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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全本] 【品花宝鉴】【全】作者:[清]陈森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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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狎客楼中教蔑片妖娼门口唱杨枝

  话说琴言病体恹恹,闭门谢客,只有同班中几个相好时来宽慰。宝珠、素兰
又说子玉前日的光景,又不能常来看你,托我们传话,千万保重等语,琴言更加
伤感。自患病以来,各处不去,怡园亦屏迹已久。奈其师长庆靠他做个摇钱树,
因其久病,不能见客,便也少了好些兴头。

  大凡做戏班师傅的,原是旦脚出身,三十年中便有四变。

  你说那四变:少年时丰姿美秀,人所钟爱,凿开混沌,两阳相交,人说是兔。

  到二十岁后,人也长大了,相貌也蠢笨了,尚要搔头弄姿,华冠丽服。遇唱
戏时,不顾羞耻,极意骚浪,扭扭捏捏,尚欲勾人魂魄,摄人精髓,则名为狐。
到三十后,嗓子哑了,胡须出了,便唱不成戏,无可奈何,自己反装出那市井模
样来,买些孩子,教了一年半载,便叫他出去赚钱。生得好的,赚得钱多,就当
他老子一般看待。若生得平常的,不会哄人,不会赚钱,就朝哼暮口度。一日不
陪酒就骂,两日不陪酒就打。及至出师时,开口要三千五千吊,钱到了手,打发
出门,仍是一个光身,连旧衣裳都不给一件。若没有老婆,晚间还要徒弟伴宿。
此等凶恶棍徒,比猛虎还要胜几分,则比为虎。

  到时运退了,只好在班子里,打旗儿去杂脚,那时只得比做狗了。此是做师
傅的刻板面目。琴言自去年腊月到京,迄今四个月,徐子云已去白金数千,不为
不多,是以长庆待琴言分外好。

  若使琴言病了一年半载,只怕也要变了心,此是旁人疑议,且按下不题。

  再说魏聘才进了华公府,满拟锦上添花,立时可以发迹,那晓得进去了一月,
宾主尚未见面。几次请见,只以有事辞之,所往来交接者,皆不三不四的人。又
有那一班豪奴,架子很大,见了居然长揖,公然上坐,所说的话,无非懵懵懂懂。

  少年的意气扬扬,强作解事;老年的倚老卖老,一味藏奸。聘才极意要好,
一概应酬,就华府内一只犬,也不敢得罪,意思间要巴结些好处来,谁知赔累已
多。

  府中那些朋友、门客及家人们算起来,就有几百人,那一天没有些事。应酬
惯了,是不能拣佛烧香的,遇些喜庆事,就要派分子。间或三朋四友,聚在一处,
便生出事来,或是撇兰吃饭,或是聚赌放头。还有那些三小子们,以及车夫、马
夫、厨子等类,时常来打个抽丰,一不应酬,就有人说起闲话来。虽止一月之间,
府里这些闲杂人,倒也混熟了,也有与聘才合式的,也有不对的。合式的是顾月
卿、张笑梅诸人;不对的是阎简安、王卿云诸人。聘才也只好各人安分,合式的
便往来密些,不对的便疏远些。惟郁郁不乐者,尚未见过华公子一面。而且一无
所事,不过天天与众人厮混,正是「两餐老米饭,一枕黑甜乡」而已。

  这一日出门闲走,出得城来,正觉得车如流水马如龙,比城里热闹了好些。

  顺着路,走到鸣珂坊梅宅来,进去见子玉,卧病未愈,精神懒散。子玉问起
聘才光景,聘才只得说好,随口撒了几句谎。又去见了颜夫人,道了谢,即出来
找李元茂,只见锁了房门,遂复辞了子玉出门,冷冷清清,到何处去呢?

  信步走到伏虎桥边,想起张仲雨住在吴宅,即向门房中一问,却好在家,即
请进去坐了。仲雨问了些寒温,吃了一杯茶,略坐了一坐。仲雨道:「老弟如今
进城,是难得出城的,何不找个地方坐坐,听出戏解个闷儿。」聘才道:「很好。

  这两天实也劳乏了,要去就去。「于是二人同了出来,到了戏园拣个地方坐
下。

  看了两三出戏,也有些相公陪着说话。远远望见李元茂同着孙嗣徽,在对面
楼下。

  聘才过去,讲了几句话,又过来。

  仲雨道:「这两个郎舅至亲,天生一对废物,照应他做什么?」

  是日,这几出戏,觉得陈腐欠新,仲雨坐不住,说道:「去罢!」算给了坐
儿钱,与出聘才同上了酒楼,小酌叙谈。仲雨见聘才似乎兴致不佳,不像从前光
景,因问道:「听见老弟进了华公府,那里局面宽大,且华公子是爱交接的,近
来光景自然大有起色了。」聘才道:「仁兄不问,弟亦不便说起。始而富三爷讲
起华公子有孟尝之名,门下食客数百人。弟进去了,门客却不少,都是些势利透
顶人,不是挤那个,就是杀这个。

  弟进去一月有余,华公子只是冷冷的,若长如此光景,弟倒错了主意了。

  「仲雨道:」你见过华公子几次?「聘才道:」见倒见过几次,不过随便寒
暄几句,就走开了。他的旧人本多,新进去的自然挤不上去。「仲雨默然良久,
叹口气道:」如今世界,自己要讲骨气,只好闭门家里坐。你要富贵场中走动,
重新要操演言谈手脚,亦是不容易的。上等人有两个,我们是学不来,一个是前
贤陈眉公,一个就是做那《十种曲》的李笠翁。这两个人学问是数一数二的,命
运不佳,不能做个显宦与国家办些大事,故做起高人隐士来,遂把平生之学问,
奔走势利之门。又靠着几笔书画,几首诗文,哄得王侯动色,朝市奔趋,那些大
老官还要奉承他。若得罪了,到处就可以杀他,自然有拿得稳的本领,你道可怕
不可怕?这上等的如今是没有了。且说第二等人,也就一时选不出来,有十样要
诀。

  「聘才道:」那十样呢?「仲雨道:」一团和气,二等才情,三斤酒量,四
季衣服,五声音律,六品官衔,七言诗句,八面张罗,九流通透,十分应酬。
「聘才摇摇头道:」要这许多?「仲雨道:」底下每句还要加个不字呢!一团和
气要不变,二等才情要不露,三斤酒量要不醉,四季衣服要不当,五声音律要不
错,六品官衔要不做,七言诗句要不荒,八面张罗要不断,九流通透要不短,十
分应酬要不俗。「聘才道:」这等说,做人就难了。兄弟是一字都没有的,如何
学的全?

  「仲雨道:」那倒也不在乎此,只要有几件也就可以应酬了。且各人有各人
的时运,不过自己总要有点本事,才教人看得起。「聘才道:」还有那三等呢?
「仲雨道:」那三等的也有七字诀:第一是童。「聘才道:」怎么讲?「仲雨笑
道:」

  要考过童生的,自然就念过书,略会斯文些,比那市井的人就强多了。第二
是半通,会足恭,巴结内东,奴才拜弟兄,拉门面靠祖宗,钻头觅缝打抽风。这
就是三等人了。「聘才道:」不要小看这三等人,只怕如今都是些三等呢。「仲
雨道:」可不是!依我看来,倒也不是印板的,就有全了十样本领,也有弄不出
好处来;连那七个字没有的,也会寻出机会来。总之,各人的缘法。从来说‘时
来风送滕王阁,运退雷轰荐福碑。「我知道这华公子是极好相与的,现有多少人
从他府里走动,弄出多少好处来。我教你个法儿,要他与你相好很不难。这人我
也认得,从前他也托过我事情。我知道他府里有个林珊枝,是他的亲随。」说到
此便竖起大拇指来道:「是个这一分儿的,言听计从,寸步不离,你先要打通这
个关节,这关通了就容易了。还有那个八龄班,也是不离左右的,小孩子们有甚
识见,给点小便宜就得了。慢慢儿一言半语吹进他耳朵里去,今日听见说魏师爷
好,明日又听见说魏师爷好,就打动他的心了。这教做放线雀儿,几十丈线放了
出去终究收得回来,只不要可惜小本钱。」聘才点点头道:「承教,随教!」仲
雨又道:「譬如你同华公子交接过了,你看他是什么脾气,喜的是什么样,恶的
是什么样,自然是顺他意见。顺到九分,总要留一分在后,不好轻易拿出来。譬
如驭那劣马,若要驾驭他,拗他的性子是断断不能的,你跟着他跑,跑得足了,
他也乏起来,便一勒就转;譬如一件事,他能想到九分,你要想到十分,这一分
便是勒转劣马的本事,这就叫收劣马。还有那种人各样不好的,他也不与人往来,
坐在房里妻妾自奉,一人安享,也要打探他心上有一样两样喜欢的,就把这样去
迎合他,献点小忠小信,没有一件事求他,他自然就放心了,说某人到有点真心,
不是赚他。他上了赚,就凭我怎么样了,这叫做钓金蝉。至于为人虽要和气,也
不可一味的脓包,于那些没相干,不中用的人如阎简安、王卿云等辈,倒不要去
睬他,浑去应酬他也无用。大门子里,有那一种在里头一句话都不能讲的,他却
会懵人。你自己要看得清:可应酬则应酬,不必应酬就不应酬;你应酬那不中用
的人,被那要紧人就看轻了。」

  聘才听了大笑道:「吾兄真是当今第一个大才,陈平之智,诸葛之谋,也不
过如此,能把天下人的性情脾气,如写在手掌中,弟当以门生贴来拜老师,庶可
传授心法。」仲雨笑道:「我都与你说了,还拜什么老师?依着做去包管不错,
将来有了好处,不要忘了老师,就算你门生的良心了。」说罢彼此又笑,不觉就
过了半天。仲雨算清了账同了出来,说道:「老弟,你进城罢。我还有事,不得
奉陪。」说罢,拱拱手去了。

  其时天气尚早,一路行来,远远望见嗣徽、元茂两人在前转弯去了。聘才想
道:「他们到何处去?」便悄悄的跟了来。

  到一条小胡同,只见闲人塞满,都在人家门口瞧。聘才曾听得人说,有个东
园是婊子聚会之处,便也随着众人,站住望将进去。见那一家是茅茨土墙,里头
有两间草屋。又见嗣徽、元茂就在他前头站立。望着两个妇人,坐在长凳上,约
有二十来岁年纪,都脑满肠肥,油头粉面,身上倒穿得华丽。只见一个妇人对着
嗣徽道:「进来坐坐。」嘻嘻的笑,引得嗣徽、元茂心痒难搔,欲进不进的光景,
呆呆的看着出神。又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尴尬男人,在地下蹲着,穿件小袄儿,拴
系了腰,挂一个大瓶抽子,足可装得两吊钱。又见帘子里,一个妇人走出来,约
二十余岁年纪,却生的好看:瓜子脸儿,带着几点俏麻点儿,梳个丁字头,两鬓
惺忪,插了一枝花。身上穿得素净,脚下拖了一双尖头四喜堆绒蝠的高底鞋,也
到凳上坐下,与那两个讲话。听他口音不像北边,倒像南方人。一身儿堆着俊俏,
觉得比众不同。听得那一个丑的唱起来,唱道:俊郎君,天天门口眼睁睁,瞧得
奴动情,盼得你眼昏。等一等,巫山云雨霎时成,只要京钱二百文。聘才听了好
笑,又想道:虽然淫词浪语,倒也说得情真。又听得这个丑的,真对着嗣徽、元
茂唱将起来,聘才再听道:一个儿脸麻,一个儿眼花,瞎眼鸡同着癞虾螅你爱的
是咱,咱爱的是他。莫奢遮,温柔乡里,不像老行家。

  众人听不出什么来,聘才却明白是骂他们二人的,几乎放声笑起来,只得忍
祝再看那个生得好的,却像是新出来的。原来京里妓女,要进大局儿的,倒先要
在东园、西厂落几天,见见市面,自然就不知羞耻,老练起来。如行院中不好的
打下来,又到此两处。这个就是高品所说,从广西新来的白菊花了。聘才看他举
止,尚有几分羞涩。旁边一个小儿,捧上一面琵琶,那人接了,弹了一套《昭君
怨》,便惹得门口看的人益发多了。

  元茂系近视眼,索性挤进去门里呆看。聘才见那妇人,一面弹,一面唱道:
杨柳枝、杨柳枝,昔年宫里斗腰肢。如今弃向道旁种,翠结双眉怨路岐。画船何
处系,骏马向风嘶。盼不到东君二月陌头来,只做了秋林憔悴西风里。又见他把
弦紧了一紧,和了一和,便高了一调了,再唱道:想当年是鸳与鸯,到今是参与
商,果然是露水夫妻不久长。千山万水来此乡,离鸾别凤空相望。叹红颜薄命少
收场,便再抱琵琶也哭断肠。想情郎,昂昂七尺天神样。千夫长,百夫防,洞庭
南北多名望,恩爹爱娘,温柔一晌漓江上。到如今撇下奴瘦婵娟伶仃孤苦,真做
了一枝残菊傲秋霜。石公坝,追得好心伤;画眉塘,险把残躯丧。全湘沅湘,三
江九江,只指望赶得上桃根桃叶迎双桨,谁知道楚尾吴头天样长,又过那金陵王
气未全降,瓜州灯火扬州望,渡河黄,怕见那三闸河流日夜狂,淮、徐、济、兖
无心赏。幸一路平安到帝邦。只不晓那薄幸儿郎在何处藏。我是那剪头发寻夫的
赵五娘,你休猜做北路邯郸大道娼。一面弹,一面唱,其声凄惨,唱得聘才流下
泪来,想道:「这人倒是个钟情人,历诉生平受尽难苦,不知那个负心人何处去
了。」

  只听得孙嗣徽道:「阿哟不好了,我身上的东西竟是空空如也,可恶!可恶!」

  蹬着脚,叹一口气道:「咳!君子无故,玉不去身,他竟卷而怀之。我以后
便如丧不佩起来,看他便能奈我何!」元茂道:「京中这剪绺的实在可恨。我去
年拿了家父十两银子与魏老聘去看戏,到戏园子门口,绊了一交,即有人搀我起
来,还替我拍拍灰。我还当他是个好人,及到后来,银子也没有了。后来家君查
出来,足足骂了一天。你看这些狗东西害人不害人?」那时听者无不暗笑。孙嗣
徽道:「彼美人兮,君子好逑,你何不疾趋而进之?」元茂笑道:「我不,十目
所视的,怎样进得去?」聘才听了,失声一笑。元茂听得声音很熟,便瞅着眼睛,
四下张望,望见是聘才,便涨红了脸,与嗣徽挤将出来,与聘才见了。嗣徽道:
「魏大哥,我知道你如今是狡兔三窟,竟是鞠躬而入公门了,也不来顾盼顾盼旧
日朋友,今日既一见之,我心则喜呢。」聘才道:「劳人草草,本要奉候的。因
天晚了,要进城了。」元茂道:「你如今在那华府里可好?今日还进城么?」聘
才道:「就进城了。」元茂道:「我们也要回去了,同走罢。」于是在路谈谈讲
讲。聘才道:「你方才听他们唱的,可听得出来?」元茂道:「我一字不懂,我
倒爱那胖婆娘,对着我尽笑尽勾,我又不敢进去坐坐。」

  嗣徽道:「美哉,美哉!价廉而工剩明日我与汝姑一试之,若迟迟吾行,恐
为捷足先得,则虽悔莫追矣。只要其乐陶陶,又何论十目所视。」聘才听他仍是
咬文嚼字,满口胡柴,忍住笑,只好由他罢了。到了路口,各人分路。聘才听得
后面车声磷磷,直走过去,聘才连忙让开,只见坐在车里的就是方才弹唱的那个
媳妇,车沿上坐着一个老婆子,跑得风快的过去了。

  且按下聘才那边。

  要说这白菊花,是广西梧州府人,生得十分俊俏,嫁了一个姓宋的,是个不
长进的人。这菊花善与人交,相识了一个营员姓张的,是湖广人。两人在广西十
分相好,誓同偕老,已有数年。去年这个张营员,奉差进京,这白菊花倒是个有
情有义的人,于张营员走后,即带了些盘费,一个小丫头,赶将上来。

  不知怎样错了路,一直出了广西省,到了湖南,尚赶不着,又不知相去多远,
且盘费已尽,举目无亲,进退维谷,在湖南住下。忽得了个谎信,说这张营员在
京营作了千总,不得出京。

  他就卖了些衣裳作路费,搭了个便船进京。及到京时,那姓张的早已差竣回
去,以致菊花流落在此,只得倚门卖笑。

  今日来接他的是个开门户的陶家。这陶妈妈家里有三个姑娘,内中一个好的
名叫玉天仙,是扬州人,生得风骚娇俏。这两天接着一个大嫖客,就是广东那个
奚十一。陶妈妈打听他的家世,知他是海南大家,家有千万之富,兄弟十人,都
作道府大员。老太爷是现任提台,家里开着洋行。又访他是个大冤桶,便想发他
一票大财。无奈那几个姑娘不大懂他的话,兼之奚十大员。老太爷是现任提台,
家里开着洋行。又访他是个大冤桶,便想发他一票大财。无奈那几个姑娘不大懂
他的话,兼之奚十一是个鸦片大瘾,一天要吃一二两;这三个姑娘虽会吃几口白
土烟,吃了那黑土烟几分就醉倒了,且彼此语言,都不甚投机。

  因此,奚十一不大喜欢。陶妈妈知道菊花是广西人,又生得好看,必定勾得
住他,所以把他接了过来,认为义女。登时换了崭新的衣服,与诸姊妹相见,菊
花与玉天仙尤为相爱。菊花受尽了狼狈,到此已如出了地狱,心里还有甚不足,
一心就候那奚十一来。

  且说这奚十一自到京来,不上半年,银子已花去数万,尽填在粪窖里。有人
劝他何不娶个妾。他是游荡惯的,见了那良家之女子,甚为厌恶,惟在娼妓队里
物色,又没有合意的。一日陶妈妈转来请他,说他家新到了一个广西人。奚十一
听见是广西的便满心欢喜,叫个小跟班带了烟具,也不坐车,昂然的步行而去。

  到了陶家,陶妈妈先出来见了,便极意的胁肩谄笑了一回,然后说道:「你
们快请四姑娘出来。」不多一刻,见白菊花袅袅婷婷的,一身香艳,满面春情,
上前见了,说了些话,彼此语音相对。奚十一看他相貌,正是娇如花,柔如水,
甜如蜜,粘如饧,十分大喜,略问了几句话,便同进了房。便叫小跟班摆好了烟
具,开了灯,一面吹,一面谈。这奚十一要吃大口烟的,菊花替他烧烟,先从半
分一口起,加到三分一口,方才合意。菊花烧烟的本事甚好,烧得不生不熟,奚
十一又喜吃面条烟,将这烟挑了一签子,在火上四面的一烧,那条烟就挂得有五
寸长,放在斗门口,奚十一 的一口吸尽,还闭了嘴不放一点烟散出来,这是奚
十一的生平绝技。菊花也吃了几口,便睡到奚十一怀里来,与他上烟。奚十一连
吃了七八钱,也够了,便勃然动起兴来,两人收过了灯,关了门,就作出一回秘
戏,描不出蝶恋花,颠倒鸳鸯,诸般妙处。一个猛于下山虎,一个熟似落蒂瓜,
直闹到两个时辰,方各满心足意,收拾干净了,重复开灯吃烟,便连着喝酒吃饭。

  奚十一在那里一连宿了七八天,每一天也花几十吊钱,老鸨便欲砍起斧子来
:本人身上作衣服,打首饰制铺垫,是不必说了,还有那些姑娘们,要这样,要
那样,连老鸨婆、帮闲、捞毛的,没有一个不打把式。好在奚十一爽快性成,从
无吝啬。

  菊花见奚十一这个雄纠纠的相貌,比从前的相好更胜一倍。又知道是个大老
爷,在京候选的,便起了从良之念。奚十一本为物色小星而来,见菊花这般美貌,
又是个极在行的,便也要买他为妾。倒是那个老鸨不甚愿意,菊花方来几天,且
并非他的人,又无身价可勒,只想留他在家多弄些钱,若从良去了,不是白干了
这件买卖么?便从中调唆,在菊花面前说奚十一是个没良心的人,他家里有几十
房小星。听他二爷们说,娶到了家就丢在脑后,又去贪恋别处,是个恋新弃旧的
人。这样人断不可嫁他,你别错了主意。在奚十一面前,只说这菊花有本夫在此,
不肯卖他的。又说菊花性子不好,吃惯了这碗饭,不能务正的,老爷要娶姨奶奶,
我包管与你拣一个十全的人,不必要他。无奈他们两人结得火热的交情,虽有老
鸨打破,彼此全然不信。菊花将他的始末根由细细告知奚十一,说这老鸨是接他
过来,单为着应酬你的。我如今要从良,与他们毫不相干,只要赏他几两银子就
是了。奚十一定了主意,即叫了官媒婆作媒,赏了陶老鸨五十金,将菊花领回,
买了丫头,雇了老妈子,菊花便嫁了奚十一,作了姨奶奶,从此倒入了正路。不
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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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回述淫邪奸谋藏木桶逞智慧妙语骗金箍

  话说魏聘才自得仲雨传授,依法行之,先于林珊枝面前献尽殷勤,又于八龄
班赔尽辛苦。珊枝本系联锦部有名小旦,继进登春班,华公子看中了他,遂以重
价买进。后来之八龄班皆系珊枝所教。这林珊枝不消说是音律精通了。魏聘才本
是个伶俐人,昆曲唱得绝好,就是吹弹也应酬的上来。更兼旧年一路同着班子来,
船中又听会了许多戏文,到京后又三天两天的听戏,自然又添了好些曲子。

  一日,林珊枝教玉龄唱曲,适值聘才闲闯进来,珊枝就请他坐了,一面教着。

  刚刚这曲子是聘才最得意的,便在旁帮起腔来,五音不乱,唇齿分明,竟唱
得出神入妙,把个林珊枝倒惊倒了。即由此相好,就在华公子面前,朝朝暮暮,
称赞聘才。

  华公子是最信珊枝的,他又不轻易赞人,他肯赞好,必是真好了,心上就有
了这个人。那八龄班内的都是些苏、扬人,脾气自然相合。聘才会讨好,今日送
这个一把扇子,明日送那个一个荷囊,总是称心称意,小孩子喜欢的东西,觉得
这位师爷实在知趣。至于管总的、办事的,尤巴结得周到,不到一月,竟人人说
起好来。阎、王二公是不必说,就张、顾两位虽然也会拉拢,无如总不及聘才之
和气周匝,鞠躬尽瘁的光景。

  一日,打听华公子出门去了,聘才约了张笑梅出城。笑梅要找冯子佩,二人
同车即到冯子佩家来。这子佩是与华公子最熟的,已与聘才见过,彼此合式。冯
子佩也是个宦家子弟,只因早丧严亲,又积些宦囊,其母钟爱,任凭他游荡歌场,
结交豪贵,后来家业渐渐萧条。又亏了几个好友帮扶,所以觉得银钱应手,服御
鲜华,其一种娇憨柔媚的情况,却令人可怜可爱。

  这天张、魏两人出来,带着一个小使,到了子佩门口,着小使进去问了。刚
好在家,请了进去,到书房坐下。聘才是初次登堂,看那屋子是朝北两间,铺设
倒也华丽,就觉得满桌子东西,残书、笔、砚、玩器等物颠颠倒倒乱杂无章。壁
间挂些箫管、琵琶,又有刀箭等物。聘才对笑梅说道:「小冯这么一个样儿,怎
么屋子里东西,也不检点检点。」笑梅笑道:「他未必有检点的工夫,世间人最
没有他忙的。」说着子佩走将出来,此时四月尽天气,一身罗绮,愈显得袅娜多
姿。未出屏门,先就是一个笑声出来,嚷道:「你们来做什么,可是来给二太爷
请安的吗?」聘才笑着要说话,张笑梅上前,便一把搂得紧紧的,子佩也就搂了
笑梅,大家抱了一抱腰。笑梅笑嘻嘻的道:「正是来给二太爷请安的。」便把子
佩脸上闻了一闻,又道:「好香!到不是二太爷,直是个小哥儿。」子佩道:
「你又浪,闹得二太爷心上受不得。」聘才在旁大笑,三人厮混一阵,然后坐了,
却大家讲不出什么话来。「

  听得门口有人嚷道:「冯老二在家吗?」子佩接着道:「没有在家。」聘才
听得声音很熟,只见一个直闯进来,道:「好阿!你在洞里头,还答应不在家。」

  众人一看,原来是杨梅窗,皆是熟识的,更为热闹了,大家说些无非是游戏
欢乐的话。四人商议道:「难道今日说些闲话,就算了事不成,可不辜负了韶光
么?」

  笑梅道:「我们是打算听戏的。」冯子佩道:「呸!乡里人进城不认得明角
灯,当是猪溺泡。今日是忌辰,还想听戏呢。」杨梅窗道:「今日果然是忌辰,
咱们做什么,上馆子去罢。」三人都也高兴,子佩又进去换了衣裳,即同步行出
门,到了一个酒楼。

  走堂的见是四个少年,且认得杨、冯二人,便觉高兴,知道今日热闹的。杨
八爷道:「吃什么?」冯子佩对着走堂的道:「你报上来。」走堂的一一报了数
十样,四人就点了五六样,先吃起来再说。走堂的先烫上四壶黄酒,一桌果碟儿,
遂一样一样摆上来。四人饮了一回,又说些笑话,梅窗道:「咱们就这么算了,
叫走堂的也瞧不起,叫个人罢。」聘才是最高兴的,便道:「很好,叫谁呢?」

  梅窗笑道:「我意中人却多,又喜欢新鲜,不比人家天天总叫那个人。我前
日见联珠班内有个叫玉林,生得很好,一下台就有人同了出去,想是很红的。」
聘才道:「料没有琴官好。」梅窗道:「那个琴官?」聘才就把新年看戏的话,
略述了些,又道:「这琴官除了梅庾香之外,其余见了总是冰冷的,恐怕叫他不
来。」

  梅窗道:「那里有叫不动的相公,今日你就叫他。」聘才心内想道:「如今
我在华府,他们也应该知道了,自然看我不比从前,就去叫他,如若不来,再叫
别个。」

  梅窗又问笑梅道:「叫谁?」笑梅道:「我叫蓉官罢。」又问子佩,子佩道
:「叫了三人,也就热闹。我不叫,我算吃镶边酒罢。」梅窗笑道:「你自己算
了相公罢。」子佩听了,含了一口酒,望着梅窗劈面喷来,梅窗一闪,身上却洒
了好些。梅窗道:「何必一句话如此着急,必定说着了你的真玻」大家一笑。就
将衫子脱下要些烧酒喷了,放在檐下栏杆上晾了,便又笑道:「可惜这口酒糟蹋
了,你何不吐在我口里?」子佩又抓些瓜子壳撒过来,梅窗也就受之而不报了。

  只见那走堂的进来道:「琴官、玉林都说病着不能来,蓉官就来。」聘才原
料琴官不来的,只好罢了。倒是杨梅窗心上不快,说道:「怎么叫三个人,倒有
两个不来?不知是真病呢,还是推托的?笑梅道:」自然是真病,推托什么。

  「聘才道:」还有个琪官也是很好的,我正月里叫过他几回,倒是全来的。


  聘才又写了条子去叫琪官,梅窗另叫了二喜。走堂的道:「琪官打发人去叫
了。二喜在那边陪客已经吃过饭,就散了。」

  走堂的知会了二喜,不多一刻,二喜就过来,对各人请过安,就在梅窗肩下
坐了。斟了一巡酒,送了一巡菜,便问道:「今日席间还叫谁?」梅窗道:「叫
的都是有病的,不能来。」聘才见了二喜,便不大欢喜,因正月里吃了他多少刻
薄话。二喜倒不记在心,且那日开发,聘才明日即已送去,没有漂他的,所以二
喜还看得起,遂问聘才道:「从前那一位姓什么?那个瞅瞅眼儿。叫小利偷了银
了的,如今总不见他。」聘才道:「我如今在城里住了,这些朋友是不大往来的
了。」二喜道:「你在城里什么地方?」聘才道:「华公府。」二喜道:「哎呀!

