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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全本] 【品花宝鉴】【全】作者:[清]陈森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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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八回生离别隐语寄牵牛昧天良贪心学扁马

  话说长庆被打之后甚是着急,只得仍去央求叶茂林,同到华公府聘才书房负
荆请罪,情愿先送进来,分文不要。聘才见他小心陪礼,且说一钱不要,便甚得
意,只道他一怒之后,使他愧悔送上门来,应了前日所说的话,便找了珊枝,请
公子出来说了,华公子道:「为何不要身价呢?」聘才说:「他的意思恐怕孩子
不懂规矩,二来如有错处,公子厌了,他仍可以领了出去,所以他不敢领价。」

  公子点了点头道:「这也使得,明日进来就是了。但既进了我的府,无论领
价不领价,外面是不准陪酒唱戏的。」聘才道:「这个自然,长庆能有几个脑袋,
敢作这种事?」华公子又吩咐珊枝:「你对帐房说:每月给长庆二百银子,叫他
按月到府支领。」珊枝答应了,即同聘才出来,见了长庆,一一说明;聘才又作
了许多情,长庆喜出望外,叩谢聘才而去。回来与琴言讲了。琴言到此光景,自
知不能不避。但今日之祸起萧墙,子玉全然不知,明日进了华府,未卜何日相见,
意欲就去别他一别,犹恐见面彼此伤心,耳目又多,诸多未便;欲写信与他,方
寸已乱,万语千言,无从下笔,只好谆托素兰转致。便又想了一会,即将自己常
常拭泪的那方罗帕,拣了四味药另包了,将帕子包好,外面再将纸封了,交与素
兰,托他见了子玉面交。

  至明日,长庆即把琴言送到华府,公子又细细的打量了一回,心中甚喜,即
拨在留青舍伺候。又领他到华夫人处叩见,华夫人见他弱质婷婷,毫无优伶习气,
也说了个「好」字,华公子是更不必说。琴言心上总是惦记子玉,也只好暗中洒
泪,背地长吁。过了几天,见华公子脾气是正正经经的,没有什么歪缠之处,便
也略觉放心。惟见了魏聘才,只是息夫人不言的光景,聘才也无可奈何,就要用
计收拾他,此时也断乎不能。

  且说琴言临行之际,所留之物托素兰面交子玉。素兰打算过几日,请子玉过
来,与他面谈衷曲。

  却说子玉自五月内与琴言一叙之后,直至今日,并非没有访过琴言,但其中
有多少错误。这一日天气凉爽,早饭后到素兰处,先叫云儿问了在家,素兰闻知
甚喜,忙出迎进。只见房内走出两人来:子玉看时,认得一个是王兰保;一个是
琪官,因多时不见他,即看了他一看。见他杏脸搓酥,柳眉耸翠,光彩奕奕,袅
娜婷婷,年纪与素兰仿佛,身量略小些,上前见了。

  子玉道:「今日实不料香畹处尚有佳客。」兰保道:「这就是你的小姨子,
你们会过亲没有?」子玉道:「这是什么话?那里有这个称呼?」素兰道:「这
个称呼倒也通。」琪官也不好意思,便道:「静芳不要取笑。」兰保道:「这倒
也不算取笑,你是玉侬的师弟,可不是他的小姨吗?」子玉笑道:「岂有此理。」

  说着遂各坐下。见桌上杯盘狼籍,似吃饭的光景,素兰叫人收拾了,便亲送
一碗茶来,问道:「你今日之来甚奇,想必已经知道了。」子玉听了又是不解,
问道:「什么事已经知道?我却实在是不知道。」兰保看着子玉道:「你倒不晓
得?

  已隔了五六天了,就算你不出来,难道也没有人对你去说的么?「

  子玉更觉纳闷,却思不到琴言身上来,说道:「我实在不晓得你们说的是什
么,我是不出大门的,这两天又没人到我那里,如何晓得外面的事?」琪官笑了
一笑,素兰道:「你真不知道,我只得告诉你,你且坐稳了。静芳、玉艳,你两
个扶住了他,待我再说。」子玉道:「香畹一向直爽,今日何故作这些态度?想
来也没有什么奇事,故作惊人之语耳。」素兰又把子玉看了又看,惹得兰保、琪
官皆笑。子玉看他们光景,着实心疑,便道:「香畹,你且说来。」素兰又怔了
一怔道:「说倒有些难说,有件东西给你一看就知道了。」子玉此时直不知什么
事情,只见素兰从小拜匣内,拿出一个纸包来,像封信是的,签子上头又没有字,
包又是方的,接到手内轻飘飘,拿手捏捏,觉松松的似乎有物。便即撕去封皮,
见是一块白罗,像是帕子,心上益发疑心,即一抖,掉出四个小纸包来。兰保等
亦都走过来看。子玉拆开纸包,摊放桌上,却是四味药,又不认得。素兰便问道
:「这是什么药?」子玉道:「我不认得。

  我且问你:给我看是什么意思?怎么你又不知道呢?「此时那三人都不言语,
只管瞧着那几包药,子玉看他们也似不明不白的,心上便越发狐疑,便问素兰道
:」这包东西到底是谁的?

  你们讲得这样稀奇。「素兰道:」不是我与你要这包东西,是你眠思梦想的
那个人,临别时留下,嘱付我寄与你的,我当是有什么要紧的东西,不晓得他就
将天天所吃的药包了些。这帕子他想你必认得,叫你睹物怀人的意思。「子玉一
听,心中老大一跳,一面看了看这罗帕,一面想道:」听他如此说来,难道玉侬
有什么缘故?像是不吉的话。「如此一想更觉一股悲酸,从心里走到泥丸宫,复
转将下来,竟透出眼鼻之间,已是涕泗泪澜,忍耐不住,便索索落落的流下泪来。

  三人看了也一齐叹息。子玉见此光景,更不敢再问,倒像已经明白一样,就
把帕子拭了一拭,想道:「这药想必临终的时候吃的了,故寄与我看。」便觉万
箭攒心,手足无措,只得站起来到外间坐下,想要大哭几声,但在素兰这里究竟
不便,只掩泣发怔。素兰见此光景,倒悔自己孟浪,又想方才的话说得竟像玉侬
死了,所以触起他伤心,即忙出来,对子玉讲道:「你且不必着急,还等我说。
玉侬没有怎样,请进屋内坐下,候我细说。」子玉听了便着急道:「香畹你有话
就直说,别这么半吞半吐的唬人,到底玉侬怎样?」便又走到里间来,兰保、琪
官看着他,也有些凄楚。素兰道:「你细听着这五月内的事情。」便一五一十的
将魏聘才怎样的来说,奚十一怎样来闹,他与兰保怎样的劝,怎样的出主意,又
怎样的躲避奚十一,又怎样的送进华府,临行时怎样哭泣嘱付,又将不受身价并
可靠假出来的话,细细的述了一遍,又安慰了几句。

  子玉听了,知琴言尚在人间,心便放了一分,停了一停道:「玉侬此去,也
就如出尘离世的一样。」便又滚下泪来,出了一回神,重把那几味药看了又看,
只认得一样是芍药,其余皆不认识,因对素兰道:「玉侬寄这几味药,必有深意,
但不知是什么药,你可叫人拿到药铺问明,叫他就写在包上。」素兰道:「说的
是。」就要叫人,琪官道:「不用,跟我的人就认得,他在药铺里当过伙计。」

  琪官即叫那人进来,把这四味药给他认,那人看了,便说道:「这味是牵牛,
这是独活,这是芍药,这是防己。」琪官拿起笔来写了,却想不出意思。素兰道
:「他离开了你,便是独活了,我懂得这一味。」兰保道:「防己是防自己的身
子,好叫你放心。那两样实在想不出来。」

  子玉含着眼泪道:「玉侬的心事全见于此,这芍药一名将离,言进了华府是
已经离的了。既离了,自然是独活了。独活在华府中,难道浮沉俯仰与众人一样?

  自然自己必定小心谨慎,刻刻预防,守身如玉。这牵牛没有别的解法,必定
是七月七日回来,约我来一见,是织女、牵牛相见之期了。「素兰道:」是极,
妙极,你猜的一点不错,正是这个意思。玉侬的心思,与人不同,他若写封信与
你,犹恐被人看见:且万苦千愁,也难下笔,倒不如这个意思好。若到七夕,你
是必到我这里来歇一天。我们进去,还要把你今日的情形,讲给他听,也不枉了
你这一片苦心。「说说讲讲,三人殷殷勤勤的安慰,子玉也只好忍耐住了。琪官
是与子玉初次盘桓,因见子玉的丰标,十分羡仰,怪不得玉侬心上只有他一人;
又看他如此情重,正如新妇须配参军,只可惜缘分浅薄,会少离多,始信苍天之
磨折人也。

  又对子玉,把从前魏聘才同船,一路在舟中下作的模样讲了好些。忽又想起
奚十一来,复咬牙切齿的骂几句。素兰让子玉吃饭,子玉心绪不佳,便要早回,
辞了一径回去,车上便觉四肢不舒起来。

  到了家中,见过颜夫人,便到书房躺下,自言自语,忽叹忽泣,如中酒一般。

  次日即大病起来,心神颠倒,语言无次,一日之内,哭泣数次。初时见有人
尚能忍住,后来渐渐的忍不祝见了他萱堂,也自两泪交流,神昏色沮的的模样。
颜夫人当他着了邪病,延医调治,甚至求签问卜,许愿祈神,一连十余日,不见
一毫效验。一日之内有时昏愦,有时清楚,昏愦时糊糊涂涂,不闻不见的光景;
清楚时与好人一样。睡梦中呓语喃喃,有时叫玉侬,有时唤香畹,有时大骂奚十
一、魏聘才诸人。颜夫人十分着急,颜仲清、王恂三天两日常来看视,心中虽是
明白,却也无法可治。二人商量,又不好对颜夫人讲,只好婉言解慰而已。颜夫
人每听子玉睡梦之中,必呼玉侬二字,心上便疑心子玉在外有什么勾当,便当玉
侬是个女人,心有说不出的隐情;因又想子玉不常出门,出门必有云儿随去。一
日便唤云儿来细细追问,说:「你跟少爷出去,到底在些什么地方?那玉侬是谁?
还是娼妓呢,还是什么样的人?」云儿起初不招,只说:「少爷出门,无非是怡
园,及王少爷、史少年几处,并没有见个女人。小的如撒了谎,今天就活不过。」
颜夫人想道:「好好问他,他必不肯认。」遂命家人拿了板子,吩咐着实与我打
着问他。云儿见要打,只得跪下磕头说:「实在是有个小旦,名字叫作琴言,少
爷常去找他,见了面,两人也是哭的时候多,笑的时候少。就是五月里,有一天
说是到怡园徐老爷处,也是假的,就同了那个小旦,还有一个也是小旦,在东门
外运河里游了半天,也是哭了半天。小的在船头上,别样话是听不见的。前日少
爷到了那个小旦家里,那个小旦说起琴言进了什么华公府里去了,又把那个小旦
给少爷留了一个纸包,小的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少爷就在那里哭起来。他们劝
住了,回来就是这个样子。小的没有一句谎话。至于别样的事,少爷是一点没有
的。」

  颜夫人听了,十分有气,便骂云儿道:「你就该结结实实的打。为什么不早
告诉我,直到要打才讲。若不看你还说实话,今日就活活打死。」喝退云儿,心
中便恨起这个儿子来,年纪轻轻的,就如此荒唐。若说为了一个小旦,何至于就
害如此大玻越想越气,欲要教训他一番,又看他病到如此;且自己也四十岁之外
的人,止此一子,今病到如此,即教训也是无益。万一因这一番教训,再添了病,
更难治了,莫若待他好了再说。左思右想,便请进李元茂来,问其底细。

  李元茂道:「小门生没同出去过,琴言不琴言,我也不得而知。我去年听见
魏老聘常常赞那琴言,世叔就有些留心。到今年正月初六,会馆团拜那一天,世
叔看了琴言的戏回来,又听得他们说好,以后的事,小门生实是没有见闻,要问
魏老聘才晓得他们的细底。」颜夫人便叫门上许顺,到华府请魏少爷过来有事相
商。聘才却不晓得是这件事,近来与子玉颇觉疏远,竟有一个多月不来。今闻颜
夫人相请,道是有些好事与他商量。隔了一日,便服御辉煌的出城,到了梅宅,
见过了颜夫人。见颜夫人脸上似有忧闷的光景,聘才先问了江西的近况,可有家
信回来;又问起子玉,并说场期将近,今年一定高中的这些套话。

  讲了一回,颜夫人道:「子玉得了一个异样的病症。」便把病的光景说与聘
才听,又将云儿、元茂的话也说了,便说:「小儿与这琴言到底有什么缘故?」

  聘才听了便觉得有些踌躇不安,良心发动,脸上露出愧色。停了一会,说道
:「去年小侄进京,是搭了一班戏子的船,内中有个小旦叫琴言。今年团拜这一
天,却好见着他的戏。后来世兄不知怎样认识的,听说在怡园打灯谜时认识的,
又赠了一张琴。小侄是个粗人,搭不上这一般的文人。其中怎样熟识,怎样交情,
小侄却不晓得。世兄常往来的那一班公子,伯母也都知道,其中的深情,他们必
知,伯母何不问问他们。」颜夫人道:「此时那个琴言呢?」

  聘才道:「琴言前在怡园学了什么新戏,为华公子赏识了。」

  说到此处,又半站起来说:「小侄受老伯与老伯母的厚恩,实在感激不尽,
知道世兄是为这个小旦害成了这一场大病,荒废诗书,糟蹋身子,所以倒设法怂
恿华公子买他。不料事有凑巧,有个姓奚的,为琴言在那里闹起来,要收拾他们。

  琴言的师傅害怕,不得主意,小侄因又劝他,于前几日已把琴言送进华公府
了。

  琴言既进了华府,一时是不能出来的。小倒心中倒觉喜欢,从此世兄倒可以
杜绝了这片心,可以作些正经事,不然也为这个小旦所累了。「颜夫人听了便怒
上心来,颇恨子玉不成人,弄这些笑话出来,心上反感激聘才,先与聘才道了谢。
又说道:」你兄弟如今病到这样,看来必是为这个小旦;睡梦中胡言乱语,忽哭
忽笑,口口声声只叫玉侬,自然是为那个小旦进了华府的原故。你兄弟虽没出息,
但我跟前就是他一个,设或有些长短,他父亲回来,叫我何颜相对?世兄你是明
白能办事,怎么想个方法将他医好才好。「聘才摇摇头道:」此事甚难,从来说
心病还须心药医。小侄是知道府上规矩的,难道伯父大人肯许他出去闹吗?「颜
夫人道:」不是这么说,我岂肯纵容他出去闹小旦,就算我溺爱,也断不至此。

  我听云儿说他与小旦见面也只是哭,小孩子不知什么意思,谅来没有别的缘
故,或是他们有些缘分也未可知。我想如今他眠思梦想的,总为着那个小旦。你
既在华府里,你可想个法子,叫那小旦出来安慰安慰他,或者就好的快了。「颜
夫人说到此,便已滴下泪来。聘才绉着眉,也叹了一口气道:」偏偏遇着这个人
又是不顺人情的,况是二百银子一个月的工食,如何能叫的出来?「

  颜夫人问道:「怎么就要二百银子一个月?这个人想来是个活宝了。既然这
么要钱,你兄弟是没有钱的,怎么又认识他呢?」

  聘才道:「琴言原不要钱,他师傅是非钱不行。小侄方才细想了,断无法子
弄他来,必要和他师傅商量了,事方可行。他师傅又不肯讲白话的。」颜夫人道
:「他师傅是怎样的?」聘才道:「难说话的很,在钱眼里过日子,要和他商量,
除非多许他钱,尚不知他肯不肯。他怕得罪了那边,一年得不了这两千四百头就
难了。我看这个东西要和他讲白话,是断断不能的。」

  颜夫人听了这话,似乎要花些钱,便道:「只要把他叫得来,就给他钱也不
要紧,但不知要用多少?」聘才道:「小侄再去见他讲讲看,总之小侄再没有不
尽心的,先请伯母大人宽心。

  「说着起身告辞,颜夫人又含泪道:」多费世兄的心,此刻我也不说什么了。

  既然如此,请你今日就去。如来得及,今日就赐一回信更好。「聘才答应了,
即便告辞出来,看了看子玉。

  子玉见了聘才,虽在病中,却未忘前事,便合眼装睡,没有理他。

  聘才与元茂略谈几句,即便出来,一径回华府,到自己房中坐下,细细的想
了一回,没有主意。即来找珊枝,把方才颜夫人托他话,都说与珊枝,又加上些
话。又说我与这个兄弟是三代世交,且我这梅老伯母,止他一子,人极聪明,相
貌生得也极齐整,你只当行好事,怎么成全成全他。倘能医好了这个病,我也感
激你不荆「珊枝道:」我有什么法子?只好禀明了公子,说你说的,叫他去看一
看就是了。「聘才连忙摇手道:」使不得,公子的脾气,咱们还不知道?如此说
非但不肯,大家也不好看,须得另想个法子。「珊枝道:」你有法子你就行,我
是不管这些事的。「聘才听了此话,便深深的一揖道:」好老三,好兄弟,你若
成全了这件事,我叫我那兄弟送你两匹新花样的好库纱。「珊枝被聘才再三求不
过,踌躇了好一会,又触起自己的心事来,便说道:」明日叫他去就是了。若问
起来,我自有话说,不说你就是了。「聘才听罢,笑逐颜开,深深的一揖,道了
谢。因看天色尚早,即坐车出来,见了颜夫人,故作许多为难的光景,说:」他
师傅依是依了,但是要给他二百银子,他才肯去叫他出来;他又说怕一叫出来,
那府里不要了也未可知。若不能进府时,那就不好说话。只怕他就要照样要起二
千四百银来。据小侄看来,此人实在刁滑可恶。把他痛痛说了一顿,他才有些害
怕,说:「后来进去不进去,不关事,但此刻之二百两是不能少的。不然,我担
了这个不是,一个钱不到手,又何苦作这险事。‘」颜夫人听了,心痛儿子,只
得依他,便道:「明日就叫他来,就依他给他二百两银子就是了,以后的事情只
好再说。」聘才见入其彀中,甚为欢喜。告辞出来,到了绸缎铺,拿了两匹好纱,
次日送与珊枝。

  你道珊枝是什么意思,敢作主意叫他出来?原来琴言刚进来半月光景,连华
夫人都疼他,时常赏他东西。又常说:「这孩子老实,不像个唱戏的。」因此珊
枝便动了酸意。想道:「我进来了三年多,也算第一分的人,他才进来几天,就
这么样。

  脑袋又好,将来不要把我压下去。「如此一想,便要设法挤他。

  今听聘才的一番话,正好立主意,因此就应许他,便到了留青舍与琴言说知。

  琴言一听就是眼泪汪汪的,说道:「怎么庾香就病到如此,林哥你真能叫我
出去,他家果真要我去看他吗?」

  珊枝道:「我无缘无故的,哄你作什么?你只管放心:半天之内公子也不下
来。即使叫你,我与你说,告假回去看师傅的病去就来的。公子若不说什么,很
好;要是说什么,我自会答应。可有一层,你去只管去,可要早些回来。再者,
你今既去,千万把他的病治好了,再去第二回,可就难了。」琴言红了脸不言语,
心中却也甚感激珊枝,我进来了倒全仗他照应,且能叫我去看庾香,以后倒不要
忘了此人。珊枝走后,琴言想来想去,就把聘才的仇恨也就淡了,说这件事也亏
他。

  是日无话,好容易盼到天明,恰好又天从人愿,华公子身子不爽快,在夫人
房里不出来。琴言便更放了心,忙忙的吃了饭,来找珊枝,说:「怎样出去?我
是不认得路径。」珊枝道:「你同魏师爷出去,他们就不好问什么;就使他们有
话,也传不到里头去。」琴言只得折口气来找聘才,聘才见了心中甚喜,脸上却
装了冷冷的说:「你去只管去,要谨慎些。将来闹穿了,可别说我同你去的。」

  琴言答应了,即同聘才一重一重的出去,把门的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
见了聘才同着,却不敢问。

  出了大门,即叫琴言坐在车里,放下车帘,自己跨沿,四儿坐在车尾,不多
一刻即到了梅宅。聘才也不候通报,同了琴言一直到了书房。许顺见了甚为诧异,
却又不好拦阻,也跟了进来。颜夫人正在盼望,见许顺进来,似欲回什么话似的,
颜夫人问:「有什么事?」许顺说:「魏大爷同了一个人,到像个唱戏的似的,
小的不敢不回。」颜夫人道:「我知道,快请进来。」许顺去请,只见聘才同着
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进来,不看也不觉得,细细一看,把颜夫人吃了一惊,倒像
是那里见过似的,忽然想起很像他未过门的媳妇琼姑模样。心中暗暗称奇,说:
「我常时听戏,见过无数的小旦,不过上了装像女人模样,下台时却没有细看过。

  今见这琴言玉骨冰肌,华光丽质,其尊贵的气象,若梳了头便是个千金小姐
的身分。就是这本来面目,也像个宦家子弟,俊雅书生,恰与自己儿子生得大同
小异。

  本来原有怒气,想说他几句。及至如今见了,不觉生出笑容来。

  琴言一进门时,原为子玉病重,出于情所难忍,故不顾吉凶祸福,也拼着颜
夫人骂了几句。而且聘才在车上,一路上说了些利害话,心虚胆怯,只得战战兢
兢上前,见夫人磕了一个头起来,低头傍立。颜夫人叫近前来,又打量了一回,
即请聘才坐下。颜夫人道:「你是那里人?去年几时到京?怎么认识我们少爷?

  又怎么样相好?你实对我说,我不难为你。「琴言见夫人颜色和霁,便略略
放心,眼含双泪,讲了两句,却含含糊糊。夫人知他害怕,便安慰他道:」你不
用害怕。

  这是我儿子不好,他来找你,不是你找他的。你只管放心,我决不难为你,
你却不可支吾,快些直说。「琴言停一停,只得说道:」小的是苏州人,去年冬
天到京,在联锦班。因为父母双亡,族中的叔母,将我卖出来的。今年正月初六
日,在姑苏会馆唱戏,是头一回见少爷。不知是怎么缘故,倒像从前认识的一样。
到元宵那一日,小的到怡园徐老爷家看灯,看他们制些灯谜,内中小的最爱那‘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那个灯谜,徐二老爷就把一张瑶琴,作了这个灯谜的
彩头,说有人猜着了,我就请他来与你相见。这日刚刚是少爷猜着。过了两天就
请了少爷来喝酒,叫小的来伺候。自从那一天才认识。第二次是素兰邀游运河,
陪了半天。就这两回,这是句句实话。夫人不信,只管问魏师爷。且少爷出门,
夫人是晓得的。「话未说完,便止不住流下泪来。聘才道:」这都是实话,真真
没有见过三面。「

  颜夫人听了,心中不解,所以又看琴言神气,实在可怜,心中想道:「怎么
半年光景,就见过两面?」便问道:「你的话自然句句是真的,但是少爷现在,
心心念念就是惦记你,你自己想必明白。」琴言道:「夫人这样恩典,小的敢不
实说?实在也奇,非特我像从前见过少爷,就是少爷见了我,也说是好像从前认
识的,就觉见面时,也是一家人似的,彼此也说不出缘故来。」颜夫人笑道:
「听你这一番话,却真也奇,我实在想不出来。但如今少爷因为你进了华府,病
到这个样儿,我所以叫你来,你怎么宽慰宽慰他,能够叫他好了,我不但不怪你,
还要赏你呢。」琴言听了更觉酸楚,只不敢哭,惟呜呜咽咽的说了一句,却不分
明。颜夫人见此光景,倒反可怜,就请聘才同琴言到子玉房中来,自己与聘才在
外间坐着,看他们所说何话,怎样情景。那许顺也直站到此刻,方才听明少爷的
病源,也跟到卧房中细听。不知琴言怎样医好了子玉之病,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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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九回缺月重圆真情独笑群珠紧守离恨谁怜

  却说琴言到梅宅之时,心中十分害怕,满拟此番必有一场凌辱。及至见过颜
夫人之后,不但不加呵叱,倒有怜恤之意,又命他去安慰子玉,却也意想不到。

  心中一喜一悲,但不知子玉是怎样光景,将何以慰之,只得遵了颜夫人的命,
老着脸,走到子玉卧房来。见帘帏不卷,几案生尘,药鼎烟浓,香炉灰烬,一张
小小的楠木床,垂下白轻绡帐。云儿先把帐子掀开,叫声:「少爷!琴言来看你
了。」

  子玉正在半睡,叫了两声,似应似不应的。琴言便走近床边,就坐在床沿之
上,举目细细看时,只见子玉面色黄瘦,憔悴了许多。琴言凑近枕边,低低的叫
了一声,不觉泪如泉涌,滴了子玉一脸。只见子玉忽然的呵呵一笑,道:「‘七
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正是此刻时候。」便又接连笑了两声。琴言知
他是呓语,心中十分难受,在他身上拍了两下,因想颜夫人在外,不好叫他庾香,
只得改口叫了声:「少爷!」此时子玉犹在梦中,道是到了七夕,已在素兰处会
见琴言,三人就在庭心中,摆列花果,煮茗谈心,故念出那两句《长恨歌》来。
魂梦既酣,一时难醒。琴言又见他笑起来,又说道:「我当是‘黄泉碧落两难寻
’呢。」

  说到此将手一拍,转身又向里睡着。琴言此时眼泪越多了,只好怔怔的望着,
不好再叫。见子玉把头摇了一摇道:「偏这般大雨,若明日早上也是这样,可怎
么好?船又隔得这么远。」