  华公府。「又问张笑梅住处,笑梅道:」我同他在一个宅子里。「二喜道:」
听得华公府里,天天唱戏,他府里有班子?「

  聘才道:「有几班呢。」二喜就到各人面前劝酒,猜拳吃皮杯的,无所不至。

  闹了一阵,只不见蓉官、琪官到来。笑梅道:「奇了,今日是忌辰,倒叫不
出相公来。」二喜道:「还有那个?」笑梅道:「你们班里的琪官,还有联珠的
蓉官。」二喜道:「蓉官,我出门时见他到三合楼去的,只怕还没有散。」梅窗
道:「那玉林是你们同班的,他真有病吗?」二喜道:「玉林阿!不要说起,他
同琪官前日都闹了一件事,几乎闹出人命来。他们的师傅,此刻还不依,要去告
那个人。琪官今日也不能来的。」

  于是大家问起什么事,二喜道:「说来话长,且喝两钟再说。」

  众人又干了几杯。聘才听说琪官闹事,便又问二喜道:「你就说来,大家听
听。」二喜道:「有一位广东奚十一老爷,你们相好不相好?」三人说都不相识,
冯子佩道:「我会过这人,却不相好,你有话尽说。」二喜道:「这奚老爷是在
京候选的,听说带了几万银子进来,要捐一个大官。谁知用动了,就凑不上了,
只捐了一个知州。这个人真算个阔手,他一进京先认识登春班春兰,就天天把春
兰放在屋里,衣裳、金镯子、热车等类,就不用讲了。春兰的戏最多的,他于春
兰每一出戏,做十几副行头,首饰都是金的,只怕就要值万把银子。春兰的师傅,
故意把春兰叫回,呕他赚他,零零碎碎,又花得不少。后来替春兰出师,又花了
五千吊,春兰就跟了他,天天一炕吹烟,一桌吃饭。譬如这一样菜,春兰尝一尝
说咸了,或是淡了,他就连碗砸了。几百吊钱做件皮褂子,春兰说:」风毛出得
不好,我不要。‘他瞧一瞧真不好,顺手一撕,撕做几块,再做好的。

  这算自己的冤脾气也罢了。既同春兰这么相好,就不该闹别人了,他却不管,
只要他中意,不管人肯不肯,一味的硬来。「

  众人都静悄悄的听他讲,聘才道:「问你玉林、琪官的事,你倒尽拿这冤桶
讲不完了。」二喜笑道:「一路讲下来,横竖比戏还好听些。他哄人有多少法子
呢!他是嘉应州人,所以有那西洋好法儿。他引诱人先是以银钱买动人家的心,
也有那不爱银钱倒爱人品呢。这奚老爷相貌生得粗卤,又高又大,是个武官样儿,
说话也蠢。又吹烟,一天要一两,脸上是青黑的。」

  梅窗道:「快说,什么西洋好法儿?」二喜道:「他有个木桶,口小底大,
洋漆描金的。里头丁丁当当的响,倒像钟的声音。上头有个盖子,中间一层板,
板底下有个横档儿,外头一个铜锁门,瞧是瞧不见什么。他看上了那人,要是不
顺手的,便哄他到内室去瞧桶儿。人家听见里头响,自然爬在那桶边上瞧了,奚
十一就拿些东西,或是金银锞子,或是翡翠顽意等类,都是贵重的东西,望桶里
一扔,说你能捡出来,就是你的。那人如何知道细底,便伸手下去。原来中间那
层板子有两个孔儿,一个只放得一只手,摸不着,又伸下那只手,他就拿钥匙往
锁门里一拨,这两只手再退不出来,桶又提不起来,鞠着身子。他就不问你愿不
愿,就硬弄起来。要他兴尽了才放你,你叫喊也不中用,已经如此了。即放开了,
也无可如何。知机的就问他多要些东西,还有那不知机的与他闹,他就翻了,倒
说讹他,打了骂了。还要送到坊里收拾你。坊官们大半是他们一路的,送了去拘
禁起来,百般的挫辱,还要师傅拿钱去赎,极少也要百十吊。这是奚十一的行为。

  你说玉林与琪官怎样闹事呢?就是这奚十一,头一次在玉林家吃酒。玉林是
忠厚人,不会奉承的。他却看上了玉林,就是一套衣裳,一对镯子,又赏他师傅
四十吊,因此动了火。第二回单请他,叫玉林陪他,并不多请人,他又赏一百吊。
玉林是嫌他那个样子,总和他生生儿的,他心上就恼了。第三回他师傅又请了许
多相公,再请他,他便不来了。他师傅总想他是个大头,逼着玉林去请安。他更
坏,大约心里就打定主意,留玉林吃饭,又灌了玉林几杯酒,也骗他看那桶子。
不晓得玉林在那里风闻这个桶是哄人的,就不去看。他没法了,只好强奸起来。
仗着力气大,就按住了玉林,玉林不依,大哭大喊的。他的跟班听见了,要进来
瞧。

  奚家的人又不准他进来,他就硬闯了进来。只见按住了玉林,已经扯脱裤子
了,看见有人进来才放手,只得说与他顽笑,小孩子不知趣。玉林就一路整着衣
裳,哭骂出来,跟班的又在门房嚷了几句,他要打玉林,没有赶得上,所以气极
送了坊了,这也可以算了。真真活该有事,这是早上。到将晚的时候,他又叫了
琪官。

  这琪官的性子,你们也知道的,如何肯依呢?他就哄他去瞧桶儿,琪官不知,
却上了当了,两只手都放进去,缩不出来,他也要如法炮制,来扯琪官小衣裳。
琪官明白了,就是一腿,刚刚踢着那话儿,便疼得要死,就蹲了下去。「说到此,
张、魏二人就大乐起来,说:」该!该!这样东西必有天报。酒又换了,我们共
贺一杯。「冯子佩也不言语,杨梅窗道:」你快说罢。「二喜也喝了酒,又说道
:」这琪官也苦极了,手又缩不出来,便使起性子来,不顾疼痛,用力乱扭,把
那机巧扭坏了,琪官这两只手却刮得稀烂,血淋淋的,也就哭骂出来。他因小脑
袋疼痛,也就躲了。琪官回去告诉了师傅,他与袁宝珠相好,又告诉了宝珠,宝
珠气极,便进怡园与徐老爷说了。徐老爷就大怒道:「天下有这种东西,就容他
这公样,这还了得!‘又晓得了玉林之事,即着人去向坊里,连夜把玉林要了出
来。一面打算告诉巡城都老爷,要搜他那个桶子,办他。徐老爷是个正直人,说
话是不知避人的,不知有人怎样通了风。奚十一也怕闹事,又因银子用完了,西
帐也不拉了,赶着在吏部花了钱,告了个资斧不继,出京去了。闻说到天津去了,
只怕躲几天就要来的,所以玉林气坏了,琪官也病了,手还没有好,怎么得出来?

  说完了,你们吃一大杯罢,我舌头也干了。「

  说得众人个个大笑称奇。冯子佩道:「这个狗鸡巴蛋的,实在可恨,他不管
什么人,当着年轻貌美的,总可以顽得的,他也不瞧自己的样儿。」梅窗笑道:
「你这么恨了,莫非看过他的宝贝桶子么?」子佩把梅窗啐了两口。梅窗道:
「他这个桶子,咱们京里不知会做不会做?」笑梅笑道:「你也要学样子么?」

  梅窗笑了一笑。聘才笑对二喜道:「你讲得这么清楚,这桶子你想必看过的
了。」

  二喜脸上一红,便斜睃了一眼,就要拧聘才的嘴。梅窗道:「他未必要用着
桶子。」

  二喜又将梅窗拧了两把,说道:「咱们作买卖的人,有钱就好,何必那样拿
身分呢。可惜他们不像你能会看风水,所以才吃了这场苦。」

  说罢自己也笑了。聘才心中暗忖道:「倒不料琴官、琪官,既唱了戏,还这
么傲性子,有骨气,这也奇了。」即问二喜道这奚十一到底是什么人?这样横行
霸道,又这样有钱?「二喜道:」我听得春兰讲,说也是个少爷,他家祖太爷做
过布政司,他父亲现做提督呢。「聘才道:」如今春兰呢?「二喜道:」同出去
了。「于是大家又谈谈笑笑,又喝了一回酒。看看天气将晚,笑梅、聘才皆要进
城,只得算了账。梅窗又与二喜说定,明日开发。梅窗让聘才等一同进城,他却
住在城外,又到子佩处,两个同吃了一回烟,拉了子佩,到胭脂巷玉天仙家去了。

  再说潘其观自从被蕙芳哄骗之后,心中着实懊恼,意欲收拾蕙芳,又怕他的
交游阔大,帮他的人多。二者淫心未断,尚欲再图实在。又心疼这二百吊钱,倒
有些疑心张仲雨与蕙芳串通作弄他,就对仲雨唠唠叨叨,说些影射的话。仲雨受
了这冤枉,真是无处可伸,便恨起潘三来。他既疑我,我索性坑他一坑,打算要
串通蕙芳来算计他。潘三又因保定府城有几间布铺,亲去查点一番,耽搁了两月
回来。清闲无事,与老婆闹了几场,受了些闷气,无人可解。又想要到蕙芳处作
乐,也不同张仲雨,一人独来。

  是日已是傍晚,可可走到蕙芳门口,恰就遇着蕙芳从春航处回来。蕙芳一见
是潘三,心上着实吃了一惊,只得跳下车来,让潘三爷进内。潘三便搀着蕙芳的
手,喘吁吁走进里面,到客房坐下。蕙芳便问道:「潘三爷,这几天总不见你,
在那里发财?你能总不肯赏驾。记得那一天是因华公子住在城外,传了我去,实
在短伺候,你不要怪,咱们相好的日子正长呢。」潘三见蕙芳殷勤委宛,便把从
前的气忿消了一半,便慢慢的说道:「我来做什么,我也知道你嫌我,二百吊钱
倒买张老二吐了我一脸酒。兔子藏在窟窿里,叫野猫馋着嘴空想呢。」蕙芳听了
这话十分有气,只得装着笑道:「你能说话真有趣,今日做什么,咱们找个地方
坐坐罢。」潘三道:「还找什么地方,你这里很好。但是我发了誓,戒了酒了,
我今是一口不喝了。」

  蕙芳听了更是着急,想道:今日真不好了,偏是一个人,酒也不喝,走是不
肯走的。我托故要走,他未必肯依。左思右想:脸上渐觉红晕起来,便自己怔了
半天,发恨道:「索性留他,我若怕了他,我也不叫苏蕙芳了。」便道:「三爷
你不喝酒,饭是要吃的。」潘三便点点头,蕙芳便亲自到厨房去了一回,便摆出
饭来了:三荤三素,一碗绍兴汤,又一壶黄酒。蕙芳道:「虽然戒了酒,既到我
这里,也要应个景儿。」便满脸带笑,拿了一个大玉杯,斟得满满的,双手送去。

  那潘三原未戒酒,不过怕酒误事。今见蕙芳如此,便忍不住笑嘻嘻道:「可
尽这一壶,不许再添了。」蕙芳也不理他,于是两人对饮,又吃些扁食之类。潘
三已有醉意,喝来喝去,又添了一壶,见蕙芳桃花两颊,秋水双波,顾盼生娇,
媚态百出,把个潘三的故态又引出来了,叹口气道:「你这个孩子真真害死我,
二百吊钱算什么,你不犯害人!儿子,你只要一点心到我身上,我是没有不依的。??

  蕙芳强笑道:「三爷,我不懂得,什么叫依不依?」

  潘三道:「只要你有心于我,你要什么我总依的。」蕙芳笑道:「未必能依
罢?我要,要是要一个银号,这是你自己说过的。」潘三道:「银号我有三个,
我已经四十八岁了,还没有儿子,给你一个银号,也没有什么要紧。你给我什么
呢?」蕙芳只不言语。潘三道:「怎么又不说?就是咱父爷儿俩,又没有外人,
有什么说不得的话吗?」蕙芳总是似笑非笑的不言语,潘三便坐近来,将蕙芳搂
在怀里,自己把那糖糟似的脸,想贴那粉香玉暖的脸,蕙芳将手隔住,轻轻的道
:「你倒太胡缠了,你放了手,我才说。」潘三把脸在他手背上擦了又擦,喘吁
吁的道:「好儿子,好乖乖,快讲罢。」蕙芳故作怒容道:「三爷,你这般性急,
我又不讲了。」潘三只得松了手,蕙芳手上已流了些吐沫,便将手巾擦了,站起
来,正色的说道:「潘三爷,我又不是糊涂虫,你道我瞧不透你的心事?但我既
唱了戏,也就讲不得干净话儿。但是我今年才十八岁,又出了师,外面求你留我
一点脸,当一个人,不要这么歪缠我,我有心就是了,莫叫人瞧破。你别当我是
剃头篷子的徒弟。三爷你心里想我使了你二百吊钱,你舍不得,如果要,我也还
得出来。」潘三道:「好儿子,那个要你还钱?你怪不得我,我整整儿想了半年
了,你不叫我舒服一舒服。你若真有心就好了,你只怕还是赚我。你再要我上当,
我就不依了。横竖你的话我没有不遵的。」

  蕙芳又笑道:「我方才说,三爷是逛惯剃头篷子的,拿我这里当作一样。我
听张仲雨说,潘三爷是大方得很的,只要中意那人,不但三百五百,就是一千八
百吊都肯。怎么三爷又瞧得中我,你在我面上才花过二百吊钱,马上就要捞本儿。

  要说二百吊钱,不但三爷看不上,就是我姓苏的也不当事,难道三爷喝一杯
酒,听一个曲儿,还不赏个百十吊钱吗?也像那些小本经纪人,叫一天相公给个
四吊五吊京钱?告诉你:只要你能真有心,我准不负你。你可不要忘了我,当我
是个下作人,遂了你的心,你倒拉倒了,又疼别人去了,那时可莫怪我。「潘三
被蕙芳一席话,说得无言可答。听他句句应允,觉要钱多,二百吊尚少的意思。
既而又想道:」这等红相公,自然是不轻容易到手的。「便对蕙芳道:」你真不
负我,我就放心了。但是口说无凭,后来恐又变了卦。「蕙芳冷笑道:」你千不
放心,万不放心,难道写张契约与你吗?「潘三此时色心艳艳,又要装作大方,
倒不能粗卤起来,想一想,只好再把银钱巴结他,便道:」知你是个阔相公,手
笔大,常要用钱,打今日起,如少钱,便即到我铺子里来龋「蕙芳道:」我怎么
好来?

  不要叫三奶奶晓得了,一顿臭骂,害得你还要受苦呢!「潘三笑道:」胡闹,
你实对我说,到底少钱不少钱?「蕙芳想一想道:」这东西被我刻薄了,他还不
懂,还想拿钱来买我,索性赚这糊涂虫,也好给田郎作膏火之费。便带笑道:
「钱是怎么不要呢,我不好讲,又恐三爷疑心我尽赚钱,一点好处没有,钱倒花
得多呢。

  「说罢便看着自己手上的翡翠镯子,便取下来,给潘三瞧道:」你瞧瞧这翡
翠好不好?「潘三一看,觉得璧清如水,而且系全绿的,便赞道:」好翠,城里
头少,只怕是云南来的。「蕙芳道:」是怡园徐老爷赏的,一样四个给了四个人,
我得了一个。听说在广东买来,一个是一块花边钱。「潘三吐了吐舌,讲道:」
比金的还贵,十两重的也不过二百银。「蕙芳道:」好虽好,可惜没个金的配他。

  「一头瞧着潘三手腕上有个很重的金箍。潘三心上明白,意欲赏他,恰有十
两重,值二百银,又觉心疼;若不赏他,又恐被他看不起,便不答应了。

  自己抬了膀子看了一回,对蕙芳道:「将这个配上就好了,你要就给你罢。」

  只管抬着膀子,却不见取下来。蕙芳走近身边,谢了一声,将镯子取下,刚
刚带上了手,却被潘三拦腰抱住,口口心肝儿子,脸上嗅个不住,便就抠抠摸摸
起来。

  此番蕙芳真没有法,再讲什么话,潘三是再不理的了。打定主意今日是不肯
空回白转的,况且又把个金镯子出脱了,脸上已觉得十分光彩。蕙芳只得装作笑
容,见他衣襟上挂着个小牙梳子,便把他的胡须梳了一回。

  正在危急之际,只听外面有人嚷道:「蕙芳在家么?」又听说:「老父来了!」

  觉有许多脚步响,蕙芳连忙挣脱道:「不好了!坊官老爷来查夜了。」潘三
是个财主,听见坊官查夜,就着了忙,想要躲避。蕙芳道:「躲是没有躲处的,
就请走罢,省得遇着他们,查三问四起来,倒不好看。」潘三无奈,刚着手时,
又冲散了,只得从黑暗处一溜烟跑出大门。不知来的果系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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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回夺锦标龙舟竞渡闷酒令鸳侣传觞

  前回书中,讲到潘三缠住蕙芳,到至急处忽有人嚷进来,蕙芳故作一惊说:
「了不得了!是坊官老爷们查夜。」潘三是个有钱胆小的人,自然怕事,只得溜
了。

  原来蕙芳于下厨房时,即算定潘三今日必不甘休,即叫家里人假装坊官查夜,
并请了两个坊卒,到潘三歪缠不清的时候,便嚷将进来。知道潘三是色大胆小,
果然中计而去,又哄过了一次。虽然得了他一个金镯,蕙芳心中也着实踌躇,恐
怕明日又来,只好到春航寓内躲避几天,再看罢了。潘三一路丧气而回,幸怕他
的老婆,不敢公然在外胡闹,不然只怕蕙芳虽然伶俐,也就难招架了。今天又空
闹了一场,只好慢慢儿再将银钱巴结他,买转他的心来。

  这回书又要说几个风雅人,做件风雅事情。如今这一班名士,渐渐的散了。

  子玉自从与琴言怡园一叙之后,总未能会面。

  琴言之病,时好时发,也不进园子唱戏,有时力疾到怡园一走。

  而子玉之病亦系忧闷而起,或到怡园时,偏值琴言不来;或到琴言寓里,偏
又逢着他们有事,不是他师傅请客,就是有人坐着。又不便再寻素兰,子玉亦觉
得无可奈何,只好怅恨缘悭而已。这边琴言在家,并不知子玉来过几次,又听得
子玉害病,心上更是悲酸,因为没有到过梅宅,不便自去。正是一点怜才慕色之
心,无可宽解,惟有短叹长吁,形诸梦寐。看官,你道子玉去寻琴言,为什么他
的师傅总不拉拢呢?一来子玉是逢场作戏,不是常在外面的人,是以长庆不相认
识,且不晓得子玉是何等地位,不过当他一个年轻读书人,无甚相与处。二来子
玉在琴言身上,也没有花过一个钱。子玉与琴言是神交心契,自然想不到这些上
来。那长庆则惟在钱多,却不在人好。那下作相公们的脾气,总是这样,那长庆
生性如此,是始终不变的。

  且说子玉是在家养病,不出大门,高品为河间胡太尊请去修志,刘文泽是他
岳母惦记他,来接他并其室吴氏,同到直隶总督衙门去了。此中已少了三人,只
有子云、次贤、南湘、仲清、春航、王恂六人,不时往来。

  一日,子云、次贤招诸名士到园看龙舟,并赏榴花。此日是五月初一,正值
王通政生日,虽不做寿,家中却也有些至交好友亲戚同年来贺,内里又有些太太
姑娘们,如梅宅的颜夫人,孙宅的陆夫人之类,也觉得热闹。王恂与仲清这怡园
之约,就不能去了。是日子云、次贤知道了,也去拜拜寿,适遇南湘、春航皆在,
就约了回来。仲清、王恂说如客散得早,也来赴约。

  但只不要候,迟早不定。次贤等应了,才回怡园,同到了迎面峭壁之下。进
了一个院落,子云便请大家宽了公服。又道:「今日天气甚热,红日照人,且龙
舟在吟秋水榭,榴花在小赤城,离此颇远,不如乘马过去。」家人们已预先备马
伺候,即带过来,四人都乘上了。从峭壁下左手转弯,高高低低,曲曲折折,走
上青石羊肠小径,有些古藤碍首,香草钩衣。走完了山径,便顺着围墙而走,那
边是池水涟漪,依红泛绿,堤上一带短短红阑,修竹垂杨,还有些杂花满树,流
莺乱飞,已令人尘襟尽浣。不到半里,又是一堆危石,叠成高山,有十丈多高,
如罗浮一峰,俯瞰海曲,挡住去路。

  子云请客下了马,从山脚走上石级,三十余层,有一小亭,中具石台石凳,
署名曰「缥缈亭」。对面望去,有几十株苍松,黛色参天的遮断眼界,树杪处微
露碧瓦数鳞,朱楼一角。此间颇觉清风荡漾,水石清寒,飘飘乎有凌虚之想。春
航道:「奇奥!文心一至于此,即匡庐之香炉峰,何以过之。」南湘道:「前似
王麓台,此似萧尺木,幽邃处却不险仄。」子云道:「此皆静宜手笔,布置时曾
数易其稿。」次贤道:「也亏那几株松树,不然也就一望易荆」春航道:「正不
知静宜先生胸中有多少丘壑,的是驱排河岳神手。倪云林、徐青藤定当把臂入林。」

  次贤只得谦让几句。四人小憩了一回,走下石磴来,侧面有五间楼阁,恰作
参差高下两层,似楼非楼,似阁非阁,画栋飞云,珠帘卷雨,又是一番气象。窗
前阑干外,就是一个十亩方塘,内有层叠荷钱,一半成盖。中间一座六曲红桥,
欹欹斜斜,接着对面十数间楼榭。右边泊着几只小小的画船,都是锦缆牙墙,兰
桡桂桨。次贤道:「那边就是吟秋水榭了。」再望水榭,却是三层,左手一带是
一色杨柳低拂水面,接着对岸修竹长林,竟似两岸欲合。

  当下子云让客且慢过桥,先进那阁里来,恰是正正三间,细铜丝穿成的帘子,
水磨楠木雕阑,阁中摆设,精致异常,说不尽宝鼎瑶琴,璇几玉案。阑边放一个
古铜壶,插着几枝竹箭,中悬一额,曰:「停云叙雨之斋。」旁有一联,其句云
:拜石有时具袍笏。看云无处不神仙。署款为华光宿。南湘失惊道:「此华公子
手笔,不料其词翰如此。」子云道:「华公子天分极高,不过工夫稍浅,亦其势
位所误。若论书、画、诗、词,倒与其境遇相反的。」春航道:「若仅闻于流俗
之口,几乎失是人矣。即此联句,可见其胸次之雅;即此书法,可见其意气之豪。」

  说罢,远远望见水榭边,荡出两个花艇来,白舫青帘尚隔着红桥绿柳,咿哑
柔橹之声,宛转采莲之曲,正是水光如镜,楼台倒影,飞燕低掠,游鱼仰吹,须
臾之间已过红桥,慢慢拢桥,慢慢拢过来。只见王兰保掖起罗衫,盘了辫发,鬓
边倒插一枝榴花,手中拿一根小小的紫竹篙,一面撑,一面赶那些家凫野鸭,倒
惊得鸳鸯、溪鸟乱飞起来。又有一个白鹭鸶,竟迎着阑干翩然而来,到了檐前,
把翅一侧,已飞上山岩去了。次贤笑道:「所谓‘打鸭惊鸳鸯’,今日见了。」
大家正看得有趣,又见船中走出几枝花来。一只船内是宝珠、漱芳,一只船内是
蕙芳、素兰,共是五个。舟人把舟泊近阑干,南湘道:「芙蓉未开,水榭减色。
有此众芳一渡,庶不寂寞。湘娥洛神,江湄游戏,我度香先生当以玉佩要之。」
大家笑了一笑,群旦上来都见过了。次贤道:「你们看静芳窄袖踟蹰的,越显得
风流跌宕。竹君之赞语‘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真觉得摹拟入神。」南湘道:
「静芳之倜傥,媚香之灵慧,瑶卿之柔婉,瘦香之妍静,香畹之丰韵,皆是天仙
化人。

  若以其艺而观,则赵飞燕之掌上舞,张静婉之帐中歌,可以仿佛。「子云请
客登舟,南湘等上得船来。看那船头,是刻着两个交颈鸳鸯,船身是棠梨木的,
两边短短红阑,内是玻璃长窗,篷盖上罩着个绿泥洒花大卷篷,两边垂下白绫画
花走水。船里是两个舱,底下铺了细白绒毯,靠后也是长窗,中间铺设一炕,两
旁是鬼子穿藤小椅,间着几张茶几,中间一张圆桌,也可以坐得五六人。那一个
船略小了些,是坐那侍从人的。此时王兰保却早换好了衣裳,斯斯文文的坐了。
宝珠对南湘道:」你们早上到过王大人家没有?「南湘尚未回言,子云道:」我
就在王宅邀来的。「于是众人谈谈讲讲,一路看园中的景致,有几处是飞阁凌霄,
雕甍瞰地。有几处是危崖突兀,老树槎木牙。却也望见西北上一带长廊是桃坞,
接着是杏村;正北上竹林中望去是梨院,后是牡丹香国;东北是一带玲珑巧山,
下是绿阴千树,金弹离离,结满了梅子,青黄各半,把个梅崦遮住,看不清楚。
对岸树石蒙茸,却不知还有多少亭院。春航问南湘道:」这园子里共游过几处了?


  南湘道:「到却到过许多回,逛却没有逛到。一喝酒就是一天,那里能逛。
约有七八处逛过。」宝珠道:「我同瘦香是逛完的了。」蕙芳道:「我就是桂岭、
菊畦、兰径没有到过,其余也都逛完。」素兰道:「桂岭在前山前,兰径、菊畦
是在后山后,过涧去一片大空地,有一所庄院,便是菊畦。

  那兰径是山下,到半山,高高下下的长廓曲径,最好顽的所在。

  菊畦过去还有个稻庄。有桔槔戽水,像个村落,渔帘蟹簖,各样都有。还有
两个鹤栏、鹿棚,也近在那里。「说罢船已行了半里多,已到转弯处,池水却也
空阔。吟秋水榭造在水中,四面周围有池水围住,共是三层;只见第一层是十二
间,作个六面样式,面面开窗,纯用玻璃镶嵌的雕窗,隔作六处。一处之中又分
阴阳明暗,仍是十二处,大小方圆扁侧,又不一样,各成形势。内中的摆设,是
说不尽的。在这间,看那间只隔一层玻璃,到过去时,却要转了好几处,方能过
去。当下诸人,就在这第一层逛了好一回时候。子云道:」客也饿了,此刻将近
午正,可以坐罢。「只见四个小童托上四个金漆盘来,放着几碗杏酪,分送各人
面前,各人吃了。春航道:」索性上那两层再回来坐罢。「于是转上楼梯,上了
第二层,略小了些,是四面样式,空出一转回廓,有阑干回护,也有雕窗隔作八
处,古玩器皿一样的精雅。望见东北角上柳阴中,泊着龙舟,有三丈多高,舟身
子是刻成彩画一条青龙,中间却是五六层架子装起,纯用五彩绸缎绫锦毡泥,制
成伞盖旗幡,绣的洒线平金打子各种花卉,还搭配些孔雀泥金散珍珠散银针穿成
的伞,中间又装上些剪彩楼台庭院,王宫梵宇,装点古迹。内中人物都是走线行
动,机巧异常。一层一层的装凑起来,为锦为云,如荼如火。顶上站着一个扎成
的金毛孔雀,船内用石压底,两边共有二十四人荡桨。有个八音班,在内打动锣
鼓丝竹,粗细十番。此是次贤在江苏看过,画出图样,选匠造制。春航是从南边
来,也曾见过,即道:」实在制得华丽,就是常州府的龙舟,是甲于一省的,也
不过如此。「大家又上了第三层,却是三面式样,外面也是三面回廓,中间隔作
六处。此中窗橱门户,是一色香楠木,十分古拙,更为雅静。地位既高,得气愈
爽,凭阑一望,怡园的全景已收得八九分,只有山阴处尚不能见。

  惟觉楼台层叠,花木扶疏,芳草如碧毯平铺,清泉如水银直泻,水如萦带,
山列主宾,多处不见其繁,少处不嫌其略。天然图画,辋川图不过如斯。人力经
营,平泉庄何足道也。众人各自凭阑,遥望四处,只听龙舟内箫鼓悠扬,清波荡
漾的划将出来。

  龙尾上挂着个秋千架子,两个孩子一上一下的打秋千。次贤道:「还请到底
下去看罢,自上望下,不如自下望上好。」众人即下了雁齿扶梯,仍到第一层,
已见正中廓前摆了一个圆桌。此会是宾主四人,名花五人。子云便要穿衣,经史、
田三位止住,只得就便服送了酒,依齿而坐。东首是南湘,子云命兰保坐在肩下。

  西首是春航,肩下是蕙芳。上面是次贤,肩下是漱芳。

  子云坐了主位,左右为素兰、宝珠二人。饮酒的话头,无非是那几套,且慢
讲他。

  再看那龙舟已到阁前,盘盘旋旋,来来往往,荡个不了。

  家人远远的放了五千一串的全红百子,响得不祝大家正看得喝采,忽见阑干
外走上四个人,穿着绿油绸短衫,红油绸裤,赤膊拴腰,红巾扎额,赤了脚,穿
着草鞋,腿上缠紧了蓝布,站齐在阑干前,对上叩了一个头。南湘不解其故,待
要问时,只听龙舟一声鼓响,那四个人齐齐的倒翻筋斗下水去了。子云道:「这
些蠢奴,他们也要显些本领。」遂命家人去捉几对鸭子来,又叫取几个红漆葫芦
抛下水去,众人方晓得是夺标。家人答应,便将一个白鸭先抛下水去,那鸭子下
了水,把头一钻也翻了一个筋斗,便伸着头,拍着翅,呷、呷、呷的叫了几声。

  那边一人便俯在水面,两脚一蹬,似梭子的穿过来。那鸭子见人来拿他,便
扇起双翅,半沉半浮,走得风快。正走时,忽见水里探出个头来,一手把鸭子捉
祝子云道:「好!记着赏他。」

  又将三只鸭子,两个葫芦同抛下去。这四个人各要讨好,都竭尽其艺,或俯
或仰,或沉或浮,或侧半面,或跷一腿,游来游去,顽个不了。也有拿着的,也
有拿不着的,也有拿到了,重新脱手的,也有拿到半路,被人夺去的,引得席上
个个欢笑,各人饮了好几杯。那些相公们更觉高兴,都出了席,靠着阑干看玩艺。

  子云叫了进来,再斟了酒。次贤道:「我们今日就以此为令何如?」众人问
道:「怎样做令?」次贤问那些家人道:「去年园中结那些大葫芦,想来还有。」

  家人应道:「有十几个漆的,其余是没有漆的。」次贤便叫把漆的拿来。不
多一刻,家人就提了一大串来,解开绳子,放在一张空桌上。次贤又叫拿那副酒
筹来。

  家人又送上一个象牙酒筹。次贤随手抽出几枝,便把没有字的一面朝上,放
在桌上,对众人道:「各人随手取一根,不准看那一面的字,各人注上各人的号。」

  大家就依了他。次贤便把葫芦揭开盖子,每一个放下一个酒筹,仍旧将盖子
旋紧,命家童抛下水去。「看拿到那一个的,便是那一个喝酒,这是极公道的顽
意儿。」

  众人道:「极是,但不知筹上写些什么。」次贤道:「方才这副筹,是《水
浒传》上的人,各有饮酒的故事,我是随手数的,不知是那几个名字。」子云笑
道:「这筹倒也好,喝得爽快。就是内中有几个大量的,抽着了却是难为。」众
人道:「这也只好听天由命了。」只见水中抢了一个出来,家童拿到席边将手巾
擦干了,开了盖子,倒出筹来,是萧次贤的。大家看那一面时,刻着七个大字,
下注两行小字。大字是:「李逵大闹浔阳江。」注是:「首二坐为宋江、戴宗,
末坐边张顺,李逵自饮一大杯,宋、戴陪饮一小杯,即与张顺豁十拳。李逵赢拳,
张顺吃酒;张顺赢拳,李逵喝开水。」众人看了皆笑。次贤先饮了门面杯,南湘、
春航陪了一杯。即与子云猜拳,子云饮了六杯酒,次贤饮了四杯茶。众人道:
「倒也有趣。」又见拿了一个上来,看筹是南湘的。那面是:「武松醉夺快活林。」

  下注:无三不过岗,先满饮三杯。

  对面为蒋门神,要连胜三拳方过,再打通关一转。「南湘道:」这一回太多
了,三杯我就喝,这通关免了罢。「子云道:」免是不能免的,况且你是个大量。

  「兰保道:」打通关或用半杯,或一杯分作三消罢。「众人亦皆依了。南湘
吃了三杯,即与春航豁起拳来,倒也连胜了三拳,又打了一个通关,共吃了十二
杯酒。

  又见水中拿了两个出来,第一个揭出来是徐字云的。那面是:「宋江怒杀阎
婆惜。」注:「饮两杯,并坐者为阎婆惜,宋江先自饮一杯,将一杯劝阎婆惜,
婆惜不饮,仍是宋江自饮。

  「子云笑道:」座中谁是阎婆惜呢?「众人笑了。次贤道:」不消说,是并
肩坐的这两个了,且仍是你自饮,用是用不着他们,但劝是要劝的。「子云带笑
饮了一杯,又将一杯对素兰道:」香畹你是个好人,你莫要学那阎婆惜,心上只
记着张三郎,不瞅不睬的,你且饮这一杯罢。「引得众人笑起来。素兰本待要饮,
因为众人一笑,便脸上红晕了一层,便把嘴向着宝珠一呶,说道:」阎婆惜在那
边,你叫他饮罢。「宝珠也嗤的一笑。

  子云又拿一杯对着宝珠道:「如何,你饮不饮?」宝珠接了杯子,对着素兰
道:「你上了当了,你看筹上不饮的是阎婆惜,饮的就不是了。」即将酒饮荆素
兰一想,倒被宝珠讨了便宜。

  再拿那一根筹看时,是蕙芳的。再看那面,众人就笑起来,只有田春航强住
了笑,脸上却有些红。原来这一根筹偏偏是蕙芳,也是捉弄潘三的报应。上写着
:「潘金莲雪天戏叔。」注:「三杯,并坐左边的为武松。第一杯要露出了胸,
一手搭在武松肩上,叫声‘叔叔,你饮这一杯。’第二杯要自吃半杯,又道:」

  叔叔,你若有心就吃这半杯儿残酒。‘第三杯要站起来,装作怒容自饮,合
席陪饮三杯。「当下蕙芳就不肯,道:」我们豁了这三杯罢。「子云道:」这是
令上写明白的,水里捞出来的,岂可改得?「次贤道:」况且是你亲手写在筹上
的,如今怎好翻悔?「南湘道:」你如要改令,方才我们又何必照样呢?「蕙芳
无奈,踌躇了半天,兰保笑道:」报应之快,如今是真要上那姓潘的当了。「众
人不甚明白,只道是筹上的潘金莲,却不晓得兰保是听见潘三的事。春航心内明
白,只低头不语。蕙芳听了一发脸红,也不理他,只得拿了一杯酒,站起来靠着
宝珠道:」叔叔,你吃这杯罢?「宝珠正在吃菜,不提防蕙芳叫他这一声,便笑
得喷了一桌,靠住了子云,把手巾擦了嘴,还笑个不祝众人哄然皆笑起来。蕙芳
弄得没法,放下杯子,自己也笑了。次贤道:」媚香,又错了,你不看注指并坐
左邻为武松,不是右边的人,怎么把这杯酒敬起瑶卿来?「蕙芳道:」你到底要
我敬那一个呢?他不是与我并坐的吗?「宝珠道:」我恰好不算并坐。虽然是圆
桌,我却朝北,你是向东,我再料不到你叫我叔叔。「说罢又笑了,蕙芳终是不
肯。子云笑道:」媚香,你难道没有敬过湘帆的酒么?快此,快些!你看又捞起
两个来了。你若坏了令,后来怎样?不过好歹这一次,又没有三回两回轮着你的。
「次贤道:」快敬罢!「南湘道:」当年金莲戏叔之时,是要做些媚态方像,不
可老老实实的。「你一句,我一言,大家逼着,蕙芳真是无奈,不道尖利人也有
吃亏时候。蕙芳只得略靠着春航,擎起了杯道:」叔叔,吃这一杯。「春航也是
无奈,只得老着脸饮了。第二杯蕙芳也只得先饮了一口,送到春航口边,春航不
待叫,就饮了。众人皆说:」这杯不算,重来,令上是要叫明才算的。「春航再
三求情,只得算了。到了第三杯,却甚容易。蕙芳自斟了一杯,立起身来。次贤
道:」这杯要作怒容的。「素兰道:」他心中本有气。「蕙芳一笑,又忙将花容
一整,做出怒态,便一口干了。

  子云看了这光景,心上十分赞赏,便自己饮了三杯,又劝合席也饮三杯。

  于是再看筹时是兰保的。那面是:「鲁智深醉打山门。」

  注:「先饮一大杯,首二坐为金刚,每人豁三拳。」蕙芳道:「他就这等便
宜,我偏这么啰嗦。」兰保照令行了,与南湘、春航各豁了三拳。

  再看筹是漱芳的,那面是:「金翠莲酒楼卖唱。要弹琵琶,敬鲁达、李忠、
史进各一杯。」众人道:「这还可以,在不即不离之间。况且真是个姓金的,怎
么遇得这般凑巧?」漱芳只得弹起琵琶,敬了南湘、春航、次贤三人。

  再看葫芦内筹是田春航。春航急看那一面,想一想,又说声:「不好!」众
人又复拍手大笑道:「今日就是媚香与湘帆牵缠不清。」蕙芳红着脸道:「这是
你们有心做成的,不然为什么单是这两根筹这么样呢?」次贤道:「冤枉冤哉!

  算我有心捡出的,难道你们又有心捡过去吗?「原来筹上写的是:」一丈青
捉王短虎。「注:」后成夫妇,与并坐的手牵红巾,饮三个交杯,合席共贺一杯。


  春航欲要改令,怎禁得大家不依,只得拿块帕子与蕙芳递着,各饮了半杯,
第三次惹得合席说了又笑,笑了又说,道:「这个合卺杯,是难得见的,我们各
浮一大白。」于是合席又贺了一杯,更把蕙芳臊得了不得,便道:「从此难星也
过完了,等我可以取笑人了。」看筹是宝珠的。

  那面是:「王婆楼上说风情。」看了注,蕙芳笑道:「今番却有报应了,不
料也有人做那好样儿与人看了。」宝珠的脸已经红晕了半边。令是三杯酒:第一
杯是敬右邻为西门庆,也做成挑帘的样了,将扇子打西门庆一下,敬这一杯。第
二杯要西门庆跪地,一手捏着金莲的鞋尖,敬金莲这一杯。第三杯,左邻是王婆,
金莲福了一福,叫声:「干娘!饮这一杯。」子云笑道:「可可如今轮到我了。」

  春航道:「香尘沾漆是件最美的事,况且莲钩在握,就饮十杯何妨?」南湘
大笑道:「香尘沾膝还可以,只不要跪在烂泥里,那时莲钩倒摸不着,摸着的是
条驴腿。」说得众人哄然狂笑起来,把个金漱芳笑得闪了腰,直跌到次贤怀里。
王兰保、陆素兰笑得走开了。宝珠道:「此又是报应,天理昭彰,一毫不爽的。」
大家笑得春航十分难受,又不好认真,只得忍住道:「竹君刻薄,应该罚他一个
恶令。」

  南湘笑道:「我是据实而言,何刻薄之有?」蕙芳道:「你也够了,不要说
嘴,晓得也有失风时候。」次贤笑道:「瑶卿,此令如何?看来是不能改的,只
好委屈些罢。倒难为了度香这膝下黄金了。」众人又复大笑。蕙芳即催宝珠快些
敬酒,宝珠是个温柔性气的人,被众人逼不过,只得老着脸,将扇子把子云轻轻
打了一下,敬过这杯酒。子云笑而受之,众人说声:「好!我们也各饮一杯。」

  子云道:「酒令严于军令,没奈何,诸公休笑矮人观常」只得斟了一杯酒,
屈了一膝,来敬宝珠,宝珠连忙接过饮了。众人又说声:「好!」又各饮一杯。
宝珠便将这第三杯酒对着蕙芳,福了一福道:「干娘,请饮这杯。」

  蕙芳接来饮了,笑道:「好女儿,生受你。」众人皆赞道:「好个干娘、干
女儿,我们再贺一杯。」又各饮了。

  便剩下一根筹,知是素兰,取来看时是:「梁山泊群雄聚义。」合席各饮三
杯。众人道:「这却收得有趣,今日这个酒令,真倒像做成的一般。」宝珠道:
「只是太便宜了他,又便宜了静芳,瘦香还弹了一弹琵琶。第一是我与媚香才算
不来呢。

  「蕙芳道:」有人跪了你敬酒,还不好?还要怎样?「宝珠道:」你要人跪
你,方才何不代我行了这个令?「此一回酒已饮到红日沉西,也就吃了饭。

  盥漱毕,又饮了一回香茗,南湘道:「还有小赤城的榴花没有赏鉴,何不就
趁着晚霞掩映,看那榴火如焚不好吗?」子云即引众复坐船回过红桥,到西边假
山前上岸,从神仙洞走出,穿过了杏楼、桃坞两处,便是小赤城。只见榴花回绕
如城,约有一二百株,红霞闪烁,流火欲燃,间有几种黄白及玛瑙等色,相间而
开。正是《天台山赋》上的「赤城霞起而建标」,所以叫做小赤城。

  天色已晚,南湘、春航要回,小使送上衣帽,各人穿戴,谢了主人并次贤,
绕道出园。子云道:「今日本有一事要烦两兄。园中各处的对联尚须添设几副,
今日倒被龙舟耽误了,迟日再请一游,并约庾香、剑潭诸君何如?」史、田二人
应了,遂上车而去。这边相公五人,也各陆续散去。这回怡园二次宴客,可惜人
少未齐,不晓下卷又叙何人,再俟细细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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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造谣言徒遭冷眼问衷曲暗泣同心

  此回书又要讲那魏聘才,在华府中住了一月有余,上上下下皆用心周旋的十
分很好,又因华公子待他有些颜面,银钱又宽展起来,便有些小人得志,就不肯
安分了。内有顾月卿、张笑梅,外有杨梅窗、冯子佩一班人朝欢暮乐,所见所闻,
无非势力钻营等事,是以渐渐心肥胆大。从前在梅宅有士燮学士在家,虽不来管
教他,自然畏惧的。而且子玉所结交的,都是些公子名士,没有那些游荡之人。

  譬如马困槽枥之中,虽欲泛驾也就不能。此时是任凭所欲,无所忌惮。

  一日,因张、顾二人有事,遂独自出城,雇了一辆十三太保玻璃热车,把四
儿也打扮了,意气扬扬,特来看子玉之玻已到梅宅,进去见过颜夫人,即到子玉
房中来。子玉已经病了月余,虽非沉疴,然觉意懒神疲,饮食大减,情兴索然。

  有时把些书本消遣,无奈精神一弱,百事不宜,独自一人不言不语,有咄咄
书空气象。就是颜夫人,也猜不出儿子什么病来,只道其读书认真,心血有亏,
便常把些参苓调理,无如药不对病,不能见效。世人说得好,心病须将心药医。
这是七情所感而起,叫这些草根树皮如何解劝得来。只有子玉自己明白,除非是
琴言亲来,爽爽快快的谈一昼夜,即可霍然。倒是聘才猜着了几分,进来问了好
些话。

  子玉因这几日没人来,便觉气闷,聘才来了,也稍可排解。问那华公府内光
景,聘才即把华公子称赞得上天下地选不出来,又夸其亲随林珊枝及八龄班怎样
的好,就说琴言也不能及他。

  子玉听到提起琴言,便又感动他的心事,即对聘才道:「琴言原是吾兄说起
的,及我亲见其人,果是绝世无双,怎么如今说有多少比他好的呢?」聘才道:
「琴言相貌原生得好,但其性情过冷,譬如一枝花,颜色是好极了,偏在树高头,
攀折不到,叫你不能亲近他,人若爱花,自然爱那近在手边的了;譬如冬天的月,
清光皎皎,分外明亮,人仰看时,那一片寒光,冷到肌骨,比起那春三秋八月的
月,又好看又不冷,自然就不如了。」子玉道:「这是粗浅的比方。花若没有人
折,花便自保其芳;月到没有人看,月更独形其皎。若说难折的花,固不亲于人
手,若遇珍禽翠羽,仙露清风,越显花的好处,岂非难攀所致乎!若说寒天之月,
固不宜于人赏,若遇寒梅白雪,清波彩云,愈见月的清光,岂为寒冷所逼乎?大
约琴言之生香活色,人所能知,而琴言之挚意深情,人罕能喻。第以寻常貌似之
间取之,故有雅俗异途之趣。世有琴言遭逢若此,此天之所以成此人,不致桃李
成蹊也。」这一席话,子玉心内真是深知琴言,故有此辩,没有留心竟把个魏聘
才当作俗人异趣了。聘才心上有些不悦,只得勉强应道:「很是,很是。琴言的
好处,我早说过,大抵世间人非阁下与我,就不能赏识到这分儿了,我也想去看
看他,不晓得他到底是什么病?」子玉道:「你今日去么?」聘才道:「且看我
还有点事,如便道就去的。」子玉道:「你若见他,切莫说我有玻他若问你,你
说不知道就是了。」聘才道:「我会说,你有什么话告诉我,我替你说到。」

  子玉道:「我也没有什么话。」又停了一回道:「就说我叫他不要玻」聘才
笑道:「你怎么就能叫他不要病?你能叫他不要病,他自然也能叫你不要病了。」

  子玉自知失言,也就笑了一笑,又忙忙的改口,说道:「已经病了,这也没
法,但是我劝他切莫要病上加玻他若晓得我病,你就不必瞒他,只说我的病不要
紧,几天就好的。你说香畹这个最好的,常可以找他去谈谈,只要郁闷一开,自
然好得快了。」这句话,聘才却不甚懂,便也答应了。子玉又道:「我也不能去
看他,他见香畹就是了。」子玉一面说,神色之间,便觉惨淡。聘才明白这病,
为琴言而起,便又想道:「庾香真是个无用之人,既然爱那琴言,何妨常常的叫
他,彼此畅叙,自然就不生病了。何必又闷在心里,又不是闺阁千金,不能看见
的。」

  便辞了子玉,也不去找元茂,略到账房门房应酬应酬就出来,一直到樱桃巷
琴言寓里来。

  恰好长庆出门去了,聘才便径进琴言卧室。只见绿窗深闭,小院无人,庭前
一棵梅树,结满了一树黄梅,红绽半边,地下也落了几个。忽听得一声:「客来
了,莫要进来!」抬头一看,檐下却挂了一个白鹦鹉,见聘才便说起话来。对面
厢房内,走出一人,便来挡住道:「相公病着,不能见客,请老爷外面客房里坐
罢。」聘才道:「我非别人,我是和他最熟的。你进去,说我姓魏,是梅大人宅
子里来的,要看他的病,还有话说。」

  那人进去说了,只听琴言在房里咳嗽了两声,又听得说,既是梅大人宅里来
的,就请进来。那人出来便笑嘻嘻的说:「相公请!」聘才进了屋子,却是三间,
外面一间,摆了一张桌子,几张凳子。跟班的揭开了帘子,进得房来,就觉得一
股幽香药味,甚是醒脾。这一间尚是卧室之外,聘才先且坐下,看那一带绿玻璃
窗,映着地下的白绒毯子,也是绿隐隐的。上面是炕,中间挂一幅《寿阳点额图
》。旁有一联是:「心抱冰壶秋月,人依纸帐梅花。炕几上一个胆瓶,插了一枝
梅花。一边是萧次贤画的四幅红梅,一边是徐子云写的四幅篆字。窗前放着一张
古砖香梨木的琴桌,上有一张梅花古段文的瑶琴。里头一间是卧房了,却垂着个
月色秋罗绣花软帘,绣的是各色梅花。

  聘才再欲进内,只见琴言掀着帘子出来。聘才举目看时,见他穿一件湖色纺
绸夹袄,蓝纱薄绵半臂,却比从前消瘦了几分,正似雪里梅花,偏甘冷淡,越觉
得动人怜爱。即让聘才在上边坐了,自己却远远的坐在靠窗琴桌边一张梅花式样
凳上,叫人送了一碗茶,又有个小孩子拿了一枝白铜水烟袋,与聘才装了几袋烟。

  聘才便道:「我听得你身子不快,特地出城看你,近来可好些么?」琴言听
得「出城」二字,即思想了一回,怪道庾香久不出来,原来搬进内城去了,因问
道:「庾香几时搬进城的?住在那一城?离此多远?」聘才知琴言听错了,便道
:「庾香是没有搬家,如今我在城里住,不在庾香处了。」琴言听了,便不言语,
似觉精神不振,就有些烦闷光景。聘才想道:「他问庾香就高高兴兴的,对我就
是这样冰冷,实在可恶。横竖他们不常见面,待我捏造些事哄他,且看他如何?」

  问琴言道:「这月内见过庾香没有?」琴言道:「还是新年在怡园一叙后,
直到如今没有会见。」聘才笑了一笑,又说道:「我晓得近来庾香是不记得你了。」

  琴言听了这句,着实诧异,便怔了一回,问道:「你说什么不记得了?」聘
才故作沉吟道:「没有说什么,我说庾香近来有事,自然也就记不得你了。」

  琴言忙道:「他有什么事呢?」聘才道:「他有什么事,不过三朋四友,总
在一块儿听戏吃酒的事,没有别的事。」琴言想了一想,觉得这话有些蹊跷,因
又问道:「我闻庾香有病,又听得他到过怡园几次,我没有遇着。」聘才故意冷
笑一声,不言语。琴言心上更动了疑:「难道庾香近来真不记得我了,难道他与
别人又相好么?」因又想道:「那日玉龄这么引他,他却如此发气,断无与别人
相好之理。聘才的话支支吾吾,半吞半吐,似乎又有些隐情在内。他说进城住了,
是已不在庾香处,怎么又晓得庾香的事呢,苦庾香竟没一毫的事,他又何必来诳
我呢。」便怔怔的低了头想,又想道:「这聘才也不是什么好人,他向来的话,
是信不得的。我看庾香就是无心于我,也断不致在外胡闹。」心上虽如此想,却
又忍不住不问,问道:「我看庾香是个正人君子,不像爱闹的人。」聘才想道:
「我若说他认得的人,他会访问,便对出谎来。若说个与他不来往的人,就没对
证了。」因慢慢的讲道:「人的情欲是不定的。没有引诱他的朋友,自然也想不
起来。没有尝过这味儿,自然是不晓得。从来说‘近朱者赤,过黑者黑’,有那
一班混账人,引他上这条路,又吃了些甜头,自然也就往里钻了。」说到此,又
叹了一口气道:「我倒可惜庾香,起初倒是个正经人,讲究些情致,不肯胡闹的。

  始而我听得人家讲,我还不信。及至今日我去看他,我进去是向来不用通报
的,一直到他书房外间,就听见笑声。他的云儿就忙的了不得,高高的喊一声:
「有客来了!‘及到我进去,庾香却是卧在床上,脸上发红,有些谎张的样子。
我看屋子里又没人,笑声也不像他,也不理会了。与他讲些话,他支支吾吾,所
问都非所答。忽听床帐后有些响动,似乎藏着个人似的,我又不好问他,如可以
见得我,也不用躲了。我就在他床上坐了一坐,后面帐子又动了一动,偏偏我的
扇子又落下地来,我就留心了。借着捡扇子,将他帐子揭开些儿,低头一看,看
见后面一双靴子及衫子边儿,是件白花绉绸的,我明白是个相公,倒猜着是你的。
又想起你现病着,未必出来。又想道,是你,决不躲的。再看庾香满脸飞红,装
起瞌睡来,我怕他不好意思,只好辞了出来。走到门房门口,见跟那联珠班内蓉
官的得子与那些三爷们讲话,我知道是蓉官了。玉侬,你想蓉官这种东西,交他
做什么?就叫个相公,也不用瞒人。我真不懂我们这个兄弟的脾气。我也知道你
为了他,很有一番情。他起初却很惦记你。又听得人说,他找你几回,你不见他,
他所以心就冷了。你不问我,我不便说,你既问我,我就不忍瞒你。好顽相公,
也是常事,我就恨他撇了你,倒爱这个蓉官,不但糟蹋了这片情,也玷污了自己
的干净身子。」

  琴言一面呆呆的听,一面暗暗的想。心中虽是似信非信的,听到此话不知不
觉的一阵心酸,便淌了几点眼泪下来。却又极意忍住,把这话又想了一回,身子
斜靠了琴台,把一个指头慢慢儿捺那琴上的金徽。因又问道:「你见庾香就是这
么样,也没有说些别的话?」聘才道:「我出房门时,他才说了一句,说:」你
想必去听戏,听什么班子?‘我也没有答应他,我就走了。「琴言道:」你这些
话,都是真的?「聘才冷笑一声,道:」我是说过谎的吗?信不信由你。「琴言
又道:」不是我不信,难道你坐了这半天,就这一句话吗?「聘才道:」我本来
没有久坐,我又见他心上有事,也就不便多说。「琴言道:」庾香当真只说这一
句话?「聘才道:」真没有两句,若有两句来,我就赌咒。「琴言心上觉得十分
难过,又不便再问,只得忍住了。聘才道:」我听你们在怡园见面,彼此很好,
又见你送他一张琴,后来怎么样疏的?听说这琴也转送人了。「琴言听了,更觉
伤心,低了头,一句话回答不出来。聘才又道:」或者因你常到怡园,他因此动
了疑。你既与他相好,就不该常在度香处了,也要分个亲疏出来,这也难怪他有
点醋意。「琴言心上一团酸楚,正难发泄,听到此便生了气,似乎要哭出来,说
道:」你讲些什么话?什么叫相好,什么叫醋意,我倒不晓得。「便借这气又哭
起来,聘才心中暗暗的喜欢,便陪着笑道:」我说错了,我知你是讲不得顽笑的,
不要恼我,与你陪礼。

  「便走拢来,想要替他拭泪。琴言娇嗔满面,立起身便进内房去了。聘才觉
得无趣,意欲跟进去,只听琴言叫那小使进去吩咐道:」你请魏少爷回府罢,我
身子困乏,不能陪了。「说罢,已上床卧了。

  这边魏聘才听了心中大怒,意欲发作,忽又转念道:「他是庾香心上人,糟
蹋了他,又怕庾香见怪,权且忍耐,慢慢的收拾他。屡次遭他白眼,竟把我看得
一钱不值,实在可恨。我不能摆布他,也枉做了华公府的朋友了。只得忿忿而出,
坐上了热车,风驰电掣的去了。

  再说琴言在床卧了,觉得阵阵心酸,淌了许多眼泪,左思右想,不能明白。

  忽想起素兰那日之言,说同庾香前来,因为师傅请客,不得进内,说到此又
被人打断。这几天又寻不着他,何不再寻他来一问,便知庾香的光景了。即着人
去寻素兰,素兰回家即换了便服过来,这边琴言接着,就在房里坐下。素兰道:
「你寻我有什么事?莫非又要我做庾香的替身么?」琴言笑道:「我有一件好难
明白的事,要问你。」素兰道:「什么难明白的事,你且说。」琴言道:「你方
才说起庾香,你近来见他么?」素兰一笑道:「果然,果然!你除却庾香,是没
有事寻我的。我们前日在怡园看龙舟,度香请庾香,他因病了没有来。度香说起
他的病,有一个多月了,脸上清瘦了好些,十天前到过度香处。并有一个笑话,
说来人家真好笑,只怕你又要哭坏了,我不说罢。」琴言听了,心上已觉回转,
便道:「什么笑话?你快快说罢。」素兰道:「媚香的生日,田湘帆做了一篇小
序,大家说做得好,度香便抄了。那一天,庾香来,静宜便将小序给庾香看,庾
香也赞了几声。度香在旁说道:」湘帆好一个浓艳文心,愈艳愈好,愈浓愈好。
‘度香正赞湘帆的文章,庾香忽说道:「玉侬自然在玉艳之上,玉艳虽好,尚逊
瑶卿、媚香一筹,而玉侬则玉树琼花,似非人间花谱中可以位置。’静宜、度香
初听了不知他说些什么,后来想了出来:他误听‘愈浓、愈艳’,当是问你与琪
官那个好?他就所以说出这两句来,惹得静宜、度香笑个不了。庾香也想出错来,
便着实不好意思,又支吾遮饰了几句。这么看起来,他是一刻不忘你的,将来就
要入起魔来,这病倒有些难好呢,你听了不要哭吗?」琴言听到此,便再忍不住,
不觉呜咽起来,泪珠便是线穿的一样,把一个蓝纱半臂胸前淹透了一大块。素兰
安慰道:「哭什么?你病还没有好些,就这么伤心,正是雪上加霜了,所以我不
肯对你讲,知道你要伤心的」。琴言忽又蹬足道:「这魏聘才真不是个东西,无
缘无故的糟蹋人,玷污人,造言生事。」素兰问道:「那个魏聘才?你因甚骂他?」

  琴言便将帕子掩了脸,索性哭个不止。素兰只得再三解劝,劝得住了哭,把
前日宝珠、蕙芳行的酒令说给琴言听。说瑶卿还罢了,第一媚香尖利不肯吃亏的,
偏偏吃了这闷亏;又听得他为潘三缠不清楚,媚香却不肯告诉人,人都传说出来,
说媚香也怕他,到湘帆处躲了好几天,如今是交代下人:若是潘三来,总回不在
家,又说他床后开了一个门,通得厨房,为避潘三之计。

  琴言听了这些话,略有笑容。素兰便问魏聘才是何人,琴言略把去年搭船进
京,及住在梅宅的话,说了几句,即对素兰道:「细听起来,这魏聘才真是个小
人,你问他怎的,不如不提他为妙。」素兰道:「不为别的,我昨日在春阳楼吃
饭,听得说,掌柜的闹了一件事,得罪了华公府一个师爷,便送到兵马司,打了
二十个嘴巴,还出脱了几十吊钱,又是两桌酒席。

  听得人说那个人也姓魏,叫什么才,却是华公府里的。「琴言道:」我却听
得他说,如今住在城里,不在庾香处了,我也没有问他在那里。「素兰道:」我
听走堂的说起来,却说得原原委委。新年上,这姓魏的同了几个人,带着保珠、
二喜,吃了五十几吊钱,掌柜的因不认识,写账的时候,想必说了什么话。

  后来姓魏的还钱又零零碎碎的,此刻还没有清楚。前日听说同了两个人,倒
带了五个相公,从已初进馆,到申正才散,算账有七十余吊。掌柜的不晓得他是
华公府出来的,便支支吾吾的不肯写,又说前账未清的话。那姓魏的酒也醉了,
就把笔摔了,又把大砚台一推,推下柜去,可可里头放着一桌家伙,砸得粉碎。

  掌柜的不依,喧嚷起来,经众人幼散了。只得仍就写了票子,票子上写的上
华公府师老爷。掌柜的就着了忙,一面招陪他出了门,只道没有事了。谁晓得第
二天一早,兵马司就是一支火签,一条炼子,拿掌柜的套了就走。还是求了张仲
雨,花了几十吊钱,去讲了情,只打了二十,才放出来;又送了两桌酒席与张二
爷。

  他们说是魏什么才,方才听你骂他,想必就是这个魏聘才了。「琴言道:」
管他是不是,横竖叫魏聘才的总不是东西就是了。「因又问道:」那日你同庾香
来,遇见我师傅请客。那一回的说话,还没有说完,到底讲什么?「素兰就把那
一天子玉的光景,细细述了一遍,又道:」我也为你说得口渴了,你茶都没有一
碗。

  「琴言笑道:」说话说得要紧,忘了吩咐,快沏茶来。「素兰吃了两口茶,
便笑道:」庾香与你倒是一样的心肠,竟是一副板印出来的。「琴言道:」怎么
一样呢?「素兰道:」我看你屋子里及身上,处处都是梅花,是因他姓梅,所以
借这梅花,是睹物怀人的意思。庾香近来这上身都是琴。「琴言笑道:」我不信,
怪重的东西,况这么长的怎样带在身上?你别哄我!「素兰便大笑起来道:」呸!