  停了一停,说道:「独活、防己之下,应须添一味当归。」

  外面颜夫人听了,知是呓语,虽不能十分明白,也是一阵伤心,两泪交流,
只管怔怔的瞅着聘才,聘才心上也觉凄楚,便说道:「玉侬你只管叫醒他。」琴
言便叫了两声「少爷!」子玉嗤的一声笑道:「你好痴也!」又道:「云儿,你
只管叫我作什么!这么近的路怕什么!你还当是大东门外么?」琴言要高声叫,
又哽咽了,喉咙叫不出来,只把手拍他。那子玉忽然睁开眼来,对着琴言道:
「香畹,这回又亏了你,费了如此的心,我以后便放了心了。」琴言又往前凑了
一凑,拍着肩道:「少爷!琴言在这里看你,你病可好些么?」子玉心上模模糊
糊,眼前花花绿绿,看不分明,便冷笑了一声。琴言又说了一遍,子玉便哈哈大
笑起来道:「你已试过了我一回,难道我还认不得你?」当下颜夫人在隔壁,听
了肝肠欲断,忍不住到房门口来看,见琴言坐在床上,拉了子玉的手,只是哭,
子玉只管笑。

  颜夫人道:「他认不得人,这怎么好呢?」聘才也只得走到床前,叫了几声
:「世兄,你心上的琴言特来看你,我扶起你来坐坐,你们说说话就好了。」聘
才叫云儿拧块热手巾来,替他净了脸,擦了擦眼睛,扶他坐起,把床锦被叠了,
在背后靠着。

  颜夫人倒不肯进来,恐怕儿子心上愧惧,魏聘才也离得远远的。

  子玉坐起后,精神稍觉清爽,猛然眼中一清,见琴言坐在旁边,便问道:
「你是谁?坐在这里?」琴言带着哭道:「怎么连我也不认得了?」琴言见窗户
未开,且系背光而坐,自然看不明白,便挪转身子向外坐了,侧了一半脸,望着
子玉道:「我是玉侬,太太特叫我来看你的,不料十数天,就病到这样。」说着
又呜咽起来,子玉听得分明,心中一跳,便把身子挣了一挣,坐直了,看了一回
道:「你是玉侬?我不信,你怎么能来?莫非是梦中么?」琴言忍住哭道:「我
是琴言,是太太叫我来的,你为何病到如此?」子玉便冷笑了一声道:「真有些
像玉侬。」

  颜夫人听了,对着聘才道:「此话说的奇怪。」又听琴言道:「我是为着你
的病来的。」子玉笑道:「你真是玉侬,如何得来?就算你愿意来,人家如何肯
放你来?」琴言道:「我真是玉侬,我已来了多时,是奉太太之命,叫我来看你
;又亏魏师爷带我上来。我劝你自己宽心,不必忧郁,身子要紧。快养好了病,
我既来动了,就可以常来的。」说着又滴下泪来。

  颜夫人见子玉清爽些,便有些欢喜,叫丫鬟移张椅子在帘子外坐了,聘才就
站在颜夫人背后。子玉此时又清爽了几分,便凑近琴言,细细一看,笑道:「玉
侬你当真来了,不是假的?」

  琴言回转头来,对着子玉,要回答时又咽住了,只是哭。

  聘才在外低低说:「玉侬扎挣些,倒不要引起他的哭来。」琴言只得把帕子
掩了脸,用力迸出一句话来道:「是真的。」子玉道:「果然是真的。」琴言道
:「真真是真的。」子玉便狂笑一声,往前一撞,却好扑在琴言肩上,犹是咯咯
的笑个不祝聘才见了忍不住的笑,那些丫鬟、仆妇也无人不笑。颜夫人点头叹息,
见子玉两手扶着琴言的肩,要坐起来,先笑了一回。

  琴言道:「你倒是什么病?我劝你不要病了,从今日就好了罢,省得多少人
为你苦,更招太太心里不安。」说着遂又滴了些泪。

  子玉笑道:「我有什么病,我这个病要他来就来,要他去就去,原不要紧的。」

  琴言道:「休说不要紧,你这病不比从前,也添了满面的病容,千万句并作
一句:放宽了心。你从前说自己会宽解,看得破,怎么今日又不会宽解,看不破
了呢?」

  子玉笑道:「我又何尝不会宽解,又何尝看不破呢?若看不破时,就是独活
的反面了,幸而看的破,尚有今日。」说着又哈哈的笑起来。琴言道:「我在华
府很好,华公子那人也是极正经的,且府中上上下下都待我极好,你很不必惦念。」

  子玉笑道:「你真好么?」琴言道:「真好,你不信问魏师爷。」子玉道:
「真好就好了,问他作什么?」便又笑了。琴言道:「只要你的病好得快,我便
更好。

  你若好得慢,我也就不甚好了。你若一分病没有,我便似成了仙这么快乐。
「说毕,勉强一笑,这子玉便大乐起来,手舞足蹈的光景。琴言道:」他那里原
准我告假出来,倒不比在师傅处拘束我。从前没有来过,今已来了,我就常常的
出来看你。你若没有病,我也可以多坐会,多说两句。你若有病,我又怕你劳神,
且我见了更闷。「子玉笑道:」你真能告假出来么?「琴言道:」今日不是告假
出来的么?「

  子玉道:「这也奇极了,我只当你进去了,我们此生休想见面。再想不到你
竟能出来,且又竟能到我这里来,真也实在奇怪,却也实在妙极,天乎!天乎!」

  说着,又抚掌大笑。琴言见了,倒疑他这笑也是病,心上倒又伤心起来,只
得忍祝此时颜夫人见子玉只是欢笑不已,也便解去了多少愁闷。

  想既能如此欢笑,心中自已开豁,其病就可好了。又见琴言总是凄凄楚楚,
真想不出这个道理来。子玉便又笑道:「你进去了,作些什么事来?」琴言道:
「一件事都没有,叫我在留青舍伺候。府里的房屋排场,比怡园又是一样光景,
错不得规矩。却用不着唱戏,也不作什么,不过作一个伺候书房的书童就是了。」

  子玉道:「你出来他们知道不知道?」琴言道:「他在上屋时候多。他还有
好几处书房,歇了几天,才到一处,也不过略坐一坐就走了。这屋子里的人不奉
呼唤是不进那屋子里去的。」琴言向来总说实话的,今日要治子玉的病,就有几
句谎话在里头。说得在华府里这等快活,将来还可以时常出来,不过极力要宽子
玉的心玻子玉听了这一片话,心内已觉四平八稳的摇也摇不动了,便真快活,笑
了一回。琴言又道:「从前在师傅处出门怕费力;且没有来过,也不敢进来。今
日我进来时即见过太太,太太很疼我,命我常来看你。今既奉了命,还怕谁敢说
什么不成?出入可以自由了。」子玉听到此间,倒把眉头皱了一皱,有些慌张的
意思,低低的问道:「你已见过太太了?太太没有说你什么,谁带你上去的,准
你进来吗?」琴言道:「是魏师爷带我上去的。我曾对太太说:」我能治你的玻
‘太太就很喜欢,吩咐我说:「你若能治好你少爷的病,我不但准你进来,还准
你常常的来呢;候老爷回来,还要商量买你进来服侍少爷呢。’倒问我愿意不愿
意。我说:」我有什么不愿意,只求太太的恩典就是了。‘「子玉道:」你向来
是不说谎的,今日这些话不要是些谎话来哄我么?「琴言道:」你不信,我请太
太进来,当面讲,你听听是真是假。「说罢就要走出来,子玉连忙摇手道:」使
不得,使不得。「又道:」你这些话,句句是真的?「琴言道:」你见我几时撒
谎来?「

  子玉点点头道:「真没有说过假话。」便自己定了定神,越想越乐,不禁大
笑,欢声盈耳,外边的颜夫人也喜欢的笑起来,聘才更觉洋洋得意,低低的说道
:「小侄看世兄今日竟会痊愈的了,这功劳全亏了琴言的师傅,虽然受了他那些
刁难,倒还值得。」这边子玉已乐不可言,那里留神到外间?况且外间人又是私
窥他的,病人精神有限,故而听不出来。子玉竟慢慢的跨下床来,琴言扶着走了
两步,觉得脚软神虚,便又笑道:「我已好了,我原没有什么病,不过受了些暑
气,有些头闷神昏。他们便当我是大病,把些药来我吃,愈吃愈闷,闷也闷极了。」

  便叫云儿道:「我觉饿了,有什么吃的,快拿些来。」颜夫人听了,即轻轻
的走出,聘才等亦都跟了出来。颜夫人道:「怪事!怪事!直看不出他们什么意
思来,这一对小人儿,却真也奇怪。今日实实亏了琴言,我倒要重重的赏他。」

  聘才嬉嬉笑道:「这也实在稀奇。伯母请看:世兄与琴言都是正大光明,一
无苟且的。今日真亏了他,若不然,就是那叶天士重生,也不能治的这么快。」
颜夫人道:「这也总是世兄的大力,才能叫得出来,这功劳总是世兄的,我母子
感激不荆」聘才连道:「不敢,况小侄受伯母府上的栽培,理应效劳,不要说费
这点心,就叫小侄赴汤蹈火,也不敢不尽力。」说完,露出满面得意。颜夫人又
谢了几声,即命云儿将那莲子粉熬成了小米粥,盛了两碗,命琴言陪着子玉吃了。
子玉见了琴言,心中一喜;又听了他这番言语,郁抑全舒。又喝了一碗粥,便觉
得神清气爽,即对琴言道:「我的病已好了,你全可放心。你今日出来,倒要早
些回去,不要叫人说出话来,以后倒难告假了。你的话我句句记着,句句依着你。

  你自己也要留神,诸事随和些,图个上进,比唱戏到底好多了。我前日只道
与你永无见面之期,不料今日如此快叙,我心中此刻百忧尽去,毫无不足。只惜
我没会见过这华公子,不然,我也可以来会会你,既是魏师爷同你出来「,说到
此,便问琴言道:」聘才同你到什么地方?「

  琴言道:「先前他也进来,叫了你好几声,扶你起来坐的,你没有留心。此
时想在上房同太太说话。」子玉即低低的说道:「从前的嫌隙,也不必记他了,
以后倒和好些为是。今日也算亏他出力。」琴言点点头,大有难分之意。子玉倒
连连催他,直到琴言告别之时,子玉方洒了几点泪。琴言又恳恳切切的嘱咐了一
番,子玉满口答应,送到房门口。琴言道:「你才好,不要出来,我还要到上房
见太太。」子玉又有些惶恐之意,便叮嘱道:「你见太太时,说话也须留意,不
可据实。」琴言答应,走了出来,即重到上房中堂内,颜夫人见了便笑吟吟的道
:「今日真亏了你治好了少爷的病,但不教他再病才好。」琴言脸上一红,停了
一停道:「少爷心地光明,没有看不透的事情,以后可保没有病了。」颜夫人又
把琴言打量了一回,便道:「你今日去了,几时再来呢?」琴言道:「可以告假
就来,请太太宽心。」颜夫人叹了一口气,对聘才道:「他们两个小人儿的事情,
真是猜不透。今日看他一个哭,一个笑,也没有讲什么,若不是亲眼看见,便任
是什么人也要胡猜乱讲,还要说我溺爱不明,为儿子作这些事。世兄你想,你亲
眼看见这光景,好笑不好笑?教我如何能认真,由他病去不成?」聘才正要说话,
颜夫人又对琴言道:「此中的情节,只有你心上明白,倒还要仗着你伺候他大好
了再说。」琴言低低答应,心中也想道:不料这位太太这样慈悲,若是别人,只
怕未必能这样,就算疼他的儿子,也疼不到我身上来,便着实感激。

  聘才见时候过久,便要同琴言回去,琴言也心内悬着,便叩辞颜夫人要去。

  颜夫人道:「你且略候一候,我还有话。」

  便自己进房,先着人叫了许顺进来,叫他秤了二百银子来,颜夫人道:「你
交与魏少爷收了。」聘才叫交四儿拿了。又见一个仆妇拿着一包东西出来,付与
琴言道:「这是太太赏你的,你收了再去谢赏。」聘才见是银镶小刀一把,大荷
包一对,小荷包一对,帕子一方,洋表一个,梅花小锭十个,牙骨真金面扇子一
把,琴言收了,与聘才进去谢了赏;聘才也含含糊糊的跟着谢了一声,即同出来。

  颜夫人送至中堂廊下,又叮嘱了几句。琴言与聘才出来,走到门房门口,只
见许顺笑嘻嘻的出来,见了聘才问道:「今日的事,到底是个什么缘故?真叫我
们想不出来。」又问琴言道:「你是那个班子里的?」聘才代答道:「他从前在
联锦班,此刻不唱戏了,在华公府里当差。至其中缘故,此刻不必告诉你,你后
来自会知道:」许顺不好再问,即送了出来。两人上了车,路上闲谈,琴言便感
谢不尽,聘才也谦了几句,却十分高兴。

  进城已是申初时分了。到门口下来,一径跟着聘才进去,只见总门口有人拿
了大簿子记上一笔,琴言知道是上号簿。聘才先叫四儿将银包拿进房去,放在钱
柜内锁好。一同进来找着林珊枝,珊枝见琴言回来,即笑道:「怎么去了许多时,
想必医的病好了。」琴言面有惭色,便问道:「公子可曾传我?」

  珊枝道:「怎么没传?传了两三回,不见你回来,公子大发气,已着人叫你
师傅去了。」琴言听了,吃这一惊不小,满面通红,说不出话来。聘才道:「他
是不禁恐唬的,你不要唬坏了他。」

  珊枝正容道:「我唬他作什么?未正二刻,公子出来不见他,问我,我说:」

  是他师傅的生日,琴言他回去拜寿。本要等公子下来告假,今早听得公子不
下来,他又候不及,托我回的。‘公子一听就有气,说:「若真是他师傅的生日
还罢了,要是说谎为别的事出去,我是不依他的。’立刻叫人到你师傅那里打听
去了。那人回来说了,只怕连我也要挨骂,你是不用说了。

  再者是,门簿上记明出进,都是魏师爷同的,只怕连魏师爷也要难讨公道。

  「琴言听了,心中七上八下的乱跳,急得眼睛都红了。若被他访出真情,且
慢说挨骂,就是羞也羞死人。聘才听了,似信不信的道:」老三,你不要唬人,
我是不关事的,是你担了担子叫他出去的,自然先要问你。「珊枝冷笑道:」问
我,我就直说,知道你们作些什么事?「琴言吓的眼泪都出来了,只得软求珊枝
替他周旋。聘才见些情景像真,亦连连陪笑,把扇子扇了他几扇子,作了一个揖,
叫声:」好兄弟!你替我遮盖些,就是哥哥脸上也不好意思,始终还是仗着你的
大力呢。「珊枝见他们真着了忙,便嗤的一笑道:」不要慌,事情是真的,不是
我撒谎。早替你们张罗好了:我已告诉朱贵不用去打听,在城外逛一逛回来,说
真是他师傅的生日,停一回就回来的。你们如得了彩头,也分些来谢他。「琴言
道:」我送他几两银子就是了。「珊枝又对聘才道:」这号簿上也去了才好,不
然将来终要看见的。「聘才道:」索性亦求你三太爷施点法力,我是不好去说。

  「珊枝道:」只是太便宜了你。昨日那两匹好纱,我不希罕,还拿去罢,花
样颜色全不好,我不要。「聘才道:」纱是顶好的,若要再换好的也没有,要换
花样倒可以。「珊枝道:」纱衣我也够穿,现存着十几套,没有裁的,也用不着。
我还打算送人,不过十几两的人情罢了。我告诉你:我新近见了两样东西,我很
爱他,自己不能出去买。「

  话未说完,聘才就连忙问道:「你看见什么,只管说来我听,或者我可以就
给你办来。」珊枝道:「不是别的。我见沙回子家里有一个金丝拧成的一个花篮,
不过二两重,手工倒贵。我又见他自己泡茶的一把时大彬的宜兴茶壶,盖子上嵌
着一块翡翠,是没有比他再好的了。我这个搬指都比不上。那金花篮我还了他四
十两,他也肯了,那茶壶我还了他二十四两,他还不肯。明日请你替我把这两样
拿来。沙回子讲:」这把茶壶竟是个宝贝,时大彬到此刻有一百多年了。这壶嘴
倒完茶是一点不滴的。泡茶时放茶叶也好,不放茶叶也好,冲一壶开水下去,就
是绝好的茶,颜色也是淡绿的。我因不信,把他的茶叶倒了,另放开水下去,果
然一点不错,是绝好的好茶,你说奇不奇?「

  聘才道:「茶壶用久了,所以才能够这样好。你既爱这两样,我就买来奉送。

  那纱也不必退,还留着送人罢。「珊枝笑道:」怎好这样。我若一定不要,
倒显得不好,只得生受了。「说了一回,就回房去了。

  到了留青舍,珊枝问起琴言之事,琴言只得大略说了一说。

  珊枝不信,心中有些动疑,说:「怎么无缘无故的会害起病来?见你戏的也
不止他一个,难道人人见了你,就都为你害病吗?我倒不晓得,你们有这些情分,
还是另有缘故呢?」一片话,说的琴言臊的了不得,又不敢驳回他,吊桶落在他
井里,只好忍住这气罢了。

  却说子玉这一场大病,琴官这一出华府,魏聘才自为得意,又以为奇,在城
外各处传扬。人家听了,竟当了一件新闻。有那些各班里相公,有嫌琴言的,有
爱造言生事的,七张八嘴,改头换面,添起枝叶,把个子玉、琴言说得无所不至。

  不料王通政在人家席上遇着蓉官、二喜等类,就把子玉、琴言的事说得活龙
活现。

  文辉本看过子玉之病,也觉得病的有些古怪,只不晓得是相思玻今听了这些
话,心上着实不爽快,因想道:「少年人这些事原也禁不住的,也只好逢场作戏。
况且子玉才十八岁,正是好花含蕊的时候,怎么就作起这些事来。偏偏去年又将
个爱女许了他。人生起头第一件,就是这不爱听的事,有了外遇,将来琴瑟之间
就不能专好的了。」回家就叫他儿子王恂问了一回,王恂只好含含糊糊的说了几
句,又与子玉剖辨,说断不至此,文辉终有些疑心。陆夫人听见了,虽未过门,
倒先替女儿吃起醋来了,便向文辉说道:「若论玉哥儿,相貌是极好的,所以去
年孙亲家母作媒,我就应许了。如今你自然不管,这怎么好?亲尚未成,倒先弄
些笑话出来,将来若是一味的混闹,叫琼姑过去,如何过得日子?亲翁在家还能
拘管,亲母是一味的溺爱,顺着他性儿,日后多半是个不成器的。这等小小年纪,
就这样无廉无耻的爱起小旦来,真了不得了。更有那些老不正经的,也要常在外
边作乐,更怪不得年轻的人了。到底这些小旦有什么好处,羞也不羞。」陆夫人
气头上,倒连王文辉也教训了一顿。文辉只是陪笑,不敢作声,说:「事情呢,
实在稀奇,我暗中窃访,连恂儿都知道他们才见过两三面。就是彼此思念,其实
没有别的事。况且这么小的孩子,那里明白到这些事。你放心,我自去嘱咐表妹,
以后管得严些,不准他出门,也就没事了。到今冬也好完娶,这件事琼姑过去了,
或可拘住他。」陆夫人冷笑了一声道:「这些下作脾气是出于本心,我见多了,
拘管得那一个住?从来说贼不改性,管住身管不住心的。」文辉听这些话,明明
的逼到自己身上来,只得呵呵一笑,踱了出来,往书房里去了。陆夫人气极了,
又在他女儿琼姑面前,把子玉讲了又讲。琼姑低头不语,心中也有些不耐烦。本
知道是个风流夫婿,却不道是这样轻薄,应着一句常说的话「才人行短」了。便
又想起哥哥、姊夫,常说子玉的好处,说人是极正经的,又极有情的。或者他爱
的这人,是单为其色,没有别的事,也未可知。便觉红晕桃腮,手拈衣带,呆呆
的静想。陆夫人又心疼他,多说了恐他烦恼,便坐了一坐也自去了。

  再说子玉自从琴言来看之后,便已放心。又晓得他母亲不责备,而且反托聘
才带琴言来,心中十分快意,自然更好得快了,不到十日便已精神复旧,惟见了
母亲总有些惶恐不安的光景。颜夫人爱子之心十分体贴,又知儿子并无苟且之行,
绝不提起琴言的事。那王文辉亲自来过几次,陆夫人也来过。一日在颜夫人面前,
也不好说得,但有些话里讥讽,暗藏褒贬,似乎叫亲家以后留点神,不要放纵他
的意思。又见子玉病已痊愈,看其相貌翩翩,实是佳婿,又像个真诚谨厚的人,
就把疑心消去一半。

  过了几日,子玉究竟放心不下,便回了母亲,借看聘才为名,去看琴言,恰
好见着聘才。聘才又求珊枝,把琴言叫出来,说了有一个多时辰的话,子玉方才
放心而去。华府中人多嘴杂,且各存一心,过了几日,就有人将此事传到华公子
耳中。华公子听了着实有气,便叫珊枝上来问了一遍,珊枝替辩了几句,华公子
也说了他几句,以后不准琴言出门,将他派往洗红居,交与十珠婢看管,不与外
人通问,便与拘禁牢笼一般。幸亏十珠婢都是多情爱好的,倒着实照应他。若是
别人在此,也是求之不得的。这琴官一来年纪小,二来是个异样性格的人,到是
守身如玉,防起十珠婢来。所以华公子看得出他老诚,放心放在婢女堆中,也当
他是个丫鬟看待他,只不许与外人交接。到了此间,是断乎走不出来,就是林珊
枝不奉呼唤也不能到的,何况他人?琴言只好坐守长门,日间有十珠婢与他讲讲
说说,也不敢多话。晚间独守孤灯,怨恨秋风秋雨而已。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
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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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赏灯月开宴品群花试容装上台呈艳曲

  话说琴言从子玉处回来,华公子虽未知其细底,但责其私行出府,殊属不知
规矩,姑念初犯,权且免责,把他拨在内室,这是里外不通的所在。一日,独坐
在水晶山畔,对着几丛凤仙花垂泪,心中想到人生在世,不能立身扬名,作些事
业,仅与那些皮相平人混在一堆,光阴易过,则与草木同朽。即如草木开了花,
人人看得可爱,便折了下来,或插在瓶中,或簪于鬓上,一日半日间,便已枯萎,
虽说是爱花,其实是害花了。譬如这一丛凤仙种在此处,你偎我倚,如同胞手足
一样,有个自然的机趣,即有风吹雨打之时,不过一时磨折,究无损于根本。

  若将他移动了根本,就养在金盆玉盎中,总失其本性。还有那些造作的,剪
枝摘叶,绳拴线缚,拔草剥苔,合了人的眼睛,减却花的颜色,何异将人拘禁束
缚,叫他笑不敢笑,哭不敢哭。

  再子细思量,人还有不如花处,今年开过了明年还开,若人则一年不似一年。

  即如我之落在风尘,凭人作践,受尽了矫揉造作,尝尽了辛苦酸甜,到将来
被人厌恶的时候,就如花之落溷飘茵,沾泥带水,无所归结,想至此岂不痛杀人,
恨杀人。一面想,一面滴下泪来。再想到庾香虽然病好,但我从前说了些谎话,
若知我近日的光景,他不能来,我不能去,只怕旧病又要发了,那时再来叫我,
恐怕也不能再去。思前想后,终日凄凄楚楚的。一日一日的挨去,光阴最快,转
眼已一月有余,只见丹桂芬芳,香盈庭院。

  此日是八月十二,华公子想起六月二十一日在怡园观剧,说秋凉了请度香过
来。因想十五日是家宴之辰,不便请客,即定于十四日,请子云、次贤、文泽等,
在西园中铺设了几处,并有灯戏。为他们是城外人,日间断不能尽兴,于下贴时
说明了夜宴。此日正是秋试二场,刘文泽为什么不应举呢?这一科大主考即系文
泽之父大宗伯刘守正,副主考系王文辉,已升了阁学,陆宗沅、杨芳猷、周锡爵、
孙亮功一班可可的一齐分房,将那一班知名之士回避了一大半。内中除徐子云、
史南湘是前科举人,萧次贤是高尚自居,无心问世,只有田春航、高品入常如子
玉、王恂、文泽、仲清等皆遵例回避。子玉在家闷闷不乐,又因琴言杳无音信,
内外隔绝,又不能传递消息,几次要去访问聘才,又因华府威严,豪奴气焰。故
而子玉不肯前去,只得静坐书斋,闷坐而已。

  且说十四日早,子云与次贤商议道:「今日华公子请我作通宵之饮,且闻赏
灯,他今日必有一番热闹局面,并闻五大名班合唱。」即传家人分派跟班,检点
衣服什物,零星珍宝赏需等类。总管预备好了,交与家人点过,免得临时短少。

  说着已到未初,当下二人早吃了早饭,穿了衣裳,上车一径往华府来。

  且说华公子亲自往各处点缀了一番。这西园景致奇妙,虽不及怡园,然而精
工华丽,却亦相埒。不过地址窄小,只得怡园三分之一。园中有十二楼,从前聘
才所到之西花厅,尚是进园第一处。从前华公爷一个好友叫作谢笠山,是个画画
好手,与他布置了十二年,却是浓淡相宜,疏密得体。到华公子长成,心爱繁华,
又把笠山手笔改了许多。如今是一味雕琢绚烂,竟不留一点朴素处。