  你这个傻子,难道你身上种着梅花吗?「琴言也笑了,素兰道:」我听度香
说,庚香身上荷包、扇络等物,无一不是琴的样式,连扇子上画的也是两张琴,
一张是正的,一张是反的,你说这心肠不是与你一样么。「说得琴言又哭了,素
兰道:」你要哭,我以后再不说了。「琴言又只得忍住道:」你再说,我不哭就
是了。

  「素兰笑道:」我也没得说了,你方才恨这魏聘才,到底是什么缘故?「琴
言就把聘才方才说子玉的话,一一细说了一遍。素兰沉吟了一回道:」据我看,
庾香是断无此事的,你断不必信他。「琴言道:」我起初见他说的光景倒像真的
一样,倒有几分疑心,今听你讲起庾香来,是断断没有的事。只不晓得魏聘才这
个杂种,定要造言生事,糟蹋庾香做什么,真是人心都没有了。「素兰道:」想
必是庾香得罪了他,也未可知。

  或者他要离间你们,他也有什么想头,也未可知。「琴言冷笑道:」他有想
头,难道他进了华公府,我就肯巴结他么?「素兰想一想道:」我倒嘱咐你,这
东西既然进了华公府,自然便小人得志起来,要作些威福,我们也不可得罪他。

  从来说恶人有造祸之才,譬如防贼盗一样,不可不留一点神。「琴言道:」
我是不管,我是不理他,他能拿我怎样?「当下与素兰说话,又问了些外间的事,
直到二更之后,素兰方自回去。临走时又对琴言道:」歇几天我想个法儿,请庾
香来会会你。「说罢也自去了。不知魏聘才受了琴言这些冷淡,未必就此甘休,
想要生出什么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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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遇灾星素琴双痛哭逛运河梅杜再联情

  话说前回书中,陆素兰应许了琴言约子玉出来相会,话便说了这一句,明日
恰好是端午,是没有工夫的。偏又接连唱了三天堂会戏,素兰身子也乏了,又静
养几天。这边琴言是度日如年,天天使人来问他,把个素兰弄得没有主意。又因
自己寓中来往人多,也不甚便。若借人地方,或是酒楼饭馆,一发不好说话,又
不便请陪客,使他们有怀难吐。想来想去,只得借逛运河为名,静游一天,倒也
清静。主意定了,便叫人到大东门外,雇了一个精致的船。又把自家的玩器陈设,
笔砚花卉等物,搬些下船安置。便知会琴言明日早晨下船,尽一日之兴,也不约
别人。因想起子玉处,怎样去请呢,只好借度香名,遂将请他的缘故,细细写明
封了口,着人送了去;并吩咐对他门上,只说怡园徐老爷请他逛运河便了。

  送信人照着吩咐,一径到梅宅来,投了书信。子玉正在闷闷不乐,将子云所
赠之瑶琴,翻着琴谱,捡那容易的在那里学弹。忽又将琴翻转,将那琴铭诵了几
遍。只觉绿阴满院,长日如年,想不出什么解闷的事来。正在情绪烦闷之时,忽
见云儿拿了一封信进来,放在桌上,说怡园徐老爷送来的,明日请逛运河,并要
回信呢。子玉取过书来一看,觉得封面上字迹,写着梅少爷手启,端端正正,不
像子云、次贤笔迹,因想道:「或是叫书童写的也未可知。即拆开一看,第一行
是陆素兰谨启,庾香公子吟坛云云。」心中倒觉跳了一跳,香畹何故作札来,莫
非玉侬有什么缘故么?遂即一字字的细看,看完了又看,至两三遍,脸上便自然
发出笑来,便对云儿道:「你去叫来人候一候,我即写回信。」云儿出去了,子
玉又看了一遍,便觉心花大开,病已去了九分,遂即忙研墨伸纸。前半写的是感
激的话,后半写的是必到的话,准于明日辰刻赴约。写完了,又看了一回,也将
信封了口,再写签,忽又想道:「怎样写呢?」

  略一踌躇,便悟道:自然也写徐老爷了。写完用上图章,命云儿交与来人,
说明日必来。来人得了回信即回,呈与素兰看了,见他写得勤勤恳恳,感激不尽,
便也喜欢,就拿了信,高高兴兴走到琴言处来。

  才进二门,就听得一片嚷闹之声。素兰吃了一惊,便轻了脚步,走到东边一
间客房,从窗缝里望去:只见有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站在中间捶台拍桌子的
骂人。素兰看了,着实害怕。只见那坐着的穿一件青绸衫子,有三十来岁,黑油
油一脸的横肉,手里拿着两个铁球,冷言冷语,半闹半劝;那一个也有三十余岁,
生得短项挺胸,粗腰阔膀,头上盘起一条大辫,身上穿着一件青绸短衫,腿上穿
着青绸套裤,拖着青缎扣花的撒鞋,抡起了膀子,口中骂道:「什么东西,小旦
罢了,那一个不是你的老斗。有钱便叫你,偏你这小鸡巴羔的,装妖作怪,装病
不见人。比你红的相公,老爷们也常叫,好呢赏几吊钱,不好滚你妈的蛋。小忘
八蛋,你不滚出来,三太爷就毁你这小杂种的狗窝,还要揍你那老忘八蛋师傅呢。」

  那一个坐着的说道:「老三,且别生气,你候着。我瞧他,今儿咱们来了,
他不敢不出来。」琴言家里的几个人,尽着招陪软央,说道:「琴官实在有病,
好不好都拿不定。这几天如果好了,总叫他师傅领着到两位太爷府上磕头。今儿
求你能高高手,实在他病势沉得很,你就骂他,他也断不能出来。他师傅又进城
去了,总求你能施点恩。过了今天,明日再说,我们替你能陪个礼,消消气罢。」
便请了一安,拍着那人的背请他坐下。那人只是气哄哄的不肯坐,那穿青衫的又
说道:「老三,你听这个说话不错,咱们饶了他这一次,到明后日再来,如再不
出来,咱们就拿鞭子抽他,他敢怎么样呢?」那琴官的人,即向那穿青衫的道:
「求你能劝劝这位爷,索性候他病好了再来,明日瞧着是不能好的,你能总得宽
几天限。

  明日先叫他师傅到府上陪罪,候琴官好了,再同过来说罢。「又作了一揖,
又送上两钟茶,将他的水烟袋装好了烟,送给他。那人也只好收篷,便道:」不
是我性子不好,实在情理不堪,就是六十二斤半,我也见过,倒没有见过这样大
相公。

  你们打听打听,春林、凤林这么红的人,你三太爷点一点头,马上就跟了来,
从没有上门不见人,叫人挡住,又撒谎说病着呢。猴儿崽子,躲着作什么,又不
是少只眼睛,短条腿儿,见不得人。「那青衣的站起来说道:」老三算了,咱们
也要吃饭去了。「那人道:」到那里去吃饭?就叫他们预备饭,咱们吃了再说。


  两人仍又坐下了。琴言的人看这光景,似有讹诈之意,便想了一想,既碰着
了瘟神,不烧纸是退不去的。只得进内问了琴言,提出两吊钱来,陪着笑道:
「本要留太爷们吃顿饭,今日厨子又不在家,恐作得不好,反轻慢了太爷们。琴
官预备个小东,请你能各人上馆去吃罢。」

  便双手将钱送上来。那青衫子的倒要接了,那短衫子的一看,只有两吊钱,
便又骂道:「他妈的巴子,两吊钱叫太爷们吃什么?告诉你,太爷们是不上白肉
馆、扁食楼的,一顿饭那一回不花十吊八吊,就这两吊钱?」说着凸出了眼珠看
着。琴言的人,倒也心灵,便又陪笑道:「不要忙,这原是孝敬一位太爷的,还
有两吊,再送出来。」即转身又拿出两吊钱,作了一个揖,再三求他们收了。那
短衫子的尚作出怒容,那穿青衫子的便提了钱,搭上肩头,一手拉了那人出来。

  素兰正在窗缝里偷瞧,已惊呆了,不提防他们出来,急走时,已被那短衫子
的看见了,便道:「你这个小杂种,又是谁,往那里跑,快过来,你爷爷正要找
你呢。」素兰急得没有命的跑了出来,那人也赶出大门,幸亏素兰跑的快已回去
了。这条胡同却是短的,两家斜对门,都在胡同口边。那个人当是跑出胡同,也
不来追赶,便问琴言的人道:「方才这个小兔子,在那个班子里,在什么地方?

  他见三太爷就跑,三太爷偏要找他。「

  琴言的人道:「这是登春班的,名字我倒想不起来,他住得远,在石头胡同
呢。」两人还是胡言乱道,一路歪歪斜斜的去了。里边琴言听得骂他,已经气得
发昏。

  你猜着这两人是谁?无缘无故来闹?原来一个是华府中的车夫,那个青衫子
是跟官厨的三小子,魏聘才花了八吊钱买出来的。

  这边陆素兰跑了回去,吓得心头乱跳,两额飞红,几乎哭出来了。急到房中
坐了,定了定神。好一回心上又惦记着琴官,受了这一场辱骂,不知气得怎么样
子。欲要过去看他,恐又遇见那两个,踌躇了半响,到底放心不下,只得叫人先
去看了,没有人,方才三步两步忙忙的过去。到琴言房里,只见垂着蓝纱帐,一
片呜咽之声。素兰挑起了帐子,一手拍着琴言道:「起来罢!好事来了,如今且
不要气,有一封信在这里,给你看看。」琴言回转身来,见了素兰,更觉伤心,
便叹了一口气,说道:「横竖我也要死了,活着这么受罪,不如死了倒干净。

  兰哥你是我的大恩人,既和我相好一场,索性作个全始全终的人。我死了,
求你转求度香,把我这尸骨,葬在怡园梅崦的梅树下,我就作了鬼,也是快活的。

  再不然把我烧了灰,到那山高水深的地方,顺风吹散了,省得留一个苦命的
良迹在世间,叫人家想着,恨的恨,疼的疼。兰哥、兰哥!你是疼我的,你倒任
我死罢,不用劝我。横竖我才十六岁,已经活得不耐烦了,自小儿生在苦人家,
又作了唱戏的,受尽了羞辱。我正不知天要叫我怎样,要我的命,就快一点儿。
又何必这么糟蹋人呢?「

  说罢,就大哭起来,说得素兰也自哭了,意欲劝他,听他这些话,方才又见
了这两个人,越想越替他难受,便也同哭个不祝二人正正对哭了半个时辰。琴言
见素兰为他如此伤心,心中十分感激,便拉了素兰的手,重新又哭,素兰见琴言
拉着他哭,知道是感激他的意思,便又想道:「琴言如此才貌,偏有如此磨折,
是天地竟妒这些有才貌的人了。我素兰也是花中数一数二的,若天地也要妒忌起
来,也把这些磨折来磨我,便与玉侬一样,那时节恐怕还没有个知心解劝的人呢?」

  又想道:「方才那两个人赶骂出来,也是生平第一回,从此也惹些祸患出来,
也未可知。」便也九转回肠,索性对着琴言大哭,哭得家里人人惊骇,都走进来
站着,怔怔的,劝又不敢来劝,知道是为日间所闹的事了。有两个人只得进来解
劝,劝得各人略住了,然后出去拿了两盆脸水,泡了两碗茶,各自退出。这边两
人虽止了哭,却讲不出话来,仍是呜呜咽咽的,含着眼泪。又停了好一回,陆素
兰开口道:「日间的事,是我目睹的,我也替你伤心死了。那个人像是个土包,
只不知怎样闹起来的?可晓得他是那里人?」琴言停了一停,尚是带着哭道:
「这两人也没有认识他的,据他们讲是极凶恶的样子,不知是那里来的?无缘无
故的就闹起来。这就是我苦命人,命中注定有这些凶神恶煞。」素兰毕竟心灵,
沉思了一回道:「我看这两人,像是大门子里赶车的,或是三爷,不要就是那个
姓魏的指使来的也未可知。」琴言道:「不知是不是,但则魏聘才何仇于我,要
使人来吵呢?」既又一想,恍然大悟道:「不错,不错!定是魏聘才使来的。不
然,断无一进门来,无缘无故就骂的道理。但是这魏狗才,于我有何仇恨,定要
糟蹋我,逼我死呢?」素兰道:「前日我原对你讲过,叫你留点神,不要得罪他,
果然他已先下手了。」又想道:「究竟也是我们胡猜,也作不得准的。」琴言不
语,呆呆的,又道:「横竖我也就死了,再有事,我也不怕。」素兰道:「你竟
说傻话,死活是命中注定的,难道你自己去寻死不成?况且你当真死了,也连累
了一个人,也要死了。」琴言道:「我是没有父母,又没兄弟姊妹,连累了什么
人?干净的就是我一个。」素兰道:「别人也连累不着,疼你的虽多,也不至于
为你死的。

  你怎么今日就想不起庾香来,难道他不要为你死吗?你且看看这是谁写的?
「便把子玉的回信递与琴言,琴言当下接过信来一看,便即放下道:」这是人家
与徐老爷的信,你给我看作什么?「素兰笑道:」你且不要性急,这是信面,你
且看里头写的是什么?「琴言只得抽出信来,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又从起头再看,
一句句的念了,又看一遍,即微微的笑道:」这不是庾香回你的信么,明日去逛
运河,看信上是必定出来的。「素兰道:」你愿意他来,还是不愿意他来?「琴
言又微笑,应道:」这是你去请他来,就不晓得明日天气好不好。五月间晴雨不
定,不要明日一早就下起雨来,就不能来了。「素兰笑道:」天从人愿,咱们今
日出了这许多眼泪。也可当得一天雨,明日准是晴天。今夜你好好睡一宵,明日
早些起来,到我那边同走,你对师傅只说到怡园去就是了。你身子不好,天气是
阴晴不定的,衣服多带两件,恐怕船上的风大。「当下说说谈谈,他二人渐有喜
色,素兰就同琴言吃了晚饭,又说了一回,二更多天,方才回去,琴言也就安歇
了。

  一夜病已退了八分,但添了一样毛病,越要睡,越睡不着。

  听着打了四更,忽呼呼起了几阵大风,就是倾盆大雨,雷电交加,琴言坐起
来,长叹了几声。下过了一阵大雨,犹是萧萧索索的一阵细雨,雷声轰轰,只是
不住,直到天明时,才止住了。

  琴言也倦极了,伏枕而卧,倒又熟睡起来。梦见素兰与子玉先在船中,自己
刚刚要上船来,忽见岸上跑出两人:一个穿青的,光着脊梁,盘着辫子,赶上来
一把揪了过去,骂道:「你这小杂种,日间装病不见人,怎么如今又跑到这里来
了?」琴言哭喊救命,把身子用力一挣,却自己仍在床上,惊得一身冷汗,已是
红日满窗。

  听得窗外鹦鹉说起话来,道:「昨日的人又来了。」又把琴言唬了一大跳,
只道又是他两个人来找他。原来素兰候了一回,不见琴言过来,只得着人来请,
对他师傅说是同到怡园去的。长庆应允,就催琴言起来。净了脸,吃了一碗冰燕,
命跟班的捡出几件衣裳包了,带上车,辞了长庆,即到素兰处来。

  见了素兰,问道:「你昨日可约定庾香到这里来没有?」素兰道:「我是约
他一直上船的,我犹恐他找不着,又着人假充怡园的人领他去了,此时一定先在
船里。我要等他们将酒席什物等类齐备了,省得临时短少,也就要去了。」看那
素兰为人,又精细,又聪明,差不多赶上蕙芳,不过尚少蕙芳赚潘三的辣手,较
之他人,也就算足智多谋了。

  却说子玉从二更躺下,也就巴不到天明,听了这一场雨,便短叹长吁的怨命,
唯恐明日早上也是这样大雨,只怕萱堂就不叫他出门。起来开了窗子看天,恰又
值南风大作,把雨直打进来。仰面看时,黑云如墨,电光开处,闪烁金蛇。忽然
一个霹雳,震得屋角都动,连忙闭上了窗,挑灯独坐,幸到天明时就住了,尚有
那断断续续的檐溜滴了好一回。此时已不及再睡,即叫醒了云儿,天已大明,红
日将出。净了脸,吃了茶,又用了些点心,走到上房,颜夫人尚未起来。子玉在
外间叫丫鬟梳了发,又复出来,各处尚是静悄悄的。再到书房来,心上想道:
「素兰如此多情,况已屡次扰他,他虽然不在这上头讲究,我却过意不去。若给
他银钱又恐被他着恼,当是轻看了他,只好送他些个东西罢。便即开了箱子,把
向来亲戚朋友们送他的零碎东西,捡了几样出来,又捡了两匹江绸,两匹湖绸,
带了十几两碎银子。自己收拾好了,再欲到上房告禀,只见李元茂披着件短衫,
赤了脚,慌慌张张进来道:」我今日特意早起,想不到你已经早起来了。「子玉
道:」我今日出门有事,所以略早了些。「元茂道:」我有句话商量。「子玉正
要问时,只见云儿进来道:」徐老爷打发人来请,说客业已到齐了,就请少爷过
去。「子玉也不及再问元茂,连忙便进上房,见颜夫人尚在梳头,子玉把出门的
事告禀。颜夫人道:」你这几日身子好些,出去散散也好,只要早些回来,不要
贪凉,坐在风口里。多叫几个人跟去,衣服也多包两件。「子玉禀道:」衣服包
好了,也用不着多人,云儿一个就够了。「颜夫人道:」随你罢,须要早早回来,
饮食也要小心。「子玉答应了」是!「出来穿了衣服,把所带的东西衣包等件,
先放上车。

  正要出来,李元茂忽又前来拦住道:「你且慢走,我有一件要紧的事,必要
商量。」子玉着急道:「有什么事,快说罢!」

  元茂擦擦眼睛,打了一个呵欠,吞吞吐吐的说不出来。子玉道:「怎样?有
话剪绝快说。有人在门口候我,你快说罢。」元茂道:「谁候着你?这么忙,今
日还早得很呢。你听那个卖甜浆粥的还没有喊过来,你就如此着忙,作什么!」

  子玉心上真有些厌烦,便道:「你说有话商量,问你你又不说,倒把些闲话
讲个不断,到底有什么话呢?」元茂道:「我这几日真穷极了,问你借几吊钱用
用,就是这句话。」子玉道:「这件事也值得这么要紧,你对账房去说罢,总是
一样的。」说着就走,元茂一把拉住道:「好人,好人,你着云儿去讲一声才好。
我已向帐房借过,不好意思再去说,恐怕碰钉子。」子玉没奈何,又叫云儿进来,
到帐房去说了。那边答应了,元藏才放子玉出来。

  这一缠绕,看表上已到巳初一刻,子玉即忙上车,往大东门来。路又远,出
得城时,已是午初,素兰早已先到了,一面又叫人在路口探望。少顷,望见子玉
乘车而来,下了车,素兰衣冠楚楚的迎上岸来,请安问好。同上了船,便与子玉
除了冠,脱了外面的衣服,素兰也换了便服。子玉谢道:「多感雅意,十分周匝,
使我负薪顿释,得畅衿怀。领受盛情,何以图报?」

  素兰笑道:「效力不周,偏偏玉侬今日病势加重,不能出来。又因昨日有两
个无赖,把玉侬痛骂一顿,因此气坏了。我昨日既约你出来,今日又不好来辞,
只好我们二人权坐一坐,再散罢。我因玉侬病重,也觉心绪不佳。总之好事多磨,
是一点不错的。」几句话说得子玉如冰水淋身,默然无语,怔怔的看着素兰好一
回,叹了一口气道:「不料今日之事果然如此,不出我之所料。香畹,只可惜你
白费了一番心,叫我无福之人不能消受。不晓我昨夜因这一场雨,就是千愁万虑
的,原知道今日是断不能会着玉侬的。今日之勉强而来者,一来为你这番美情,
不可辜负;二来或者天竟有不测的风云,竟叫人想不到,也未可知。那知人间得
意的事,是万万想不到。而失意的事,是一想就着的。玉侬之不能来,我早已想
到,特不知玉侬此刻,还是猜我出来的,还是猜我不出来的?若猜我不出来的,
倒也罢了;若猜我是出来的,只怕他此刻的愁闷,还要比我胜几分呢。」

  说着便已红了眼睛,摇着头道:「这也奇了,这也实在奇了。」

  素兰见了忍不住要笑出来,便对子玉道:「我们如今同去找玉侬罢,去看看
他的病何如?」子玉想了一想,道:「也可不必了,既然此地还见不着,就到那
里必要生出别故来,也是见不着的。」素兰说:「他现病在床,怎么会见不着呢?」

  子玉道:「前日你我同去那一回,玉侬不病在床吗?后来我又去过两次,皆
没有见着。今日再去,也是断断见不着的。」说至此,不觉泪下,又道:「玉侬!
玉侬!我与你大约就是那一面之缘了。」又向素兰道:「我本看得破,想得透,
你只要劝他也看破,也想透才好,省却了许多愁虑。」素兰笑道:「你如今是悟
透了,倘是玉侬为你今日竟自带病出来见你,你还是看得破,看不破呢。若真是
看破了,自然与他讲明,以后两下里不用牵挂的了。若看不破,自然彼此仍旧要
想念。你此刻是没有见面,便想得明白,只怕见面,又想不明白了。」子玉竟默
默无言可答,素兰又笑道:「玉侬因不能来到,找了一个替身来会会你,不知你
与他会不会?」子玉道:「是何等样人,认得我么?」

  素兰道:「也是我们同班的,相貌与玉侬仿佛。玉侬之意不过是叫你望梅止
渴的意思,不知你意下如何,可要他出来?」子玉沉思了一回,道:「如不像玉
侬,倒可以会会,如像玉侬,则当日怡园已经唐突过了,何必再叫婢学夫人呢!

  不但不愿见那人,而且于玉侬实有所不忍。香畹,你是个明白人,想能见到,
非我故作矫情。「素兰道:」你的话也是,你是不肯见他,我偏叫他出来。「子
玉尚要拦阻,已见素兰从后舱唤出一个如花似玉的人来。子玉乍见倒有些模糊,
一来于琴言只叙过一次,二来这几月琴言容貌又消瘦了好些。从前是国色天香,
清腴华艳。如今却像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了。及到看得明白时,那琴言已是掩面
娇啼,冰绡淹渍,侧身坐了,只是哭泣。子玉道:」奇了,这不就是玉侬,香畹
何故造这些话来哄我?「素兰道:」不要认错了,到底是不是?「子玉道:」怎
么不是?就只清减了些。这藐姑仙子,岂常人学得来的?「便道:」玉侬,你可
以不必伤心了,你的心我都知道的。「话未说完,便见琴言止了哭,说道:」你
的病好了么?我知道你来过几次,但我是没有看过你,所以不好来。我昨日看了
你与香畹的信,才彻底明白,倒是我害了你了。「说罢,又哭起来了。子玉道:」
我是没有什么大病,不过身上稍有不快。况且我自知保养,只要你也看破些儿,
也就容易好了。「便也淌下泪来。琴言道:」若非香畹昨日过来,我也死了,你
今日也见不着我了。「便又哭了。子玉不解所云,见琴言如梨花带雨,娇柔欲坠
的样儿。

  又见他说一句,哭一声,不觉一股心酸,直透出来,也就忍不住哭了。到闹
得素兰没有主意,见两人凄凄楚楚,倒像死别生离的光景,不知不觉也哭起来。

  三人哭作一团,到底还是素兰先住,便劝道:「今日请你们来,原为乐一天,
何必哭哭啼啼。且已经半天过了,不到晚就要赶城,能有几个时辰欢乐,不如大
家笑笑罢。」子玉勉强答应道:「香畹之言极是,玉侬也不必伤心了。」琴言道
:「有什么欢笑呢?我们在怡园一叙,直到如今,是五个月。再候第二次欢叙,
只怕也要一年了。这一年内,知道我能候得到候不到呢。大约这一场也就完结了。」

  说罢又哭,子玉劝道:「不妨,只要你身子好了,天天可以见得的,何必要
一年呢。」

  琴言又哭道:「我就要好,只怕这魏聘才也不容我好,他是要我死了才甘心
的。」子玉听了吃惊道:「你倒不要错怪这魏聘才,他背地里到极口说你好的。」

  琴言顿足道:「你还不知道呢,他若说我好,也不造你的谣言了,也不叫人
闹上门了。」

  子玉不知缘故,便又问道:「这些话我全不懂得,聘才怎样造谣言?又怎样
来闹呢?」琴言道:「你问他就知道了。」于是素兰就把聘才那日所讲的话,细
细述了一遍,惊得子玉神色惨淡,气得说不出话来。停了一回道:「奇了!奇了!

  他在我家住了半年,我并没得罪他,他何必要糟蹋我到如此光景呢?何以进
了华公府就变坏了,正是梦想不到,以后我就断绝他便了。

  但使人来闹,又是怎样呢?「素兰、琴言听得聘才进了华公府,才晓得闹春
阳馆的就是他,则昨日的事,亦不必疑心了。素兰又把昨日那两人骂话,并赶他
的光景,也述了一遍。子玉听了又骂,又恨,忍不住又哭了。

  此时船已开行,素兰的家人把酒肴都摆上来,素兰一面敬酒,一面劝,子玉、
琴言只得坐了,悲从中来,无言相对,尚复何心饮酒。经素兰苦劝,只得勉强饮
了几杯,终究是强为欢笑,亦不知何所为而然。在琴言心上,终觉得生离死别,
只此一面,以后像不能见面的光景。子玉也觉得像是无缘,料定是不能常见的。

  此是大家心上,想到极尽头处,自然生出忧虑来,这是人心个个相同,不过
用情有至有不至耳。

  当下船已走了三四里,三人静悄悄的清饮了一回。子玉一面把着酒,一面看
那琴言,如蔷薇濯露,芍药笼烟,真是王子乔、石公子一派人物,就与他同坐一
坐,也觉大有仙缘,不同庸福。又看素兰,另有一种丰神可爱,芳姿绰约,举止
雅驯,也就称得上珠联璧合。今日这一会,倒觉是绝世难逢的,便就欢乐顿出,
忧愁渐解。琴言看子玉是瑶柯琪树,秋月冰壶,其一段柔情密意,没有一样与人
同处。正是傅粉何郎,熏香荀令,休说那王谢风流,一班乌衣子弟也未必赶得上
他。若能与他结个香火因缘,花月知己,只怕也几生修不到的。虽只有这一面两
面的交情,也可称心足意了。渐渐的双波流盼,暖到冰心。

  这素兰看他二人相对忘言,情周意匝,眉无言而欲语,眼乍合而又离,正是
一双佳偶,绾就同心,倒像把普天下的才子佳人,都压将下来。难怪这边是暮想
朝思,那边是忘餐废寝。既然大家都生得如此,自然天要妒忌的,只有离多会少
了。若使他们天天常在一处,也不显得天所珍惜,秘而不露的意了。心上十分羡
慕,即走过来,坐在子玉肩下,温温存存,婉婉转转的敬了三杯,又让了琴言一
杯。此时三人的恩情美满,却作了极乐国无量天尊,只求那鲁阳公挥戈酣战,把
那一轮红日倒退下去,不许过来。

  正在畅满之时,忽见前面一只船来,远远的听得丝竹之声。

  再听时,是急管繁弦,淫哇艳曲。不一时摇将过来,子玉从船舱帘子里一望,
见有三个人在船中,大吹大擂的,都是袒裼露身;有一个怀中抱着小旦,在那里
一人一口的喝酒,又有两个小旦坐在旁边,一弹一唱。止觉得欢声如迅雷出地,
狂笑似奔流下滩,惊得琴言欲躲进后舱,子玉便把船窗下了,却不晓得是什么人。

  素兰从窗缝里看时,对琴言道:「过来瞧。」琴言过来,也从窗缝里瞧了一
瞧,便道:「这些蠢人,看他作什么?」

  素兰指着那下手坐的那一个道:「这就是与媚香缠扰的潘三。」

  琴言道:「哎哟!这个样子,亏媚香认识他,倒又怎么能哄得他?」素兰道
:「你没有见,昨日那两个,比他还要凶恶十倍呢!」琴言叹了一口气,走转来
坐了。子玉道:「潘三是何等样人?」素兰也把他们的事,说了一遍,子玉连声
道:「可恶!可恶!这潘三竟敢如此妄想。幸亏是苏媚香,若是别人,只怕也被
他糟蹋了。」又问琴言道:「你可认得那些相公么?」琴言道:「我竟一个都不
相识,不知是那一班的?素兰道:」我都认识。坐在怀里的,是登春班的玉美,
那弹弦子的叫春林,唱的是叫凤林,皆是凤台班的。「子玉道:」看他们如此作
乐,其实有何乐处?他若见了我们这番光景,自然倒说寂寥无味了。「

  素兰笑道:「各人有各人的乐处,他们不如此就不算乐。」看看红日将近沉
西,子玉此时心中甚是快乐,竟有乐而忘返之意。

  琴言心上虽知天色已晚,却也不忍催迫。素兰恐晚了,不能进城,便叫船家
快些摇摆,天不早了,于是一面即收拾起来。子玉便将带来之物,分送二人,二
人不好推辞,只得收了。子玉又将那包里散碎银,分赏了素兰、琴言的人,又说
辛苦了你们,众人叩头谢赏。

  船到大东门,又各自上车。子玉拉着琴言的手道:「我们迟日再叙罢,诸事
须要自解才好。」又流下泪来,琴言也哽咽道:「你放心去罢,将要关城了,咱
们见面不在香畹处,就在怡园两处。」子玉点了点头,只得硬了心肠,各自上车。

  车夫怕晚了,加上一鞭,急急的跑了。

  子玉回来,已点了灯,颜夫人问起来,只得随口支吾了几句。不知后事如何,
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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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回裹草帘阿呆遭毒手坐粪车劣幕述淫心

  话说子玉逛运河这一天,李元茂向子玉借钱。少顷账房送出八吊大钱,李元
茂到手,心花尽开。又想道:「这些钱身上难带,不如票子便当。」便叫跟他小
使王保,拿了五吊大钱放在胡同口烟钱铺内,换了十张票子,元茂一张张的点清
了装在槟榔口袋里,挂在衫子衿上。候不到吃饭,即带了王保出门,去找他阿舅
孙嗣徽。恰值嗣徽不在家,嗣元请进,谈了一回,留他吃了便饭。元茂与嗣元是
不大讲得来的,又因嗣元常要驳他的说话,所以就坐了不长久,辞了嗣元,信步
行去,心里忘不了前次那个弹琵琶的妇人。

  行到了东园,只见家家门口,仍立满了好些人。随意看了两三处,也有坐着
两三人的,也有三五人的,村村俏俏,作张作致,看了又看,只不见从前那个弹
琵琶的。元茂的眼力本不济事,也分不出好歹来,却想到里头看看;又因人多,
且是第一次,心中也不得主意,不敢进去。再望到一个门口,却只有两人,走到
门边,见有一个汉子,从屋子里低下头出来,一直出门去了。元茂心却痒痒的,
只管把身子挨近了门,一只脚踏在门槛上,望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那妇人生
得肥肥的,乌云似的一堆黑发,脸皮虽粗,两腮却是红拂拂的。生得一双好眼睛,
水汪汪的睃来睃去。把个李元茂提得一身火起。只得弯着腰,曲着膀子,撑在膝
上,支起颐儿,戴上眼镜,细细的瞧那妇人。那妇人一面笑,一面看那李元茂,
觉得比那些人体面干净了好些:剃得光光的头,顶平额满,好像一个紫油钵盂儿,
身材不高不矮,腰圆背厚,穿一件新白纺绸衫子,脚下是一双新缎靴,衣衿上露
了半个槟榔口袋,便对着点点头道:「你能请里面来坐,喝钟茶儿。」元茂心中
乱跳,却想要进去,又不敢答应。那妇人又笑道:「不要害臊。你瞧出出进进,
一天有多少人,你只管进来罢!」元茂脸上已经胀得通红,那妇人又笑道:「想
是那小脑袋,准没有进过红门开荤,还是吃素的。」

  门外那两个人都笑了,有一个扯扯元茂的衣裳。元茂回转头来,见那人有三
十多岁年纪,身穿一件白布短衫,头上挽了一个长胜揪儿,手里把着小麻鹰儿,
笑嘻嘻的道:「媳妇儿请你进去,你就进去,怕什么?我替你掩上门,就没有人
瞧见了。」

  李元茂咕噜了一句,那人听不清楚,又道:「你若爱进去,你只管大大方方
的进去,咱们都是朋友,我替你守着门,包管没有人来。你出来请我喝四两,吃
碗烂肉面就是你的交情。没有也不要紧。顽笑罢了,算什么事。」说着哈哈大笑
起来。那一个穿着一件蓝布衫子也道:「面皮太嫩,怕什么,要顽就顽,花个三
四百钱就够了,那里还有便宜过这件事吗?」李元茂被那两人你一言,我一语,
说得心痒难熬,又说替他守门,更放心,便问道:「真好进去么?我不会撒谎,
实在是头一回,怪不好意思的。」那拿鹰的一笑道:「有什么进去不得?」就把
元茂一推,推进了门,顺手把门带上,反扣住了,说:「你不要慌,有我们在这
里,你只管放心乐罢。」元茂眯奚了眼,尚是不敢近前。那妇人站起道:「乖儿
子,不要装模作样的。羊肉没有吃,倒惹得老娘一身腥了。」说完已经掀着草帘,
先进房子去了。只见屋子后头又走出一个四十多岁,抢起一头短发,光着脊梁,
肩上搭一块棋子布手巾,肮肮脏脏的,对着元茂伸手道:「数钱罢!」元茂怔了
一怔,既到此,又缩不出去,胀红了脸道:「我没有带钱。」那人道:「你既没
有带钱,怎就路到这里来?想白顽是不能的。」元茂道:「我只有票子。」

  那人道:「票子也是一样,使票子就是了。」元茂没法,只得从衫子衿上口
袋内,摸出一张票子,是一吊的,心里想道:「方才那人说只要三四百钱,我这
一吊的票子,不便宜了他?」

  因对那人道:「票子上是一吊钱,你应找还我多少,你找来就是了。」那人
一笑,把票子看了一看,即塞在一个大皮瓶抽内,仍往后头去了。

  这李元茂即放大了胆,掀起帘子进内,觉得有些气味熏人。

  见那妇人坐在炕上,一条席子,一个红枕头,旁边一张长凳。

  元茂就心里迷迷糊糊的,在凳上坐了。那妇人从炕炉上一个砂壶内,倒了一
钟半温的茶,给元茂吃了,嘻嘻笑着。即拿出一个木盆子,放在炕后墙洞内。那
边有人接了,盛了半盆水,仍旧放在洞里。那妇人取下盆子来,蹲下身子,退下
后面小衣,一手往下捞了两捞。元茂听得哐浪哐浪的水响,见他又拿块干布擦了,
掇过盆子,便上炕仰面躺下,伸一伸腿,笑对元茂道:「快来罢!」元茂见了欲
心如火,先把衫子脱了,扔在凳子上,歪转身子爬上炕来,那妇人却不脱衣,只
退下一边裤腿,那元茂喘吁吁的,跪在炕上,就把那妇人那条腿抬了起来,搁在
肩上。便把脸来对准那话儿看了又看,恰像个胡子吃了奶茶没有擦净嘴的,把手
摸了一摸。那妇人见他如此模样,便啐了一口道:「呆子,要玩就玩,??什么?

  就是你的老婆也是有这眼的,??上老娘气来了。「元茂将要上去,只听外
面一声响,像是街门开了,院子里一片吵嚷之声,直打到帘子边来。那妇人连忙
推过了元茂,坐了起来,套上那边裤腿,下了炕,出帘子去了。

  这边李元茂,唬得魂飞魄散,忙把裤子掖好,将要穿衣,帘子外打得落花流
水,便有些人拥进来看,一挤把帘子已掉下地了。元茂此时急得无处躲避,炕底
下是躲不进的,墙洞里是钻不过去的,急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越嚷越近,仔
细一看,就是先前那两个,见那穿蓝布衫的像是打输了,逃进屋子来,元茂一发
慌了。那个拿鹰的即随后赶来,两人又混扭了一阵,外面又走进两个人来解劝,
不分皂白,把元茂一把按倒,压在地下,元茂动也难动。只见那四个人八只手,
把他浑身剥一个干干净净,一哄的散了。元茂脱个精光,幸而尚未挨打,始而想
阳台行雨,此刻是做了温泉出浴了。慢慢从地下爬起来,一丝不挂,两泪交流,
又不能出去。那媳妇儿与那要钱汉子,全没有影儿,引得外面的人,一起一起的
看,说的说,笑的笑,有的道:「乱了套儿了。」有的道:「这是好嫖的报应。」

  元茂无可奈何,只得将草帘子裹着下身,蹲在屋子里,高声喊那王保。原来
王保只得十三四岁,见元茂进去,明白是那件事,便跑开顽耍去了。及到望得那
两人打进来,知道不好,却不敢上前,便唬得躲在一棵树后啼哭。此时见人散了,
又听得主人叫喊,即忙走进,见了元茂光景,便又呆了,说道:「少爷怎样回去
呢?」

  元茂道:「你快些回去,拿了我的衣衫鞋袜及裤子来,切莫对人讲起。就有
人问你,也不要答应他,快些,快些!我回去赏你二十个钱买饽饽吃,须要飞的
一样快去。」王保飞跑的去了,不多一回,拿了一包袱衣裳来。元茂解下草帘,
先把裤子穿了,一样一样的穿好,倒仍是一身光光鲜鲜的走了出来。那些闲人,
便多指着笑话。元茂倒假装体面,慢慢的走着,又回头说道:「好大胆奴才,此
时躲了,少顷,我叫人来拿你,送到兵马司去,只怕加倍还我。」可怜李元茂钱
票衣衫也值个二三十吊钱,还不要紧,出了这一场大丑,受了这些惊吓,正在欲
心如火的时候,只怕内里就要生出毛病来,也算极倒运的人了。

  原来这两人与那媳妇本是一路的,那些地方向来没有好人来往,所来者皆系
赶车的、挑煤的等类。今见李元茂呆头呆脑,是个外行,又见他一身新鲜衣服,
猜他身边有些银两、钱票等物,果然叫他们看中了,得了些彩头。元茂受了这场
荼毒,却又告诉不得人,无处伸冤。那时出出进进看的人,竟有认得元茂的在内,
知系住在梅宅,又系孙部郎未过门的女婿,慢慢的传说开来。过后元茂因王保失
手打破了茶碗,打了他两个嘴巴,王保不平,便将那日的事告诉众人,从此又复
传扬开去,连孙亮功也略略知道了,自然过门之后,要教训女婿起来。此是后话
不提。

  且说孙嗣徽今日出门是找他一个亲戚,系姑表妻舅,姓姬叫作亮轩,江苏常
州府金匮县人,向办刑钱,屡食重聘,因其品行不端,以致闻风畏惕。且学问平
常,专靠巴结,因声名传开了,近省地方竟弄不出个馆地来。只得带了些银钱货
物进京,希图结交显宦,弄个大馆出来。于孙亮功谊有葭莩,遂送了一分厚礼,
托其吹嘘汲引。已经来了两月,却也认得数人,正是十分谄笑,一味谦恭。

  若说作幕的,原有些名士在内,不能一概抹倒。有那一宗读书出身,学问素
优,科名无分,不能中会,因年纪大了,只得改学幕道。这样人便是慈祥济世,
道义交人,出心出力的办事,内顾东家的声名,外防百姓的物议,正大光明,无
一毫苟且。到发财之后,捐了官作起来,也是个好官,倒能够办两件好事情,使
百姓受些实惠。本来精明,不至受人欺蔽。这宗上幕十之内止有两分。至于那种
劣幕,无论大席小席,都是一样下作,胁肩谄笑,□刺营求。东家称老伯,门上
拜弟兄。得馆时便狐朋狗友树起党来,亲戚为一党,世谊为一党,同乡为一党,
挤他不相好的,荐他相好的。荐得一两个出去,他便坐地分赃,是要陋规的。不
论人地相宜,不讲主宾合式,惟讲束修之多寡,但开口一千八百,少便不就,也
不想自己能办不能办。

  到馆之后,只有将成案奉为圭臬,书办当作观摩,再拉两个闲住穷朋友进来,
抄抄写写,自己便安富尊荣,毫不费心。穿起几件新衣服,大轿煌煌,方靴秃秃,
居然也像个正经朋友。及到失馆的时节,就草鸡毛了。还有一种最无用的人,自
己糊不上口来,《四书》读过一半,史鉴只知本朝,穷到不堪时候,便想出一条
生路来:拜老师学幕,花了一席酒,便吃的用的都是老师的。自己尚要不安本分,
吃喝嫖赌、撞骗招摇,一进衙门也就冠带坐起轿来。闻说他的泰山,就在县里管
厨呢。这姬先生大约就是这等人了。

  这日孙嗣徽请他吃饭听戏,先听了凤台班的戏,带了凤林,拣了个馆子,进
雅座坐了。这姬先生倒有一个俊俏的跟班,年纪约十五六岁,是徽州人,在剃头
铺里学徒弟的,叫作巴老英。

  亮轩见其眉目清俊,以青蚨十千买得,改名英官,打扮起来也还好看。日间
是主仆称呼,晚间为妻妾侍奉。当下嗣徽见了也觉垂涎。二人点了菜,凤林敬了
几杯酒,那巴英官似气忿忿的站在后面。凤林最伶透,便知他是个卯君,忙招呼
了他,问了姓,叫了几声巴二爷,方才踱了出去,姬亮轩才放了心。如今见了京
中小旦,觉比外省的好了几倍:第一是款式好,第二是衣服好,第三是应酬好,
说话好,因对嗣徽道:「外省小旦相貌却有很好的,但是穿衣打扮,有些土气,
靴子是难得穿的。

  譬如此刻夏天,便是一件衫子,戴上凉帽,进到衙门来一群的三四个,最不
肯一人独来,开发随便一两二两皆可。「嗣徽道:」这么便宜!若是一个进来,
我便□东家墙而搂之可乎?「

  亮轩笑道:「妹丈取笑了,东家的墙岂可逾得?就太晚了,二更三更,宅门
也还叫得开的。」嗣徽道:「三更叫门,大惊小怪的,到底有些不便。你何不开
个后门倒便当些,人不能测度的。」亮轩即正正经经的讲道:「妹丈真真是个趣
人,取笑得岂有此理。我们作朋友的,第一讲究是品行,这后门要堵得紧紧的,
一个屁都放不出来了,才使东家放心呢。」嗣徽尚是不懂,连问何故?一个是信
口胡柴,一个是胸无墨水,弄得彼此所问非所答,直闹得一团糟了,亮轩便不与
他说。因问凤林道:「你们作相公,一年算起来可弄得多少钱?」凤林道:「钱
多钱少是师傅的,我们尽取老爷们赏几件衣裳穿着,及到出了师,方算自己的。」

  亮轩道:「此时一年,师傅挣得钱多少呢?」

  凤林道:「也拿不定,一年牵算起来,三四千吊钱是长有的。」

  亮轩吐出舌头道:「有这许多?比我们作刑钱的束修还多呢!我如今倒也懊
悔,从前也应该学戏,倒比学幕还快活些。我们收徒弟是赔钱贴饭,学不成的,
十年八年,推不出去,即有荐出去的,或到半年三月又回来了。到得徒弟孝敬老
师,一世能碰见几个?真不如你们作相公的好了。」说着自己也就大笑。

  嗣徽看这凤林道:「凤凰于飞,于彼中林,亦既见止,我心则喜焉。」凤林
笑道:「你又通文了,我们班子里,倒也用得着你。那个撂着鼻子秃秃秃狗才狗
才的,倒绝像是你,何必这么满口之乎者也,知道你念过书就是了。」亮轩笑道
:「此是孙少爷的书香本色。若是我们作师爷的,二位三位会着了,就讲起案情
来,都是三句不脱本行的,就是你们唱小旦戏的,为什么走路又要扭扭捏捏呢?」

  又问嗣徽道:「太亲台今年可以出京否?」嗣徽道:「家父是已截取矣,尚
未得过京察。今兹未能,以待来年,任重而道远,未可知也。」亮轩道:「是道
府兼放的?」嗣徽道:「府道吾未之前闻,老人家是专任知府的。」亮轩道:
「知府好似道台,而且好缺多。太亲台明年荣任,小弟是一定要求栽培的。」嗣
徽道:「自然,自然。这一席大哥是居之不疑,安如磐石的了。」两人说说笑笑,
喝了几杯酒。嗣徽道「今见大哥有一个五尺之童,美目盼兮。倘遇暮夜无人,子
亦动心否乎?」这一句说到亮轩心上来,便笑道:「这小童倒也亏他,驴子、小
妾两样,他都作全了。」嗣徽道:「奇哉!什么叫作驴子、小妾?吾愿闻其详。」
亮轩道:「我今只用他一个跟班,璧如你住西城,我住南城,若有话商量,我必
要从城根下骑了驴子过来。有了他,便写一信,叫他送给官,便代了步,不算驴
子么?我们作客的人,日里各处散散,也挨过去了。晚间一人独宿,实在冷落得
很。

  有了他,也可谈谈讲讲,作了伴儿。到急的时候,还可以救救急,不可以算
得小妾么?一月八百钱工食,买几件旧衣服与他,一年花不到二十千。若比起你
们叫相公,只抵得两三回,这不是极便宜的算盘么?「嗣徽道:」这件事,愿学
焉。

  绥之斯来,盎于背,将入门,则茅塞之矣,如之何则可。而国人皆曰:若大
路然。

  吾斯之未能信,明以教我,请尝试之。「凤林不晓得他说些什么,便送了一
杯酒,又暗数他脸上的疙瘩,及鼻子上的红糟点儿,共有三十余处,问道:」你
到底说话叫人明白才好。我实在不懂得你这脸上会好不会好。我有个方子给你用
香糟十斤,猪油三斤,羊胰一斤,皂荚四两,银硝四两,铺在蒸笼内,蒸得熟了。
你把脸贴在上面,候他那糟气钻进你的面皮里来,把你那个糟气拔尽了。「嗣徽
道:」放你的屁中之屁,你想必糟过来的,我倒要闻闻你的脸上有糟香乎,无糟
香也。「

  便把脸贴了凤林的脸,索性擦了两擦,凤林心里颇觉肉麻,脸上便痒起来,
把手指抓了一回,便道:「好,把你那红癣过了人。」

  腮边真抓出一个小块来,把嗣徽脸上掐了一下。嗣徽笑道:「你说我过了你
癣,为什么从前不过,今日就过呢,未之过也,何伤也。」又把凤林抱在膝上道
:「有兔爰爰,实获我心。」

  凤林把嗣徽脸上,轻轻的打了一掌,两个眼瞪瞪儿的说道:「人家嫌你这红
鼻子,我倒爱他。」索性把嗣徽的脸捧了乱擦,跳下来笑道:「也算打了个手铳
罢。嗣徽赶过来,要拧他的嘴,凤林跑出屋子,嗣徽赶出去,凤林又进来了,嗣
徽便狠起那斑斑驳驳的面皮道:」你若到我手,我决不放你起来。「亮轩替他讨
了情,敬了一杯酒,夹了两箸菜,嗣徽方才饶了凤林。

  凤林又敬了亮轩几杯,那个巴英官红着脸,在廓下走来走去。姬亮轩叫他来
装烟,他也不理,又去了。嗣徽见了说道:「大哥,方才小弟要请教你的话,我
只知泌水洋洋,可以乐饥。

  至于蒸豚之味,未曾尝过,不识其中之妙,到底有甚好处,与妻子好合如何?

  「亮轩笑道:」据我想来,原是各有好处,但人人常说男便于女。「嗣徽道
:」

  你且把其中之妙谈谈,使我也豁然贯通。「亮轩笑道:」这件事只可意会,
难以言传,且说来太觉粗俗难听。我把个坐船坐车比方起来,似乎是车子轻便了。
况我们作客的,又不能到处带着家眷,有了他还好似家眷。至于其中的滋味,却
又人人一样,难以??述。有一幅对子说:「瘦宽肥紧麻多粪,白湿黄干黑有油。

  最妙的是油,其次为水。至于内里收拾,放开呼吸之间,使人骨节酥麻,魂
迷魄荡。船之妙处,全在筛簸两样。不会筛簸的,与挛橼无异。若车一轩一蹬,
则又好于船之一筛一簸,其妙处在紧凑服贴。「

  尚未说完,凤林便红脸道:「你这个赶车的,实在讲得透彻。

  你那辆车是什么车?像是辆河南篷子车。罚你三杯酒,不准说了,说得人这
么寒。「嗣徽道:」快哉,快哉!竟是闻所未闻。小弟船倒天天坐的,车却总坐
不进。到了门口,竟非人力可通,又恐坐着了粪车,则人皆掩鼻而过矣。「亮轩
笑道:」也有个法子,就是粪车,也可坐得的。大木耳一个,水泡软了,拿来作
你的帽子,又作车里的垫子,那管粪车,也就坐得了。「嗣徽大乐道:」领教,
领教。「对着凤林道:」我明日坐一回罢。「凤林啐了一口道:」不要胡讲了。

  天已晚了,我还有两处地方要去呢。吃饭吧。不然,我就先走了。「姬亮轩
因同着相公吃酒,知道他的巴英官要吃醋,不敢尽欢,也就催饭,吃了要散,嗣
徽只得吃饭。大家吃毕,嗣徽拿出两张票子共是五吊钱,开发了凤林,合着点子
牌一张的么四。又算了饭帐,各自回去。

  此回书何以纯叙些淫亵之事,岂非浪费笔墨么?盖世间实有些等人,会作此
等事。又为此书,都说些美人、名士好色不淫。岂知邪正两途,并行不悖。单说
那不淫的不说几个极淫的,就非五色成文,八音合律了。故不得已以凿空之想,
度混沌之心,大概如斯,想当然耳,阅者幸勿疑焉。要知孰正孰邪,且听下回分
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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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说新闻传来新戏定情品跳出情关

  这回书要讲颜仲清、王恂二人。这一日在家,仲清对王恂道:「你可知道,
这几日内出了许多新闻,你听见没有?」王恂道:「那两天因你弟妹身上不好。

  我天天候医生,有些照料,没有出门。「仲清道:」我昨日听得张仲雨讲的,
有个开银号的潘三,从三月间想买苏蕙芳作干儿子。头一回是拉着张老二同去缠
扰媚香,没有法儿,媚香故意殷殷勤勤。待那潘三借了他二百吊钱,听得说要敬
他皮杯时,假装鱼骨鲠了喉。后来把他们灌得烂醉,竟到不省人事,却叫他们在
客房内同睡。那姓潘的便滚了下来,在自己鞋里撒了一泡溺,后来醒了。查起来,
他家说被华公子叫了去,姓潘的吵了一夜,没有法儿也只得回去。到四月里又去
闹他,偏偏碰着假查夜的来,唬得潘三跑了,倒丢了一个金镯。「王恂笑道:」
媚香原是个顶尖利的人,就是湘帆能服他。这潘银匠自然要上当的。「仲清道:」
还听得那个李元茂,在东园闹了一个大笑话。「王恂道:」怎么样?「

  仲清道:「有人看见李元茂在土窑子,一个人去嫖,被些土棍打进去,将他
剥个干净。李元茂围了草帘子,不能出来,惹得看的人,把那土窑子都挤倒了。

  后来不知怎样回去的。「王恂道:」有这等事?或是人家糟蹋他,也未可知。


  仲清道:「张老二的蔡升目睹,也是仲雨讲的。」王恂道:「李元茂外面颇
似老实,何至于此?」仲清笑道:「老实人专会作这些事,不老实的,倒不肯作
的,近日被你那个虫蛀舅爷领坏了。」王恂笑道:「都是你的好作成,若论女貌
郎才倒是一对。只我那泰山、泰水听见了,是要气坏的。」仲清道:「我还听得
说,那魏聘才进了华公府,就变了相,在外边很不安分:闹了春阳馆,送了掌柜
的,打了二十还不要紧。又听得陆素兰对人说,魏聘才买出华公府一个车夫,一
个三小子,去糟蹋琴言,直骂了半天。琴言的人磕头请安陪了不是,又送了他几
吊钱才走。」王恂道:「奇了,这几天就有这许多事。我们从前看了这两个人都
是斯斯文文的,再不料如今作出这些事来,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了。」仲清道:
「我又听得一件快活事,庾香与琴言、素兰倒游了一天运河。近日他们二人病都
好了。」

  王恂笑道:「庾香竟公然独乐起来,也不来约我们一声。」仲清道:「是素
兰请他与琴言相会,各诉相思,外人是不可与闻。」王恂道:「我真不知庾香、
琴言之情,是何处生的?世间好色钟情,原是我辈。但情之所出,实非容易。岂
一面之间,就能彼此倾倒?想起正月初六那一天,庾香只见琴言一出《惊梦》,
犹是不识姓名,未通款曲。及怡园赏灯之夕,就有瑶琴灯谜为庾香打着,因此度
香就请庾香与琴言相会。闻宝珠讲,那一天先将个假琴言勾搭庾香,庾香生气欲
走,而真琴言始出,已是两泪交流,此心全许。以后偏是会少离多,因之成病,
人皆猜是相思。即媚香生日这一日,琴言因病不来,庾香便觉着心神不定,后来
生起病来。据我看来,庾香即是一个钟情人,也想不出这情苗,从何处发出?似
乎总有个情根。在琴言则更为稀奇,于大千人海中,蓦然一盼之下,即缠绵委曲,
一至于此,令我想不出缘故来。若是朝夕相见熟识性情脾气,又当怎样呢?他们
两个人真是个萍水相逢,倒成了形影附合,这难道就是佛家因果之说乎?」仲清
道:「他们两人的情,据我看来,倒是情中极正的,情根也有呢。我说给你听,
这至正的情根,倒是因个不正的人种出。我问过庾香之倾倒琴言,在琴言未进京
之前,那魏聘才是搭他们的船进京的,细细讲那琴言的好处,庾香听熟了,心上
就天天思想,这就是种下这情根了。后来看见琴言之戏,果然是色艺冠群,又闻
其人品高傲,性情冷淡,爱中就生出敬来,敬中愈生出爱来。若从那日一笔勾消,
永不见面,就作了彩云各散了。偏有天作之合,又出了一个度香,从中作氤氲使,
将假试真,探微烛隐,遂把个庾香的肺腑,摄入琴言心里。设那日庾香为假琴言
所误,则琴言也就淡了。你想一想:一个人才见一面就能从他的相貌,想出他的
身分来,说我爱你者,为你有这容貌,又有这身分;若徒有容貌而无身分,也就
不稀奇了。这两句在他人听了,也还不甚感激,而琴言之孤高自赏,唯恐稍有不
谨,致起戏侮之渐。不料偶一见面,如电光过影之梅公子,即能窥见我的肺腑。

  又想人之所爱唯在容貌而已,而爱我容貌之心,究竟是什么心,虽未出之于
口,未必不藏之于心。就算也没有这片心,但世间既爱此人,断无爱其拒绝,反
不爱其逢迎之理。所以庾香一怒,而琴言之感愈深;琴言一哭,而庾香之爱弥甚。
虽然只得一面,他们心上,倒像是三生前定,隔世重逢,是呼吸相通的了。此即
是庾香、琴言之情根,似已支支节节,布得满地,你尚说没有么?但又闻宝珠讲,
琴言留意庾香,已在怡园未会之前,就是初六那一天望见庾香之后,便恍恍惚惚,
思及梦寐,这却猜不透,因果之说容或有之。「王恂道:」吾兄之论,如楞严说
法,绝无翳障,以此观庾香、琴言之情,正是极深极正,就在人人之上了。若湘
帆、媚香之情,较之庾香、琴言,又将何如呢?「仲清笑道:」那又是一种。我
看湘帆之爱媚香,起初却是为色起见。已花了无数冤钱,一旦遇见这样绝色,故
辱之而不怒,笑之而不耻,犹之下界凡人,望见了天仙,自然要想刻刻去瞻仰的。

  及到媚香怜其难诉之隐情,感其不怨之劳苦,似欲稍加颜色,令其自明。及
亲见湘帆吐属之雅,容貌之秀,而且低首下心,竭力尽命,又不涉邪念,一味真
诚,故即被他感动。到感动之后,自然就相好。既已相好,则如漆投胶,日固一
日的了。溯其见面之初,湘帆则未必计及媚香之身分,但见其容貌如花,自然是
柔情似水。及看出媚香凛乎难犯,而且资助他,劝导他,则转爱为敬,转敬为爱,
几如良友之箴规,他山之攻错,其中不正而自正,亦可谓勇于改过,以湘帆比起
庾香来,正如子云、相如,同工异曲。世唯好色不淫之人始有真情,若一涉淫亵,
情就是淫亵上生的,不是性分中出来的。譬如方才说的潘三,心上也是想着媚香,
难道说他也是钟情的不成?「王恂道:」也要算情,若说不是情,他也不想了。