  是日张仲雨一早进来,先在聘才处吃了早饭,与张、顾诸人谈笑了半天。到
得午正时候,拉了聘才、林珊枝来逛西园。

  仲雨从前也不过到过一两处,聘才虽经游过两回,也未全到。

  此园有一妙处,曲折层叠,贯通园中。地基见方二十亩,筑开一池,名玉带
河,弯弯曲曲,共有六折,每折建一桥,共有六桥。池边有长廓曲榭,回护其间,
前后照顾,侧媚傍妍。也有小艇三五个在岸泊着。池边一带名为小苏堤。园中有
好些大树、虬松、修竹。假山有两种:一种小者用太湖石堆砌出来,嵌空玲珑;
一种高大的用黄石叠成,高至数丈,苍藤绿苔,斑驳缠护,亭榭依之,花木衬之。

  撮要提纲,则水边有山,山下即水,空隙处是屋,联络处是树。有抬头不见
天处,有俯首不见地处。

  当下仲雨、聘才二人,跟着珊枝,顺着山路径,高低斜曲,穿入一个神仙洞
内。从左边上去,几树丹桂,不到十余步,至一带曲廊,作凹字形,罘□轻幕,
帘栊半遮。珊枝引入看时,共是七间,两楹如翼外张,中间平厦三间,后面玻璃
大窗,逼近池畔。室中陈设华美,署名「归鸿小渚」。下有小跋数行,是华公自
叙亲笔。二人赏鉴了一回,从右边长廊西首小门走去,是一个小小院子,有几堆
灵石,几棵芭蕉,见一个小座落,是一个楠木冰梅八角月亮门,进内横接着雁齿
扶梯。上得楼来,却是四面雕窗,楼中摆着数十个书架,横铺叠架,摆得有门有
户,缥缃万卷,芸香袭人。此楼有两所,作丁字形,一所三层,一所两层,俱是
明窗面面,中间锁着四个大橱。下摆一长桌,宝鼎喷香,瓶花如笑。

  当下三人略坐一坐,便从屏门后扶梯下来。接着一带红阑,阑下种着一排垂
柳,前面几树梧桐。进得楼来却甚精雅,壁上挂着数张瑶琴,古锦斑斓,五色绚
彩;几案上摆些古铜彝鼎,却无一点时俗气。赏玩了一回,又走下来,四面俱敞,
傍水临池,室中不染一尘,几案桌椅尽用湘竹凑成,退光漆面。左右两行修竹,
几处秋声动人。阑前摆着一张棋桌,放着两个洋漆棋盒,仲雨道:「此间颇为幽
静,却洗尽繁华气象。」珊枝道:「公子虽爱热闹,其实也喜清静。」仲雨走下
阶来,沿池而行,渡过红桥,对面一个白石平台,雕栏如玉;上面三间平榭,垂
了湘帘。进去一看,觉得一片晶光射目,寒侵肌肤,为夏间避暑之地。一切桌凳
几案,尽是玻璃面子。两旁两架云母屏风,中间一口大缸,一缸清水,养些大金
鱼在内,中放一座四尺多高一块水晶山。此刻秋凉时候,已觉阴森逼人。走了出
来,只听的远远敲梆之声。珊枝道:「此是传人伺候,公子将出来,客将到了,
恐怕有事,我先出去。」说罢便走了。仲雨也同了聘才出来,仍到东园,穿好了
衣裳等候。

  却说华公子宴客,今日共有三处:日间在恩庆堂设宴观戏。

  酉戌二时,在西园小平山观杂技。夜间在留青精舍演灯戏。华公子已冠带出
来,先在恩庆堂前候客。却好萧、徐、刘三客约会了同来,进了大门,下了车,
里头另换肩舆抬进,直进了垂花门,到大厅下轿。华公子出迎叙礼。即开了中门,
宾主四人,慢慢的走进来,又走了两进,才是恩庆堂。萧次贤是初次登堂,便留
心观望。这恩庆堂极为壮丽,崇轮巍奂,峻宇雕墙,铺设得华美庄严,五色成采。

  堂基深敞,中间靠外是三面阑干,上挂彩幔,下铺绒毯,便是戏台,两边退
室通着戏房。宾主重新叙礼,将要坐时,魏聘才同着张仲雨出来。一一相见了礼,
遂即叙齿坐下,讲了些寒温,献过了三道茶。只见两个六品服饰的,领着四个人
上来,铺设桌面,摆了两席。戏房便作起乐来,随后银盘金碗,玉液琼浆献上来。

  华公子起身安席,子云、文泽等推让,欲要并作一席,也换个圆桌,华公子
执定不肯,遂让次贤首坐,文泽次之,那一桌子云首坐,仲雨次之,聘才与自己
作陪。

  今日是五大名班合演,拿牙笏的上来叩头请点戏,各人点了一出,就依次而
唱。冲场的无非是那几出,看官也都知道,只得略了。主人让酒,四客饮了几杯,
上过了几样肴馔,正是罗列着海错山珍,说不尽腥浓肥脆。清谈妙语,佐以诙谐。

  那边席上,聘才问次贤怡园的光景。次贤略述了几处。随后即见宝珠、蕙芳、
素兰、漱芳、玉林、兰保、桂保,春喜、琪官等九个,又凑上一个,作了一出《
秦淮河看花大会》,有幽闲的,有妖冶的,有静婉的,有风流的,极尽靡艳之致,
众人尽皆喝彩。子云、次贤等就于此出中间放了赏。华公子对着笑道:「此系抄
袭吾兄旧文,殊觉数见不鲜。」子云道:「唱的甚好,贞静的却极贞静,放浪的
却极放浪,没有一人雷同。」文泽道:「这出戏我倒没有见他们唱过。」次贤道
:「如今秦淮河也冷落了。就是从前马湘兰的相貌,也只中等,并有金莲不称之
说。」子云道:「湘兰小像我却见过,文采丰韵却是有的。」

  聘才、仲雨也随声附和,讲了一阵。华公子酒兴便发起来,便劝诸人畅饮了
几杯。子云留心今日不见琴言,便问道:「我闻得琴言近在尊府,今日何以不见?」

  华公子道:「这孩子脾气虽有些古怪,却还老实,如今派在内书房,少刻就
出来的。」

  子云又留心看去,却又不见林珊枝与那八龄班,心内思想,今日如此盛举,
为何又不见这些人?难道都在戏房里扮戏么?这出戏唱完了,华公子就传十旦上
来敬酒。众人一齐上来,肥瘦纤浓,各极其妙。子云看九人之外添了一个全福班
的全贵,也很娇娆艳丽,风致动人。都请过了安,齐齐的手捧金杯,分头敬酒。

  蕙芳敬到子云面前,子云问起春航场中文字得意么,蕙芳道:「前日史竹君
说他的很好,是必中的。」文泽在那席听了笑道:「我听得你在家,天天的焚香
祷告,湘帆就文章不佳,也是必要中的。」蕙芳笑道:「谁说的?中举可以祷告
得来,我倒愿替众人祷告了。」华公子问道:「你们说的什么?」子云正要回言,
蕙芳忙斟了一杯酒来劝子云,子云被他缠住,却不能说。华公子呆呆的看着蕙芳,
等着子云说来,文泽见了便道:「待我说罢。」蕙芳对着文泽丢了个眼色,这边
张仲雨笑道:「媚香,今日人多嘴杂,你就要掩人的口,也掩不住这许多。」蕙
芳道:「要掩人口作什么?我也没有怕说的,你们爱说就说罢。」笑着走到那边
来敬文泽。那边宝珠,华公子赏了一杯酒,他吃过谢了。华公子道:「今日这出
戏也唱得好,淡装浓抹,各有所宜。」宝珠微笑不言,华公子即问蕙芳之事,宝
珠笑道:「我不晓得。」华公子笑道:「你们自相卫护,这般可恶,将来总问得
出来。」便又叫过蕙芳来,蕙芳只得过来,华公子道:「我是性急,又听不得糊
涂事。你有什么隐情,定要瞒着我作什么?」蕙芳低下头说道:「公子别听他们
的话,他们是取笑我的。」子云笑道:「媚香,你们的事,城外是全知道。就是
城里,只怕也有人知道的。何不说与公子听听呢?」蕙芳道:「我有什么说的?」

  仲雨忽然笑道:「你事急,就借着人作护身符,如今你又忘恩负义了。」说
得众人不解,蕙芳怔了一怔,脸上不觉红起来。华公子看了,想起前日的话,动
了些怜念,料有些隐情不好讲,慢慢的问度香罢了,便倒把别的话支开。当下谈
笑间,饮了许多酒,戏唱过了好几出,吃过了两道点心。华公子起身道:「请到
园中散散罢。」次贤、子云道:「甚好,本来酒已多了。」诸客一同起身,就有
四五个家人,急忙从廊下近路抄入,通知园门伺候。

  却说东西两园,在正厅两旁,处处有门户通入。当下华公子引着众人,即从
游廊内绕过了几处庭院,又到一个回廊,见壁间嵌着一块祝枝山草书木刻,约有
六尺多高。众人正待看时,只见一个跟班的走来一推,却是一扇门作成的,当面
便是绿阴满目,水声潺潺。大家推让进园,走过红桥,是一个青石台,三面也有
白石短阑,支了一个小绿绸幔子。左边是山石,土坡上有丛桂数十株;右边是曲
水湾环,沿边竹树蒙葺,隔断眼界。

  上面是三间小榭,内书「潭水房山」四字,却极幽雅。

  子云等欲要坐下,华公子让到里面去,从屏后走进,便见一个所在,里窄外
宽,三面如扇面。绮窗雕!□,中间用乌木、象牙、紫檀、黄杨作成极细的花样。

  此中隔作五六处,前面不用帘子,是一带碧纱栊。众人到阁前看时,底下是
一道清溪,有两个小画舫泊着。对面也是水阁,却通垂了湘帘。华公子就命在碧
纱栊前摆了一个长桌,室中焚了几炉好香,献上香茗。众人坐了,正觉秋光如画,
清洗心脾。子云偶回头时,又只见珊枝同着琴言上来,对着子云等请了安。子云
等忙招呼了。

  子云见了琴言,此时低眉垂首,不像从前高傲神气。且隔了两月,从前是朝
亲夕见的,如今倒像是相逢陌路,对面无言,未免有些感慨。即叫他走近,问了
些话,要问起子玉来,却又缩祝次贤、文泽也问了几句。

  当下众人清谈了好一回。已是申正时候,华公子便命摆了几个果碟,几样小
吃,小酌起来,又叫了群旦进来伺候。对面水阁上却安放了一班十锦杂耍,便上
起场来,说了好些笑话,作了一回像声,又说了一回《龙图公案》。次贤等不甚
喜听,便与群旦猜枚行令,彼此传觞。华公子又叫了一档变戏法儿的,耍了一回。

  堪堪月色将上,又撤了席,在园中散步了一回。便有十数对的红灯笼前来引
道,华公子与诸客都更了衣,随着红灯笼步出了园,仍从恩庆堂来,却见明灯灿
烂,霞彩云蒸的一般。从屏后迤东而行,处处笙歌盈耳,灯彩如虹。进了一个月
亮门,门前扎起一个五彩绸绫的大牌坊,挂着几百盏玻璃画花的灯,中间玻璃镶
成一匾,两旁一副长联。进了牌坊,月光之下,见庭心内八枝锡地照,打成各种
花卉,花心里都点着灯,射出火来,真觉火树银花一样。前面又是一个灯棚,才
到了戏台,更为朗耀,两厢清歌妙曲,兰麝氤氲。对面就是留青精舍。

  于是让众客进去,入了坐,主人定了席,重新开了戏,这番畅饮欢呼难以描
写。饮到二更,主客皆有醉意,便停了菜,换上果品,散坐一回。

  忽见伺候的上来,说门上回话:说冯少爷来了,要进来。

  华公子怔了一怔,道:「好,就请进来,却无生客在此。」聘才道:「缘何
三更半夜的才来?」华公子道:「想必关在城里,无歇处了。」候了好一回,才
听得脚步声,两盏小明角灯引路,冯子佩抢步上前,与华公子见了礼,又与众人
相见了,却也都为熟识。华公子即令其坐在聘才之上,将要问话,子佩便笑道:
「好!如此热闹请客,却不来叫我一声,要我闯上门来。」刘文泽道:「恐怕你
应酬忙。知道空闲,我早上就带了你来了。」说得众人笑了,子佩也不理会,便
把那些个相公看了一看,即让合席饮了两杯酒,才又自己吃了几箸菜。

  华公子见他光景饿了,便问道:「你今日在何处?怎么这时候才来?」子佩
摇摇头道:「不要说起。」才又吃了一块苹果,接着说道:「绝好一局,弄得不
欢而散。」说到此,却又懒说下去,华公子道:「为何不欢而散?你且说来。」

  子佩道:「今日和我妻舅归自荣,同到他的妻舅乌大傻家替他婶娘祝寿。」
仲雨听了要笑,子云道:「有了乌大傻,自然就不妥了。」

  文泽点点头道:「这套话倒必定可听,快说罢。」子佩道:「归自荣并约了
他小丈人,带了那四个档子。大傻也请了两桌客,并些南边朋友。」有几个会串
戏的在内,大家公议:「每人凑钱十吊,共得九十吊,遂叫了全福班演戏。归自
荣高兴,与一个姓吕的串了一出《独占》。」文泽道:「归自荣本生得好,就是
不该同小老婆另住在城外。听说仍旧窘迫得很。」子佩丢个眼色,文泽不说了,
萧次贤冷笑一声,聘才像要说话又不说。

  子佩道:「他们爱串戏罢了,偏又拉上我。」华公子道:「不错,你的戏是
唱得最好的,我看比他们还强些。今日串的是什么呢?」子佩道:「和别人串也
好,偏偏大傻子死缠住了,要与他唱《活捉》。本来戏名就不吉利,大傻生得又
呆又笨,种种不在行,难以尽述,看的人也不住的笑。正到进场的时候,我将帕
子套住了他,忽然走进了一群人来,不论皂白,拿出刑部一张票子,给众人瞧了
瞧,就一条链子,把大傻子拉了出去。

  里头奶奶们急得哭号起来。众人不晓得是什么缘故,欲待出去劝解,他们已
经飞跑去了,没头没脑的叫人怎样,只得一哄而散。自荣是不能走的,还有大傻
几个至交在那里,我便一直到这里来。「众人听了也都称奇,仲雨道:」我也猜
着八分了。这事还是为着归自荣起的,乌大傻不过听了衬戏,吃了镶边酒,便替
归自荣担了个苦海的干系。「冯子佩道:」我倒不知,你知是为着什么?「仲雨
道:」我也是猜测。我听得人说:乌大傻子造了张假房契,替归自荣借了六百吊
钱,听得借主知道了,要告他。我想一定是此事了。「冯子佩道:」有点像,钱
是归自荣与大傻两个分用的,如今倒是乌大傻一人倒运了。「刘文泽道:」这个
乌大傻子,也生得特奇,又呆又傻,倒是个戏癖。城外十个戏园,他每天必处处
走到,一个园子里至少也走个四五回。歪着肩膀,最可厌的是穿双破皂靴,混混
沌沌的走去走来。略有一面之交就斜着身子站住了,人又不留他,没奈何又走过
去。我不看戏便罢,若看戏必遇他的。「次贤笑道:」他也是我们浙江人,我看
他书倒像念过的。「张仲雨道:」也不见得,我虽不懂文理,我见他那字就不成
个样子。「华公子道:」别讲这些人,管他傻不傻。子佩你会唱戏,你何不上台
唱一出,显显本领;况且多少赏鉴家都在此,或者巴结的上,于你有点好处。

  「子佩啐了一口道:」我又不是相公,要巴结谁?「

  徐子云道:「谁又当你是相公?就是顾曲登场,也是风流自赏的事。况你具
此美貌,不教人赞声,岂不也冤枉煞了。」

  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冯子佩有些活动,便道:「今日没有伙计,唱不成的。」

  华公子道:「怎么没有?你就不和班里人唱,」呶嘴道:「张老二,魏老大
就很在行的。」仲雨摇头道:「我不能,况且我只会几套老生曲子,也配不上他。
魏老大可以,不但小生,连二花面、三花面全能。」魏聘才只顾笑,也不招揽,
也不推辞。徐子云道:「这不用说了,就请魏兄与子佩一试,也是工力悉敌的。」

  聘才道:「只怕不对路,况且没有请教过子佩怎么样?」华公子道:「这也
不妨。

  关目腔调有不合处,预先对一对就是了。况且我这里教曲的苏州人也有好几
个,叫他们伺候场面就是了。「聘才道:」既如此,必须周三的笛子,秦九的鼓
板方妙。「华公子便叫人传了上来。在台上伺候。

  聘才便自述所唱《折柳》、《独占》、《赏荷》、《小宴》、《琴挑》、《

  偷诗》等戏。子佩连连摇头,原来却有不会的,也有会而不熟的,便笑道:
「我都不会,看来唱不成。」聘才问道:「你会的是什么?」子佩道:「我会的
是:《前诱》、《后诱》、《反诳》、《挑帘》、《裁衣》等戏。」聘才笑道:
「也不对,竟唱不来。」华公子身子后边,站着几个八龄班内的,有一个对林珊
枝低低说道:「魏师爷何不唱《活捉》,前日不是见他唱过的?」华公子早已听
见,便向聘才道:「你何不同他唱《活捉》呢?」聘才尚要支吾,经不得众人齐
声参赞,聘才只得依了。子佩笑道:「唱便唱,不要又闹出刑部的案来,将魏老
大锁了去。」众人都笑了。子佩颇觉欣然,便又故意迁延,经众人催逼了一回,
然后与聘才到后台装扮。聘才是精于此事,毫不怯场,不知冯子佩怎样,先在后
台操演了关目,冯子佩倒也对路。但听得手锣响了几下,冯子佩出来,幽怨可怜,
喑呜如泣,颇有轻云随足,淡烟抹袖之致。纤音摇曳,灯火为之不明。

  众人甚觉骇异,如不认识一般。华公子已离席,走到台前,众客亦皆站起静
看。华公子道:「奇怪!居然像个好妇人,今日倒要压倒群英了。」子佩听得众
人赞他,略有一分羞涩;又见徐子云身旁站着蕙芳、宝珠,见蕙芳看看他,便凑
着子云讲些话,又凑着宝珠讲些话;又见宝珠微笑;又见刘文泽与萧次贤站着,
在一处彼此俯耳低言,大约是品评他的意思。原来文泽与蕙芳倒不是讲冯子佩,
倒讲的是归自荣。

  这归自荣原藉江西,寄籍直隶,也进了一名秀才。少年却很生得标致,今已
二十七八岁了。生平暗昧之事甚多。家本豪富,其父曾为大商,幼年夤缘得中举
人,加捐了中书,现在本籍安享。自荣在京八年未归,糟蹋了多少钱财。家中现
有妻室,谎言断弦,娶了乌大傻之妹。又不甚合意,又娶了叶茂林之女为副室,
另居城南。叶女在家时,即不安本分,喜交游,而自荣宠嬖特甚。奁资颇厚,被
自荣乱为花费,不到两年化为乌有。

  夫妻两个都是不耐贫苦的,未免交谪诮谤。叶女又鼓搔头弄姿,倚门卖俏,
那些旧交渐渐走动起来。自荣始虽气忿,后图银钱趁手,便已安之,竟彰明昭著,
当起忘八来,并雇了一个伙计在家。士林久已不齿,而自荣犹常常的口称某给事
为业师,某孝廉为课友,而一班无耻好色者,亦欲相为征逐。归自荣与叶女住宅,
就与蕙芳相近,故蕙芳知之甚详。刘文泽也去吃过酒的。但去吃酒的。自荣必要
作主人相陪,故此有些人不愿去。

  张仲雨是更相熟的,就是聘才尚未知道。

  华公子是不喜与闻这些事情,故不理会,只顾看子佩出神,忽叫斟大杯酒来。

  家人捧上一个大玉杯,华公子叫送到子云面前。未知子云饮与不饮,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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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解余酲群花留夜月萦旧感名士唱秋坟

  话说华公子看到得意处,把酒来敬子云诸人,合席只得满饮了一杯,共赞聘
才、子佩作得出神入妙,非寻常戏脚所能。

  少顷,二人下台,子佩便指着文泽骂道:「你是不懂好歹的,我在台上费力,
你倒在那里说长道短的批评我。」文泽极口叫冤道:「我何尝批评你,你这般瞎
挑眼?我与静宜先生说闲话。」

  次贤道:「真是讲闲话。况且你唱得如此绝妙,赞不住口,尚何评论之有?」

  华公子笑道:「我听得他们说,你倒真像个阎婆惜。你若化了女身,也是个
不安本分的。」子佩道:「好吗!你们逼我上台,又要取笑我。」徐子云问聘才
道:「魏兄这音律实在精妙,将来尚要请教,如闲时可到敝园走走。」聘才连连
答应道:「晚生是无师传授,都是听会的,就是上台也是头一回。莫要见笑。」
于是大家猜拳行令,闹了一会,钟上已到子正时候了。子云道:「才到秋分,不
应如此夜短。」次贤道:「亦觉久了,你试一人静坐到此刻,颇不耐烦。」子云
道:「已交十五日的子时,到天明已快,请撤了席,止了戏,大家谈谈,天明我
们也要散了。」张仲雨道:「此刻早已开城了,要走也可以走。」华公子道:
「忙什么,到辰刻散不迟。」

  即吩咐撤席止戏,家人整顿茶具,泡好了香茗送来。子云留心不见琴言,但
见珊枝靠着屏风有些倦态。华公子查起琴言来,珊枝回道:「他身子不快,睡了。」

  原来琴言每逢热闹中便触起他心事,就要伤心。又见冯子佩与聘才串戏,眼
中颇瞧他们不起,转托珊枝托病而去。

  华公子又叫诸旦上来,不用衣帽,俱穿随身便服,都令序齿坐在一边,便道
:「我知你们于戏曲之外,各有一长,或是诗词,或是书画,或是丝竹等技。今
日与前次俱以戏酒耽搁,不能使你们一试所长。此刻尚早,会诗的,不妨吟几句
;会画的,不妨画几笔,不必谦让。」诸旦默默无言,子云与文泽站起来道:
「妙,妙!待我来分派。」即对着蕙芳道:「媚香是长于诗的,瑶卿是长于丹青
的,静芳是长于舞剑的,香畹是长于书法的,佩仙是长于填词的,蕊香是长于猜
谜诙谐的,瘦香是长于品箫的,小梅是长于吹笙的。可惜玉侬又病了,他倒会一
套《平沙落雁》。」华公子便命叫他起来,又吩咐珊枝拿了琵琶来。家人把些笔
砚乐器都搬了出来,分摆在各处。次贤道:「我来点将:先点玉侬与瘦香把琴箫
和起来;再点瑶卿画一幅,媚香、香畹、佩仙对景吟诗,题在上面;再点珊枝与
小梅笙、琵琶竞奏;再点蕊香猜几个灯谜,说个笑话;末点静芳舞剑,溜亮风生,
亦可如渔阳参挝矣。诸公以为何如?」众皆称好,诸旦依次而行。

  琴言不得已,双锁蛾眉,把弦和起来。这边漱芳依谱吹箫。

  琴言一来心神不佳,而且手生,生生涩涩的弹了一套《平沙》。

  洞箫倒吹得和平。华公子摇摇头道:「琴声不佳,箫声倒好。」

  子云道:「琴本难学,也还亏他。」次贤道:「想你不长弹,生疏了。」琴
言道:「有半年不学了,方才第四段第三句几乎想不出来。瘦香的箫,比从前更
好了。」漱芳道:「我是向老师课学。静宜先生隔三日必教我一吹,所以不生。」

  琴言默然,抚今追昔,颇觉感慨,几乎落下泪来,只得退后站了。次贤、子
云亦颇恻然怜念。

  这边袁宝珠摊了一幅绢在画案上,左右凝思,画些什么呢?