  仲清笑道:「潘三若有情,倒绝不想媚香,其想媚香正是其无情处。」王恂
笑道:「此语有些矫强了!不过情有邪正,潘三之情,是邪情、淫情,非湘帆可
比。

  若定说他于媚香毫没有情,又何至三回五次,这么瞎巴结呢?「仲清笑道:」
这最容易解说的。潘三若于媚香真有情,又何必定要他作干儿子,不过与其来往
来往,作个忘年小友,不涉邪念。如今假使媚香得其银号而不遂其欢心,吾恐潘
三必仇恨媚香,深入骨髓,岂有钟情之人于所爱之中,又加得上些所恶么?就有
些拂意之处,本是我去拂他,并非他来拂我,以此人本不好如此事,所以拂起我
的意思,于人乎何尤,于爱乎何损,这才是个有情人。若情字走到守钱虏心上来,
则天上的情关也要去旧更新,另请情仙执掌了。「说得王恂心思洞开,不禁抚掌
大笑道:」吾兄说出如此奥妙,令我豁然开郎,真可谓情中之仙,又加人一等矣。


  王恂又问:「度香之情,为何等情?」仲清道:「度香虽是个大纨裤,然其
为人雍容大雅,度量过人。爱博而不泛,气盛而不骄。且无我无人,涵盖一切,
是情中之主人。」因又道:「萧次贤如野鹤闲云,尚有名士结习。但其纯静处,
人不能及。终日相对,娓娓无倦容,其情可见在此。竹君恃才傲物,卓荦不群。
唯用情处为甚恳挚,虽其狂态难掩,而究少克伐之心。卓然如云行水流,随处遇
合,竟无成心,凡事出以天趣。且辞锋尖利,而独于所好者,便不忍加一刻薄语,
亦其情有专用处。前舟与阁下,大致相似,和平浑厚,蔼然可亲,所谓宁人负我,
毋我负人者也。至于我亦非忘情,但不能轻易用情。用时容易,到完结处便艰难。

  若使孟浪用之,而无归束,则情太泛鹜,反为所累。莫若将自己的情,暂借
与人,看人之用情处,如有欠缺不到,或险阻不通,有难挽回难收拾处,我便助
他几分,以成彼之情,究以成我之情。总之情字,是天下大同之物,可以公之于
人,不必独专于我也。「王恂道:」此等学问是极精极大的了,是能以天下之情
为一情,其间因物付物,使其各得其正。推而言之,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也是
这个念头。

  若观粗浅处,则朱家、郭解一辈,是以自己之情,借与人用,吾兄又是个情
中之侠了。「仲清道:」何敢当此谬赞。但人性各有所近,不能强使附合。即我
在度香处,闻得那个华公子的举动,虽未与之谋面,但其豪爽是常听见的。我知
其用情阔大,与度香同源异流,所以度香常赞他,也很佩服他。至若魏聘才、冯
子佩、潘三等,真可谓情中之蠹,近其人则蠹身,顺其情则蠹心。天生这班人,
在正人堆里作崇。还听得有个奚十一,专爱糟蹋相公,有一个木桶哄人,不到手
不歇,受其荼毒者不少。前日琪官竟为所骗,幸其性烈,毁其木桶而出,双手竟
刮得稀烂,至今尚未全好,此是情中的盗贼。若你那位虫蛀的舅爷与你那位贵连
襟,则道地是个糊涂虫,不知情为何物,正是悲愉哀乐悉与人异者也。「

  王恂笑道:「这几个废物,心孔里不知生些什么东西在内,世间的丑态叫他
们作荆孙老大又来了一个妻舅,前日来拜过的,也似聘才一辈人,然尚没有聘才
伶俐,将来一定要闹笑话的。」

  仲清道:「‘虫蛀的千字文’要给他吃碗墨水,才好免得随口胡言。」王恂
道:「李元茂吃什么呢?」仲清笑道:「李元茂颟颟顸顸,七窃闭塞,要吃大黄、
芒硝,方才打得通他这些浊污。」王恂又问仲雨,仲清答道:「在可善可恶之间,
尚识好人,天良未昧。」二人刚说得有趣,忽见李玉林同着桂保来,见过了,遂
即坐下,因问道:「这两日不见你们出来,在家作些什么?」王恂道:「也常出
去的,我倒总不见你们。」桂保道:「我们近日在怡园演习新戏。」仲清道:
「什么新戏呢?」

  玉林道:「闻得六月初六日荷花生日,华公子要来逛园。度香为他是爱听戏
的,即与静宜商量。静宜说:」华公子是爱新鲜热闹的,若说寻常的戏,他都已
听过,而且这几个班子也未必能赛过他的八龄班。我想不若把各班中,挑出几个
来,集个大成班,我再谱出些新戏来,便不与外间的相同,也就耳目一新了。‘
「仲清道:」这倒很好。但不知戏文何如,是些什么戏呢?「玉林道:」我听见
从前有个才子,叫作毛声山,撰出了几个戏目,却没有作成曲,名叫作《补天石
》:「仲清笑道:」口恶,此是毛声山哄人的,止于批《琵琶记》内题出这几个
戏名是:《李陵返汉》、《燕丹灭秦》、《诸葛延年》、《明妃归汉》等事,共
有八九种。「玉林道:」如今静宜又添了四种是:「《金谷园绿珠投楼》、《马
嵬驿杨妃随驾》、《李谪仙夜郎奉诏》、《杜拾遗金殿承恩》,这四本戏更觉热
闹,差不多要全部出常」仲清道:「这四种更妙,为普天下才子佳人吐气。马嵬
赐缳之事,千古伤心。且羯胡之叛,祸在国忠,于玉妃何罪?那些丛书裨史,尽
系道听途说,遂玷污宫闱。即洗儿一事,新旧《唐书》皆所不载,就见元微之轻
薄之词有’金鸡帐下洗儿时‘一句,后人遂以为确据,甚属可恨。且奸相伏诛,
六军可发,是件顺情合理之事。这陈元礼上无忧国之心,下无束师之律,罪应摒
弃。若要将这些事翻转来,此外尚多呢。」王恂道:「在怡园演习的共有几人?」

  桂保道:「旦脚十个,此外生、净、老、丑有二十余个,是五六班凑成的。」
仲清道:「旦脚十个是谁?」桂保道:「我们两个之外,尚有瑶卿、媚香、香畹、
静芳、瘦香、小梅,后来又添了玉侬、玉艳,共是十个。」王恂道:「这就是十
美班了。」桂保道:「陪客尚未定,你们是一定在数的。听得度香已写书子到保
定府去,请前舟回来商议,只怕就是这件事。」王恂道:「也近了,今日已是二
十六日了,还有十天,就演得全这些新戏吗?」玉林笑道:「你好记性,还有个
闰五月,难道一月多,还演不出来?」王恂笑道:「我真糊涂,静坐了几天,真
是山中忘甲子了。」仲清道:「听说琴言患病未好,如今能去演习吗?」玉林道
:「你还不知玉侬那日在运河游了一天,忽然的病就好了。」王恂道:「此是人
逢喜气精神爽了。」仲清道:「那琪官不是坏了手,如今想也好了。」玉林听得
仲清说起此事,便低了首,春山半蹙,远黛含颦,又有些怒态。王恂、仲清等不
解其意,因问道:「佩仙缘何发恼起来?」桂保见问,对仲清道:「都是你问起
琪官,触起他的伤心事来。」仲清忙问何事?玉林不语,桂保就把奚十一送坊之
事述了一遍,听得仲清、王恂大怒起来,同说道:「天下竟有这等人,叫他们怎
样过得日子?」桂保道:「如今躲在天津未回呢,只怕终久还要回来的。」仲清
道:「这奚十一到底是怎样人?」桂保道:「奚十一的出身倒不小呢,听得说他
祖上是洋商,他祖老太爷作到布政司,得了军功。他父亲荫袭云骑尉,由守备起
来,在军营出力,今作了提台。度香说与他有世谊,因鄙其为人,是以不与往来。

  从前华公爷作大经略,平倭寇,徐中堂是副经略,同在军营。那时老奚才作
四川游击,是华公爷、徐中堂保举起来,即得了副将,旋升总兵,前年又升了江
南提督。籍系广东嘉应州,家道甚丰,足有正千万的事业,又在省城当了个洋行
总商。

  他共有兄弟十二人,有作官的,有当商的。他本要捐个道台,因花动了银子,
凑不上来,只捐了个知州,差不多也要到班了。「王恂道:」是了!是了!我们
老人家也认识,又叫作奚老土,因他带些鸦片烟土来,卖了一万多银子。「玉林、
桂保坐了一回要去。王恂道:」忙什么,吃了饭去罢。天也不早了。「就命书童
到厨房吩咐去了。

  少顷,夕阳西下,仲清叫人卷起帘子,就把桌子挪到廓前,摆了四个座儿。

  王恂道:「便饭,没有为你们添菜,我这里却比不得度香。」桂保道:「好
说,你的便饭我也吃得记不清了,东成居也作不出来。度香处也过于糜费,其实
如何吃得这么许多。」说完就同坐了。厨房内闻得有相公,便多备了八个碟子,
添了四样菜。先把黄酒、小吃送上来。玉林、桂保各敬了酒,便谈谈讲讲,浅斟
低酌了一回。仲清、王恂又问了些近日的事,见玉林不肯喝酒,因问道:「你的
酒量很好,为什么今日不喝?」

  玉林道:「这两天嗓子哑了,受了热,所以不敢喝酒。」仲清又叫拿些水果
出来,仲清道:「喝酒不行令,是断不能爽快的。人少又行不得什么令。」桂保
道:「我们行那个《贴翠令》罢。」王恂道:「也好。」就叫拿出骰子来。行了
一回,各人却也吃了许多。

  方才王恂日间听了仲清品评各人的情境,因想起《花谱》中诸旦都也讲究情
分的。因问玉林、桂保道:「你们此刻在怡园演习,那十个人,你可晓得他们有
几种情性,脾气是那个最好相与,可讲得来么?」桂保道:「这十个却也好几样,
内中就是玉侬脾气冷些,其余没有什么脾气。」玉林道:「讲情性风雅,心地聪
敏,不慕势利,意气自豪,是瑶卿。一尘不染,灵慧空明,胸有别才,心怀好胜,
是媚香。温文俊雅,出言有章,和而不流,婉而有致,要算香畹。言语爽直,风
度高超,雅俗咸宜,毫无拘束,是静芳。恬静安详,言语妥贴,是瘦香。

  心灵口敏,仪秀态研,是小梅。泛应有余,风流自赏。「把嘴向着桂保道:」

  这是他。别有会心,人难索解,海枯石烂,节操不移,这是玉侬。把洁守贞,
不计利害,是玉艳。至于我则无长可取,碌碌庸人,使人嫌弃的,就是我了。
「桂保道:」这是你自己不好下赞语,这考语待我出吧:芳洁自守,风雅宜人,
不亢不卑,无好无恶,这些是佩仙。「仲清、王恂同道:」这考语出得很切,足
见蕊香近日识见又长了好些。「玉林道:」我却当不起这考语。「王恂道:」还
有几个人索性请你批评批评。「桂保笑道:」是谁?「王恂道:」蓉官、二喜、
玉美、春林、凤林,这些人又是怎样?「桂保笑道:」这又是一路,不与我们往
来的。

  我们是玉虚门下弟子,是兴周伐纣的,他们是通天教主门人,是助纣为虐的。
这些人是龟灵圣母、申公豹等类,却也有些旁门左道的神通,倒也利害。我们那
一日运气不好?与他们同席,便小小心心的待他,断不敢取笑他一句。即如佩仙
的事,不是蓉官攻出来的?琪官的苦,不是二喜作成他的?还有我们这个杜玉侬,
我倒替他担心。他见一个,便得罪一个,他的冤家竟不少了。他的记性又平常,
寻常会过的,歇几天见面就想不起来。人人恨他的架子大,脸面冷,不会应酬,
就是对着度香,也是冷冷的。唯听得心上只有一个梅公子,是生平第一知己,竟
会眠思梦想得害起病来。这梅公子是谁呢?「仲清道:」难道你还没有见过这人,
怎么想不起来?「

  王恂道:「媚香生日,那一位顶年轻,生得顶好的,就是梅公子,号庾香。」

  桂保想了一想,道:「是了,是了,果然不错。论容貌与玉侬一对,但他倒
合得来玉侬这脾气吗?」玉林道:「那一天玉侬没有来,怪不得那位梅公子是无
精打彩的,话也不说,酒也不喝,略喝了几杯,就出席躺着去了。后约定到瑶卿
家里去,他答应了,也没有来。王恂道:」听得前日他倒与素兰、琴言逛了一天
运河呢。「桂保点点头道:」口恶!怪不得玉侬回来病就好了。「当下四人说说
笑笑,已过了二更,桂保、玉林也要回去,就告辞了,各自上车而回。仲清、王
恂又谈了一回,各自回房不提。下回是怡园请客,演出新戏,不知华公子看了如
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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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水榭风廓花能解语清歌妙舞玉自生香

  话说前回书中,玉林、桂保在王恂处,讲起怡园演习新戏,预备华公子逛园。

  流光荏苒,倏忽一月,刘文泽已回。书中所讲这班名士,华公子向来往来者
就是刘文泽一人,其余多未谋面。此时文泽之父刘守正已升了礼部尚书,是以文
泽偕其妻星夜赶回,未免有些庆贺之事。又适子云写书前往,文泽回京已有半月,
诸事已毕。

  到了初六那日,乘着早凉,辰刻就到怡园来。一车两马,服御鲜华,进了园
门,即有人通报去了。文泽一面观望园中景致,一面慢慢的走。这怡园逛的人虽
多,记得清路径的竟少。

  周围大约有三四里。园中的小山是用太湖石堆成,其一带大山是土做脚子,
上面堆起崇山峻岭,护以花木,衬以亭台,俨然真的一样。其山洞中,系暗用桔
槔戽水倒喷上来,就成了飞瀑。

  池水一带,源通外河,回环旋绕,宽窄随势。其地内另有射圃、球尝渔庄、
稻舍、酒肆、茶寮等处,皆系园丁开设,一样的精洁,为园中有执事人消遣,亦
可免其出外旷业,此系度香的作用。园中正经庭院通共有二十四处,有连有断,
不犯不重,若认真要游,尽他一天,不过游得三四处,总要八九日方荆就是园主
人,一时只怕也记不清楚。中间一所大楼曰含万楼,取含万物而化光之意,是园
中主楼,四面开窗,气宇宏敞。庭外一个石面平台,三面石栏,中间是七重阶级。

  前面是一带梧桐树,遮列如屏;再前又是重楼叠阁。东边这一带垂杨外,就
是池水,连着那吟秋水榭。此时开满了无数荷花,白白红红,翠帏羽葆,微风略
吹,即香满庭院。

  当时子云接进文泽,到含万楼下坐定,子云即问了些保定光景。文泽讲了一
遍,便问子云道:「今日除华公子之外,有何佳客?」子云道:「几个年老纱帽
头,同华公子是说不来的。平时来往那些人,系有生有熟。席间若有一个道学先
生,就使通席不快,所以止请了我们常叙的几位,除高桌然没有回来,此外是史、
颜、田、王、梅,分作三席。那晓昨日一齐辞了,可可的这么凑巧,竟一个都不
能来。」文泽便问何故,子云道:「庾香旧病又发了。史竹君昨日醉坏了,竟至
呕血不能出房。湘帆说是没有会过华公子,不肯来。庸庵为是这两天,他夫人要
弄璋了,一步不离伺候。剑潭见诸人不来,也就辞了。昨日只得邀了张仲雨,倒
是同华公子相识的。余外就是静宜,共有五人,只有两席。他们没有会过华公子,
不晓得是怎么一个富贵骄奢的气概,所以不肯来。你也长见的,其实也不见怎样,
不过气势自高,侍从华美而已。文泽便问次贤在何处,子云道:」静宜因今日新
戏出场,内中有些关节,并声律尚有些不谐处,亲自在那里一一指点,少停就来
的。「正说之间,张仲雨到了,子云迎接进来,文泽起身相见。见仲雨的服饰,
今日与平日不同,往常仲雨是个从九品衔,今日冠服,忽然是个六品,与他一样,
想必又加捐了。因问仲雨道:」恭喜!恭喜!几时捐升的?连我都不给一个信,
恐怕要吃你的喜酒么!「仲雨笑道:」好,你远远的躲着,恐怕问你借钱。我这
个算什么,不害羞,还要告诉人呢。不过花几两银子,少觉得好看一点儿,省得
人家笑我是个磕头虫。「原来子云是知道的,前日还帮过他一千两银子,便对仲
雨道:」好麻利,就成功了。你说是捐同知的。「仲雨道:」幸亏你二太爷,不
然几乎办不成。原要想捐个同知,除了你二太爷之外,凑不上两竿。偏偏刘老大
又在保定,不然是五百两,我断不能饶过他的。如今这个正指挥,一总也花到四
千头,还是起盛的潘老三替我垫了五百两才成的。「

  文泽对子云道:「张老二实在算一把好手,各样精明。出去不消说是个能员,
将来必定名利双收的。」子云笑道:「名利是一定双收,上司一定欢喜,就是百
姓吃苦些。」文泽大笑,仲雨也笑道:「这倒被你猜着,若说将来不要钱,就是
我自己也不肯作此欺人之语。况且我这个官,原是花了本钱来的,比不得你们这
些有福之人,一出书房就得了官。我将来不过看什么钱可要不可要就是了。」说
得众人皆笑。次贤即从屏后出来,大家见了,诸名旦也都随着出来见过。大家又
坐谈了一会,只见家人上前禀道:「华公子快到门了。」子云吩咐速备椅轿,在
园门伺候,即请次贤陪着文泽等,自己忙整理衣冠,迎出含万楼来。

  停了一回,听得许多脚步声音,只见一个六品服饰的人过假山来。又见四个
也是冠带的,扶着椅轿,中间坐着那彩去皓月、玉裹金装的一位华公子,后头一
群人,大大小小,约有二十余个人跟着。将近阶前,子云降阶而迎。华公子一见
子云,即忙下轿,恭身上前,与子云相见,问了好,即携着手同上了阶,进了含
万楼,重新见礼。

  原来华公爷与徐相国,已是二十年至好,又同在军营两年,有苔岑之谊,金
石之交。徐子云与华公子,他们又订金兰,重修世好。子云比华公子长了五岁,
华公子以长兄相待,甚是恭敬。当时子云即让华公子坐了,家人献过了茶,华公
子道:「早几日就要过来请安,因连日有随驾差使,而且天气又热,恐防起居。

  今天稍为凉快,正可与吾兄快谈半日。只可惜一城之隔,不能秉烛夜游,尚
难尽兴。「子云道:」屡蒙移玉,荣及林泉。鄙人是萧闲无事,疏懒成癖,常欲
邀请仁弟一谈,但恐从政少暇,不便相扰,且一城之阻,颇难畅意。今日欲屈大
驾作一通宵之叙,不知可肯暂留草堂一宿否?「华公子笑道:」名园佳卉,思及
梦寐,总希尽兴一游。迟日再扰尊斋,非特一宿,还要与仁兄作平原十日之欢,
方消鄙吝。今日必须回去,且恐明日有钦派差使,实因尘俗有阻清兴,且天方盛
暑,明月未盈。俟中秋前后,与兄作一通宵良会何如?「子云笑道:」尊论极是,
晚间无月,夜饮觉得无趣。亦不必中秋,七月即可以,下月下五为期罢?华公子
道:「

  也好,天稍秋凉,就觉得人心爽快。无奈敝园限于基地,不及尊园之半。且
从前造屋时,也非名手布置,似觉无甚丘壑。夏日欠爽,惟秋冬尚可小憩。吾兄
如不嫌简慢,弟当奉迓高轩。「子云道:」甚好!甚好!如遇不得出城之日,必
来相扰。府上西园布置极佳,若能通到东园,则更妙矣。「华公子道:」隔着中
间多少正房,是通不来的;且东园为宾客聚居,杂人甚多,无从点缀。「正说之
间,只听后面鼓乐之声。子云即让华公子进内,过了穿堂,走到承荫堂阶前,堂
上三人都到廊下款接,公子一一见了,皆系交好。

  又对次贤作了一揖道:「静宜先生费心了,排出这些戏,叫我们看戏的何以
为报呢?今日大家只有多敬几杯酒酬劳的了。」

  次贤哈哈大笑道:「恐下里之音,不当清听。如蒙颔赏,鄙人愿代诸君浮一
大白。」大家笑说:「很好。」酒筵已齐,家人即捧酒来,子云送酒安席。东边
是华公子首座,仲雨作陪。西边文泽上座,次贤作陪。子云在华公子席上作主人。

  华公子道:「没有客了,就是五人,何妨并作一席,隔远了不好说话;再一
开戏,讲话更听不见了。」文泽道:「既如此,并作一桌罢。」子云道:「也好,
但是挤了,换个圆桌罢,只是不恭些。」

  华公子道:「好说,兄弟亦算不得客,二哥这么拘礼,以后就不敢奉扰了。」

  子云连声答应,家人们即在中间摆了一张圆桌,重将杯盘摆好,撤了两边。
戏台上已打动锣鼓,只见戏房内婷婷袅袅走出十枝花来,莲步略移,香风已到,
捧着牙笏,走到席前边朝上叩了一个头,站起来。先是宝珠、蕙芳、素兰三人上
来,又对华公子请了一安,将牙笏呈上。华公子知道这一班小旦都是子云得意人,
袁宝珠更是宠爱,天天在园里的,也就世故起来,便搀住宝珠手道:「你们这本
戏共演了几天了?」

  宝珠道:「一个多月了,是各人分开演的,一个人不过三五出戏。」华公子
就随意把各人的都点了一出,其余那七个都上来了请点。华公子且不点戏,先将
诸旦打量一回,却不认识,因问了姓名别号。七个之中,又独赏识琴言,便问子
云道:「这个像是新来的。」子云笑问道:「何以知之?」华公子道:「我见他
举止似乎没熟练,然而秀外慧中,觉有出尘之致。」

  就点了一出,又将各人的戏也都点了。送到文泽面前,文泽、仲雨、次贤,
大家公商点了几出。开了场,加官出来,献上「世受国恩」,那林珊枝就走上来,
拿出一个赏封望台上一抛,文泽等亦各赏了。

  冲场戏是《李陵返汉》、《明妃入关》。两出后即是《仪郎奉诏》,是正生
戏,赐以御酒金花,一路送迎祖钱,昂藏慷慨,跌宕多姿,把个李谪仙魂魄都做
出来。及到唱完,已有一个时辰。华公子赞了几声,吩咐了一句话,珊枝出去了
一回,就有十六个人,抬上八张桌子,赏了八十吊钱。主人照样发赏,文泽也赏
了八桌,仲雨、次贤各赏了四桌。

  第二本是《杨妃入蜀》。先是国忠伏诛,陈元礼喻以君臣之义,六军踊跃。

  明皇幸峨嵋山与妃登楼,自吹玉笛,妃子歌《清平》之章,命宫人红桃作《
回风》之舞,供奉李龟年弹八琅之音,缥缈云端中,飞下些彩鸾丹凤。只见董双
成、段安香、许飞琼、吴彩鸾、范成君、霍小玉、石公子、阮凌华等八位女仙,
霞裳云碧,金缕绡衣,御风而来;又有无数彩云旋绕,扮些金童玉女,歌舞起来,
峨嵋山是用架子扎成,那八位女仙一并站在山顶,底下云彩盘旋,天花灿烂,又
焚些百和、龙涎,香烟缭绕,人气氤氲,把一座戏台,直放在彩云端里。华公子
喝采不住,大家亦齐声相和,便畅饮了好几杯。再看台上共是十个,正是人间天
上,色界香城。这个是国色天姿,那个是风鬟云鬓。这个是灵蛇盘髻,那个是堕
马新妆。这个是捧心效邻女之颦,那个是秀色忘君王之餐。这个是金梁却月,婵
娟百宝之钗;那个是翠羽瑶,天女六铢之佩。严世蕃之美人双陆,未必尽佳;杨
国忠之姬妾屏风,恐非全美。当下把华公子竟看得眉飞色舞,豪兴顿生,便要了
大杯,先敬了次贤一杯。次贤自觉得逸兴霞飞,十分得意,即连饮了三大觞。华
公子亦陪了三杯。又命家人把酒送到台上,命宝珠、素兰、琴言、蕙芳,各饮三
杯,并将席间果品赏了四碟,四旦遥遥叩谢。又劝合席各饮了三大杯。

  这两本戏却做了多时,子云见华公子兴致甚高,便命止了戏,叫上那十个仙
女带妆上前,一人各敬一大杯。华公子毫不推辞,笑而受之;也要众人照样,大
家酒量皆不能及,只得换了小杯,也各饮了十杯。华公子又把群旦叫到面前看了
一回,向子云道:「小弟去年托张老二选了八个,合成一班,如今看起来,不如
他们远甚。弟以后再当另买青娥,别营金屋。只恐生才有限,已为度香兄占尽风
流香福,所遗皆剩粉零脂,不敢再向石家金谷来夸异宝也。」子云笑道:「太谦
了!尊府锦天绣地,罗列倾城。我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况一狐一腋
补缀而成,岂如府上之红粉出自家姬,金钗藏于两壁,恐一尺之缣,难比七襄之
锦。」华公子道:「岂敢!岂敢!仁兄谦的太过,理应罚酒。」即敬了子云一杯。

  华公子就叫珊枝,命八龄班上来。这八龄班,是每逢赴席总跟出来的,并带
了自己行头。珊枝带上来,对子云叩头。子云忙命家童搀起,连声赞「好」,旁
人也随声附和。华公子道:「仙娥之外,原有魔女,如不厌丑陋,也叫他们唱一
出,以博一笑何如?」大家说道:「甚好,若得如此,真是珠联璧合了。」八龄
班得了示,即进戏房,打扮起来,做了一出《群仙高会》。也是风光旖旎,态度
生妍,大家喝采不荆子云向跟班的说了几句,少顷两人捧上两个盘子上来,席前
放下,却是五十两的元宝,一盘四个,两盘共是八个。徐府家人对着珊枝道:
「一分是三位客赏的,一分是我们老爷赏的。」八龄当台叩谢了赏。华公子也起
身道了谢,说:「这等恶劣的东西,还配赏呢,倒破费了。」子云连说:「惭愧!」
众人请华公子坐了。华公子目视珊枝,低低说一句,珊枝即走了出去。约有一盏
茶时候,双手捧上一个朱红漆盘,盖了一块红缎压金的袱子,揭起袱子,献在公
子面前。

  众人看是辉煌闪烁的一盘金锞子,有方胜的,有如意的,有梅花的,有菱角
的,一两多重一个,约有百十个,分赏十旦。珊枝分毕,十旦叩谢了,子云亦忙
道了谢。

  钟上时已未末,撤了席,华公子起身道:「本为逛园而来,今日又来不及了,
但是荷花是要看的。」子云命将席挪到吟秋水榭,一面预备采莲船,就命十旦扮
作采莲女子,下池荡桨;一面让客到水榭来。华公子等进了水榭,一望尽是荷花,
红香芬馥,翠盖缤纷,好个色天香界,遂又入席坐定。只见四五个小舟,荡入池
心,坐着一班名旦,扎扮得长裙短袖,称着莲脸桃腮,穿入花中,一个个娇面花
容,模糊难辨。那边靠岸,泊着一舟锦帆丝缆,中间一班人在内打起丝竹十番。

  这些采莲人,便唱起《采莲歌》,娇声婉转,听之如子夜清歌,望之如湘君
游戏,好似张丽华装成仙子,朱贵儿扮作嫦娥,大家各极欢喜,人人将至玉山颓
倒。只有华公子豪兴愈加,便对子云前:「方才的戏都没唱完,那出戏就去了半
日。何不重歌《金缕》,再舞《霓裳》,把各人的才艺略见一斑,始不负仁兄选
色别声之意,彼诸伶亦可各尽其所长,也不至当场埋没,不知可否?」

  子云笑道:「正合鄙意。」就将群旦叫上来。群花听了,即荡动兰桨,往水
榭边来,上了岸,在阑外雁排侍立。华公子便指名叫了四个进来:蕙芳、琴言、
宝珠、素兰。华公子对着四旦说道:「方才《峨嵋山群仙》一出,虽全部出场,
未尽态度。

  你们可将各人得意之戏说一出来。「四旦听了,想了一想,各说了一出。子
云道:」此尚非极得意的,只有媚香与香畹的《独占》,瑶卿与玉侬的《惊梦》
《寻梦》,都是绝妙无双,人家唱不来的,可惜偏又雷同。「文泽道:」何不叫
他们两人同唱,各尽其妙,做个珠联璧合,岂不更好吗?「次贤、仲雨皆说:」

  极妙。虽然是工力悉敌,究竟亦有些异同处,亦可借此细细品题。「华公子
大笑道:」这倒新鲜有趣,从未有两人同唱的,就是《寻梦》这一出,可以同唱。

  「子云即传与戏班,在两厢伺候,又命把桌子往上挪了。宝珠、琴言出去上
妆。

  不多一回,听得豪竹哀丝,铮钅从嘹亮。华公子看时,只见琴言从东边走出
来,好似华月初升,好风送起,这几步就像春云冉冉,直到离恨天边。又见宝珠
从西边走出来,好像娇花欲放,晓露犹含,那几步路就像垂柳纤纤,漾到软红深
外。

  再听两人唱起来,却同是娇柔宛转,溜脆清圆,碧树翠竹之中,么凤雏凰相
和,一字字香浓玉暖,一声声魂荡肠回。一个是秋波慵转,粉颈频低,一个是远
黛含颦,春星乍合。看得合席的人,神迷目荡,意满志移。子云只顾点头微笑,
华公子拍案叫绝,道:「快哉!快哉!我今日始信人间真有绝色,深悔从前将些
嫫拇、无盐,也置之绣帏金屋。」又高声说道:「唯怪我度香仁兄秘藏佳丽,独
享眼福,不肯早以示人,直到餍足之后,才招客共赏,分明使人饫其余味。今日
没有别的,我先罚你十巨觞再说。」

  便叫林珊枝取他自己之大玉斗来。珊枝看天色不早,知道公子的脾气,闹开
了就不论昼夜的,口虽只管答应,呆呆的不动,目视子云。子云会意,也自知酒
量不敌,便说道:「实在贱量不能多饮,愿将门杯以当大斗罢。」华公子犹不肯
依,经次贤、文泽、仲雨都来解劝,说:「非特度香不能,就是我们都也陪不来
的,以小杯罚他三杯罢。」华公子也知子云酒量平常,只得依了。众人请子云连
饮了三杯,自己却用大杯一杯一杯的不用人让,一连饮了十几杯,尚觉喝采不住,
又逼住了文泽饮了三杯,次贤、仲雨饮了五六杯。华公子忽又对着宝珠、琴言说
道:「你们尽管唱,唱完了不防再唱。」又复细细看了一回,对众人道:「此两
人各有妙处,正如五雀六燕,轻重适均;赵后杨妃,瘦肥自合。宝珠则柔情脉脉,
我见犹怜;琴言则秀骨珊珊,谁堪遣此。离之则独绝,合之则两全。度香仁兄,
今日真怡我情矣!」子云见华公子似有醉意,又知道他的脾气,高了兴是了不得
的,然又不好阻他,打算今天喝个通宵罢了。

  且说戏台上那两个唱完了,不准下来,还要再唱。宝珠见华公子如此赏识,
自然十分高兴。又见他看了一遍,还要再看,心上便越要加些精神,做些态度出
来,一来要起公子爱慕之心,二来也与度香脸上增些体面,比起先一出,更唱得
出色。这琴言心上却是不愿,只因听华公子是得罪不得的,只得受些委屈。

  又想起十人中单叫他们两人,就恨还有一个袁宝珠与他作敌手,心上总想压
他下来,故也加了工夫,更觉一往情深,如水斯注。

  又见华公子面貌也有些相像庾香处,又想起那一天是唱《惊梦》遇见了庾香,
就彼此两心相印,只可惜庾香今日没有在坐,若是他在坐,我便不枉唱这两回了。

  我且今日试把华公子权当庾香在那边楼上,照着那一天的情景做来,或者心
动神知,庾香在梦中竟看见,也未可知;就算他看不见我,我却倒像见了他。

  便也尽态极妍的,重唱起来。

  此时人人畅快,只有那林珊枝,见公子如此眷恋,心上不免动气,脸上却不
敢露出。又看天色不早,表上将近酉正,若再闹下去便进不得城的,但又不敢上
前催他,只得出去,先叫人去留了城门,重走上来,站在公子背后。只管看着子
云,众人亦皆明白,皆因不好催促。适值华公子出外小解,珊枝便对子云请了一
安,低低的讲道:「求二老爷劝我们爷少喝些酒,早些回去,要关城了。若不能
进城,御前差使无有定准的,恐有迟误,不是顽的。」子云点了点头,道:「你
说的很是,也是时候了。」华公子进来见珊枝与子云说话,便问珊枝道:「天气
还早呢?」珊枝道:「表上已酉正了。」华公子道:「这表走快了。」子云道:
「难得仁弟今日高兴,我早上说的要尽兴,总要至三更四更,今日不要进城了,
在此屈一宵罢。况前舟与仲雨皆是城外人,他们是不怕关城的。」华公子见子云
留他夜饮,心中甚是乐从,又看这吟秋水榭实在精致,就住一夜亦不妨。忽又听
见城外不怕关城之语,心上又有些踌踌躇躇的。

  看看天色已是将上灯时候,觉得去留两难,又见他跟来的人,都整整齐齐站
在阶下,心上要走不走的;又看宝珠、琴言将要唱完,便对子云道:「我还进城
罢。」珊枝听了接口道:「将要关城了,公子既要进城,就要快些赶呢。」华公
子听了没奈何,只得起身穿戴衣冠,谢了子云,又辞了众人。

  此时宝珠、琴言已卸装下来送客,华公子执着琴言的手道:「你这戏实在唱
得好,可夸京城独步。歇一天你进府来,我还要细细请教。」说着便将身上一块
汉玉双龙佩,扣着一个荷包扯下来,给了琴言,琴言请安谢了。华公子已走了两
步,忽又回转来对着宝珠道:「你们两个真是棋逢敌手,难分高下。

  你是我度香兄心爱的,所以不肯到我府中来。「又问子云道:」二哥,我可
以给他东西么?「子云笑道:」任凭尊意,何必问我?「华公子又从身上解下一
块玉佩来,赏了宝珠,宝珠亦谢了。此时十旦都送出来,华公子踉踉跄跄,犹几
番回顾,对着琴言、宝珠,以及蕙芳、素兰等八人说:」你们没有事可常来走走。

  「说着话,已到了含万楼,复又一揖,辞了子云及众人,上了椅轿,林珊枝、
八龄之外,尚有十六个亲随,五个有职人员,扶了轿轩,软步如飞,过岭穿林而
去。

  这十旦直送出园门,又请安送了。华公子下了轿,仍坐上绿围车,尚对那些
名旦点头嘱咐。侍从人都上了马,车夫恐怕关城,加上一鞭,那车便似飞的一样
去了,幸珊枝早留了城,不然竟赶不上了。

  华公子进城不提。

  这边十旦进来,子云命他们换了便衣,重换了一个大圆桌面,把残肴收去,
另换几样来。文泽道:「今日星北可谓尽兴,我见他从没这样留恋的。」子云道
:「他心上犹以为未足,我若认真留他,他就不去了。他那个林珊枝急得什么似
的,尽对我做眼色,只怕还有些醋意。」仲雨道:「何消说得。林珊枝不是登春
班出身吗,进去了不到三年,如今华公子的事,可以作得一半主呢。」子云命家
人取些醒酒丸来,用开水化了,分给众人,吃毕散步一回,酒已消荆子云命将桌
子摆在廊前,上面只点四盏素玻璃灯,两旁两枝的照,重新入席,就猜拳行令起
来。

  今日这十旦,若论头一个得意的,自然是琴言,其次要算宝珠了。宝珠此时
却颇欢喜,惟有琴言终是冷冷的。子云便问琴言道:「你今日又得了一个知己。

  华公子是难得赞人的,你一上来他就留心你,以后又独要你与瑶卿唱戏,他
这眼力却也不低,一面之间,就赏识如此,你可感激他么?「琴言把子云看了一
看,低着头不言语。文泽道:」玉侬今日亦不可无知己之感,星北之倾倒,亦不
下庾香,你明日倒去见见他为是。「

  次贤道:「我看华公子,倒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外面传闻之言是不可信,今
日这一天终是温温和和,并没有什么公子脾气。

  玉侬见人也不可一味太冷淡了。「琴言被众人讲得,似乎要他去亲近华公子
的意思,便气忿忿的无处发泄,因想道:」别人说我也罢,就是度香不该。他既
知我与庾香相好,今日又讲这些话来,拿我当什么人看待?越想越气,便淌下泪
来。仲雨已经醉了,见了琴言如此光景,便冷笑一声,说道:「你这个相公真有
些古怪,难道倒赞坏了?人家用尽心费尽力,还巴结不到这一赞呢。」琴言本已
有气,正愁没有处发作,听到此便忍不住说道:「我也不要人赞,我也不会巴结
人。他就势利大,也是大他的。我不比那会巴结的人,自己巴结了,还要教人巴
结,这又何苦呢?」说罢不知不觉的哭了,仲雨听了又羞,又怒,脸上就变起色
来,欲要认真发作,又畏子云诸人,暂时忍了。子云知琴言说话生硬,得罪了仲
雨,便解释道:「玉侬今日又吃醉了,瑶卿你同他到那边顽顽,等他醒醒酒再来。」

  宝珠即拉了琴言到里边去了,劝他道:「你说话太直了,那位张二爷也不是
好说话的人。」琴言尚是呜咽。宝珠把华公子所赏之物拿出来与他比了,却小一
些儿。

  那边文泽是绝早过来,已坐了一日,酒已过量,也要回去歇息。这十旦伺候
了一天,又唱了戏,也都因乏,走的亦都要先走。子云因天气尚热,自己也觉困
倦,就撤了席,又吃了西瓜、莲藕,送了客出园,诸旦也各自回去。琴言这一句
话,便生出无数苦况来,虽徐子云也难荫庇,何况子玉。不知闹些什么事出来,
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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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进谗言聘才酬宿怨重国色华府购名花

  话说华公子进城到得府时,已上灯好一会。到上房坐了一坐,华夫人问了些
怡园光景,华公子略说了些,便叫两个小丫鬟提了灯笼,走到星栊卧室来。只见
灯光之下,照见那十婢,都着一色的白罗大绸衫子,头上挽了麻姑髻儿,后头仍
拖着大辫子,当头插一球素馨花,下截是青罗镶花边裤,微露红莲三寸。见了公
子进来,都是笑盈盈的两边站立。华公子打量了一回,问道:「今日为何都改了
装?」内中有一个禀道:「今日奶奶到家庙观音阁进香,叫奴才们改了装,都跟
出去的。」公子进来坐下,那十珠都是十五六岁,倒也生得大致相仿,都不差上
下。明珠先送上一盏冰梅汤,掌珠拿了鹅毛扇,轻轻的打着。珍珠便上前与公子
脱了靴,换上盘珠登云履。荷珠与公子换了件轻纱衫子,都在两旁站着。宝珠便
道:「爷可曾用饭?可要吩咐内厨房预备什么?」华公子道:「今日酒多了,觉
得口渴。到定更后,你照着我前日开那防风粥的单子,配着那几样花露果粉,用
文武火熬,一时二刻不可见着铜器,还是你亲手做去,不要经那老婆子的手,龌
龌龊龊的。此刻盛暑的天气,本来是发散时候,防风露、薄荷露少用些,玫瑰露、
香稻露、荷花露、桂花露多加些,茯苓粉、莲子粉、琼糜粉、燕窝粉都照单子上
分两。」宝珠答应了,便拉了画珠同去,先将那些东西配定了,又取了一碗香稻
米,拎了一瓶雪水出来,也不到厨房,就在公子卧房前,一个八角琉璃亭的廊檐
下,生了一个铜炉的火,用个银吊子,慢慢的熬起来。花珠亦在旁蹲着,拖下一
条大红绦子,一半在地,就道:「爷今日像醉了,只管打量我们。一个人无缘无
故笑起来。」宝珠道:「我昨日听得奶奶讲,到秋天就要收你了。」花珠啐了一
口道:「要收还先收你,你是个脑儿赛,又会巴结差使,只怕还等不到秋天呢!」

  宝珠用手一推,把花珠跌了一交,两脚一叉,踢着了吊子,几乎打翻,爬起
来,按住了宝珠的肩头,要想搬倒他,两人笑做一团。

  又见爱珠提了一盏绛纱灯走出来道:「差不多要定更了,此刻还要传林珊枝
进来呢!」宝珠问道:「叫林珊枝做什么?」

  爱珠道:「我知道什么事?自然是有要紧事了。」爱珠穿了木底小弓鞋,走
快了,觉得咭咭咯咯的响。走到角门口,找着了管事的老婆子说了。老婆子又找
了内管门,才到外间跟班房来,找着了林珊枝,便说:「爷叫你呢。」林珊枝正
在院子乘凉,旁边也站着两个小么儿,装烟打扇。珊枝只得穿上了长衫,拴了带
子,找个小明角灯点上,即随了内管门的进来,直走到八角琉璃亭边站住,见了
爱珠等招呼了,问:「爷有什么事?」

  爱珠把绛纱灯提起,在珊枝脸上一照,笑了一笑,道:「你把脸喝得红红儿
的,上去准要碰钉子。」珊枝笑道:「我几时喝酒?你那灯笼是红的,映到人家
脸上来,倒说我醉了。」爱珠也笑了一笑,就领了珊枝慢慢而行,进了内室,听
得公子正在与那些丫鬟说笑。爱珠先进去。说:「珊枝来了!」公子即传上来,
珊枝在窗前站着,见公子盘腿坐在醉翁床上,旁边站着四珠。华公子见了珊枝便
道:「你去请魏师爷到留青精舍里来,我从这边过去有话说。」珊枝回道:「已
定过更了,东园门早上了锁,就是三掌的总门了锁了,没有什么要紧话,请爷明
早讲罢。况要开两三重门,从东园去请来,差不多就二更了,只怕师爷们也要安
歇了。」林珊枝知道找魏聘才定是件不要紧事,不过讲今天看戏的话,便阻挡起
来。华公子想了一想,果然没有什么要紧,也只得依了,便道:「既锁了门,到
明日也还不迟。」停了一停,又对珊枝道:「那个宝珠的戏,我倒是初见,倒不
料他如此之妙,怎么他们总不进府来?」珊枝道:「每逢朔望,他们总清早来的,
门上只道爷没有起身,便挡住不叫进来。班子里的人来请安,号簿上是不挂的。

  就是那个琴言,从前他师傅也领他来过,不过没有进来。「华公子道:」那
琴言是谁的徒弟?「珊枝道:」是长庆的徒弟。「公子道:」长庆,你的师傅也
不是叫长庆吗?「珊枝答应:」是。奴才本在联锦班,后进登春的。「公子道:」
为什么要进登春呢?「

  珊枝道:「那长庆的脾气不好,奴才伤触了他,他因把奴才挑换了登春的绣
芳。绣芳出了师,才买这琴言,不过半年多呢。」

  公子道:「你瞧这琴言怎样?」珊枝不言语。华公子又问了一遍,珊枝说道
:「好是好的,也是徐二老爷钟爱的,听说外边不肯应酬。」华公子道:「徐二
老爷钟爱的是袁宝珠,不爱他。」珊枝道:「听见徐二老爷爱他与袁宝珠差不多。

  又听得说,徐二老爷在他身上已花过好几千银子了。「华公子不语,少顷又
说道:」前日我听得魏师爷说起那琴言好得很,我却今日才见。有个什么梅少爷
和他最好,徐二爷倒是假的。「珊枝道:」其中的细底,奴才也不知道,就是琴
言也是今日才见的。「

  华公子又道:「你也是门内出身,你瞧今日合唱这一出《寻梦》,到底是那
个好?」珊枝想了一想,回道:「据奴才论戏,是要讲神情做态。这两个人相貌
却差不多,若论戏还是宝珠的唱得熟。琴言第一回尚有些夹生,第二回略好一点。」

  华公子点点头,道:「那是他初学,宝珠是唱过两三年,自然是熟极的了。
据我看来,相貌还算琴言,身上像有仙骨,似乎与人不同。」珊枝低了头不言语。

  掌珠一面打扇,一面看着公子与珊枝讲话,便心不在扇,一扇子扇脱了手,
掉下地来,明珠嗤的一笑,掌珠红了脸,慌忙捡起。华公子倒笑了,道:「你们
难道没有听过戏,听说到戏连心都没有了。歇天我就叫那一班人进来唱一天,请
奶奶听,你们大家都托托福。」爱珠多嘴说道:「什么好班子?难道比咱们府里
的还好吗?」华公子笑道:「你们也是十个,叫你们扮生,他们扮旦,合串一出,
就知道人家的好处了。」爱珠等听了红了脸,低了头说道:「我们是不会串的,
要串戏有八龄班。」华公子笑道:「学就会了,女戏子也是常有的。」珊枝也笑
了一笑,又站了一会,见公子没有话说,也就出去,见那三四个,尚自围在炉边。

  珊枝又说了几句话,出去了。这边把那香粥熬好,又送上几样自制点心给公
子吃了。乘了一回凉,华公子安寝,十珠各自回房。

  到了明早,华公子到底尚为酒困,身子有些疲软,早上就起得迟了。直到巳
正方才起身,净了脸,丫鬟替他梳了发,穿好了衣裳。华夫人恐他酒后伤身,便
叫小丫鬟送出一盏参汤,公子吃了。只见宝珠进来回道:「珊枝在外面请示爷,
昨晚叫他去请魏师爷,今早要请不要请?」华公子略一踌躇道:「叫他去请魏师
爷,到留青精舍吃早饭。」宝珠答应去了。

  华公子到上房,华夫人晓妆已完,丫鬟侍立两旁。公子见夫人淡扫蛾眉,薄
施脂粉,双鬟腻绿,高髻盘云,很有些那苏蕙芳的相貌,便坐下了,讲了些闲话,
说在夫人房里吃饭,把昨日看的戏一一讲了,说八龄班万不及一;又说夫人的相
貌,像那个蕙芳。华夫人听了,心中却有些不悦,也不言语。他们夫妻本来琴瑟
相和,极恩爱的。就是华公子心爱奢华,却不淫荡。华夫人几次说要把花珠、宝
珠收了,公子只是不要,说:「一做了妾,倒无趣了。不如等他们伺候几年,选
几个青年美貌的配他,是件极有功德的事。还有一句话,若是夫人生得平常,自
然就要到姬妾身上来。如今夫人是这么样的好,姬妾们虽好,也是比不上的。譬
如草木杂花,未尝不娇艳无比,单看时觉得很好,及种到牡丹台上,不是效颦邻
女,就是婢学夫人,愈增羞涩之态。」华夫人听了甚是喜欢,所以任凭华公子怎
样繁华奢侈,到绝不疑心有别样事来。即如十珠群婢,天天闹在一堆,也绝无妒
忌。再如林珊枝、冯子佩等也不过形迹可疑,其实并无干涉,此也是各人情性,
不比那奚十一等专讲究这些事情,不在色之好歹。

  且说华公子在夫人房内吃过饭,谈谈笑笑已过了午正,却忘了魏聘才在留青
精舍等他。却说林珊枝去请魏聘才,聘才已起身多时,将要吃饭,忽听得华公子
请吃早饭,叫他到留青精舍去。聘才这一喜,倒像金殿传胪一样,疾忙穿了靴,
换了一件新衣,拿把团扇,摇摇摆摆,也不及与张、顾二位说知,就同了珊枝出
园,犹一路恭惟,或叫老珊,或称老弟,挨肩擦背,好一回才到了留青精舍。因
为奉命不遑,父召无诺的光景,所以也不看园中的景致,一径进了留青精舍。见
有四个小跟班廊檐下坐着,见了聘才站起来,珊枝问道:「可听得爷就出来么?」

  那些小跟班道:「没有动静,不知爷出来不出来。」珊枝道:「魏师爷且请
坐一坐,我去打听。」说罢去了。

  聘才遂细细的看那室中铺设,正是华美无双,一言难尽,比那西花厅更觉精
致。室中的窗子、栏杆、屏门等类,皆是工细镂空山水,其人物用那些珍宝细细
雕成嵌上,几做了瑶楹玉栋。此系聘才第一回开眼。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尚不见
公子出来,跟班的送了几回茶,把个聘才的肠子洗得精空,觉得响声咕噜如饿鸱
的叫起来,无奈只得坐下老等。

  这边林珊枝在洗红轩外边等候,与那些十珠婢闲谈,又不能上去请他。赠珠
道:「我先到上房听得说,爷与奶奶吃饭,两人讲得热闹,只怕不出来了。」珊
枝道:「这怎么好呢?一早把个魏师爷请在留青精舍里,等到此刻,一个多时辰,
我也觉得饿了。你们吃过早饭么?」明珠道:「我们是早吃过了,吃剩的东西倒
有,你不嫌脏,就吃了饭去,要等他出来不晓什么时候呢!」珊枝说道:「好说,
姐姐吃剩的菜,只怕我还没有这福分呢。肯赏我,还敢嫌脏么。」爱珠道:「会
说话,我瞧你眼也饿花了。」就同珊枝到一间屋子来。夏天是不用热的,荤荤素
素菜都有,珊枝吃了,擦擦手,仍坐下与那些丫鬟顽笑,只不见华公子出来。看
看已到未正,珊枝道:「这怎么好,到底出来不出来?叫人家等着。爱姐姐请你
去说一声,说魏师爷还在留青舍等着呢。」爱珠道:「我不会回,要回你自去回。」

  珊枝道:「好姐姐,我若进得去还求你?」又迟延了一回,爱珠故意刁难,
倒是荷珠做好人进去了。半个时辰始听脚步响,是公子出来。原来华公子与华夫
人说得高兴,忽然疲倦,就在他夫人床上躺了一回,却谁敢去惊动他,直到醒时
已是未末。

  适见荷珠来问,华公子想起早上之约,已经迟了,只好吃晚饭的了,便就从
侧边一个角门走出去,却只与留青舍隔一个院子。

  珊枝疾忙先去照应了,聘才连忙走出到窗前,华公子已到,聘才便请了一个
安。华公子一手拉住说道:「本约足下早上过来谈谈,不料我昨日多吃了酒,今
日起来又睡着了,倒叫你久待,可曾用过早饭么?」聘才只得说吃过了。倒是珊
枝见聘才饿了半日,心中不忍,说道:「师爷从巳初进来到此刻,只怕还没有吃
早饭呢!」华公子便说珊枝,道:「你们所管何事,连饭都不会招呼的。」珊枝
道:「奴才也是巳初进来,在里头等的。」华公子便吩咐快备点心来,珊枝飞跑
去了。不一回就是八样精致点心,摆了一炕桌。华公子就让聘才吃了,即把昨日
十旦出场,又将琴、宝合唱《寻梦》,与聘才说了。又道:「我倒费了多少心,
买得八个,凑成一班,只想可以压倒外边,谁晓得倒被外边压倒了。你可曾见过
他们的戏么?」聘才听此口风,便迎合上来,说道:「见过的。公子若要压倒外
边,这也不难,好花不在多,就拣顶好的买几个进来,就可以了。」

  心上又想道:「他倒中意琴言这东西,殊不知他心上只想着梅庾香,未必想
到你。」又想道:「这琴言或者倒是势利的心肠,所以看不起我。若到这府里,
自然会改变的。无论其改变不改变,既进了府,此生就不要想见庾香的面了。」

  再又想道:「琴言这等古怪脾气,此刻华公子是不知道,若长久了,是必定
厌恶的。让我弄他进来,叫他受两年苦,方可以出我之气。」

  主意定了,便又说道:「公子何不就将宝珠、琴言买了进来?配上府里这八
个,也成十个了,不是就比外边的班子好么?」

  华公子道:「我闻得这两个都是度香所爱,不好去夺他。」聘才道:「度香
所爱的是宝珠,琴言不是真喜欢的。公子若当真喜欢他,晚生倒认识,而且常照
顾他。他的师傅叫长庆,最爱的是钱,听得公子要,必十分巴结,送上门来的。」

  华公子倒踌躇不定,心上总碍着徐子云,又因琴言进来,也只得九人,宝珠
是断乎不能买的,因此犹豫。聘才再三解说,竭力怂恿,才把华公子说动了,便
道:「你明日且先去,看看可行则行,如他们不愿,也就罢了。就买进来,也是
落人之后,已输度香一着了。」这是华公子的好胜脾气,似乎怕人说他剿袭度香
之意。

  于是即与聘才同吃了晚饭,席间聘才又把琴言情性才艺,讲得个锦上添花,
又将琪官也保举了一番,直到定更后才散。

  明日早饭后,聘才带了四儿,坐了大鞍车,即出城找着了叶茂林,茂林就搭
了聘才的车到长庆处来。劈面遇见了张仲雨,两边停了车,茂林让过一边,等聘
才出来说话。仲雨问起聘才,聘才把华公子托他之事说了。仲雨道:「怪不得他
前天如此高兴,总赏了一百多金子,又将自己的玉佩,给了琴言、宝珠。」

  说到此,便凑着聘才耳边说了好些,叶茂林听不清楚,只见聘才点头说道:
「我自有道理,进来了还由得他?」又说了几句别的事,各人分道走了。

  到了琴言门口,叶茂林先下来,同了聘才进内。恰好长庆在家,请进坐了。

  长庆打量了聘才一回,又因是叶茂林同来,便当是不要紧人,淡淡招呼了几
句。

  茂林道:「这位魏师老爷,是华公府的师老爷,与公子是最相好的,闻你的
大名,特来相访。还有一句话要商量。」长庆听了,登时满面添花的趋奉起来,
师老爷长,师老爷短,看聘才是个聪明伶俐人,便极意应酬,说道:「华公子待
我最在恩的,况且我有两个徒弟在府里,公子的恩典真是天高地厚,说不尽的。」
吃了杯茶,又说些话,长庆便把烟灯开了出来,请聘才、藏林躺躺。茂林道:
「我是不吃的,倒是你陪着魏师老爷躺躺罢,而且说话便当。」聘才道:「我也
是初学不会烧。」长庆便烧了一口上好了,送与聘才,聘才吃了仍把烟枪递过来,
说道:「我是外行,不回敬了。」

  聘才便问起琴言近日光景,长庆道:「这孩子却好,人也聪明。前日在徐二
老爷园里唱戏,就是贵东公子,赏了十个金锞子,重十四两有余,算起来值七百
来吊钱。徐老爷又自己赏了好些东西。公子还把自己的荷包别子也赏了他,这块
玉的颜色,是黄而带红,我不懂得,请教德古斋的沙回子,他说也值二百吊。你
能瞧瞧,不是孩子会巴结,讨喜欢,怎得人这么疼他。」

  说罢又送了一口来,聘才接了又道:「今日我就为这件事和你商量。昨日我
们东家,见了他那出《寻梦》,爱得了不得,回去赞了一天。意欲要他进府里去,
不晓得你舍得舍不得?」

  长庆听了,想了一想道:「师老爷,不是我不受抬举,实在孩子怪可怜的。

  是去年十月才到京,我买了他,一教就会,模样儿也好,差不多最有名的蕙
芳、宝珠,也赶不上他。你能猜:从去年十二月初一日上台,到如今才七个月,
别处不用说,单是徐二老爷就花得不少。「说道此,便伸着手道:」有这许多了。
就是我的空子大,随到随消。你瞧我一家子大大小小二十余口,如今就靠着他。
不瞒师老爷说,若叫他进府里去,他是好了,我就苦了。况且才十五岁,到出师
还有五年,怕不替我挣个几万银子,你想叫我如何舍得?他不比那个林珊枝,从
前他性气又不好,油饼也吃多了,到常要怄我,我所以把他换了登春班的绣芳。
绣芳出师,就得了八千吊,人人知道的。如今这琴言比绣芳又强了几倍。师老爷
求你对公子说,长庆如今就剩这一个好徒弟,要靠他一辈子过活。其余几个小孩
子,都是不中用的,倒陪钱做衣服。一月内陪了三五天酒,还要生出事来。「聘
才正要回言,叶茂林笑迷迷,拈着胡子讲道:」老庆,事情是好商量的。华公子
行事,难道你不知道?人家要巴结进去也难,他来找你,就是你的造化,如中了
意,不要说你一辈子,就两辈子也不难。将来你也可进府,巴结个执事,赏个十
几品的官衔,好不体面,不强如吃这戏饭么?「聘才道:」喳!叶先生的话讲得
痛快。

  你想见一面就赏这许多金子,若认真要他进去,难道倒苦你不成?总叫你够
过一辈子就是了。横竖将来总要出师的,早出师自然就多些,迟出师也就少了。
况十四五岁的孩子,也拿不稳不变,一二年发身的时候,要变坏也就变了,又将
如何呢?你不是白丢了几千银子了。我劝你细细想一想,你有什么话总好商量,
断不叫你受委屈就是了。「长庆一面听,一面吃了十几口烟,坐起来道:」话也
说得是,再商量罢。我也要问问他愿不愿。「聘才笑道:」老庆,明人不讲暗话。
你那琴言的脾气我全知道,除了徐老爷,还有那个人喜欢他?他又肯应酬那一个?