  想了好一回,不得主意。蕙芳、素兰立在面前低低的问道:「你画什么?我
们好先定主意,打起腹稿来。」宝珠正想不出头路,便扯着他们走到栏前,商量
画些什么才好,限时刻的,又不能用工笔。若写几笔兰竹也不合景。蕙芳道:
「我想了一个题目在这里,但不知合你的意否?依我只须画一个小手卷,用黑笔
写三两处楼台,加些丛林修竹。远近布置,上面画一个月,用花青水烘他几片彩
云烟雾,便是今日的光景,题为‘良宵风月图’何如?」宝珠听了,心中大喜,
背着人作了一个揖,便入座,放大了胆,三分工,七分写,用王麓台法,挥洒起
来。

  次贤与诸人不便来看,又恐怕他画坏了。次贤远远留心,觉得下笔甚快,毫
无拘束,已觉面有喜色。

  那边蕙芳等三人挤在一处。只见李玉林俯首凝思,素兰把串香珠数个不了,
蕙芳只管看着宝珠落笔,尚暗暗的指点他。

  不到半个时辰,已经画完,成了二尺余长一个小横幅。华公子与子云等走近
来,赞不绝口。华公子看了甚是欢喜,大赞道:「却实在亏他,怎么能够如此。

  无怪乎近来个个说他们的才貌,正是羞死从前那一班爱钱的相公了。「次贤
又替他略略的润色了几处,竟成一幅好画。华公子即问蕙芳道:」你们题的想是
有了?「

  蕙芳道:「有是有了,只是不好。」便站在桌边,找了一张笺纸,写了一首
七绝。

  华公子念道:良宵灯月赏秋光,丝竹纷纷斗两厢。我道嫦娥畏岑寂,遣风吹
送上华堂。华公子念罢,拍案叫绝,次贤、文泽、子云俱绝口称妙,说道:「你
们闹了一天,被他只用二十八个字,非特说尽,而且有余,我辈反不能如此。」
华公子又念了两遍,只是赞叹。文泽道:「好是极好了,第三句还要斟酌几个字。」

  蕙芳道:「就请一改。」文泽道:「可改作‘想是嫦娥怕孤寂’,诗意较淡
远些。」

  大家都说改的极好。仲雨、聘才暗暗吃惊,不料他们个个如此,向来疑他们
有代笔,今日面试,是的确无疑了。惟冯子佩也不来看,桌子上放有一大盘桂花,
他便撮了一把,问书童讨了一条红线,自己捏着这一头,叫书童捏着那一头,一
朵一朵的堆在线上,顷刻结成了一个大花球。手中轻轻的抛了几抛,走过来挂在
华公子衣襟上。华公子取下闻了一闻,笑道:「你辛辛苦苦的结成,你自己受用
罢。」子佩接了,又到那边弄琵琶去了。素兰、玉林也都写出来。先看素兰的是
:满泛金樽玉液浓,秋光和霭似春容。嫦娥宫殿层层启,照澈珠帘十二重。

  华公子一样赞好,道:「工力悉敌,竟是元、白同时了。」子云道:「也要
改两字。第三句嫦娥二字,与前首相同,不若改作‘广寒宫殿层层启’,不好么?」

  素兰道:「果然改得好。」

  始而子云恐素兰不及蕙芳,及到此刻才放了心。再看玉林的填词,填的《一
痕沙》小令,看词是:娇舞酣歌深院,绣幕锦屏香软。珠履客三千,集群贤。月
若有情留住,人若有情休去。

  莫听晓鸡鸣,乱啼声。看者都是满面笑容,越发说好,道:「真是柔情香口,
纸上如生,能不令人爱煞也。」华公子道:「实在极好,但我要换几字:」集群
贤‘换作’会群仙‘,乱啼声’换作‘只三更’,可好么?「众人一齐道:」好。

  「次贤叫他们快些写上,蕙芳、玉林都要素兰代写,华公子不依,只得各自
写了。

  大家又赏叹一回,于是静坐,听珊枝的琵琶与春喜的笙。珊枝斜坐着拨动檀
槽,只见指法如雨洒芭蕉,声韵如滩头流水,满怀春色,绕乱一堂。加之笙韵高
低,声声应和。听得人人色舞眉飞,四肢愉快。弹了《月儿高》一套,大家也赞
了一回。

  吹弹过了,要桂保的诗谜来了。桂保道:「是人给我猜,还是我给人猜呢?」

  华公子道:「我给你猜。」随口念道:「碧纹浅笑起参差,今岁春来已较迟。
我道灞桥诗思少,不如赤壁夜游时。」桂保想了一想,笑道:「公子说的,是风
花雪月四样,真作得好。」华公子道:「真心灵,一猜就着。」冯子佩道:「我
说一个你猜:未用时千包万裹,到用时粉身碎骨。谁知一肚黑心肝,也能撺上云
霄里。」桂保笑道:「这是爆竹。」

  华公子道:「这样不通谜子也要人猜。」子佩道:「何以见得不通?」华公
子笑道:「爆竹自然要他响,你这放不响的爆竹要他何用?」众人笑了。聘才道
:「我也说个不通谜子请教,你猜猜。」念道:「惊天动地怒如雷,一去谁知不
复来。比似疆场发浩叹,古人征战几时回。」桂保笑道:「也是爆竹。」

  张仲雨道:「方才嫌子佩的不响,所以他第一句就从响字作出来。」此时晓
风飘飘,晨钟已鸣,东方发白,华公子即催兰保舞剑。兰保扎起双袖,掣出青锋,
先展个门户,却也抑扬顿挫,满眼生光,到后来竟是一道寒光,连人也看不见了。

  大家痛赞了一阵。兰保舞完,已是红霞满天,朝曦欲上。今日是中秋,各人
未免俱各有事,都告辞起身。华公子不便再留,整衣送客。

  子云等又将零星玩物,分赏众旦毕,各人同散,华公子直送出穿堂方回。惟
冯子佩困乏已甚,已在留青精舍榻上睡了,聘才也自归房,华公子吩咐书童好好
伺候冯子佩,一面也进内室。

  诸旦约齐出城,且按下不题。

  十五日一日过了。到了十六日,王恂、颜仲清约了史南湘来望子玉。子玉自
七月中病好,调养了二十八日,已经强剑知琴言身落华府,不可复出,大有看破
红尘之念,歌场舞席,绝不与闻,惟独坐一室,茗碗香炉,周旋其间。名为看破,
其实情怀未断,犹时一念及,涕泪潸潸,不能自解。十五日到王文辉家一走,王
恂、仲清约定明日午刻去望田春航、高品。子玉已吃过了早饭,在书房等候。不
多一会,史、颜诸人已到,南湘坐了,与子玉叙谈。仲清、王恂先进内室,见了
颜夫人,略坐一坐即出来。喝了一杯茶,即催子玉同走。

  外间已套上车,子玉也不换衣服,云儿恐怕寒冷,包上了几件棉衣。上了车,
来到春航、高品寓处一问,都已回寓,遂同下车进内,一直走到里面。只听高品
一片笑声,夹着些燕语莺声在内。到春航斋中,见苏蕙芳、李玉林在内。高品、
春航见了四人进来,不胜欢喜,让坐了,苏、李二相公也都见了。

  略谈了几句,仲清便问闱中的事。春航、高品多属得意。仲清道:「湘帆的
文章请教过了,是一定得意的。卓然的文章,快拿出来看看,想来定有出人头地
的好处。」高品道:「不好,不好,不必看他。」王恂道:「什么话!就不好也
要看看。」

  南湘道:「这三道题,卓然一定见长,就不看也不妨。」子玉道:「到底看
看怎样。据我愚见却有几样作法,注疏上有可依,有不可依的。」高品道:「我
那日忽然神思昏昏,不成一字,到晚随手乱写,完了卷就算帐。首艺虽有草稿,
也不知团在什么地方去了。」即到自己房里寻了出来。众人看了一遍,连诗稿也
在上面。南湘看了一半,即不看了。王恂道:「作却作得超妙,太短些,看来不
过四百余字。」子玉道:「笔老格高,此等文场中是少有的。」高品对子玉点点
头道:「瘐香还有点眼力。」仲清道:「卓然据你论,这篇文字怎样?你说句良
心话。」高品道:「说好也使得,说不好也使得。横竖场中不论文,中也不算侥
幸,不中也不算抱屈。」仲清又问南湘道:「你看湘帆何如?」南湘道:「我看
湘帆必定中魁,卓然的或遇见那荒疏的房考,或者倒中元也论不得的。」仲清摇
头不语,高品取过文稿,扯碎了道:「得失自有一定,不必论他,谈谈别样罢,
大约我总中一个给你看。」诸人遂各无言,当是高品气忿了,各说闲话。

  蕙芳说起前日在华府中,怎样题诗画画等事,细述了一遍,听得众人欢喜。

  又叫他们念出来,各人赞了一回,尤赞玉林的词更为工妙。高品道:「强将
之下自无弱兵。你们看佩仙之首词,外边那些头巾纱帽作得出来么?」子玉道:
「果然。就是华公子这几个字也改得好。」又问了琴言几句,玉林、蕙芳也细细
说了,子玉又发起怔来。忽然高品的小使进来请他,说有客要会。高品即忙出去,
有好一刻工夫尚不进来。南湘道:「什么人这么长谈?」春航道:「近来卓然有
些古怪,找他的不一而足,却非寻常往来,都是俗陋不堪的人。前日我的小使见
他的管家,拿了好几封银包进来,问他,他说不知谁的。」仲清道:「是了,卓
然也穷极了,自然要作这个买卖。况且这篇文字是信手写的,不然何至忙到如此。」

  南湘道:「不错,你听他说,总中一个给你们看,这话就明白了。」高品送
了客去进来,大家住口。

  蕙芳道:「难得你们诸公可巧全都在这里,今日我作个东道,请你们何如?」

  王恂道:「甚好。」高品道:「相公不是要请分子?」蕙芳笑道:「被你猜
着了,我真要请分子。」众人当是顽话,都应允了。蕙芳命人到饭庄子上备了一
桌菜来,众家人相帮摆好,蕙芳即恭恭敬敬的安了席。众人诧异道:「媚香今日
忽庄严如此,想来真要请分子么?」蕙芳应道:「我早说过,几时见相公的酒可
是白喝的吗?」大家一笑坐下。高品道:「可惜少了一客。」蕙芳问是少谁,高
品道:「今日倒不可少潘三。」蕙芳啐了一声,一连敬了几杯酒,玉林也帮着敬
酒,吃了几样菜。

  蕙芳便在靴掖里拿出几页纸来,像是写的一篇文字,递与首坐史南湘道:
「竹君先生,我今日请分子就是为此。你看了,待我再说。」众人不解,都凑近
来看时,题目写的是《香雪先生传》。蕙芳又叫跟班的拿进一个小包,解开一并
送上。诸人看是《香雪遗稿》,共两本,诗文并列。南湘一句一句的念出,念完
才晓得即是蕙芳教书教戏的业师,竟是个名士出身,因不第焚弃笔砚,入班教曲,
生平著作甚富。蕙芳进京相投,京如骨肉,所有才技,皆师所传。已于某年月日
病故,旅榇无归,暂寄停城南寿佛寺。今其寡妻弱子,访寻而来,一路狼狈不堪,
到京始知香雪已故多年。蕙芳知道了,即倾囊相助,得二百金,除盘费外,尚够
经理其家,并求萧次贤画像征诗。其子元佐,年十三岁,贫不能入塾读书,而天
姿颖悟,过耳不忘。每到人家书塾听书,默志在心,五经已熟一半。蕙芳的意思,
欲浼诸名士或作诗,或作墓志,或作传,以表扬潜德,阐发幽光,且以盖其前愆,
裕其后裔。诸人一面看,蕙芳一面讲,讲到伤心处,便呜咽起来。众人为之动容,
一齐站起道:「此等高义,今人所难。我等自当盥沐敬书,表其万一。且香雪有
如此高弟令子,即落魄而死,亦无遗恨。」春航与子玉更觉赞叹不置。

  南湘道:「这篇传你自己作的么?」蕙芳道:「都是实话,就是少些文气。」

  仲清道:「也好,请湘帆润色润色就好了。」

  即说道:「我与他作篇诔。」王恂道:「我作几首挽诗罢。」

  南湘道:「我作墓志。」春航道:「把他的作了略节,我另作一篇传如何?」

  蕙芳道:「更好,这原算略节,用不得的。」

  子玉道:「大文章你们都作了,我们作什么呢?我只好作篇赞罢。」高品道
:「赞也很好,我作篇祭文倒沉痛些。」仲清道:「我们何不约齐了他们几个弟
子,到黄昏人静后去祭他一祭,并多凑些盘费给他何如?」春航等都说这更好了,
蕙芳即叩头谢了,慌得众人齐来扶起。从此人人皆视蕙芳如畏友,连顽笑都不肯
了。南湘道:「他定于何日起灵?」蕙芳道:「三十日子时,二十九日三更光景。」

  南湘道:「我们这些文章倒要早早的作起来,刻成一集,刷印几十本,交他
带回。

  其分金,各人量力而行。或者如度香、静宜、前舟,也可叫他们出一分。

  我们约齐了,到二十九日夜二更,到彼一祭就结了,他们那些徒弟,媚香自
去张罗罢。「众人说道:」很好。「蕙芳道:」祭也可以不必,也不敢当。况庙
宇窄小,也无容身之地,赐些笔墨已荣耀极了,何敢当再祭奠?且外面俗眼甚多,
反为诸公添些物议。「南湘道:」这倒不妨,他也是士林中人,人也知道,且到
那几日再议。我看湘帆,似不能少此一举,我辈附尾,亦无不可。「今日有蕙芳
这一请,诸人动了恻隐之念,不能尽欢,到了初更,各自散了。

  明日,南湘、仲清即致札与子云、前舟诸人,数日后都送了些分金,并有几
首歌行。南湘、仲清看了,点过分金是:子云二十四,文泽十六,次贤十二,共
五十二两。仲清道:「我们共有六分,每人八两,共凑成一百两也就够了。」南
湘道:「很够了。」于是又致札众人,两三日间都要凑足。诗文共遗集,俱已发
刻停妥,印刷一百部,用银六十两,蕙芳一人出了。

  花部中曾受业于香雪者,现有四人:袁宝珠、王桂保、金漱芳、陆素兰,或
学画,或学诗,皆为高弟,此四人也共凑百金,连蕙芳的共有四百金。母子二人
并一老仆三人,雇舟由运河而回,也就极宽裕了。

  到了二十八日,仲清又到南湘处商议明日之事,并说:「大约有几个不愿去
的,庸庵畏首畏尾,防他严亲知道,瘐香更不消说了,那古庙里三更半夜的,也
不好叫他去。」南湘道:「我倒想着个主意。既是此举,也不专为祭他,我们借
此可以散步野游,不如日间携樽而往,一献之后,即到锦秋墩、浩然亭上,与那
些相公一叙,不很好吗?」仲清道:「果然好,我未想到。如庸庵、庾香不来,
我们四人罢了。」于是又同到春航处约定,即叫春航备了酒肴,于午刻在那里等
候。

  南湘到了明日,即约仲清骑马出城。到了寿佛寺门口下了马,马夫拴在一边,
已见五六辆车歇在那里。进得门来,古刹荒凉,草深一尺,见马骡在那里吃草。

  颓垣败井,佛像倾欹。

  进了弥陀殿,尚不见一人。只见大雄宝殿,西边坍了一角,风摇树动,落叶
成堆,凄凉已极。才见一人从殿后走出来。仲清认的是蕙芳的人,见了垂手站祝
仲清问道:「他们在那里?」

  那人道:「尚在后面,待小的引道。」走到殿后,西边一个门内是一带危楼,
门窗全无。走过了才是三间小屋,堆满灵柩,约有二三十具。见一柩前,有一小
桌,点着香蜡,想就是了。

  天井内东边,又有一重小门,进了门有三四间小屋。春航、高品与蕙芳等都
在其内,有一个老僧陪着。春航、蕙芳迎将出来。

  南湘道:「这么个所在,阴惨怕人,怪不得有人不肯来。」蕙芳忙拖过条板
凳放在上面,请他们坐了。仲清道:「人已齐了,就奠一奠,我们往锦秋墩去逛
罢。」蕙芳即将祭筵就叫在那屋里摆起来。蕙芳上香,素兰奠酒,漱芳执壶,宝
珠上菜,桂保焚纸,春航、南湘、高品同行了一个礼,五旦连连叩头代谢。

  大家也都坐不住了,急忙的叫人收拾,给了和尚一吊钱,一齐走出庙来。南
湘、仲清仍旧骑马,余人上车,从人挑着担子,一径往锦秋墩来。疏林黄叶,满
目萧条。

  约行一里有余,已到了墩前。此墩巍然若山,上有梵宇,顶上建一大亭,名
浩然亭,四围远眺,数十里城池村落,尽在目前,倒也有趣。春航道:「今日目
击荒凉,心殊难受。及到此处,觉得眼界一空。」高品道:「这个锦秋墩,我竟
没有到过,竹君想来是游过的了。」南湘道:「我是第一次。我因前日偶见前人
有《题锦秋墩》诗,所以知道。大远的路,谁到此间来?」仲清道:「其实也好。

  天天在热闹地方,也应冷落一回。「南湘道:」这个寿佛寺就冷落够了。剑
潭,你说惟清心者能叩寂,志淡者能探幽。那个庙里,你敢住几天么?「仲清笑
道:」若到此地位,也不得不祝晚间月明风静,或者有些鬼狐来盘桓盘桓,也未
尝不佳。「高品道:」剑潭总喜作违心之论。「素兰道:」我若是一个人,就是
日里也不敢进去。「

  桂保道:「那些棺材破烂的甚多,我看晚间只怕有鬼。」漱芳道:「亏那和
尚只有一个徒弟,一个香火,竟不怕。若果真有鬼,和尚怎么好好儿的呢?」蕙
芳道:「你几时见鬼吃过人?

  我前日听那和尚说,每到阴风暗雨的时候,或是夜深,叫的叫,哭的哭,是
常有的。「宝珠道:」你们听见怡园闹鬼没有?「

  蕙芳道:「没有。」素兰问道:「怎么闹鬼?」宝珠道:「看桂花厅一个小
使叫春儿,爱吃果子,每逢赏花请客的果子,他捡了藏在一个坛子里。那天晚间,
有个大马猴知道了,便来偷吃。春儿睡了,听得满地抛果子响,问又不答。拿灯
出来,又照不见什么。睡了又响,重又出来。那晓猴儿躲在一个熏笼里。

  春儿拿了把刀,无心走到熏笼边,那猴儿忙了站起来,顶着熏笼连撺带跑出
去了。春儿火也灭了,刀也掉了,神号鬼哭喊起鬼来。对门的青儿,跑出来刚撞
着猴儿,毛绒绒的,一扑就栽倒了。闹得多少人起来,只见地下一个大熏笼,都
想不出什么缘故。春儿说五尺多高一头黄发的鬼,青儿又说是青面獠牙的鬼,还
伸开五指打他个嘴巴。倒议论了两天。到第三天将晚的时候,看得那猴儿进来,
又想偷果子吃,才明白了。不然,差不多闹到上头都知道了。「大家都笑起来。

  蕙芳预备了两桌蔬菜,四样点心,就借庙中厨房作起来,九人于地下铺上垫
子,席地围坐。春航与蕙芳相交了半年,久成道义之交,今复见其仗义疏财,深
情感旧,愈加敬畏。再想起自己去年及春间的光景,竟至潦倒穷途,势将沟壑。

  若非蕙芳成就,虽满腹珠玑,也不能到今日。对西风之衰飒,怆秋景之萧条,
烟霏霏而欲雨,云黯黯而常阴,不觉悲从中来,泪落不已。众人不解其故,独蕙
芳略知其故,亦已泪满秋波。再经宝珠等一问,愈忍不祝念起从前落难光景,若
非香雪提携,早已十死八九了,到此不觉的放声一哭,哭得众人个个悲酸。

  南湘心中发恶,便痛喝了一大碗酒,对着一带远山舒啸起来,清风四起,林
木为遥高品道:「看你们哭的哭,笑的笑,胸中都有如此块垒,独我高卓然胸中
空空洞洞,如无肠国民一般。

  孙登之啸,不过形狂;阮籍之悲,亦云气馁。古人登高作赋,感慨系焉。我
们今日聊且一吟何如?「南湘道:」好,你先起句。「高品道:」悲壮淋漓,莫
如填首《贺新凉》,我得了起句在此。「即念道:世事君知否?古今来桑田沧海,
不堪回首。

  高。只有词人清兴好,日日狂歌对酒。史。正秋在断云残柳。

  试马郊原闲眺望,颜。问金台可要麒麟走?魂已去,更谁守?

  田。天涯我已飘零久。共晨昏,棋枰茗碗,二三良友。高。死者千秋长已矣,
说甚名传不朽。史。史块垒填胸如斗。诗唱秋坟聊当哭,颜。听呜呜击破秦人缶。

  且一醉,莫□□田。大家吟了一遍,哈哈大笑。天要下雨,遂无心久留,急
忙收拾。南湘搭了蕙芳的车,仲清搭了素兰的车,一路而回。到得家时,已萧萧
疏疏落起细雨来。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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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众名士萧斋等报捷老司官冷署判呈词

  话说秋雨纷纷,泞泥满道,一连下了七八日,到了初八日方见晴明。场中定
于初十日出榜,初九日一早即报起来。凡下场的个个意马心猿,到了这几天,寝
食俱废,就是高品、春航亦未能免俗。春航初八日晚上太睡早了,睡不着,重又
起来,至高品房中,见高品尚未安睡,二人谈起心事来。春航叹了一口气道:
「我的名心原淡,中不中倒也无妨,就是对不住苏媚香,半年期望之心白白孤负
了。科名虽不足贵,但古今名士才人,断无不从科名而起。」高品道:「可恨今
年这一班主考房官,把人回避得干干净净,我们再若不中,未免太冷淡了。若到
明日此刻不见动静,就不必想了。」春航道:「不要到此刻,点灯时不来,便已
绝望。若据前日那两个六壬课,似乎你我皆可有望。」高品道:「下场年问卜是
最不灵的。我头一次在江宁考试,有个起梅花数的为我起数,得泰卦五爻。他说
不用说了,一定中元的。爻辞是帝乙归妹,以祉元吉,你还讲甚么。

  且象辞还是中以行愿也。「春航道:」可不是!「高品道:」不但此,那年
是乙未年。你想帝乙的乙字,与归妹的妹字,去了女字旁,不算乙未两字么?我
已十拿九稳,谁知道鬼神专会哄人的,你道可笑不可笑。「春航道:」人心最灵。

  心之所欲,象即呈焉,此是人心上起的象,非卦中之象也。「二人煮茗闲谈,
将近五更始寝,一到天明即已起来。

  却说苏蕙芳惦记春航,亦复一夜不能安睡,比到起身时,已是巳正时候,连
忙梳洗,即着人到外面打听可曾报动,那人去了。随后有个京官,着人来叫蕙芳
去陪着登高,蕙芳那有心绪,回他进城去了。停了好一回,钟上已交午初,打听
人转来道:「外间已报过四十名了,田老爷还没有在内,倒是那个姓归的中在三
十四名。」蕙芳道:「那个姓归的?」家人道:「胡同外边住的,就是那叶先生
的姑爷,开窑子的。」蕙芳听了,颇为不平道:「奇了!忘八都中了,还了得?

  这么看来,是不必说了。「心上要到春航那里去,犹恐见面有些难以为情。
意欲报了再去,心上十分焦急,比春航倒还胜几分。一回见宝珠着人来问信,素
兰、玉林着人来问信,闹的蕙芳坐立不安。欲到戏园中,恐怕被人钩搭住了,闷
闷的歪在炕上,拿本闲书消遣,看了两页又放下。

  将近申初时候,尚不得信,闷绝无聊,忽见跟班的手里托着一个盒子,上面
放着一盘枣糕,进来说道:「胡裁缝送来的,有话要面求。」蕙芳道:「他有什
么话讲?既然他亲自送来,收了他的就是了。」胡裁缝也走进来,作了一个揖。

  蕙芳让他坐了。胡裁缝道:「今日倒闲空在家,不出门走走?外面登高,游
玩的颇热闹。又是报举人的日子,潘三爷的女婿中了,好不热闹,挤满一铺子人,
报喜钱赏了一百吊。这胡同外的一家也中了,我常与他作衣裳的。寓在宏济寺的
高老爷也中了八十一名,如今城外已报一百多名了。」蕙芳听了,忙问道:「宏
济寺的高老爷中了,还有位田老爷也寓在寺内,可曾中么?」胡裁缝道:「我没
听见说,想必也中了。」便向蕙芳说:「我的苏爷,我有一件事要求你:我那第
三个儿子叫三喜,在铺子里闲着,教他作手艺,学了三四个月,剪刀都拿不起,
一天倒要四五十钱买糖买果子吃,我那里养得起他?他相貌也还干净,虽不能比
你那班里相公,也差不多。他心也灵,针线学不会,戏倒学得会。如今听熟的乱
弹,倒也会唱许多。我想作戏比我们作裁缝好万倍。我求你老人家行个好事,提
拔提拔我,选个日子送三喜来拜你作师父,你老人家断不可推辞。我若送他到别
班里,我也心疼他年纪又小,打打骂骂的,孩子也受不得的。

  你老人家心又慈,疼惜孩子,将来就不指望与你老人家一样,能够光光鲜鲜,
不少吃,不少穿,认得几个财东,也就心满意足了。作裁缝的有什么好处?自己
又没有本钱,铺子里赊了料来,来路就贵,还要替人垫钱。开出帐去,人又嫌贵
了。七折八扣,拖拖欠欠。这一间铺子好容易开着,五七个伙计作活,老米饭,
酸菜汤,一天费用也得两吊钱,能有多少沾光在内?

  你若肯收了作徒弟,歇两年我就不作裁缝,就像作老太爷一般了。「蕙芳听
了,好不厌烦,便道:」我将要改行不唱戏了,那里还要收徒弟?况且我也不会
教人。你儿子要学戏,还是到那乱弹班里好,学两个月就可出台。我们唱昆腔的
学了一辈子,还不得人家说声好。一个月花了多少钱,方买得几出戏,学他作什
么?「胡裁缝尚是啰嗦,好一回才去。

  已是上灯时候,蕙芳长叹一声,忍不住叫套车到春航处去,先与高品道喜。

  及到了宏济寺中,却是冷清清的。进内先见了高品的家人,问他,那人答应
道:「方才报是报来,我们老爷说恐怕不是,不晓得什么缘故。」蕙芳走到里面,
只见高品与春航对坐下棋,照应他坐了,春航便触起心事来,便把棋子一掳,说
:「输了,不必下了。」高品也便歇了。蕙芳问道:「卓然已高中了,怎么如此
模样?」高品笑道:「中了便应该怎样?等湘帆报来再热闹罢。」蕙芳道:「总
是一样,全要中的。」

  高品道:「方才报是报来,但有些不对帐,是个江南监生。」

  蕙芳道:「据我看来不错的,你这名字未必有同的。」高品道:「也难说,
总要看了榜方作准。」春航默默不语,蕙芳只好说些宽慰的话。少顷,史南湘、
颜仲清闯将进来,南湘道:「贺喜的来了,快预备喜酒。媚香你也在这里?」春
航道:「此刻也差不多报完了,将吊之不暇,何贺之有?」仲清道:「才报了一
百八十多名了,卓然中在八十一名,你嫌低了,因此有些委屈么?」高品道:
「恐怕不是,你不见条子上写的是江南监生?」南湘、仲清齐道:「这是笔误,
常有的事。」春航道:「不必疑心,卓然是已经中定了。」南湘对高品道:「你
且备起晚饭来,咱们一面吃一面等,如不来报,三更后同去看榜何如?全中了,
你们两人好好的请我们吃十天。」二人尚未回言,蕙芳道:「有理,有理!就这
么着,我也有些饿了。」

  高品、春航知道今日必有人来,已经安排定了,即收拾桌子,摆上饭来。南
湘不准先吃饭,要陪着他饮酒。高品口内虽说疑心,心上早已欢喜,颇觉对酒开
怀。春航素来洒脱,此番倒放不开心,蕙芳也与他一般。南湘道:「放心,湘帆
总在五魁之内,如不是第四、第五名,我也不敢论文了。当年我在湖北侥幸的一
年,约了几个朋友,大排着筵宴候报,候到三更不来,也气极了。那些人看不像,
也去了。到四更将要睡时,才报了来,倒是个解元。难道你们下过两三场,还不
晓得五魁是后填吗?」仲清说道:「上科我就不是上了报录的当?我是副榜第一,
他就报我是第二名南元,倒赏了好些钱,明早他竟不来。及看榜时才晓得是副榜,
倒叫我太山太水空喜欢了半夜。」诸人借酒闲谈,到了二更以后,尚不见报来,
就是史、颜二人心上,也知春航有些不稳了。

  将要吃饭,忽听门外一片声嚷将进来,倒把众人吃了一惊。

  听得嚷道:「田老爷大喜,中的是南元。」春航一听,喜不可言,把箸子摔
过一边,连忙走出位来,蕙芳也乐不可支。诸人是皆欢喜,忙看条子,是「中式
第二名,田春航,年二十三岁,江南上元县附贡生。」方才放心。报喜的讨赏钱,
蕙芳带了些票子来,递给春航。春航先赏了十吊钱,道:「明早同高老爷报喜的
一同来领赏就是了。」众人道:「明日二位老爷不是十吊二十吊的赏,重重的要
赏几百吊钱呢。」高品道:「是了,你明日来。」春航乐极了,因高品不放心,
也有些疑心起来,恐怕报喜来诳他,只管发怔。蕙芳笑道:「报已报完了二百几
十名,人都要疑心,难道人人全是假的么?」仲清道:「不必疑心,此刻已三更
天,城门也都开了,叫你管家骑匹快马先看了榜来。我们也不回去,你叫人索性
添些酒来。」春航、高品道:「甚好。」一面打发人去看榜,一面再添酒菜。

  此时各人畅饮,到底喜多愁少了,猜拳行令,闹到五更以后,看榜的始回,
说道:「田老爷是不错,榜上果然第二名。」

  这一句话把高品唬呆了,急问道:「我怎样?」那人道:「八十一名是叫高
品三,年四十岁,江南淮安府山阳县监生。」

  高品气得发昏,说声:「呸!」那人便拿出《题名录》来,众人细细看了,
果无高品在内。蕙芳笑道:「中的人我也不认得,我就晓得这两个,一个是叶茂
林的女婿叫作窑子归,这三十四名归自荣就是。一个是潘三的女婿叫作杠花,他
老子叫花三胡子,在杠房抬杠出身,如今大发财,开了几处杠房,这六十三名花
中桂就是。」高品再把第一张《题名录》看了一遍,略生喜色,不觉叹口气道:
「也罢,名利二字是有一定的。现在你们不比外人,我对你们直讲罢,一千六百
两银子卖掉了一个举人,这个杠花就是我中的,是张仲雨的过手,明日就要讨帐
去了。」春航、南湘、仲清、蕙芳都埋怨他几句。高品道:「我岂不知此事原作
不得,我也有个想头在内,或者今科不当中,或者我竟能名利双收,也未可知。

  况且我要回南一走,家内有几件大事急于要办,妙手空空的,亦殊难堪。如
今倒罢了,虽不能巴结与湘帆作个同年,但不叫抬杠的做年伯,称婊子为年嫂,
也是不幸中之幸也。我看湘帆不但得此年伯、年嫂,还得了一个好年丈呢。「春
航笑道:」凭你怎样刻薄罢了。但是那一科没有些混帐人在内,焉知你下科又不
与这些人作同年?倒是年丈之称,又是谁呢?「蕙芳听了好笑。仲清道:」你方
才没有听见,抬杠的儿子花中桂是潘银匠的女婿吗?叙起年谊来,不是你的年丈?


  春航笑道:「我也不与他会同年,我仍认卓然是同年便了。」高品笑道:
「这么说,我明日就叫潘三为丈人如何?」说得众人大笑。

  少顷,天色大明,红日已上,春航要出去见房师,并谒座师,各人也都散了。

  已后会同年、请吃酒,一连忙了半个月。

  春航出于第四房孙亮功门下,相见之后,亮功久已闻名,就是刘尚书、王阁
学,虽未见过春航,于他儿子们书房内,见他些笔墨东西,也久已倾倒,惟恐不
得其人为憾。今中了南元,十分欢喜。从此春航与文泽、王恂又成了世谊,更加
亲爱。惟有孙氏昆仲颇难浃洽,然亦不得不往来,惟淡交而已。高品代枪之银已
收清,共得了一千六百金。张仲雨过手,在花处讲定二千四百金,从中扣出去八
百金,又索花姓谢仪二百金,也得了千金,自己享用。便从藩经历上加捐了正指
挥,即在坊里当起差来。高品已于十月初二日回苏州去了。春航在庙里寂寞,文
泽邀至家中,王恂又欲相留,春航两处时相寄榻。又兼蕙芳照旧相陪,便安心乐
意,与文泽、仲清等交相琢磨,闲时作些诗赋,习学殿试工夫。南湘也写了几天
殿试卷子,已后又不写了,且按下不题。

  如今要讲起一件闲事来。那八月十四日晚,乌大傻教刑部里传了去,问了一
堂私造假契、抵押钱财事。因归自荣急欲借钱,商于大傻,要借彼房契抵押,许
其分用。大傻早将房契押出,只得另造伪契与归自荣,押了六百吊钱,大傻分用
了二百吊。谁知这个财东与前次那个财东相好,一日叙谈帐目等项,讲起乌大傻
的房子来,那个财东问起住址、方向,知道就是押于他那一所,便对那人道:
「这张契纸是假的。前年大傻已将房子抵押于我,押了八百吊,有兴盛香蜡铺作
保。现今利钱欠了四个月,我正要找他说话,怎么又押与你了?」那人便着起急
来,即找了中保来寻大傻理论。谁知大傻子终日昏昏沉沉的在戏园闲闯,家中用
一个笨汉,也甚不明白。那人找了十余天,并未见着一面,大傻回来又不知道。

  那人情急,告了一状,送到刑部里。乌大傻子是个天文生,其祖也作过官,
其叔祖并且上个显宦,如今式微了,只剩下数顷荒田,几间破屋。幸亏契是白契,
并非私造印信。大傻的堂母舅,现任刑部司官,也有些照应。大傻想供出归自荣
来,无奈契是他的,又系他出名,倒与归自荣毫无干涉,竟上了一个大当,革去
天文生,限期赔偿。这也是他的晦气。

  却说拿乌大傻那一天,有个皂隶叫作陆升,与归自荣住处相近认得,那日见
他报了举人,忽然想起八月十四日,明明看见归自荣在乌大傻子寓里吃酒。因想
十四日秀才们正在场里,怎么他不进去,又会中呢?想来想去,再不明白。一日
遇见一个贴写,叫作葛逢时,排行第六,是个绍兴朋友,极会生事的。

  那天是十月初三日,陆皂隶走到衙门前一个小茶馆内,见葛贴写在里面吃茶,
一边放着黄布小包。身穿贵州绸绵袍,套着元青大褂,低着头在那里吃火烧。皂
隶走近来弯弯腰,叫声:「葛先生,独自一人闲坐吗?」葛逢时见了,也照应了。

  陆皂隶就对面坐下,走堂即添了一碗茶。葛逢时道:「你今日清闲,想不是
值堂日子么?」陆皂隶道:「这几天不该班。葛先生,你是忙得很,近来想也发
财。

  你是走得起的人,即日就要补经承了,将来可肯照应我们?「葛逢时叹口气
道:」老陆,你是衙门中老手了,难道你不知道我们的苦?若要想得经承,至快
还得七八年,你想难不难?不比别的衙门还有些活动,这道衙门作了经承便又怎
样?「

  陆皂隶道:「作了经承到底好,你看黄经承与张经承怎样局面,簇斩新,风
吹不动,火烧不着的一所好房子,好热车,干草黄银鬃大骡子,你瞧气色怎样光
鲜,衣服怎样体面,也就罢了,将来还有个小功名。人生在世,衣食无忧,就也
难得。」

  葛逢时点点头,已将几个火烧吃完,然后问道:「你可要吃点心?」陆皂隶
道:「我已吃了油炸糕、甜浆粥了。我有一件事不明白,今日难得遇见你,正好
讨个教。」

  葛贴写道:「有甚么事难明白?」陆皂隶道:「我们街坊有个姓归的,是个
南边人,招赘在乌大傻子家里,常见他出进的。

  我家与乌家隔不到一箭远,在一条胡同里,这且慢说。我问你年年下场的日
子可是一定的日期,或是可以先后移改的?「葛贴写道:」乡试么,通天下是八
月初八日头场,初十日出来。

  十一日再进去,十三日出来。十四日再进去,十六日完常这是各省一样的。

  会试是三月初八日起,也是一样。「陆皂隶道:」你说二场是八月十四日进
去,是什么时候点名,什么时候封门呢?「葛贴写道:」点名总在一早,到了午
未时也就要封门了。「陆皂隶道:」到十四日二更天,还有不进场的人吗?「

  葛贴写道:「怎么能够到二更天?今年点名极快,二三场午正时候已经封门
了。十四日二更天还在场外,那是头二场犯了贴例贴出的了,所以不用进去。你
当他还未进场呢。」陆皂隶点点头道:「原来有这些原故。什么叫作犯了贴例贴
出来的?」

  葛贴写道:「这些事你要问他作甚么?贴例的或是烧了卷子,或是墨水污了,
或是不完卷子交了白卷。这些有毛病的卷子,就不发誊录所,就贴了出来,不要
他再进去了。」陆皂隶道:「据你说,贴出来的可会一样中么?」葛贴写道:
「你好明白!既贴了出来,没有完场,怎么会中?就是大主考的儿子,也不能中
的。」陆皂隶道:「我原听得人说,不完场是不能中的。我方才讲的那街坊姓归,
名字叫自荣,现在高高中了三十四名。我于八月十四日二更天去传乌大傻子,明
明看见归自荣在那里。他并且上前来问甚么事,讲了多少话,急得什么似的。

  那时我去不理会。后来见他报了举人,我又不曾认错人,细细想来,他没有
进场,怎么也会中呢?请教你评出个理来。「葛贴写道:」这却奇了,或者你认
错了人,或是记错了日子,不要是十三晚上。「陆皂隶道:」这人虽烧了灰,也
认得出来,断不会错的。至于日子,有票字为凭,而且明日就是中秋节,一发不
会记错。你想是什么缘故?「葛贴写道:」这真奇了。「

  细细想了一回,问道:「你可知道他的底子怎样?」陆皂隶道:「这却不知
道,他外面是极好看的,说是乌家的女婿。至于他是那一省人,我也不知道:」

  葛贴写道:「你细细访一访,如果真没有进场,这就了不得,必定有个顶名
代替的了。你若访实了,歇天我同你去找他,看怎样。我们见景生情,大家可以
发些财。」陆皂隶道:「我也是这么想。」二人商酌定了,葛贴写还了茶钱,各
自去了。

  歇了几日,陆皂隶访得明明白白。是归自荣撵出一个奶妈子,因偷了一张钱
票,两样银首饰,被主人搜着了,撵了出来。

  归自荣那日因城外人眼多,故躲在城里头看戏,请的客都是心腹至交,所以
不瞒他们。内中有个马回子,替他经手,请了一个浙江人,丁忧的廪生,许了他
一千两银子,先付润笔一百两。

  归自荣没有钱,只付了四十金,至今分文未付。那经手的马回子,又从中赚
了十两,那廪生仅得他三十两银子,倒替他中了一个举人。如今天天向马回子吵
闹,把马回子的大门也打破了。

  归自荣躲在家里再不出来,并且闹得外头有些风声了。陆皂隶从奶妈子口中
访得清清楚楚,便告诉了。葛贴写便叫陆皂隶去向归自荣借一千银子,被归自荣
啐了一脸吐沫,便一五一十嚷将出来。归自荣无法,掩不住口,也只得和他闹了
一常陆皂隶讹诈不动,逢人便说要告他。葛贴写与他作了一张呈子,就递在部里。

  马回子知道了,通知了那个廪生,两人星夜逃往他方去了。部中审了两次,
归自荣不能狡赖,只得据实供明,革去举人,监押起来,俟拿到代枪之人,再行
定案。

  此案一出,闹动了多少不第生监,鸣鼓而攻,并把归自荣在城外那些事情,
一总通出,部中看成了一个大笑话。有个老司官游戏三昧的,作了一个勘语,是
一篇四六文,满城传遍。

  从此归自荣成了一个衣冠禽兽了。一日,文泽的家人从外面抄了一张来送与
文泽看,恰好南湘、仲清都在那里。大家看时,只见写道:勘得归自荣,家本书
香,父曾攀桂;心耽铜臭,性爱游花。浪迹都门,骗人弱息;缩头陋巷,拥彼淫
娼。恣挑达于风月场中,攫钱财于鸳鸯被底。臀有肤而尽堪凿空,面无皮而岂解
包羞。贪酒食之欢娱,畅烟花之撩乱。交游假托,后庭里玉树常埋;廉耻全无,
前溪边秋砧又捣。既在泥涂以含垢,岂堪月窟以探香。借曰兔本前生,竟忘鳖为
同气;一味狐能工媚,亦由虫自可怜。乌大傻破屋无存,尚须还债;马二回大门
亦坏,遑问谢仪。效张冠而李戴,回天力于人工。夫枪替虽已鳞潜,而索贿尚多
雀噪。皂隶岂知颠倒,乱吵街坊;诸生尽讦阴私,纷呈词牍。是宜先除巾服,消
断袖之余妍;重挞鞭挝,起引锥之隐痛。照例充军烟瘴,俟全案之齐拘;大书以
示衣冠,泄众人之公忿。此谳!众人看了,笑个不已。仲清道:「这是天理昭彰,
报应不爽。若没有那皂隶一闹,又有谁人知道?此等污秽东西算个孝廉,真辱抹
杀多少人。」春航道:「如今世上竟不成事了。你看此中漏网者固多,冤枉者亦
复不少。前日瑶卿说,我们同年与他最好,教他画画的那个南京人金粟,本是个
名士,性情磊落,大雅不群。因初到京时寄居在某显宦家,也是自不检束,他的
跟班与彼内眷有私,竟将相如、文君之事,疑到此君身上,因此辞出。不意这位
显宦明于责人,昧于责己,怀恨在胸,借此发挥,将此君亦另案锻炼,又带累了
几个名士一并斥革,你说冤枉不冤枉?」文泽道:「此等事亦不足为奇。

  即如唐六如、吴汉槎诸公,至今其名自在,虽经斥革,与他何损?要知如归
自荣这种行为,只怕也没有了。「春航道:」难说。你看那买卖人的儿子,家人
的内亲,其不通且不必论,难道也算身家清白吗?不过有幸有不幸就是了。「正
说话间,只见史南湘的家人进来说:」请少爷回去,老爷放了道了。「南湘听了,
即便辞了众人先回。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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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寄家书梅学使训子馈赆仪华公子辞宾

  话说史给事放了大名道,南湘随任同行,且到明年会试再来。诸名士、名旦
送行,又叙了几日。光阴甚快,不觉又到腊月中旬。且说子玉因南湘、高品出京,
又少了两个知己。前月王阁学来对颜夫人说,不是冬底,就是春初,要与子玉毕
姻。

  颜夫人回说不好专主,须寄信到江西,俟其回信转来,再为定夺,子玉因此
连王宅也不大去了。徐子云近日补了缺,衙门中添了些公事,不能天天在园。

  是日天气晴和,雪消风静,子玉欲访聘才,打探琴言消息。

  早饭后禀过萱堂,乘舆进城,行不到半里,心里忽又踌躇起来,料聘才也未
必在家,越想越不高兴,便说:「不去了,出城回去罢!」云儿勒转马头,赶车
的倒转车来,出了城,忽然有几辆车塞满了路,还有一群骆驼挤在里头。众赶车
的喧喧嚷嚷,开让不来。子玉的车下了帘子,与一个车相并,子玉从玻璃窗内一
望,却好那人也转过脸来望他,原来是宝珠。子玉见了,不觉一笑,宝珠问道:
「你从那里来?还到那里去?」子玉道:「我从城里回来,不到那里去了。」宝
珠道:「何不到我寓里谈谈,我们也有两月不见了。」子玉一想回去尚早,也可
借此散散,便道:「甚好!」一边车已走开,子玉在前,宝珠在后,同到了门口,
下了车,宝珠让进了里面。

  子玉尚是初次进来,到了内院,见正面上房三间,西间便是书斋,上悬一额
是「小琅室」。子玉进内,觉得芳香扑鼻,不染点尘,有两盆水仙花已开足。桌
上摆一个古铜瓶,插一枝天竹,两枝腊梅,那边还有两盆唐花。壁上所挂字画,
皆是前人名迹,绝非世俗纱帽之作。又见一个小地罩内,左边挂一个横幅,是宝
珠自己的倚竹图小照,右边挂着四幅小屏,是教他画画的那个金粟画的花卉。子
玉看了,不禁一叹,说道:「天下事真是有幸有不幸。你看此等名士,竟遭此劫,
天之妒才果如是耶!」因向宝珠道:「我听见人说,你之待此公,与此公之待你,
亦不亚于蕙芳之待湘帆。且你于此公失意后,更觉亲密,一切旅费悉赖你周全。

  此等居心,尤为难得,真令世俗衣冠中人愧煞。此公亦甚知感激。「子玉一
面说话,但见宝珠默默无言,眼眶一红,长叹一声,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
逢何必曾相识。「不禁落下泪来。子玉因无意中数语,竟触动宝珠心事,自觉出
言唐突,忙指着窗外之竹,笑道:」当岁寒时节,将此君与唐花较量,方见其潇
洒自然,节同松柏。「宝珠闻之,又破涕成笑,子玉方觉放心,因又道:」不觉
日子这么快,转眼又是年底了,真是流年如水。「宝珠道:」可不是么,本来离
年近了。前日我听得剑潭讲,一过年你就要恭喜了,可请我们吃喜酒么?「子玉
道:」还没有定,等老人家家信回来再看。「宝珠道:」今日我倒得了两样菜,
不晓得你肯赏脸在这里吃饭么?若肯在这里吃饭,我便约了香畹来,大家叙叙。


  子玉踌躇道:「若吃饭回去就迟了。前日这么大雪,你想必积了些雪水,我
们何不煮雪烹茶,请了香畹来作个清谈雅会,不好吗?」宝珠笑道:「很好,到
底你总与别人不同。」一面着人去邀素兰,一面吩咐把火盆抬到外间去,将茶炉
搬过来,并搬出全副茶具。子玉见地上先放了一个大铜盘,后将一个古铜茶炉座
在盘内。那炉约有一尺多高,身圆如斗,下有鼎足,炉身两孔,炉口圆小,从火
盆内夹了些焰炭,又加上些生炭,便见一炉活火直燃起来。又一人捧过一个蔚蓝
大磁瓯,又把个宜兴窑提梁刻字大壶,盛了雪水。子玉见了,颇觉欣羡,便说道
:「尚未煮茶,见了这一副茶具,已令人清心解渴了。」说话间,素兰已到,大
家见了。素兰对宝珠笑道:「今日你如此之雅,一定是为雅人来了。但添了我这
个俗人,不要把雅事闹俗了么?」宝珠道:「你也就雅极的了。」素兰问子玉道
:「近来何以足不出户,可曾会过玉侬么?」子玉道:「没有。玉侬此刻如何能
出来?倒不料他安身立命竟在那一处了。」宝珠笑道:「恐怕那处还不是玉侬安
身立命处。玉侬之志,岂肯长受委屈的?」子玉道:「我听得待他甚好,有甚委
屈处?」宝珠道:「好原好,但华公子那人究竟不能十分体贴人的。度香这么样
待玉侬,尚不能得玉侬欢心,那边能如度香这么样么?局面就是两样,那处是步
步不离规矩的,闲散惯的人也是不便的。八月十四那一天,我看玉侬出来伺候,
就是勉强,叫作没有法就是了。」素兰道:「如今见了我们也是生生的,觉得心
上总是忧郁不开的光景。」子玉听了,不禁叹了一声。宝珠见水开了,自己于博
古厨内取出一个玉茶缸,配了四种名茶,自己亲手泡好了,把盖子盖上。又取出
三个粉定茶杯,分作三杯,又将开水添满茶缸,仍旧盖了。子玉道:「要你亲手
自制,倒累了。」宝珠道:「你们尝尝,这茶味可好么?」子玉与素兰喝了两口,
觉得清香满口,泌入心脾,都说道:「这茶好极,而且不像一种茶味。」宝珠道
:「我将各样好茶,并成一碗的。」

  子玉道:「怪不得香美如此。」宝珠又捧上一个果盒来,聊以侑茶。子玉道
:「倒比酒好。」三人闲谈了一会,素兰问子玉道:「近日你可见你那世交魏聘
才么?」子玉道:「也有两月不见了。我今日倒特特要去看他。已经进了城,我
想他是常在外边的,忽然不高兴起来,所以转回,恰才遇见瑶卿。」宝珠横波一
笑道:「你错了,该去的。就使聘才不在家,你那心里人是不出门的,他知道你
去,必出来见的。」子玉不语。素兰道:「你不晓得魏聘才近日的事吧?」子玉
道:「什么事?」素兰笑道:「这魏聘才从前指使人去闹玉侬,我心上极恨他。

  及至玉侬进去了,倒也不见怎样。我看其人也不算个大恶,不过是个小人意
见。殊不知他从前会糟蹋人,如今也受人糟蹋起来,而且以后还没脸见人。「子
玉听了十分诧异,忙问道:」有何难见人的事?「宝珠尚未知道,也问何事。素
兰道:」魏聘才原不好,但如今交朋友也真难,人面兽心的多。你们真不知魏聘
才宿娼,被坊官拿住送交刑部么?「子玉吃了一惊,道:」有这等事!怎么就送
刑部呢?「素兰道:」我是听得张仲雨讲的。如今仲雨是正指挥,所以知道这事,
已有四五天了。那一日魏聘才请富三爷在蓉官寓里喝酒,富三爷想起一件事来,
先进城去了。聘才便不进城,叫蓉官去叫了一个媳妇,名叫玉天仙,就借蓉官寓
里过夜。将近二更,尚在那里喝酒唱曲。有个吏目郁泰孙来查夜,走了进来,与
聘才认识的,且同过席听过戏的。聘才见是郁吏目,便放了心,让他入座,吏目
不肯,聘才便与他顽笑起来。那吏目即变转脸来道:「老魏,今日讲不得顽笑,
你可知道公事公办么?‘聘才还当他是顽笑,便也说道:」什么公事私事,你别
把坊官摆在脸上,就是都老爷挟妓饮酒也是常有的。快坐下罢。’一面又扯他。

  那吏目哼了一声,说道:「不要说是你,今日我来查夜,就是我们总宪坐在
这里,我也拿得他。‘话才说完,有几个兵役就拿链子出来,套上聘才,往外就
拉。又有两个,一个锁了蓉官,一个锁了玉天仙。可怜魏聘才斩新的一身衣服,
被他们拴在车尾子上,跟着跑。到了吏目寓处,铁面无私的讯起来。幸亏魏聘才
的下人找了一个书办,讲了一千六百吊,写了字据,找了铺保,方开开锁。作了
一套假供,魏聘才为李三才,今日蓉官留住吃饭,适逢蓉官出嫁之姊回家看弟,
并无同桌吃酒,以致男女混杂。讯明是实,相应开释等情。」子玉道:「这已算
明白了,怎么又送部呢?」素兰道:「闻说有位巡城都老爷,访得吏目诈赃,改
供私放,把这案提上去,送了刑部。」宝珠道:「如今魏聘才是在监里了?应该,
应该。

  但华公子怎么不替他料理呢?「

  素兰道:「据仲雨讲,是瞒着华公子,况且又是个假名假姓。大约脸总丢了,
也不至有什么大罪。又听说魏聘才新捐了一个从九品,审实了,这功名只怕也革
的了。」子玉听了,甚替聘才着急,连说道:「这怎么好!就是我们那位李世兄,
也在外边胡闹。夏间去嫖,连衣服都被人剥了。亲友们都知道,闹得很不好看。