  若再把徐老爷得罪了,「说到此冷笑一声,又道:」那时你还想靠他一辈子?
他只好靠你一辈子了,难道你在家里,倒不晓得他从前为什么病?他就为着梅少
爷,大家讲得来。陪酒时有梅少爷就喜欢,没有梅少爷就烦恼,一说就哭,人人
厌他,你真不知道?不过你不肯讲,自然顾着自己徒弟的体面,讲出来也不好听。
他若要靠梅少爷发迹,那就要公鸡生蛋了。你细细想想,我这话还是好话,还是
不好话?「长庆原嫌琴言性情不好,不过要增身价。如今被聘才说着了真病,也
不能辩,便道:」这孩子的性子呢,却也倔强,你能既知道,你就是盏玻璃灯了。
但是一句话,无论他怎样,我总靠着他。若叫我算不来,事情是不干的。「叶茂
林道:」你尽管放心,这位师老爷,最体量人,办事最周到的。「便扯了长庆到
窗前,低低的说道:」你开个价儿,好等魏师爷回去说。「长庆一想华公子是个
出名的冤大头,要多少就是多少,总然讲不出口要一万银子,但是五六千总可以
要得出来的,便对叶茂林道:」你知道他半年的工夫,就挣了一万多,你算起五
年的账,叫我也难讲,横竖请华公子斟酌就是了。「叶茂林即说与聘才,聘才摇
摇头道:」这话难讲,一个男孩子,要卖上万银子,又不是出奇宝贝,据我看来,
四五千是可以的。「

  茂林道:「也就是个数儿。别的相公出师,至多也不过三四千吊钱,核起来
已两倍有余了。」长庆只是摇头,半响说道:「若如此讲,这是断不能遵命的。

  况且他进来才半年,无论钱多钱少,我心上实在舍不得他,我本是不愿叫他
出去的。「说着把手擦起眼睛,装做哭了。聘才暗想道:」这东西狡猾已极,怎
么开出这个大身价来,叫我怎样对华公子讲。他虽不疑心,旁人必疑我从中作弊
了。

  这个混帐东西,不拿大话压他,必是讲不成的。「便装起怒容,站了起来道
:」很好,很好!等你去发大财罢,我倒有心照应你,你倒不懂好歹。不要歇几
天,你自己送上门来,那就一钱不值了。「说罢,即气忿忿的走出去。

  叶茂林目视长庆,长庆见他生气,便陪着笑道:「师老爷不要动气,请坐,
再商量。」聘才道:「商量什么?我也没有这么大工夫讲这些空头话。叶先生你
坐坐罢,我要走了。」说罢一径出来,叶茂林跟在后头,拉住了聘才,聘才低低
的说道:「我在六合馆等你。」故意洒脱手,头也不回,上车去了。

  长庆要送也来不及,只得邀了茂林,再进屋子。茂林道:「他一怒去了,你
有话可以对我直讲。这华公子是得罪不得的,魏师爷进府,一路混说,必要闹出
事来,那时怎么好呢?」长庆道:「并不是我不知进退,实在我这棵摇钱树,舍
不得他,我也要问问他愿不愿,歇两天再给你信。求你先替我说两句好话,回复
他,成不成再说罢。」叶茂林听得口风不甚松动,也只好上车去了。辞了出来,
找到了聘才,将长庆的话一字不隐,全说了。聘才无可奈何,只得回去叫林珊枝
回了,说没有找着长庆,迟日再去。不知琴言祸福如何,再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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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奚正绅大闹秋水堂杜琴言避祸华公府

  话说聘才从长庆处回来,听其口风狡猾,似要万金身价。

  欲想个法子收拾他,叫他总不安神,自然就进府来。聘才没有别法,找了张
仲雨一次,也没有见着。打算仍叫赶车的及三小等去闹,但要耽搁几天才好,不
然恐被他们看出来。华公子是一时高兴,况且他的声色,享用不尽,自然也不专
于一人身上。

  这回书却要另叙一人。前回书中是耳闻其事,今日必须亲见其人。你道是谁?

  就是那奚十一。在长芦盐务里躲了一月,恰值来了一帮洋船,他家是个洋商,
又旧有首尾,便汇了两万银子,又搭凑了五千银子的洋货,就重新阔起来。况木
桶已坏,事情也就冷了。即便回京,仍旧一味的混闹。

  这奚十一既是个大家子弟,难道就没有个名氏?他的官名叫做奚正绅,那些
人将十一叫惯了。岭南人的口头话,十一两字是个土字,因又叫他奚老土。此人
初进京来,尚有一口广东话,不甚清楚,此刻渐渐说起官话来了。他却与两个人
往来,且系相好,一个是张仲雨,一个是潘其观。张仲雨是惯向热闹场中走动,
帐局子里逢迎,看见奚十一这样浪花浪费,打听得他家的底子,便已结交得很熟。

  及奚十一银子用完,要拉账的时节,仲雨即向潘三银号内,替他借了一万,
本是九扣,仲雨又扣了一千上腰,奚十一实得八千,但要用时,只得依了。如今
有了银子,就先还了这票借项,到京来一无所事,只与仲雨、潘三天天吃酒看戏。
这三个人本是一流的,所以愈交愈密。况潘三也是爱坐车的,讲到旱道上滋味,
奚十一便当他是个知心朋友。试将奚、潘二人比较起来,还是潘三好些,虽然生
得可厌,但其赋性疲软,一来胆小,二来老婆利害,三来是个财主,防人讹他,
所以心虽极淫,胆却极小,凡事不敢任性,此还算他的好处。若那奚十一,仗恃
有财有势,竟是无法无天,人家起他个混名,叫做烟熏太岁,又有许多帮闲助恶
的人,自然无所忌惮。且心上存着一个主意:在京耽搁不过一年半载,选到了,
就要出京,不闹个淋漓尽致,也叫人看不起,不像个公子官儿。近来因等选,倒
先请了一个刑钱朋友,是王通政荐的,每年修金一千二百两,已请到寓里同住,
且先做起篾片来。你道此人是谁?就是那位坐粪车的姬先生,见奚十一到班不远,
且是个直隶州,若得个美缺,一二年就可发财;又知他是个大手笔,不过糊涂公
子,官将来怕不是替我做的,便去求孙亮功转托王文辉,竟是一说就妥。真是物
以类聚,又是个爱淘毛厕的,臭味相投。进门住了几天,看出东家脾气,便要巴
结,已将巴英官送他用了几回,奚十一心上极为畅快。那巴英官伺候过大老爷,
在师爷面前,越发骄纵起来。况又得了几件新衣,裱糊好了,觉得更加光彩。姬
亮轩每到情急求他,竟是勉强应酬,不是那从前服贴光景。

  闲话休烦。一日张仲雨在奚十一寓所吃早饭,宾主三人叫了两个相公。仲雨
是个贪财不贪色的,这些相公面上都是假应酬,不在里头讲究,而奚、姬两位,
则舍此别无所好,奚十一更是下作,一饭之间,也要进去两次。从前还只一个,
如今又添了巴英官,更比春兰巴结的好。巴英官肌肤虽黑,却光亮滑泽,得个油
字诀,所以爱的人最多,姬亮轩醉后也曾对人讲过。

  是日饮酒之间,奚十一叫春兰进去了一回,出来坐了一坐;又叫巴英官进去
了。仲雨不知其故,只道有事,便与亮轩讲些闲话。这两个相公,一个是蓉官,
一个是春林,皆是奚十一常叫的。蓉官对着春林做眼色,春林笑了一笑。亮轩也
做眉做眼的,仲雨偶然看见,却不晓得什么,也不便问。蓉官忽问仲雨道:「你
能有个相好姓魏的,他初到京时,我就认识他,却不见得怎样。前日我在富三爷
家见他,体面得了不得,大鞍子热车,跟班亦骑上马。他如今做了什么官了?」

  仲雨道:「尚未得官,在华公府里当师爷,发了财,自然就阔了。」亮轩道
:「我听得人说,华公府富贵无比,除了皇帝就算他家,是真的么?」

  仲雨笑道:「这也是外头的议论。若说华府里,田地甚多,我听得有四十几
个庄头,一年论租,就抵得一府分的钱漕,自然也算个极豪富的人家了。」亮轩
点点头:「我们东家也常提起,说华公子是他的世叔,华公爷是我老东家提台老
大人的老师。

  有这么一个好世交,我们东家竟不拉拢。小弟是常劝他去走走。

  东家说,这是从前在军营保举的老师,那时华公子还小,说起来也未必知道,
所以不肯去。就是现在那位徐中堂,做两广总督的,也是老师在军营同拜的,如
今只有二少爷在京里。我前日在街上看见他,坐着辆飞沿后挡车,有七八匹马跟
着,相貌很体面,我看他将来也要做督抚的。我们东家也是不肯去,不知道什么
脾气。「仲雨笑道:」徐二爷原是个顶阔的阔人,他与华公子真是一对。前日我
为你东家,在他面前求了多少情,出了多少力,他还不晓得,我也没告诉他。论
理,你东家应该重重谢我呢。「亮轩忙问何事?仲雨笑道:」久后便知,此事也
不必说了。「只见奚十一出来,趿着双细草网凉鞋,穿条三缸青香云纱裤,披着
件野鸡葛汗衫,背后巴英官拿着柄黑漆描金鬼子扇,笑嘻嘻一轻一重的乱扑出来。

  亮轩出席相迎,仲雨也照应了。奚十一坐下,仲雨道:「你今日有什么事这
么忙?

  「奚十一笑了笑,方说道:」有点小事都清理了。「便道:」我方才失陪你
们,干几杯罢。「仲雨道:」喝得多了。「奚十一道:」好话,快再干两杯,我
们豁几拳罢。「仲雨道:」也好。「奚十一就与仲雨、亮轩、蓉官、春林豁了十
拳,起初还叫得清,后来便叫出怪声。广东人豁拳是最难听的,像叫些杀狗杀鸭
的字音。

  豁完了拳,讲些闲话,仲雨忽然问奚十一道:「如今有个顶好的相公叫琴言,
在秋水堂住,他的师傅叫长庆,你曾见过么?」奚十一道:「没曾见,听是听得
说过,是好的。」仲雨正要话时,蓉官道:「好什么?只得两三出戏。你叫他陪
酒,终席不说话。要他斟钟酒,是没有的事。」春林道:「好沉架子,到他家去
看他,倒是从不会客的。就是从前的王吉庆、李春芳,如今红字号的袁宝珠、苏
蕙芳,也没有这么大架子。要他中意的,才陪着坐一坐;不中意的,简直的不理,
赏他东西谢也不谢一声,也没有见他给人请安。」奚十一道:「这么样的相公,
没有遇见我。若遇见我时,他要这样起来,我就骂这婊子养的,他能咬掉我的卵
子?」仲雨冷笑道:「别说你这奚老土,就是你那两位老世叔,是有名的大公子,
尚且不能难为他,倒常受他的气。若教你去,准还不能进他的屋,休要想见他。」

  亮轩道:「那里有这话?我不信。岂有东家这样阔人,还不来巴结,难道他
不喜欢银钱的?」仲雨道:「别人你拿钱,可以熏他;这小东西,钱倒熏不动的。」

  奚十一道:「岂有此理,你不要尽讲海话。你看我去,包管他必出来,还待
得我好。」

  蓉官道:「未必。或者出来见一见,就算高情了。要待你好断不能。我见他
待人没有好过,就是见那几位大人们,也是冷冷的。倒是他两个师弟天福、天寿
会应酬,相貌又不好,人也不喜欢他。他师傅曹长庆,也是个古怪脾气,就是一
门只爱钱,钱到了手,又不睬人了。」奚十一听了这些话,心上着实不信,对仲
雨道:「你停一停,同我去看看,到底怎样?」仲雨道:「别处都去,他那里我
不去,况前日我还骂了他。」众人吃了饭,又坐了一回,仲雨告辞去了。两个相
公又闹了好一回方去。

  奚十一过了夜,明日早饭后,想起仲雨所说的琴言这么利害,到底不信,必
要去试试。过瘾之后,同了姬亮轩,带了春兰、巴英官,自己换了件新纱衫子,
坐了车,叫春兰、巴英官同跨了车沿,亮轩另雇一个车,到秋水堂来。

  这边琴言正在悲悲楚楚的时候,前日长庆见聘才生气走了,虽托叶茂林为他
婉言,总不见茂林回信,心上有些狐疑。又想起五月间,有两个人闹来,送了四
吊钱,陪了多少礼方去,听得传说是华公府的车夫。昨日听得聘才口风利害,似
乎必要来的,便十分担着担子,进来与琴言商量。琴言自那日从怡园回后,直到
今日总是啼哭,自己也不晓得为着什么,一味的悲苦,倒像有什么大事的,心中
七上八下:一来为华公子赏识了他,将来必叫他进府唱戏,那时府里多少人,怎
生应酬得来;二来每逢热闹之场独独不见庾香,故此越想越觉伤心,倒不料得聘
才即来,说要买他。

  长庆进来,见了琴言啼哭,不知为着何事,便安慰他两句,就说起聘才来说
的话,去的光景,要寻事生端,叫你唱不成戏的意思,我不知你心内如何。若进
去了,快活倒是快活的,不过是一世奴才,永作华府家人了。琴言听了,不由得
放声大哭起来。长庆没了主意,又安慰他。琴言带哭说道:「师傅,多承你能收
了我做徒弟,教养了半年,我心上自然感恩,所以忍耐,又活了两个月。如今师
傅既不要我,我也不到别处去,省得师傅为难。总之我没有了,师傅也就安稳了。」

  说了又哭,长庆也连连的叹气道:「不是这么讲,我原舍不得你去,不过与
你商量,恐怕逆了他们的意,闹些是非出来,大家受苦。他如今又不是白要你进
去,他许下我几千银子。我是算不来的,觉得这个买卖有些折本,所以主意不定。
若是进去,在你倒是极好的日子,只是苦了我了。」琴言道:「师傅要银子也还
容易,我在这里一年,也替师傅挣了好些钱。设使我进去了,也就歇了,难道还
能弄些钱出来?就是师傅少钱,也不必生这个念头,还是不卖我的好,还能够养
得师傅三年两载。」长庆道:「我主意原和你一样,就是其中有好些难处。你如
今倒别顾我,只要你自己想,自己定了主意才好,也不必哭了。我是有事要出门,
偏偏天福、天寿又进戏园去了。你若气闷,不如去请素兰来与你顽顽,他今日不
下园子,你们是讲得来的。」一面说,就走出来了,叫人去请素兰即便过来。

  刚走到里面,这边奚十一已到门,春兰、英官下来,进去问了,回说不在家。

  奚十一听了,先有一分怒气,自己也就下来,刚刚走进了门,姬亮轩尚在门
外,只见一人笑嘻嘻的上前说道:「老爷是找那一个的?若是找相公们的,没有
一个在屋里。」说罢,便迎面站住,也不说个请字。奚十一见了就有了三分气。
正要开口,倒是春兰先说道:「呀!这是奚大老爷,无论相公在家不在家,总请
大老爷进去,怎么门口就挡住了?」

  那人才退了两步,说:「请大老爷进屋子里喝茶。」即开了二门,奚十一同
亮轩进内,走过了庭心,上了客厅,却是三间:东边隔去了一间,算客房。对面
两间,一边是门房,一边空着。

  当下两人就进去房内坐了。英官、春兰即在外间坐下。那人送了两钟茶上来,
有些认得春兰,问了来历,进去告知长庆。

  长庆道:「已经回说不在家,也就不必应酬他了。」又想道:「这姓奚的,
虽听得他是个冤大头,但是个没味的人,多少相公上了他的当,没处伸冤,琴言
是断乎讲不来的。不然叫天福、天寿回来,或者有些甜头,也未可知。一面即打
发人到戏园去叫,一面自己穿了衣裳、鞋袜出来,款待奚十一。

  且说陆素兰来,见了琴言问道:「何事?」只见琴言又是娇啼满面,歪倒在
炕上。素兰安慰道:「你又怎么,你师傅请我来有何话说?」琴言道:「我今番
真要死了,不比从前还可捱得下去。」素兰忙问何事,琴言就把长庆的话述了一
遍。素兰也觉吃惊,发怔了半天,方问道:「你师傅的意思怎样?」

  琴言道:「师傅也没有主意,似乎两难,只有我死了,便了结了。」素兰素
:「你开口就说死,事情须细细的商量。况现在并没有闹事,又没人逼你,且缓
缓的想个法儿。」琴言道:「有什么法想?你忘了他们有个魏聘才,肯赦我这条
命么?只有一句,倒是瑶卿害了我了。」素兰道:「怎么说是瑶卿害你?」

  琴言又淌了些泪,不言语,素兰疑心,连声的问,琴言叹了口气道:「若使
大年初六那一天,瑶卿去唱了那出《惊梦》,我便不上台,也就干干净净,直到
如今没什么丢不开的事。偏要我去当灾替死,害得人半年以来,心上没有一刻快
乐。前日招此非灾枉祸出来,仍系那出《寻梦》断送了我,偏与瑶卿合唱。他若
写意些,我也不经意了。若叫他当场压下我来,又叫我没脸,所以我不得不用心,
偏又惹出这件事来。岂不是始终是瑶卿害的?」素兰道:「我看华公子这个人,
倒也没有什么不好,我也没有见他糟蹋过人。你若心上没有牵挂的事,倒可以去
混几年,或者倒有些好处,也不可知。就是不能会见庾香的苦了。」琴言道:
「就算华公子是个好人,难道魏聘才就不教坏他么?」素兰道:「你们若合了式,
魏聘才那种东西,非特不能欺你,且要巴结你呢!但我有一句话,你倒不要怪我
:譬如我们这班人与人相好,原是要论心的,但也不好太过。譬如度香、庾香两
人,待你的情分是一样的。不过,庾香专在你身上,不肯移情于人,所以你就为
这上头,也就专为他,不肯移动一步,是讲究专致的工夫了。但是庾香比不得别
人,他年纪小,没有惯常出来,一切都不甚便当。假使他们太太晓得了,还要教
训他,不准他出来;若访出你们相好,还要归怨于你,这是一层。你心上只管有
庾香,脸上不要教人看破了,人就要怪你,说人是一样的待他,他是两样的待人,
他到底与庾香是那一种交情呢,这是两层。此刻不怪你者,就是度香照常相待。

  你常常冲撞他,久而久之,要心冷的。你少了度香,也固然于你无损,你的
师傅就不好了。此刻有度香供给他,他自然不叫你再找人。如果度香淡泊起来,
他必要在你身上找还他那些钱。

  你想天下人,还有如度香这么样待人么?那时你受尽了气苦,只怕比进了华
公府还苦呢,这是三层。到那个时候,庾香能救你还好,若依旧束手无策,不过
将些眼泪给你,将些疾病报你,你两人仍是隔开,依然空想。叫你一身在外,如
驴儿推磨;一心在内,如道士炼丹,你受得受不得?那时只怕真要死了,这是四
层。你若进去了,或者仍可出来,也不定的。我听得华公子,最喜成人之美。若
打听你们两人,有这样至死不变的交情,倒因此成全作合起来也不可知。即或不
然,你歇几天,也可告个假出来,到我这里,去请庾香来会一会,倒可无拘束。

  你心上若当他与奚十一、潘三一流人,我可以替他出结:断不至此。

  依我这么想,是进去的为妙。「这一席话,说得彻底澄清,一丝不障,就是
个极糊涂的人,也能明白,岂有夙慧如琴言,尚不能领悟,便也点点头道:」我
并不是料不着这些事,我为着情在此时,事尚在日后,故重情而略事,行吾心之
所安,以待苦乐之自来。如到极处,则捐生以报,成我之情,一无顾忌。「

  素兰道:「杀身图报,难道我辈做不出来?但也要看什么事。

  你为庾香捐躯,是为什么?问你,你自己也就说不出;你死了也不算什么忠
臣烈士,节妇义夫。明白人还说你可怜,是一个情痴,糊涂人便说你是个呆子。

  甚至于胡猜到另有他故。且庾香到你死后,他不能不看破了。他上有父母,
要报答的;自己有功名,要奋励的;且未娶妻生子,后嗣是要接续的,如何肯能
为你捐躯?那时他倒想开了,一痛之后,反倒哈哈一笑,说:「罢了!罢了!镜
花水月,到眼皆空。‘只是可惜了你,到阴司,仍是孤孤单单,盼不到他,一样
的悲苦,无人可诉,你还能唱《阳告》吗?再要死时,就难再活了。」说到此处,
自己笑起来,琴言也就笑了,叫道:「兰哥,兰哥!我真佩服你,你这些见解从
何处得来?」素兰忽要走动,问道:「后面那小院子,可解手么?」琴言道:
「有毛厕,倒还干净。」素兰就开了房后一扇小门,上了毛房。只听得叩门之声,
见院子内东基角上有一小后门,叩得乱响,即问道:「是那个?」外面应道:
「我是对门王兰保,叫我送西瓜来与琴言的。」琴言听了,叫人开了门。那人挑
着四个西瓜进来,说道:「兰保说,这瓜好,送给你的。我从着后门进来,省了
半里路。」琴言叫人封了二百钱给他,回去道谢,又问兰保在家,那人道在家,
仍往后门去了。素兰解手毕,琴言即开了一个瓜,两人吃时,甚是甜美。正吃得
好,忽听得外面喧嚷之声,急叫人出去看时,那人去了一回,慌慌张张跑进来,
说:「了不得了,那姓奚的闹得泼反盈天,你师傅被你打倒了。」尚未说完,唬
得琴言、素兰魂不在身。素兰道:「快关了房门,叫外面拿锁锁了。」两人开了
后门,走到王兰保家去了。

  且说长庆出来见了奚十一,请了个安,举眼看他,相貌魁梧,身材高大,满
脸的烟气,似有怒容。那一个是个獐头鼠目,短小身材。又见两个俊俏跟班,一
个认得是春兰,就请客房坐下。奚十一道:「我姓奚,想来你也知道,不用我说。

  我听得你这里有个琴言,特来会会他,快些叫他出来。「长庆陪笑道:」琴
言偏偏不在家,进城去了。「奚十一听了,皱皱眉说道:」天天不进城,偏今日
进城。

  没有的话,快叫出来,为什么要躲着不见人?躲别人也罢了,难道你不打听
打听,我是躲得过的么?你不要发昏。「长庆看势头不好,像是有意来的,便一
面陪笑支吾,一面打算个搪塞他的法子,只得把大帽子,且压他一压,且看怎样。
便满面堆着笑道:」不瞒大老爷说,我们班里近日串了几出新戏,前在怡园演了
一个月,才上台。前日华公子即在徐老爷处见了,就把他们叫了进府,唱了两天
了,还要三天才得唱完。琴言的戏又多,华公子又喜欢他。若是别处,就可以叫
回来,惟有这个府里,小的们是不敢去的。大老爷或与公子有交情,倒可以打发
管家拿个贴子,去要了出来。

  如果合老爷的意,就将他留着使唤都使得。小的久闻大老爷的威名,几次想
请驾过来顽顽,恐怕贵人不踏贱地,又因没有伺候过,所以不敢冒昧。大老爷倒
不要疑心。若要躲着不见人,这又图什么呢。不要说大老爷,就是中等人,也没
有不出来的。「

  说到此,便近奚十一身边。将扇子扇着,又笑嘻嘻的道:「请宽宽衫子,如
要炕上躺躺,小的倒有老泥烟。」奚十一见他如此小心,气也消了,发作不出来
;且闻留他吃烟,正投其所好,便道:「既然真不在家,也就罢了。不是我自己
夸口,大概通京城相公,也没有一个不晓得我的。你若懂窍,过两天领他来见见
我。就是华公子,我们也是世交,你对他说,是我叫他,他也不好意思不放回的。」

  说罢,便解开了两个扣了。长庆替他脱了衫子,折好了,交与春兰,即请他
到吃烟去处,亮轩也随了进去。

  奚十一的法宝是随身带的,春兰便从一个口袋中,一样一样的拿出来,摆在
炕上。长庆陪了,给他烧了几口,心上又起了坏主意,陪着笑道:「小的还有两
个徒弟:」一个叫天福,一个叫天寿,今日先叫他们伺候,迟日再叫琴言到府上
来,不知大老爷可肯赏脸?「奚十一既吹动了烟,即懒得起来。又想他如此殷勤,
便也点点头,说:」叫来看看。「长庆着人叫了天福、天寿回来,走进炕边。奚
十一举目看时:一个是圆脸,一个是尖脸,眉目也还清艉洁白。一样的湖色罗衫,
粉底小靴。

  请过了安,又见亮轩。长庆叫他们来陪着烧烟,自己抽空走了。

  天福就在奚十一对面躺下,天寿坐在炕沿上。亮轩拖张凳子近着炕边,看他
们吃烟,春兰、巴英官在房门口帘子边望着。只见天寿爬在奚十一身上,看他手
上的翡翠镯子,天福也斜着身子,隔着灯盘拉了奚十一的手,两人同看。亮轩也
来炕上躺了,两个相公就在炕沿轮流烧烟。天福挨了奚十一,天寿靠了姬亮轩,
两边唧唧哝哝的讲话。亮轩不顾天热,就把天寿搂在怀里,门口巴英官见了咳嗽
一声,托的一口痰,吐进房内。亮轩见了,拿扇子扇了两扇,说道:「好热。」

  奚十一把一条腿压在天福身上,一口烟,一人半口的吹。

  春兰、巴英官看不入眼,便走出去,各处闲逛。走到里面,看见些堂客们,
知系长庆的家眷。又见东边一个小门半掩着,二人便推开进去,见静悄悄的,有
株大梅树。上面三间屋子,东边的窗心糊的绿纱,里面下了卷帘。二人一步步的
走到窗前,从窗缝里张时,见床上坐着两个绝色的相公:「一个坐着不言语,一
个低低说话,春兰却都认得。」

  只见素兰忽然回头,看见窗缝里有个影子,便问:「是谁?」

  那两个噗哧的一笑,跑了出来。素兰要出来看时,琴言道:「看他做什么,
自然是福、寿这两个顽皮了。」素兰终不放心,也因前日吓怕了,叫人关上门,
别叫人进来。春兰对巴英官道:「他们说琴官不在家,在床上坐的不是吗?」巴
英官道:「那个呢?」春兰道:「是素兰。待我们与老爷说了,好不依他。」于
是二人又到房门口,见他们还挤在一处,听得奚十一道:「琴言到底几时回来?」

  天福正要回言,春兰即说道:「他们哄老爷的,琴言现在里头,同着素兰坐
在床上说话,还说在城里唱戏呢?」奚十一听了心如火发,便跳起身就走出来,
天福、天寿两边拉住,奚十一摔手,两个都跌倒了,问春兰道:「你见琴言在那
里?」

  春兰道:「在后面,有个小门进去。」奚十一十分大怒,不管好歹,直闯进
去。

  长庆业已听见,忙忙的从内迎将出来,劈面撞着,即陪笑问道:「大老爷要
往那去?里面都是内眷住的。」奚十一嚷道:「我不看你的婆娘。」说了又要走,
长庆已知漏了风,琴言守门的人已经看见,便进内报信去了。这边长庆如何挡得
住?

  被奚十一一扌叉,踉踉跄跄跌倒了。

  奚十一走进院子,只见下了窗子,就戳破窗心,望了一望,不见其人,便转
到中间,见房门锁着,便要钥匙开门。长庆赶来说道:「这是我的亲戚姓伍的住
的,钥匙他带出去了,房里也没有什么看头。」奚十一欲要打进去,又似踌躇,
春兰道:「小的亲眼看见,还有英官同见的,如今必躲在床底下了。」

  长庆道:「青天白日你见了鬼了。」春兰道:「我倒没有见鬼,你尽说鬼话。」

  奚十一怒气冲天,忍耐不住,两三脚踢开了门进去,团团一看,春兰把帐子
揭起,床下也看了,只不见人。

  奚十一见房后有重小门开着,走去一望,院子里有个后门虚掩着,就知从这
门出去了,便气得不可开交,先把琴言床帐扯下,顺手将桌子一翻,零星物件,
打得满地。长应见了心中甚怒,又不敢发作。想要分辩两句,不防奚十一一把揪
住,连刷了五个嘴巴。长庆气极欲要动手,自己力不能敌,红着半边脸,高声说
道:「我的祖太爷,你放手咱们外面讲。你受了谁的赚,凭空来吵闹,我虽吃了
戏饭,也没有见无缘无故的打上门来,我们到街上去讲理。」奚十一也不答话,
抓住了长庆,走到外面,把他又摔了一交。姬亮轩忙上前,作好作歹,连忙劝开,
长庆家里人也来劝祝奚十一坐了,长庆爬起来,气得目瞪口呆,只是发喘。亮轩
见此光景,忙把衫子与奚十一穿上,死命劝了出去。奚十一一面走,一面骂道:
「今日被你们躲过了,明日再来搜你这龟窝,叫我搜着了,就打烂你这娘卖□的。

  你就拿他藏在你婆娘海里,我也会掏出来。「亮轩竭力的劝,方把奚十一拉
出了门。上了车,还骂了几声,亮轩也上了车随去,那天福、天寿,不知躲到那
里去了。

  长庆受了这一场打骂,不敢哼一声,关上门,即叫人到兰保处找回琴言,素
兰连兰保也送了过来。大家说起这奚十一一味凶蛮,真是可怕,只怕其中又有人
调唆出来,日后还不肯干休。一个魏聘才冤仇未解,又添出个奚十一来,如何是
好?说得长庆更无主意,越发害怕,琴言只是哭泣。兰保道:「我有一个好主意,
只劝得玉侬依了,倒是妥当的。你们明天就送他到华公府,他府里要赏你身价,
你万不可要,只说恐孩子不懂规矩,有伺候不到之处,叫他权且进来,伺候两月
看看,好不好再说。譬如有事,你原可以去请个假,叫他出来几天。华公子见他
不能出来唱戏,自然必有赏赐,那时你就有财有势,闲人也不敢上门了。进去后,
即或不合使唤,仍旧打发出来,可不原是一样?你若先要身价,且争多嫌少恼了
他,也是不好的。

  进去了,死死活活都是他府里的人了。「话未说完,素兰先就拍手叫妙,又
道:」好主意,曹老板你听不听?「兰保这一席话,说得个个豁然开朗,就是琴
言见了今日的光景,也无可奈何,只得依了。长庆心服口服,自不必说,是晚即
移到素兰家里。明日奚十一果然又来,各处搜寻不见,犹恶狠狠的而去。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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