  不料魏聘才又闹出这件事来。「素兰道:」也叫他吃些亏才好,如今报应得
甚快。

  谁叫他会使赶车的糟蹋人,如今是加倍奉还了。「子玉又笑起来。

  当下三人讲了好一回,子玉见天色不早,辞了二人回家。

  到上房见了颜夫人,颜夫人似有不悦之色,子玉也不敢问,呆呆的站在一边。

  颜夫人道:「你父亲有家书回来了,你作的事,他都知道,并且说我不能教
训,你自去看罢。」便将家书递与子玉,子玉接了,未看时已唬得目定口呆。走
到窗前,恭恭敬敬捧了,看了一遍,两颊通红,一言不发,只看着颜夫人。颜夫
人见了这样光景,心上着实可怜,只得故作冷笑道:「知道害怕,莫若从前不作
这些事不好么!以后学好也由你,不学好也由你,横竖我不能跟着你出外。你若
再不要好,你父亲回来恐未必依你。」子玉只得连连答应几个:「是!」也不敢
坐下,也不敢退出。颜夫人也不便安慰他,只好问他今日可见魏聘才。

  子玉听了,似有踌躇,欲说不说的光景。颜夫人又问了一声,子玉说道:
「没有见着,而且得个信,说魏聘才不晓得闹了什么事,被人告了,前日已收在
刑部监里。」颜夫人听了,吃惊不小,急问道:「这话是谁说的?为着什么事,
你从何处打听来?」子玉随口说道:「是一个认识的人,就是魏世兄的亲戚张仲
雨说的。他也讲得不甚明白,倒像是狎妓饮酒被坊官拿去的。」颜夫人听了,骂
了一声:「下作东西!作这些不爱脸的事,如今便怎样呢,难道华府里也不管他
吗?」子玉道:「听得魏世兄在城外的日子多,这件事改着个假名假姓,说姓李,
大约还瞒着华府里。又有人说,他新捐了个从九品。他虽说是李三才,人原知道
他是魏聘才。」颜夫人脸都气红,停了一会,道:「好吗,都是这些不成材的。

  就是李世兄也是天天不在家,不知在外面作什么事,想来也未必干正经,我
又不好说他。聘才的事,谅他总知道细底。「子玉道:」据李世兄讲,有两三月
不见聘才了,他们近来倒很疏远。「颜夫人道:」但则聘才的事怎么好?其人虽
不足惜,但究竟是老爷世交之子,打听个实信才好。「便叫个仆妇去传梅进进来,
梅进即便走到阶下站祝颜夫人将聘才的事说了,叫他到王亲家老爷处,托他关照
关照,到部里说个情也好。梅进应道:」奴才就去。但魏少爷的事情虽小,已经
收在监里,连他的家人都不容进去送饭,不知怎么要如此严紧。只怕亲家老爷未
必肯讲这个情。或者他那华府里有人张罗他。「颜夫人道:」你想是知道他的情
节,到底是怎样的?「梅进道:」昨日听得人说的。「便细细的将聘才的事说了
一遍。

  颜夫人道:「虽然如此,我们是尽我们的心,你且到王老爷处走一走,能与
不能再说罢。」梅进出去了,颜夫人冷笑道:「这是喜欢到相公家里去的榜样。」
子玉臊得满脸通红,只得在下边凳子上坐下,即陪侍颜夫人吃了饭,然后回他书
房。

  从此子玉心上惧怕,竟好几天不敢再作妄想。

  梅进来到王宅,文辉传进,问了来意。梅进禀明,文辉冷笑了一声,道:
「那魏聘才,我一见他,就知道不是个东西。你们老爷定要留他,幸而如今出去
了。这件事怎样去说,且刑部里绝无相好。你回去与太太请安,说我只好转托人,
碰他的运气罢。」梅进回去照直说了,颜夫人也无法,只得听其自然。

  且说聘才在监里许了蓉官与玉天仙许多银子,叫他们跟着他的口供,说系那
日吏目请他在蓉官寓处吃酒,叫了媳妇玉天仙。饮酒中间,要问聘才借银一千两,
聘才不允,因此口角。

  郁吏目预先带有兵役,即将他们锁了,带回寓所。改作查夜拿获,诈赃卖放,
勒写欠票等情。玉天仙又供郁吏目常到他家吹烟饮酒,半月前发贴请分子,分金
未到,因此挟嫌,设计锁拿。

  那日锁拿之后,又逼索钱五百吊改供卖放。蓉官所供一样。部里审了两堂,
彼此口供相对。华公子已知道了,欲待不管,心里又有些不安,只得着人到刑部
里与他托情关照,因此轻办了好些。将吏目革职,聘才杖了二十,玉天仙逐出境
外,蓉官释放回家,结了案。

  聘才尚欣欣的得意进城,道是官司赢了,一径回华府来。

  门上人见了,都来宽慰了好些话。聘才扬扬的说道:「倒也没有受一点委屈,
这些司官老爷们,都与我相好,司狱又是我的至交,一切全仗了他们。这几日倒
也张罗得很好,不知公子可知道此事么?」众人只好回说不知道。

  聘才进了自己屋子,尚有一起一起的人来问他,唯不见华公子打发人来,聘
才真道他不知此事,便放了心。到了第三日,见林珊枝进来,两手捧了一大封,
像是银子,放在桌上,说道:「这是公子送你的。」说完转身就走,聘才「道谢」

  两字尚说不及,已去远了。聘才见此光景,与平日不同,有些疑异,遂看银
包,上面写着:「赆仪二百两。」心中跳了一跳,沉思了一回,已经明白,但一
时不得主意,欲候珊枝出来说个明白。

  谁知候了两日,不见一个人来,就是平时常见的顾月卿、张笑梅也不过来。

  再思量了半夜,才定了主意,次早写了一封谢札,先说些感激的话,后说梅
宅有事,现要请其回去照料家务,情面难却,只得暂去,俟开春再来。写完,自
己到门房里告诉了门上,将书信给他传讲。约有半个时辰,见门上进来道:「方
才的字,公子已看,说回梅宅去的很是,公子有事,不及亲送了。」聘才心上尚
冀转过脸来,听了这话,不觉心如死灰,只得说道:「多多道谢公子,并各位大
爷们,多承照应了大半年。我今日就要搬出去,也不能当面叩辞了。」管门的答
应着去了。

  聘才无奈,只得收拾行李物件,一面问管事的要了一个大车装好。自己有一
车一马、两个小使、一个厨子、一个车夫,一齐的出了城,暂在一个店里歇了,
消停了再找寓处。

  聘才在华府里仅有十个月,在外面招谣撞骗,所得银钱却也不少。华公子于
修金之外,尚多遗赠。聘才捐了个从九,花去四百余金,作衣服及浪花浪费共有
二千金。此时除前日二百金之外,尚存三百金,还有些玩好等物。且幸所捐名次
在前,约半年可眩因此胆壮心豪,与从前大不相同了。在店里住了两日,嫌他嘈
杂,即租了宏济寺春航住的房子,高车大马,大阔起来。也不到梅宅去看望。蓉
官、玉天仙时常往来,聘才以百金分送二人,又给了些零星玩好,日日征歌斗酒,
自然有那一班气味相投的与他亲密。

  却说富三爷闻得聘才闹了事,便在部里打听了几日,自己无路可通。后闻华
公子替他托了情,才放了心。后又听见聘才辞馆出来,便又惦记着放心不下,意
欲邀他回家。一日,起早出城来找聘才,只见寺门口一班人在那里啰唣。富三爷
下车时,见一个披着件青布老羊皮大袄,戴一顶旧秋帽,有三十多岁,口中在那
里撒村混骂。富三爷听他说道:「原来这么不是朋友,一天到晚买长买短,茶茶
水水,生炉子烧炕,那一样不伺候到?许给一百吊,才这么着。如今不认了,给
三十吊钱就算了。你想公门中行好是没有的,过了河就拆桥,保佑你别进来。第
二回再来,你瞧着罢。」富三听了,知是刑部的禁卒,便皱着眉走进去。聘才的
人见了,即忙通报。富三已走进院子,听得咭咭咯咯打鼓板。小使开了风门,见
聘才与蓉官迎出来,蓉官便抢上一步,哈了一哈腰,就来拉手。富三把他拧了一
把,蓉官便将富三的手扭转来。富三骂道:「小兔子闹什么?」摆脱了手,忙与
聘才见了,问了好,便道:「恭喜!恭喜!那几天我实在放心不下,司里头又没
有认识的人,也不能进来瞧你。到你进了城,正要来看你,你又辞了馆了。老弟,
你叫作哥哥的怎么不惦记你?你是个异乡人,无亲少故的,如今打算怎样?还是
要找馆地呢,还是在城外住?不然,到舍下去,过年也有个照应,省得庙里冷清
清的。」聘才道:「多谢三哥美意。但小弟在城外住便当些,还有几件事情。若
到城里去,就不便了。或者明年再来叨拢罢。」富三道:「旅费敷衍得下去吗?」

  聘才道:「暂住几月,尚可敷衍。」富三道:「也要省俭些才好。你在华府
中也受用惯了,若如今要照那样儿就费事。」聘才道:「自然要减省些。此刻就
算这两个牲口是多余的,然而也省不来。雇来的车,一天也要一吊六百钱。

  核算起来,也就费得有限了。「富三要拉聘才出去吃饭,聘才说道:」在这
里吃罢。「就吩咐多添几样菜。富三道:」咱们上馆子去罢,省得你自己费心。

  「聘才尚未回答,蓉官道:」你好糊涂,今日已是腊月二十五了,还有馆子?
家家都收了,要讨长呢。「富三笑道:」不错,这两天心绪不佳,连日子都忘了。

  「聘才道:」你有什么心事,还怕过不去年么?「富三道:」倒不是为过年,
过年原不要紧。你忘了我这个直隶州,如今已是顶眩前日出了两个缺,一个湖北,
一个贵州。湖北好,贵州极苦。本应湖北轮到我,偏偏来了一个压班的来投供,
只怕是他的了。贵州我听得一年不满三竿,如何是好?我想到选司找先生们商量
商量,不知可好斡旋么?「聘才道:」这里的和尚是僧司,他的兄弟就是吏部文
选司的经承。或者就托这和尚去商量商量,可以挽回也未可知。「富三道:」很
好,我倒不便面讲,你就去与他说,若办成了,我重重的谢他。「

  聘才点头道:「这和尚倒好说话的。那里算什么出家人,吃喝嫖赌样样精明,
吹唱也好,还会专医杨梅疮,倒也真快活有趣。人人称他为唐老爷,他又要人叫
他唐大哥。」聘才话未说完,只听得风门一响,探进一个头来,戴个镶边酱色毡
帽,两撇浓胡子,又缩了出去。聘才道:「唐大哥进来坐。」那人道:「停一回
再来。」聘才道:「就请进来,这位客就是我说的富三老爷,他正要会会你。」

  唐和尚便撬开风门,走将进来。聘才与富三站起,唐和尚满面堆下笑来,说
道:「原来这是富三老爷,今日僧人有幸,瞻仰了大贵人。」富三也说:「久仰
得很。」

  与他拉了手,和尚一屁股就坐在椅子上,把富三上下瞧了两眼。富三看这和
尚也就生得异样,五短身材,穿一件青绉细羊皮僧袍,拴一条黄丝绦,脚下是灰
色绒毛儿窝,满面阴骘纹,一双色眼,手中拿个白玉烟壶,递给富三,富三也把
个玛瑙壶送给他。和尚闻了烟,便问道:「三老爷在城里住?三老爷是不认得我。
当年我的师父与太爷很相好的,太爷巡南城时,常到小寺来,爱下大棋,常与我
师父下棋。你方才没有瞧见老爷神座旁边那幅对子么,还是太爷亲笔写的,刻好
了送来。这话有二十九年了。三老爷,你能此刻恭喜在那个衙门?」富三道:
「我在户部主事上当了几年差使,今年遵例加捐了直隶州,目下也要出京。」和
尚道:「如今选在那一省?」富三道:「尚未定,现有湖北、贵州两个缺,只好
碰我的运气了。」和尚道:「三爷一定是湖北。我祖籍是湖北,今日可巧见着我,
一定是湖北,不用说了。」说罢,哈哈大笑。聘才道:「你也在这里吃饭,还有
一件事要和你商量。」和尚应允。聘才拉他到房里说了一会话,富三听得明白,
和尚连声的道:「容易,交给我包管作脸儿,放心,放心。」同走了出来,和尚
又对富三说道:「三老爷的喜事,方才魏大爷已讲了,我就着人叫我兄弟来商量。

  包管妥当,不用三老爷费一点心,都在我身上。「富三便道了谢,忽见风门
外走进一个小和尚来,约有十六七岁,生得十分标致。头上戴个青绸灰鼠暖兜,
身穿藕色花绉绸狐犭欠皮僧袍,腰拴丝绦,脚穿大红镶鞋,拿了一枝水烟袋来,
替他师父装烟。和尚也不让客,就吸起来。富三见了,着实爱慕,弯流流两眼只
管看他。蓉官站在聘才背后,对着富三作手作脚的,引得富三笑道:」唐大哥,
这位是你徒弟么?我倒像见过他。「

  和尚得意洋洋的道:「小徒叫得月,今年十五岁了,念经唱曲都也将就,就
是爱顽皮,我总不许他出门,三老爷不知从何处见他?」富三爷笑得两眼眯,齐
说道:「待我想来。」想了一回,忽然的大笑道:「呸!我记错了,我认是大悲
庵的姑子,实在像得很。」说得聘才大笑,小和尚涨红了脸。唐和尚笑道:「三
老爷取笑。」聘才道:「叫他装个姑子,却也看不出来。我们这唐大哥是第一个
快乐人,吃的、穿的、用的、顽的,件件都好。」唐和尚道:「阿弥陀佛,出家
人有什么好。我师兄在日把我拘束住了,如今比从前却舒服些。原先这屋子里有
位田老爷,住了一年,也是天天有相公来的。我偶来走走,师兄便唠唠叨叨的说
我不该过去。可笑我那师兄,不吃不喝不花,紧紧的守住了那租子,都被他侄儿
骗得干干净净。临终时一双空手,身后事都是我办的。人生在世,乐得吃,乐得
顽。三老爷也不是外人,如今出家人都是酒肉和尚,守什么清规?我生平不肯瞒
人,实在吃喝嫖赌也略沾滋味的。」说得富三大笑道:「真是个爽快人。」三人
谈了好一回。富三见那小和尚生得实在可爱,不觉垂涎起来。又见他与蓉官坐在
一凳,彼此交头接耳的说话。

  钟上已交正午,才见聘才的人来摆桌子,放杯箸。富三道:「你可不要费事。」

  聘才道:「没有什么可吃的。」于是分宾主坐了,富三叫得月也坐了。唐和
尚命得月同着蓉官斟酒。富三见果碟小吃已摆满了一桌,便道:「作什么,都拿
开,留四碟就够了。」便叫留下山鸡丝、火腿、倭瓜子、杏仁。蓉官道:「慢些,
慢些!」便抢了一碟橘子,又抓了一把金橘道:「你不爱吃,还有人爱吃呢。」
一连上了九样菜,倒也很好滋味。蓉官夹了一个肉圆飒噻到唐和尚嘴里,和尚囫
囵吞了。蓉官又夹了一个,和尚又吃了。蓉官道:「两个卵子十八斤,吃荤的不
用,吃素的便请。」富三、聘才大笑起来,唐和尚也笑道:「我吃不要紧,你若
吃时,可受不住了。不要说是十八斤,就是四两重一条的,你可吃得下?」说罢
伸手过来,把蓉官捏了两把。蓉官瞪着眼睛,将他毡帽除了,在他光头上摸了一
摸,道:「你们看,像是什么?」唐和尚道:「很像鸡巴,你爱不爱?」蓉官又
将他的毡帽折拢道:「你瞧这个又像什么?」富三道:「蓉官总是这么淘气,别
叫唐老爷打你。」唐和尚连忙陪笑道:「不妨,不妨!顽笑罢了,什么要紧。」
便歪转脸来,凑着蓉官耳边说道:「就像你那后庭花。我这脑袋,又在你的前面,
又在你的后面,给点便宜与你,好不好?」蓉官把毡帽与他带上,说道:「好个
贼秃。」

  那得月喝了几杯酒,脸上即红起来,越显得娇媚。富三道:「蓉官,你瞧得
月,何等斯文。」

  蓉官道:「他好,你敢是想他作徒弟么?」大家混闹一阵,唐和尚烟瘾来了,
就在聘才处开了灯,吹一会烟,直到申末才散。

  富三进,城又重托了唐和尚,蓉官也自回去。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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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还宿债李元茂借钱闹元宵魏聘才被窃

  话说聘才送了富三出门,唐和尚即叫人去请他兄弟。聘才刚进屋子,只见李
元茂闯将进来道:「今日才寻着你,店铺里那一家不访到,原来搬在这里。」聘
才道:「我也搬出来不多几日,因为有些事情,所以还没有来看你,并看庾香。」

  即问:「庾香近来可好?」元茂道:「好是好的,前月王家写信与太老师,
明年二三月间要替庾香完姻了。就是我那头亲事,孙家常来催,本来年纪都不小
了。

  我写禀帖与老人家,尚无回信。

  半年来也不寄一个钱来,今日已是二十五了,看光景,年内有信也未必到,
这便怎样?如今有四十多吊的馆子账,零星费用也须二三十吊。衣服是当完了,
也要赎出两件好拜年。你替我想个法儿才好。「聘才道:」不瞒你说,难道你还
不知道,我近来被人讹诈那件事,也费了好一堆钱。如今我又闲住在此,若说起
钱,真一个也没有。算起来,今年的钱也花得不少,谁想到今日呢。我又没什么
衣服,除了外边挪借,连当都没有当的。「元茂道:」你装什么穷?我借了难道
不还你么?此番老人家有信来与我办喜事,至少也有五百两银子。如今你借四十
两银子与我,或是一百吊钱,就好过去。不然,我竟死了。好人,好人!你不要
作难。「说罢作了两个揖。聘才冷笑道:」这真奇了,你也不去想想,我又不曾
做官,我又不曾发财,你怎么当我是有钱的?告诉你,你不过几十吊钱的账,我
是有几百吊呢。你不信,我给你瞧瞧。「便从靴掖子里取出几篇帐贴来。李元茂
接了细瞧,是裁缝帐最多,有二百几十吊,馆子、庄子的帐也有二百来吊,还有
些零星帐几十吊,算来有五百余吊。元茂道:」怎么一下就有这许多?这还了得!

  「聘才道:」还有些没有送单子来呢。此时连帐,连寓中的浇裹,并新年的
花消,总得要八百吊钱方下得去。此时两手空空,就有几件皮衣,又要穿的,也
当不得。

  我实在自顾不暇,怎么能从井救人?你或者倒替我张罗,你那两个舅子可以
商量么?「元茂叹口气道:」你还题这两个宝贝,天天白吃白喝,没有见他作过
一回东。就是孙老大,也欠了好些帐,这两天躲着不出来呢,只怕他要问我商量。

  「李元茂无头无尾话讲了好些,聘才只得留他吃了饭。元茂到聘才房内搜着
个烟具,便要吃烟,开起灯来咕咕咚咚的,闹得聘才心里发烦。已到二更,聘才
催他回去,元茂只是不动。聘才道:」你回去迟了,那里关了门怎么好。快些回
去罢,此时也不早了。「元茂道:」我今天歇在这里罢。「

  聘才道:「我只有一副铺盖,怎么睡得两人!」元茂道:「不妨,你盖一床
大的,那一床小的给我。两人再盖些衣服,就不冷了。我们这一年没有同榻,今
日正好谈谈。」聘才无奈,只得由他。元茂不知好歹,吹了烟又要吃果子,停一
回又要点心,把聘才那个四儿呼来唤去,忙个不了。聘才歪躺在一边,也不去理
他。

  到了三更,四儿来请聘才,说唐和尚请说话。聘才来到和尚房中,见炕上开
了灯,屋中点了两支蜡,照得雪亮,铜炉内火焰薰人。旁边小方桌上有几碟残肴,
一把烧酒壶,却不见和尚。聘才坐下等他,等了一回才来,说道:「偏偏要解手,
忽然水泄起来。」叫人打了盆水,净了手,坐了说道:「日间所说的事,方才兄
弟来,我对他讲了,他说可以,两个缺是一天到的,却是湖北在前。如今作个弊,
将贵州放在前面,也无妨碍。虽然一倒转来,也是个作弊。我兄弟说与富三爷没
什么交情,不犯把这大情白送给他。贵州一任抵不得湖北一年,这是人人知道的。

  此事还要你去对他说。「聘才道:」这个自然。但不知令弟可拿得稳?「和
尚道:」千稳万稳,并不是撞木钟。事成了才要,你能担这担子么?「聘才道:」
这有什么不能,富三爷是有钱的人,且做事极爽快的。但不知令弟要多少谢仪,
有个数目,我好去说。「和尚道:」这事若别人去讲,就了不得,三千五千两也
不算多。我说是我的至好,这个情算在我做哥哥的身上,因此他只要三千吊钱。
若说这个缺,一到任就有两万银子的现成规矩,这三千吊钱算什么,核银子才一
千二百两。你叫他开张银票来,横竖这个数儿,成功了,我也不想他什么,多吃
他几天就是了。「聘才心内算计一番,便又问道:」适或那边嫌多,还可以减些
不可以呢?「和尚道:」这个就减而又减,除了我兄弟之外,别人也不能作主。
你明早就去说,这事很快,二十九日就可引见。如今的事,要老练,恐怕事后更
改。

  你明日就要将他这笔钱存一个铺子里,说明日子去取方好。若事成了,长长
短短起来,就不光鲜了。「聘才道:」这个我知道,明早我就去。「又坐了一坐,
即自回房,见元茂和衣睡着,已经鼻息如雷,聘才叫醒了他,又另将一副铺盖给
他睡了,自己也便安息。把富三的事想了一会,又将自己的帐算了一会,已到五
更。

  略睡片时,即见天明,便叫起家人,吩咐套车进城。净了脸,吃了点心,穿
好衣裳,李元茂尚未睡醒。

  聘才推醒了他,说道:「起来罢,我要进城去了,没有人在家照应你。」元
茂模模糊糊的应了一声,翻一个身将被蒙了头,又睡着了。聘才好不烦躁,看这
光景是不肯起来,只得叫四儿在家看守屋子,另带小使骑了马出门找富三去了。

  却说元茂睡到巳正方才起来,擦擦眼睛,见四儿在房里扫地抹桌子。元茂便
问道:「你主人那里去了?」四儿道:「到富三爷那里去了。」元茂下炕穿了衣
裳,走到外间,四儿送了脸水,泡了茶,又送上点心。元茂又吸了几袋水烟,吐
了一地的痰,四儿扫干净了。元茂问道:「你可知道几时回来?」四儿道:「拿
不定。」元茂道:「昨晚有几句要紧话没有讲,就睡着了。我若去了再来,又恐
遇不着他,不如在此老等罢,我也没什么事。」又问四儿道:「你们吃饭没有?」

  四儿道:「我们是吃过了,李少爷你要吃饭,我去对厨子说。」四儿出去了。
约有一刻工夫,四儿捧了一个木盘,里头放着几样菜,便问元茂道:「喝酒不喝
酒?」

  元茂道:「二两烧酒就够了。」

  四儿先把菜摆好,又拿了木盘出去。元茂看菜,一碟是薰鸡,一碟是鸡蛋,
一碟是肉丝,一碟像是面筋,看不清楚,拈了一块尝尝,果然是面筋。四儿拿了
一小壶酒,一个酒杯子,替他斟了一杯,又出去了。元茂一面喝酒,一面看那铺
设,颇为精致。两间套房,昨晚心中有事未曾留心,日间是在外面小三间内。聘
才卧房是在那院子西边,一重门进去,另是两间。此时元茂坐在外间炕上,喝酒
喝了三四钟,已觉微醺,饭尚未来,遂留心观看。见炕上面挂了小小四幅工笔岁
朝图,炕几上摆一个自鸣钟。东边三张楠木方椅,两张茶几,茶几上边一盆水仙,
一边是一瓶腊梅。东边墙上并挂着一副对子,下面靠窗一张小桌,桌上放了七八
个漱盂,亮得耀眼,是铜的。中间挂着个门帘,嵌着一块玻璃。两边窗子也嵌着
两方玻璃。炕上、椅上都是宝蓝缎垫子。墙上挂些三弦四弦箫笛之类。元茂无心
喝酒,看到里间房里,是一带纱窗,中间挂个三蓝绉绸绵帘子,揭开了走了进去,
这间却宽了好些。上面一张木床,镶着个冰纹落地罩,挂个月白绸夹幔子。床上
一头叠着四五床锦被,一头放两个衣包,中间一张花梨炕桌,铺了大红锦缎垫枕,
里面横挂一幅睡美图。房内西边摆着四个大皮箱,上有两个小木箱,下座两张木
柜。中间一个大铜火盆,罩一个铜丝罩子。靠着窗一张书案,摆着两套小书。元
茂看书套签子上写着《金瓶梅》。

  也有一个都盛盘,放着副笔砚。窗心镶着大玻璃,东边上手是一个小书架,
放些零星物件;下手是两张方凳,用青缎套子套着。元茂看完,想道:「这个光
景岂是没有钱的?这四个大皮箱衣裳也就不少,那两个木箱与这两个大柜,定是
放银子钱的。他还装穷哄我,今日断不能放过他。」便走了出来。四儿又拿进两
样菜、一锡罐饭来,一样是羊肉,一样是炒肝。后来厨子又送了一个小火锅,一
齐摆上。元茂吃了五碗饭,吃了些汤,把一碗羊肉吃了一大半,漱了口,吃了一
袋烟,问四儿要了块槟榔,嚼了半天,坐着不走。

  再说聘才到了富三宅里,将事必成的话说了,富三甚是欢喜。问起要多少钱,
聘才道:「钱却要的不少,他说此缺到任的规矩就有三万,十分中给他一分不为
过多,定要三千两银子才办。我与和尚再三说了,只打了个八折,再要减时,他
断不肯。」富三沉吟了一回,道:「二千四百银却也不多,几时要呢?」聘才道
:「说二十九引见下来就要的,但今日就要票子。出三十日的票子就是了。」富
三道:「票子存在谁人手里呢?」

  聘才道:「我与和尚做中保,我两人收着。」富三道:「如果不得呢?」聘
才道:「包得,包得。如果不得,原票退还。你于二十九日先到铺子里注消了就
是了。」富三道:「就这么样。

  但这两天是年底了,银钱正紧的时候,不知银号里办得齐办不齐,我们吃了
饭即同去商量。「于是就同聘才吃了饭。聘才不肯耽搁,催他就走。富三道:」

  就在这里很近,我就搭你的车,到那里去办得齐全,你就带了票子出去。如
一家办不齐,再找别家。「于是二人上车,不到半里路,到了一个银号,掌柜的
招呼到里面。送过了茶,富三道:」我有一件事特来商量,替我出一张二千四百
两的银票,到三十日早上来龋「掌柜的道:」若早两天也不难,但今天已是二十
六了,这两天也忙得很,恐怕凑不上来。「富三道:」你家凑不上来,还有谁家
凑得上来?「掌柜的道:」三爷,你难道不知道近来银号的银子家家都窄,而且
也真少,外面的帐又归还不进来。看这两天能收下来,如能足数固好,不然有多
少兑多少罢。「富三道:」票上写多少呢?「掌柜的道:」依我也不用票子,三
十日三爷来兑交就是了。「富三道:」不行,不行,这我是还帐的,定要二千四
百两。你如实在凑不起,你出二千的票子也可,一千五六百也可,我再别处打算。
如果用不着,我于二十九日即来注销。「

  掌柜的只得应了,出了一千四百两。聘才对富三说:「叫他分开了写,两张
五百,一张四百,适或人家今年使不了这许多,留两张明年来取呢。」富三道:
「有理。」就照数开了三张。

  富三收了票子,别了掌柜的,上了车,再找两个银号,都说不能。富三没法,
别家都是生的,没有往来,只得回家与三奶奶商量,拿了四十两金叶子,一对金
镯子,还有些零星金器,共有六十两,到一个生铺子里换了一千两银子,出了票
子。聘才也叫分开,一张五百,一张三百,一张二百。富三将票子交与聘才。聘
才心上有事,不肯耽搁,即便辞了富三,独自上车出城去了。

  回到寓中,先见了唐和尚,将说妥的事告诉了,然后取出三张票子,点过一
千二百两的数目,叫他收藏了。若二十九日不得,即将原票退还。唐和尚笑嘻嘻
的道:「断无不得之理,这二百两是我们两人应得的,只要给他一千就够了。」

  聘才道:「我要进去换衣裳了。」一直走到自己房里,见元茂尚在那里,又
开了灯吹烟,聘才见了,心中甚气,便借此发作道:「你怎么还在这里?这样东
西岂可青天白日摆出来的,况且是个庙里,什么人皆可进来观望。适或被人讹住
了,不要累死我么?怎么这般糊涂!」元茂道:「怕什么,这里有谁来?我坐了
大半天,没有见一个人进来。况且有四儿在外面照应着。」聘才气他不过,也不
理他,把一套火狐腿的皮袄脱了,换了一件随常穿的狐皮大袄,换了便帽,擦了
脸,喝了茶。元茂便啰啰的要借钱,后来见聘才总不应允,便道:「你既没有钱,
你那四个大皮箱内难道衣服也没有?况且我只借百十吊钱,似乎也不至拖累你。」
聘才被他缠死了,只得拜匣内取出个扭丝金镯子,约有三两几钱,与元茂道:
「我所余就这点东西,你拿去当了罢。三两六钱重可当得一百多吊钱,家信一到
就要还的。」元茂接了,方才欢喜,跳起身来,作别而去。

  到二十九日,富三果然得了湖北,彼此大喜,即到寺中谢了聘才与和尚。到
明日,即将银票交与他兄弟,从一千之内又扣出二百为拉纤提缆之费,独自得了。

  将所零之二百两,分一百两与聘才,聘才倒实得了一千三百两。自己进城取
了一半现银回来,又在城外换了些钱,得意扬扬,十分高兴,所有帐目尽行清还,
过年热闹是不必说。晚上竟把玉天仙接到寺中,请唐和尚过来守岁,绝早关了山
门。

  一夜的泥筒花炮放不绝声。

  唐和尚恐元旦日有人来行香,适或见了玉天仙,到底在他寺里,有些不便。

  将近天明,即催聘才将车送他回去。

  聘才初一日拜年,初二日听戏,初三日寓里大排筵席,请一班浮浪子弟如冯
子佩、杨梅窗、乌大傻等,带了一群下作相公,天天的欢呼畅饮,清曲锣鼓,闹
得竹嘈丝杂,酒池肉林,一连五日,方才少息,也去了三百吊钱。到初九日,忽
然有人高兴要开赌,劝聘才做头家。聘才自思近来财运颇好,或者可以赢些钱,
即于初九日晚上开起赌来。或是摇滩,或是掷骰,又把玉天仙接了来,坐在内室
与他放头。第一日来的人还少,第二日渐渐多了,第三日便挤满了屋子。一人传
两,两人传三,引了两个大赌客来,一个是奚十一,一个是潘三,各带重资。

  是日聘才赢了二百余金,放了一百八十两的头,与玉天仙收了。

  明日潘三要开赌,带了两叵罗的松江锭,足足一千两,摇了五十滩,已输了
大半。及到清帐时输完了,还添出一百余两。是日聘才也输了三百两。唐和尚赢
了一百两,冯子佩赢了四百两。

  奚十一大赢,赢了八百五十余两,将五十余两分赏众小旦与聘才小使,自己
收了八百两。奚十一看上了小和尚,赏了他十个中锭。玉天仙又得了二百四十两
头钱。内中有个唐经承,就是和尚的兄弟,对着和尚道:「明日我劝你们别赌了。

  我先前进来时,门外有两个交头接耳的,像是坊里人,恐怕闹出事来,都不
稳便。「

  聘才已是惊弓之鸟,听了便有些胆怯,说道:「我也乏了,歇两天再顽罢。」
唐和尚道:「若说不高兴倒可以,至于怕外头有什么缘故,你们只管放心。」即
对着聘才说道:「你的住房旁边是个菜园,有两三亩大,内有五六间草房,种菜
的带着家小在里面,另有门出入。你院子里不是有重门通的?我嫌不谨慎,故封
锁了。如外头有什么缘故,便开了那重门,从菜园里出去,是个极旷野的地方,
难道他起了兵马来围住不成?」聘才道:「虽然如此,我倒不为输了钱,又不为
怕出什么事,实因是富三爷要起身了,我要请请他,与他饯行。后日是十四,约
他出来住一宿。」并对奚十一、潘三道:「奉屈二位来叙一叙,可肯赏脸么?」
奚、潘二人应了。冯子佩道:「你倒不请我。」聘才道:「你天天在这里,难道
还要下请帖么?」

  子佩道:「我将梅窗也拉来。」聘才道:「很好。」众赌客算了帐,到五更
时各散了,又送了玉天仙回去。

  冯子佩即与聘才同榻,聘才道:「我看近来好虚名而不讲实际的多。即如华
公子、徐度香一班人,挥金如土,是大老官的脾气。但于那些相公,未免过于看
得尊贵,当他与自己一样。

  又有田春航等这一班书呆架弄,因此越抬越高,连笑话也说不得一句。可笑
那些相公装那样假斯文,油不油,醋不醋的,不是与这个同心,又是与那个知己。

  我真不信,难道他们对于那些粗卤的人,也能这样?我看他们就是会哄这班
书呆子老斗的,身分也叫这些书呆子作坏了。他们见了,连个安也不请,说话连
个奴才也不称,也要讲究字画琴棋,真真的可恶!「冯子佩道:」可不是,若常
这么样,还有谁叫他?难道这许多相公竟靠着徐度香诸公么?一辈子连个有势有
利的人都不认得,真是些个糊涂虫。「聘才道:」后日我要叫几个相公,也做个
胜会。

  至于那几个假斯文的,我一概不要。你想想叫谁好?「子佩道:」相公们总
不过如此。近来有两个人倒很好,叫他也便宜,而且你还可以常使唤他,相貌也
与袁宝珠、苏蕙芳相并。「聘才道:」叫什么名字?「子佩道:」一个叫卓天香,
一个叫张翠官。「聘才道:」现在那班里?「子佩道:」在整容班。「聘才道:」

  整容班这班名很生,我竟没有领教过。「子佩道:」是软篷子里小剃头。
「聘才笑道:」呸!你怎么说这些人?「子佩道:」你别轻看他,他比相公还红
呢!你瞧那得月的脑袋怎样?「

  聘才道:「好是好的,然而我不爱他,光光的头有甚趣味!」

  子佩道:「可不!若说天香、翠官,比得月的相貌还要好些。你不信,明日
先叫他来,你瞧瞧好就叫他。」聘才道:「也使得。」

  到了明日,聘才发贴请客,请的是富三爷、贵大爷、奚十一、潘三、张仲雨、
杨梅窗。是日辞了两个,贵大爷病了,张仲雨有事不能来。即补了冯子佩、唐和
尚,宾主共七位。聘才叫了蓉官来陪富三,着人到篷子里叫了天香、翠官前来。

  不多一刻,两个剃头的也坐了大骡车,有一个人跟着,走进寺来。冯子佩是
认识的,小剃头的先与子佩请了安,然后向聘才请安。聘才仔细看他,果然生得
俊俏,眉目清澄,肌肤洁白,打扮的式样也与相公一般。天香的面色虽白,细看
皮肤略粗。翠官伶俐可爱,就是面上有几点雀斑,眉稍一个黑痣,手也生得粗黑。
都是称身时样的衣服、靴帽,手上都有金镯子、金戒指,腰间挂着表与零碎玉器。
聘才看了一回,已有几分喜欢。冯子佩与他们说了,要他们明日来陪酒。二人便
极意殷勤,装烟倒茶,甚至捶背捏腿的百般趋奉,聘才十分大乐,便越看越觉好
了,留他吃了晚饭。天香、翠官都会唱乱弹梆子腔,胡琴、月琴咿咿哑哑闹起来,
直闹到三更,聘才每人开发了八吊钱,道谢而去。

  明日一早即来伺候,聘才、子佩方才起来。两个剃头的便问聘才找出梳篦,
替他梳发,梳完了又捶了一会。那一个也与子佩梳了,然后吃过早饭,开了烟灯,
大家吃烟。富三爷先来,唐和尚见富三爷来了,就带了得月进来。天香、翠官与
富三、和尚都请了安。富三却不认识,问他是谁,在那一班的,聘才就说是全福
班的。随后奚十一、潘三同来。奚十一带了巴英官,潘三带了个学徒弟的小伙计,
拿他竟当做跟班的。大家一齐相见了。潘三见了天香、翠官,笑道:「你们怎么
也跑了来?」

  奚十一道:「看来,魏大爷要开篷子做掌柜的了。」富三方晓得是剃头的,
便哈哈大笑道:「原来是他们,不是班子里的,倒也好。」大家同坐着,顽笑了
一阵。

  忽听得院中有人说:「来晚了!来晚了!」只见一人穿着皮袍褂,戴着一顶
齐眉毛的大毛皮帽,进门向各人作了个揖,说:「今日有个内城朋友请我去看阳
宅,闹了一天,并邀我去给他们看地,也不过是想外放。」聘才因叫翠官、天香
过来见了,说:「这就是很会看风水的杨八老爷,你们何不求他去看看你们的棚
子,多会儿发财呢?」富三因接向杨八道:「你要留神呀,不要像乌家的事,看
完了找到你门上去。」说罢大家大笑。冯子佩忽然皱了眉说声不好,便到院子里
吐起来。慌得大家同来看他。吐了一会,就脸红头晕,满身发热。聘才忙叫他到
炕上躺了。躺了一会,越发不好,便要回去。聘才便吩咐套车,自有他跟班的送
他回去了。将近点灯时候,聘才即吩咐点灯。聘才新制了一架玻璃灯屏,摆在炕
上,画着二十四出春画。屋内挂了八盏玻璃灯,中间挂一个彩灯,地下又点了四
枝地照,两边生了两个火盆,中间摆了一个圆桌。安了席,奚十一看那灯屏上的
春画,对潘三笑道:「老三,你看那挨嘴巴的很像是你。」潘三道:「那个搂着
人的也像你,就只少个桶儿。」

  富三看到末后一幅,不觉大笑道:「岂有此理!魏老大不该不该,真是对景
挂画。你们大家来瞧,这不是两个和尚鸡奸么?」

  众人看了,一齐大笑。奚十一对着得月道:「你师父天天这么着吗?」得月
「呸」了一声,涨红了脸,扭转头不看。唐和尚合着掌道:「阿弥陀佛!罪过,
罪过!」此时坐的是富三首席,聘才叫翠官陪了他。第二是奚十一,唐和尚知他
是个阔手,且知道他爱得月,便叫得月陪了他。杨八坐了第三,聘才叫天香挨着
他。潘三坐了第四,自己与唐和尚坐了主位,只不见蓉官来。饮酒之间,撒村笑
骂,嘈杂到个不成样子。还是富三稳重些,不过与翠官说些顽笑话,尚不至十分
村俗。奚十一手拿了杯子灌那得月,一手伸在得月屁股后头,闹得得月一个腰扭
来扭去,两个肩膀闪得一高一低,水汪汪的两只眼睛,看着奚十一,一手推住了
酒杯。奚十一道:「你若不喝这杯,我便灌你皮杯。」得月只得喝了。那杨八更
为肉麻,抱了天香坐在膝上,掂着腿,把个天香簸得浑身乱颤,杨八与他一口一
口的喝皮杯,又问道:「我听见人说,你的妹子相貌很好,认识的人也很多。」

  卓天香脸一红,回道:「你不要信他们一面之辞。」杨八道:「我去年看见
人给他写扇子,难道他们写的字也是一面之辞吗?」

  说着将他脸上又闻一闻。只有潘三与聘才无人可闹。聘才笑道:「我们今日
只好轮着来闹这个老和尚了。」便互相与唐和尚豁了几拳。闹了一个多时辰,奚
十一瘾来了,便叫巴英官拿出烟具来。灯是开现成的,奚十一躺下,叫得月陪他
吹烟,两个剃头的也有烟瘾。都聚拢来。唐和尚见了,即连打了两个呵欠,伸了
个懒腰。看得奚十一瘾大,等不及,便到自己房中过瘾去了。

  富三歪转身子,拉过翠官问道:「你在铺子里做这买卖,究竟也无甚好处,
不如跟我到湖北去罢,可愿不愿呢?」翠官听了道:「你肯带我去吗,你就是我
的亲爸爸了。」说罢,便靠在富三怀里,把脸挨近富三嘴边,又说道:「我是不
比相公,要花钱出师。当年讲明学徒弟不过三年,如今已满了三年了,要去就去。

  亲爸爸,你真带我去吗?「富三道:」你若愿意跟我,我就带你去。「杨八
听了,因向富三道:」老三,你又胡闹了!你与其带他去的钱,不如帮帮我捐个
分发。

  前日那个告帮的知单上,求你再写一笔。「富三因说道:」我再写三十两就
是了,你不必在旁吃醋。「杨八不但不急,并且连连道谢。

  翠官一笑道:「三爷你能好造化,我才叫你能一个干爹爹,就又给你能招了
一个来了。」杨八只作未听见,坐在一旁吃水烟。

  聘才道:「你跟三爷去很好,还有什么不愿的吗。虽然比不得相公出师,也
要赏你师父几吊钱。」富三道:「这个自然。」

  翠官道:「当真的了?」富三道:「当真的了。」翠官便索性扒上富三身上,
将头在富三肩上碰了几碰,说道:「我就磕头谢了!好三老爷,好亲爸爸!」富
三乐得受不得。潘三见得月躺在奚十一怀里,天香躺在对面,杨八也想吹一口,
便坐在炕沿上,歪转身子,压在天香身上。得月上好了一口,杨八接了过来,拨
开毛冗冗的胡子,抽了一抽,口涎直流下来,点点滴滴,烟枪上也沾了好些,他
就把皮袖子擦擦嘴再抽。枪又堵住了,天香欲替他通通,身子被他压住难动。杨
八便检了根签子乱戳,一抬手,把个皮袖子在灯上烧了一块,惹得大家笑起来。

  杨八道:「这个我也是初学。」便勉强吸了一口,烧得很焦枯臭,放下枪。

  天香道:「你别压住了我,我替你烧。」那边得月枕在奚十一手上,奚十一
又摸他的屁股。得月要起来,奚十一将一条腿压住了他,得月无法,只好任其抚
摩。

  奚十一一盒子烟已完了,便叫巴英官拿烟来。英官远远的站在一边,正在那
里发气。奚十一叫了两三声,方才答道:「没有了。」奚十一道:「怎么没有?
我还有个大盒子在袋里。」英官又歇了半天,方说道:「洒了。」奚十一道:
「洒了?

  你将盒子给我瞧。「

  巴英官气忿忿的走近来,把个大金盒子一扔,倒转了滚到灯边。

  得月忙取时,不提防将灯碰翻,「当」的一声,把个玻璃罩子砸破了,还溅
了奚十一一脸的油。得月颇不好意思,奚十一道:「不妨。」忙将手巾抹了,坐
了过来,要盆水净了脸。一件猞狮裘上也洒了几点,也抹干净了。聘才的人忙换
了一盏灯,擦了盘子。得月将盒子揭开看时,果然是空的。奚十一道:「这便怎
么好?去问唐大爷要些来罢。」聘才道:「有,有,有!

  前日我得了几两老土烟。「便叫四儿到房里去取烟。

  聘才的房就在这院子西边,一重门进去,一个小院子,一并两间。聘才只将
院门锁了,因要伺候客,不能叫人看守屋子。

  此夜月明如昼,四儿走到门边,开了锁,将手推门,忽然的推不开。因想此
门素来松的,忽然今日紧了,略用些力也推不开。

  放下灯罩,双手用力一推,方推开了些,见门里有块石头顶住,心中着实疑
异,想道:「里头没有人,这块石头谁来顶的?」

  便蹲下身子拨过了石头,拿了灯罩,走进外间一照,不少东西,四儿略放了
心。再走到里间细细一看,又照了一照,便吓了一大跳,只见大皮箱少了一个,
炕上两个拜匣、一个衣包也不见了。即忙嚷将出来道:「老爷!不好了,被了窃
了!」聘才心中甚慌,连忙赶去,到屋里看时,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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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五回集葩经飞花生并蒂裁艳曲红豆掷相思

  话说聘才走进房中一看,不见箱子、拜匣,心中着急。忙到院子内菜园门口
看时,门却锁好,墙边扔下零星物件,便嚷道:「快请和尚来看!」和尚已知道
了,同了众人一齐进来。

  聘才急道:「这怎么好!贼是菜园里扒墙过来的。没有别的说,你去叫拿种
菜的来问问。天天打更的,怎么今日有三更多了,还不曾听得起更?」众人道:
「且不用忙,我们开了这门出去看看。」和尚即忙叫拿了钥匙,开了门,幸喜得
月明如昼,倒也不消火把。和尚先喊醒了种菜的起来。种菜的听得此事,吓得胆
战心惊,连忙叫他伙计出来,叫了数声不见答应,种菜的更觉心慌,各处找寻,
杳无影响。园门仍是关好。走到园子西北角,见有一只箱子放在那里。种菜的道
:「好了,箱子在这里。」大家去看时,是个空箱子,剩了几件棉衣、小衣、零
碎等物在内。地下又见一个洋表,踏得粉碎。和尚道:「这贼是墙外进来,墙上
出去的,我们且开了园门从外看看。」聘才道:「去也去远了,还看他做甚么。」

  富三道:「你且进去查点东西,开了单子来,明早好报。」和尚见种菜的形
色慌张,便疑心起来,把话吓他,说他通同引贼,明日就送他到坊里去,不怕他
不认。

  便叫大家先到他屋里搜一搜,搜了一回,毫无所有,只见一个老婆子在土炕
上发抖。和尚道:「你那伙计呢,怎么不见?」种菜的也在那里发抖,呆了一回,
道:「不知那里去了,他还比我先睡,说睡了一觉出来打更。如今门也未开,就
不见了。」聘才道:「这无疑了。」和尚道:「这还讲什么,不是你通同偷的还
有谁呢?」于是叫火工、老道等把这种菜的拴了起来,那老婆子便叫冤叫屈,大
哭起来,和尚一并把他拴了。恐他们寻死,交与看街士兵看守。

  聘才同众人闹纷纷的进来,聘才请和尚陪了客在外边,自己去查点了一回。

  箱内是七件细毛衣服,有十五两金子、二百两银子。拜匣内有三十几两散碎
银,二两鸦片烟,还有几样零件玉器。衣包内是几件大毛衣服。幸亏赚富三的银
子并有些钱票都放在别处,没有拿去。算起来已过一千余金。聘才即草草的开了
一个单子,拿出来给众人瞧。众人见聘才有事,不便再留,况已交卯初,大家都
要作别。此时已经开城,富三与杨八也要回去。外面正在套车,只见蓉官坐了车
来。

  富三的家人道:「客要散了,你才来。」蓉官甩着袖子,急急走进来,见了
众人,请了安,见要散的样子。富三道:「好红相公!十四日叫了,要十五日才
来。」

  蓉官见了天香、翠官,便冷笑道:「既然大家要散了,也要回去。我还要叫
剃头的剃头呢。」说罢,把腰一弯,竟自去了。两个剃头的甚是局促,众人也没
有话说,各人上车而散。两个剃头的重新进来安慰,聘才每人赏了四两银子,欢
喜而去。

  明日聘才报了失单,坊里将种菜的审问,实系不知情。有个伙计姓蔡,去年
年底新来,向来认识。本在个二荤铺打杂,因散了伙,情愿来帮同灌园打更。那
晚睡后即不见了,委系无同谋窝窃情节。坊里问了几回,总是一样,只得送部。

  知会九城,严缉贼匪蔡某,且按下不题。

  再说王恂、颜仲清、文泽、春航,从十三日至十五日都在怡园赏灯饮酒。子
玉也去了一天,因想去年此日初见琴言,今年似成隔世,不觉伤感了一回。新年
上,诸名旦彼此纷纷请客,热闹了十余日。到了十七日,王恂、颜仲清飞了札来
与子玉。

  子玉看时,才知道明日是宝珠的生日,请名士、名旦在他寓里一叙,子云便
要在他园里辰刻毕集。子玉作了回札应允。

  到了明日,只说怡园请酒,禀明了颜夫人,即到王恂处,一同来到怡园。次
贤那日要在红茶仙馆里面,一切都是他预备,不要子云费心,却说那红茶仙馆是
去年新辟的,地方在梅崦之前,梨院海棠春圃之后,本是空地,只有一个亭子。

  亭外有两块英州灵石,一块有一丈二尺高,一块四尺余高。有一株大玉兰花,
树身已有一抱有余,就倚着那块大石。那小石边也有一棵红茶花,是千层起楼的,
名为宝珠山茶,已有六尺多高,开出千朵红花,娇艳无比。就在那里起了二十四
间房子,把这两棵花围在中间。又添了些玉兰、山茶、迎春等花,芬芳满院。

  里面即刻了十二个花神,系嵌在墙上。次贤因宝珠命名之意与此相同,故要
在此处。且厌平时酒菜不能翻新,三日前即把酒菜器皿通身亲手检点,意欲与平
日不同。是日绝早即将子云行厨挪到仙馆厢房里来。次贤每一样菜开一个做法,
怎样烹调,怎样脍炙,油盐酱醋各有分量。费了一日心,配成三十二样菜。

  是日名旦中有几个不得来,都有堂会戏,不能分身。宝珠之外,来的是蕙芳、
素兰、玉林、漱芳四人。这边名士,怡园二位之外,是刘文泽、颜仲清、王恂、
田春航、梅子玉五人。共十二人。众客到齐,宝珠先叩谢了。

  此日天气阳和,转了东南风,大家换了中毛衣服。园中花香透人,前面梅崦
中数百枝梅花齐放,看去俨是个瑶台雪圃。

  众人都到园中散步了一回,子玉看见梅崦廊上新嵌了一个石刻,镌有二行半
字,下面年月尚未刻完。即来看时,是一首五言绝句,道:「春已随年转,花如
人返魂。料他惜花客,坐月到黄昏。」子玉看了,心中想道:「此诗是谁做的?

  却才刻起,像个望花而不见的意思。「故羡慕起来。子云和众人也来看这诗,
子云道:」庾香,此诗如何,可好么?「子玉道:」诗意甚好,但何以单刻这一
首,想是新咏。「子云道:」这是玉侬近日怀梅崦的诗,瑶卿抄了他的出来,也
是个望梅止渴的意思,我故把他刻了。真是花是人非,吾兄尚忆去年否?「几句
话提起子玉的心事,不觉一阵悲酸,忍住了,也不言语,走开了。仲清道:」玉
侬近日也学做诗了?「宝珠道:」我搜他的,已有二十余首,就不肯给人瞧,这
首是无意中看见的。「大家嗟叹了一声,即重到里面来。次贤道:」今日十二人,
一桌又挤,两桌又离开了。「子云道:」依我,把两张大方桌并拢来,就可坐了。


  摆好了坐位,是东西对面八坐,南北对面四坐。文泽、仲清、王恂、春航、
子玉、次贤、子云坐了东西,上下是蕙芳、素兰、玉林、漱芳、宝珠。宝珠坐了
末位。

  今日酒肴器皿,件件新奇。桌上四隅放四把银壶,也不用人斟,酒壶自会斟
出酒来,只要个杯子接着壶嘴。壶中有心,心里有个银桔槔,一条银索子,一头
在盖子里面搭住,贮满了酒,把盖子左旋,里面桔槔戽动,酒便从壶嘴里出来,
斟满了把盖子右旋,就住了。当下众人把壶试了,个个称赞。子云道:「静宜实
在有这想头,不知怎样想出来,真是胸有造化。」次贤笑道:「这没有什么奇。

  少停有两个杯子,却会走路,要到谁就到谁。「大家忙问道:」何不就拿出
来试试?「次贤道:」少时行令时便用他,就只有两个。这两个叫银匠改了四五
次,费了一个月工夫才成。「蕙芳道:」快拿出来瞧瞧,一样可以喝得的,何必
定要行令呢。「次贤便叫人到房中拿了一个花梨匣子出来,却有两个不大不小镀
金杯子,外面极细攒花,底下一个座子,如钟里轮盘一样,下有四个小车轮。次
贤拿了出来,放在桌上,却不见动。文泽道:」怎样不走?「把他推了一推,略
动一动,便又住了。众人不解其故。次贤笑道:」你应了喝一杯,他便会走了。
「文泽道:」只要他会走,我就喝一杯。「

  次贤便拿了杯子放在自斟壶前斟满了一杯,便道:「请宝贝转身敬刘老爷一
杯。」那只杯子便四轮飞动,对着文泽走来。文泽喜欢的了不得,便轻轻的拿起
来,一饮而荆便也斟了一杯,也说道:「回敬萧老爷一杯。」那杯子忽然走错了,
走到王恂面前住了。文泽道:「怎么我叫他就不灵?」重新拿了过来放在面前,
又说了一遍,那杯子又往下首走去,到了宝珠面前住了。文泽道:「作怪。」子
玉道:「此中必有原故,你摸不着。」

  众人皆猜不出机巧。只见次贤又把杯子取了过来,又说:「敬刘老爷一杯。」

  那杯子又往文泽面前来了。文泽奇得了不得,说道:「你能个个走到我才佩
服,不然也是碰着的。」次贤道:「合席都要走到的。」于是敬仲清、王恂、春
航、子玉以及五旦,走来走去,又稳,酒又一滴都不洒出来。喜得个个眉飞色舞,
别人叫又不灵,个个称奇。

  蕙芳便把杯子四面看了,却一点记号都没有。及看座子里那轮盘中,有一个
绝小的小针,好像指南针一样,却是呆的,心上想道:「或者这一个针的缘故。」

  便斟了一杯酒,暗记着针头所向,把他对着次贤,说声:「敬萧老爷酒!」
那杯子果然望次贤走来。蕙芳大笑,众人亦皆欢喜道:「被他识破机关了。」次
贤笑道:「好个聪明贼,果然利害。」文泽即问蕙芳所以然的缘故,蕙芳笑道:
「等我再试一遍,方可相信。」于是又把杯子看了看,记好了,斟了酒,说声:
「敬徐老爷酒!」

  那杯便送到子云面前。子云笑道:「十二个人,怎样单是他看得出?我偏不
信。」于是也把座子下看了一遍,斟了酒,说道:「敬媚香一杯!」那杯错走到
子玉面前,引得众人大笑。子云笑道:「真有些古怪,我也叫不应他。」子玉把
酒饮了,细看轮盘里,已懂了八分,便笑道:「我也来试试,不知灵不灵。」

  斟了酒,说道:「这杯酒敬瑶卿!」那杯子便对着宝珠走来,走到面前,碰
着箸子住了。蕙芳拍手笑道:「又一个人知道了。」

  子玉也甚欢喜,宝珠饮了酒,便道:「我是不服,偏要想想。」

  子玉又将杯子起来细看,被宝珠一手抢来,四面揣模仲清便问子玉道:「你
怎么看出来的?」子玉道:「待我再试一试。」

  便斟上了酒,把杯子的记号对着子云,将要放时,忽然想道:「离得甚近,
恐怕走过了。」便站起把杯子放远了些,说道:「敬徐老爷一杯!」那杯子果然
直走到子云面前。子云称异,喝了。子玉笑道:「是了,不错的了。」蕙芳对子
玉道:「你恐怕走的远,故放远些。我看静宜于近处则斟得浅,于远处便斟得满。

  此杯想是要重了才得远呢。「子玉点头道:」果然。「

  次贤道:「可恶之极,轻重远近都被他知道了。」王恂问子玉道:「到底你
从何处看出?」子玉道:「你们何尝不看,但总看轮盘外面,没有看轮盘里面。

  你不见轮盘里有个绝小的小针,对着谁就到谁。「众人看了,大家试过,一
些不差,群服子玉、蕙芳聪慧。

  次贤道:「今日雅集,不可无令。前舟你是首坐,出个令,大家顽顽罢。」

  文泽道:「甚好。但我的令没甚新鲜的,待我想想看。」想了一回道:「我
们今天是十二个人,还是念句唐诗飞觞罢,用数目字飞。第一个飞一字,一字到
谁谁喝酒。接飞二字,到那人,那人也照样喝酒。又飞三字,一轮到十二为止。
错者罚酒,可好么?」众人都说:「好。」陆素兰与金漱芳等道:「这个苦了我
们,搜索枯肠,那里就有这些凑巧数目飞出来?」文泽道:「你们也能,只怕唐
诗还比我们熟些。如果那数目飞不出来,便照数目多少罚酒。」宝珠道:「譬如
要飞十二,飞不出就要罚十二杯么?」文泽道:「自然。」子云道:「这也过多,
且到临时再斟酌罢。前舟你且起令,看飞到谁。」文泽道:「我们坐在东边的,
转过去自下而上,你们在西边的,须自上而下,方顺手。」次贤道:「不差,请
先喝令杯。」便斟了一杯,走到文泽面前。文泽喝了,便说道:「梅花柳絮一时
新。」

  一字在第五,数到是漱芳。文泽斟了酒,向着漱芳起来。漱芳喝了道:「头
一句,我就不知道是谁的。」

  宝珠道:「我记得是赵彦昭《苑中人日遇雪应制》。」漱芳道:「我就要飞
二字了。」想了一想,念道:「柳暖花春二月天。」

  数二字,又在第五,轮到次贤,杯子就到次贤面前。次贤喝了,念道:「愿
陪鸾鹤回三山。」数到仲清,喝了酒,把酒斟了,走到春航面前,道:「罗帐四
垂红烛背。」春航喝了,道:「好个‘罗帐四垂红烛背’,香艳无比。」把酒喝
了,即斟了酒,念道:「刺绣五纹添弱线。」数到宝珠。宝珠喝了酒,说道:
「六字本来少,偏轮到我,只怕要罚酒了。」子玉道:「六字亦有。」

  宝珠想了一会,道:「此句是谁喝酒,我没有算过。」念道:「床上翠屏开
六扇。」数天玉林,玉林道:「这句不要是你编的。」

  素兰道:「你还说天天念诗,连花蕊夫人《宫词》都不记得了。」

  玉林笑道:正是。我恐怕他有心要我喝酒。「便喝了道:」要说七字了。

  「想了有半刻工夫,飞到王恂道:」门前才下七香车。「王恂喝了,飞出八
字是薛逢《夜宴赠妓》的」愁傍翠蛾深八字「。数到了子云,子云喝了酒,道:」
这九字只怕少些,就有也没有好句了。「因想了一会,念道:」宝扇迎归九华帐。

  「

  一数数到素兰,素兰喝了酒,飞出十字道:「闺里佳人年十余。」

  数到了漱芳,漱芳道:「我轮到两回了。」只得喝了酒,道:「幸亏还记得
一句‘十一月中长至夜’。」便对宝珠道:「你喝一杯罢!」宝珠道:「你自己
也要喝一杯,十字还在你身上呢。」

  漱芳也只得了一杯。宝珠喝了,想了一会,飞出一句道:「南陌青楼十二重。」

  飞到子玉。子玉喝了酒,道:「已经十二了,还要飞吗?」次贤道:「座中
媚香还没有轮到。轮到了他,我们再换令罢。如今只可飞十三了。」子玉飞出一
句是:「娉娉袅袅十三余。」飞到了仲清,仲清喝了酒,想了一想道:「这一飞,
轮到数目皆要喝酒,等媚香飞一句收令罢。要十几的数目相连,也就少了。」即
念道:「‘花面丫头十三四。’瑶卿、媚香各饮一杯。媚香飞一句算结罢。」蕙
芳道:「其实轮不到我,应该是度香。」子云道:「你飞了罢。」蕙芳想了一想,
道:「幸亏还记得这一句,静宜与庚香都喝一杯。」即道:「年初十五最风流。」

  次贤道:「很好。」即与子玉喝了酒,收了令,吃了几样菜,几样点心。

  谈了一回,次贤道:「我有一个令,就费心些,但是今日坐中却好都是喜欢
行令的,想必不嫌烦碎,我们就照这个令行一行。」蕙芳道:「你不要又拿《水
浒传》来顽笑人了。」次贤笑道:「你还记得雪天戏叔么?那日也就够你受了。」

  即叫书童到书架上把第三筒牙筹取来。少顷,书童捧了出来,众人见是象牙
筒,内有满满的一筒小筹,一根大筹。次贤先抽出大筹给众人看时,是个百美名
的酒令。大筹上刻着「百美捧觞」四个隶字,下有数行规例,刻着是:「此筹用
百美名,共百枝,以天文地理、时令花木等门分类。每人掣一枝,看筹上何名,
系属何门。先集唐诗二句,上一句嵌名上一个字,下一句嵌名下一个字。平仄不
调、气韵不合者罚三杯另飞,佳妙者各贺一杯。唐诗飞过后,飞花各一个,集《
毛诗》二句,首句第一字,与次句第一字,凑成一花为并头花,自饮双杯,并坐
者贺二杯。

  首句末字,与次句末字,凑成一花为并蒂花,自饮双杯,对坐者贺两杯。首
句末字,次句首字,凑成一花,为连理花,自饮双杯,左右并坐者皆贺一杯。每
句花名字样,皆在每句中间,字数相对者为含蕊花,自饮半杯,席中最年少者贺
半杯。若两句花名字数不对,或上一句在第一字,下一句在第二、第三者,为参
差花,自饮一杯,左右隔一位坐者贺一杯。如飞出花名虽成,气不接、类不联者,
罚三杯。如美人应用何花,筹上各自注明,不得错用。「大家看了一看,说道:」

  此令太难,一时如何集得起来?「宝珠、蕙芳道:」此令我们是不能的,只
好你们七个人去行。「仲清道:」倒是集《毛诗》凑花名不易。若说唐诗要飞两
句,也不过与方才的数目差不多。「子玉道:」《毛诗》中凑花名,却也有几个。
不过要并头、并蒂的难些。「

  王恂道:「也好,横竖大家费点心,也可以消消食,不然这些东西在肚子里
何以消化。就恐他们要凑《毛诗》,未免苦人所难了。」子云道:「不然,单是
我们七人行这个苦令,他们五人另行一个甜令,何如?我们搜索枯肠想不出时,
听了他们行得好的,也可触动灵机,或者倒凑出来呢。」坐中一齐说:「好!但
不知叫他们行个什么令呢?」子云道:「我也有个令。」于是叫书童拿两颗骰子,
并一个小碟子来。子云道:「这骰子名色,么为月,二为星,三为雁,四为人,
五为梅,六为天。如掷出么二色样,即是一月一星,须集两句曲文,一句说月,
一句说星,也要气韵联属。如本来两句连缀更佳,各人贺一个双杯。如在一套曲
里者,各人贺一杯。说得不好者,罚一杯。说颠倒者,譬如月在前星在后,倒先
说星,后说月,那就要罚的。

  如么三为月为雁,即二四有星有人,其余照此。如两个骰子相同,或是两个
人、两个天之类,两句中也须还他两个人字、两个天字,如人人、天天等字更佳,
各人贺双杯,说不出罚三杯,余皆照此。「蕙芳、宝珠听明了,又说了一遍道:」

  也不容易,幸亏我们的曲子,还有几支在肚里。「子云谓次贤道:」索性叫
香畹、佩仙坐到这里来,好在一处掷骰,我们与他二人换个坐儿。「次贤、子次
与玉林、素兰换了坐位。

  次贤把筹和了一和,递给文泽,先掣了一枝,把筹筒搁过一边。王恂道:
「何不一同抽出,按着次序说不好吗?」次贤笑道:「那就太便宜了,后头可以
细想改换,再罚不成酒了。」

  文泽看那筹时,服饰门,美人名玉环,注:「飞七言唐诗二句,集《毛诗》
说并头花。」文泽想一想,出坐走了几步道:「这倒不是行令,倒是考文了。」

  次贤笑道:「总以早交卷为妙。」

  有一盏茶时,文泽欣然入坐,念道:「上句我是元微之的,下句用杜少陵的,
合起来是:玉钩帘下影沉沉,环佩空归月下魂。」

  大家都赞道:「妙极!」次贤道:「并且玉环二字也在句首,倒与并头花相
合。请说《毛诗》并头花罢,我们先贺一杯。」

  文泽道:「想得好好的又忘了,再想不起什么花。」偶见酒杯是个鸡缸,倒
便触着了两句,念道:「鸡既鸣矣,冠绥双止。鸡冠是个并头花。」并坐是剑潭,
该贺两杯。仲清道:「你且饮了再贺。」文泽欣然,自己饮了两杯。仲清便掣筹,
文泽道:「你的贺酒还没有喝呢!」仲清道:「你想这两句连不连?还要人贺酒。」

  子玉道:「鸡冠却是并头,就是句子欠贯串些。」

  文泽道:「你们除此句之外,再找一个冠字在上的,我就服你们。」忽又说
道:「我想起先的一个来了。吁嗟乎驺虞,西方美人。」仲清道:「更要罚了。

  这个虽好,却不是并头花。「

  文泽一想,道:「呸!果然错了。」次贤道:「我替你们讲和,剑潭贺一杯
罢。」仲清只得饮了一杯,抽出筹来,是天文门,美人名朝云,下:「飞七言唐
诗二句,集《毛诗》并蒂花。」

  仲清想了一会,说道:「我上句用韦庄的诗,下句用杜诗,合着是‘朝朝暮
暮阳台下,云雨荒台岂梦思’。」又说道:「我其夙夜,妻子好合。夜合花是并
蒂花。」大家赞了几声,次贤道:「并且这花名与唐诗多联合的,我们共贺一杯。

  对坐的是媚香,应贺两杯。「那苏蕙芳掷了一个二五,正在那里凝思,这边
要他贺酒,他只得喝了两杯,倒凑着两句,念道:」全没有半星儿惜玉怜香,只
合守蓬窗茆屋梅花帐。「旁边子玉拍手称妙道:」好个温柔旖旎!倒转来,偏这
样凑拍,倒比原文还好。「文泽道:」这是《访素》的曲文,是一支上的,我们
也贺一杯。「

  这边王恂掣了枝是鸟门的,美人名飞燕,花名也是并蒂花。王恂素来文思略
迟,只得思索起来。看着素兰掷了个么四,也在那里凝思。忽见素兰想着了两句,
念道:「月明云淡露花浓,人在蓬莱第几宫。」春航赞道:「更妙!」子玉道:
「我们说的句子,倒没有他们的香艳。」素兰道:「你们是诗,我们是曲,占了
这点便宜。你们又要人名,又要并头、并蒂就难了。」漱芳道:「我才把他们行
过的要想两句,再想不出来。幸亏不行这个令,不然要罚死了。」恂尚未想出,
次贤道:「这是《琴挑》一支上的,我们各贺一杯。」众人喝了。

  只见玉林掷了一个二四,念了《闻铃》两句道:「长空孤雁添悲哽,峨嵋山
下少人行。」众人也说:「好。」子云道:「就是情景凄凉些。」也各贺了一杯。

  这边王恂想着了,说道:「我用裴虔余一句,温飞卿一句,合着是:玉搔头
袅凤双飞,燕钗落处无声腻。」子云、文泽大赞道:「妙,妙!此二句如一句,
实在接得妙。」王恂又说道:「奉时辰牡,颜如渥丹。

  是并蒂牡丹花。「众人尚未开口,仲清道:」菜还没有上得一半,烧猪倒先
拿了出来。「众人不解,留心四顾,王恂道:」那里有什么烧猪?「仲清笑道:」

  就是你想吃烧猪,你说得‘奉时辰牡,颜如渥丹’,不像个烧猪么?「众人
听了,大笑起来,王恂自己也笑了。次贤道:」庸阉,你那第二句像说错了一字,
或是刻本之讹也论不定。我记得是‘玉钗落处无声腻’,不是‘燕’字,且是李
长吉的《美人梳头歌》,你又记错是温飞卿,该罚一杯。「王恂道:」名字我说
错了,似乎‘燕’字没有记错。「春航道:」或者别的选本作‘燕’字亦论不得
的。

  总之这两句好。「于是大家也贺了一杯。

  只见宝珠掷了两个二,便念道:「今夜凄凉有四星。」众人大赞道:「这句
实在巧妙,全不费力。」各贺一杯。春航掣了颜色门的,美人名红拂,花名是个
连理花。亦想了一回,说道:「我上句用韦庄,下句用杜,合着是:千枝万枝红
艳春,钓竿欲拂珊瑚树。花名是‘既溥既长,春日载阳。’长春是连理花。」众
人赞了几句,也贺了一杯。漱芳掷了一个么四,即念道:「月移花影,疑是玉人
来。」众人道:「这句自然,好得很,该贺两杯。」皆喝了。

  子玉掣了个地理门,美人名洛神,花是并头花。想了两句不见甚佳,才要另
想,只见蕙芳掷了一个么三,想了一想,念着《偷诗》上两句道:「恨无眠残月
窗西,更难听孤雁嘹呖。」

  子玉赞道:「实在绣口锦心,愧煞我辈。」子云道:「这个令,叫我们行,
也没有这些好句。」大家满贺了一杯。子玉得了,即道:「我用冷朝阳《送红线
》诗一句,孟浩然《登襄城楼》一句,合着是:还似洛妃乘雾去,更凝神女弄珠
游。」子玉方才念完,次贤、仲清、春航等大赞道:「方才飞的以此为第一,好
在对得工稳。旖旎风光,却是庾香本色。」子玉又说并头花道:「月出皎兮,季
女思饥。月季是并头花。」众人道:「这个花名也好极,我们应贺三杯,方可赏
此佳句。」子玉谦了几句。又见素兰掷了一个么六,也想了一想,凑起《酒楼》
上两句念道:「蓦现出嫦娥月殿,绝胜仇池小有天。」众人也说好,又都贺了。

  次贤掣了时令门,美人名夜来,花是并蒂花。子云道:「等你多想一想,我
们用点菜再说。」大家又吃了一回菜,又上了五六样,俟点了灯,各人权且散坐。

  次贤道:「我有了白香山一句,李太白一句,合着是:八月九月正长夜,情
人道来竟不来。」众人赏叹道:「老气横秋,又是‘愿陪鸾鹤回三山’一例的,
真是你的口气。」次贤道:「慢说好,恐怕这花名要罚酒呢。我却用个别名,却
也不是隐僻,是人人常说的。」念道:「既见君子,吉日庚午。子午花是并蒂花。
今天却是庚午日,算我说着了。」同人称赞不已,各贺三杯。

  玉林掷了一个四五,想了一回,念出《絮阁》上两句道:「为着个意中人,
把心病挑。俏东君,春心偏向小梅梢。」蕙芳笑道:「这出《絮阁》比《闻铃》
好得多了。」于是各贺了两杯。子云道:「我就献丑了。」掣了一根,是花木门
的,美人名莲香,花是连理花。子云心上要想两句好的出来,不肯轻说。一面看
着他们掷骰,见宝珠掷了一个二四,想了一想,念出《春睡》上的曲文道:「星
眼倦摩呵,一片美人香和。」子云道:「好!也该贺。」大家各贺了一杯。

  漱芳又掷了个么二,也想了一想,念道:「月上东墙,最可人星明月朗。」

  子云道:「好!该贺一杯。」众人喝过。文泽道:「你自己令也应交卷了,
只管看着人交卷,难道你这腹稿还没有打完么?」子云笑道:「快了。」于是又
看蕙芳掷了一个么四,想了半刻工夫,念着《偷曲》上的两句道:「山入寒空月
影横,阑干畔,有玉人闲凭。」子云道:「更好,该贺个双杯。我也交卷了,我
就用温飞卿《采莲曲》上的两句,凑起来是:绿萍金粟莲茎短,露重花多香不消。」
大家说好,次贤道:「这两句很佳,可惜‘不’字与‘茎’字不对。」宝珠将眼
睛看了子云一看,心中若有所思。次贤道:「不是这两字,也与庾香一样可以贺
三杯。子云等诸位喝两杯也罢了。」再说花名道:「南有乔木,堇荼如饴。木堇
是连理花。」众人道: .「这两句却自然,该贺两杯。」这一天大家思索也都乏
了,都要吃饭。子云道:「尚早,再看他们掷几回。他们到底比我们少用些心。」
素兰掷了一个重四,即想出一句《窥苑上的曲文道:「两人合一付肠和胃。」仲
清拍案叫绝道:「这个是天籁,我们快贺三杯。」于是合席又贺了三杯。玉林掷
了个重三,也念《小宴》一句道:「列长空数行新雁。」次贤道:「他们越说越
好了,真是他们的比我们的好。」王恂道:「词出佳人口,信然。」春航道:
「他们也实在敏捷,我们只好甘拜下风了。」文泽道:「难为他们句句贴切,也
从没有人罚过一杯,倒叫人贺了好几十杯。」子玉道:「我早说我们不及他们。
他们若行我们的令,只怕比我们总要好些。然而也是时候了,可以收令吃饭罢。」
子云道:「等他们轮完了歇罢。他们也煞费苦心,争这一杯贺酒。」于是轮到宝
珠,掷了一个重二,即念《密誓》上一句道:「问双星,朝朝暮暮,争似我和卿。」

  众人说妙,又贺了一杯。大家看着宝珠一笑,宝珠不觉脸上一红,于是大家
更笑起来,宝珠亦只得垂头微哂。不觉又到漱芳,已是每人轮了三次,也要收令
了,掷了一个重四,也就念《窥苑的曲子道:「意中人,人中意。」众皆大赞道
:「这一结,方把今日这些人都结在里面,都是个意中人,人中意了。我们应照
字数各贺了六杯吃饭。」大家也高兴饮了,吃完饭,漱口、更衣已毕。钟上已是
亥末,大家也要散了,遂揖别主人,主人和五旦直送到园门。五旦重复进来,又
讲了一回,各自散去。

  次贤对子云道:「我明日要将这两个令刻起来,传到外间,也教人费点心,
免得总是猜拳打擂的混闹。」子云道:「也好,况今日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在里面。」

  又谈了一回,子云也自进去。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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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六回小谈心众口骂珊枝中奸计奋身碎玉镯

  前回书讲的宝珠生日,在怡园乐了一天,正是人生悲乐不同。却说琴言在华
府,因元宵之日,华公子命其与八龄演戏,是日琴言身子不快,且兼感伤往日,
是以神情寂寞,兴致不佳。

  那日在台上,演到中情所感,不觉真哭起来。华公子以为无故生悲,十分不
悦,叫下来痛斥了一番,有几日不叫上去。琴言独居一室,来往无人,且与那些
跟班小使气味不投,凿枘相处。

  在留青精舍厢房后,有个小三间住着,有一个小使伺候。院子内有几块太湖
石,两棵绿萼梅,一棵红梅,尚还盛开。

  此日是正月二十七日,琴言对了这梅花,不觉思念怡园的梅崦来。想那度香
相待的光景,较之今日,真有天渊之别。即有伺候不到处,度香非但没有形之于
色,并且不藏之于心,反百般的安慰体贴。此日的华公子,喜欢时便也与度香仿
佛,及不合他的意时,不是发烦,就是挑斥,元宵那一日竟至诟斥起来,与诸奴
相等。那一班逢迎巴结的见了,便欣欣得意,似乎也有今日,从此便可堕入轮回,
永无超升之理。主儿多叫一回,同伙多恨一回。主儿多赏一回,同伙多骂一回。

  那带诮带骂、冷言冷语的,叫人难受。总恨奚十一那个忘八蛋无缘无故的闹
上门来,因此堕落在此。又想魏聘才虽不是个好人,然尚有一言半语,道着我的
心事,如今他又出去了。那个林珊枝倒像是半个主儿一般,先要小心谨慎的奉承
他才喜欢,不然他就要撮弄人。如今索性把我撵出去了,倒也自在,自然也可以
不到师父处去了。若得皇天保佑,使我做个清白人,我就饥寒一世,也自愿意。
不然人说前做过戏子,后做过奴才,好听不好听,人还看得起么?琴言越想越气,
自然的落下泪来,孤孤单单坐在梅花树下,伤心了一回。听得林珊枝的口声,叫
了两声「玉侬!」即走将进来,琴言站起。珊枝见他满面愁容,便问道:「你已
知道了么?」琴言不解所问,怔了一怔,便道:「知道什么?」珊枝道:「你的
师傅死了,方才着人来报信与你,并回明了公子,叫你回去送殓。」琴言听了,
也觉伤心,泪流不已,问道:「几时死的?」珊枝道:「来人说是没有病,昨夜
睡了,今早看他已是死了。」琴言又感伤了一回,问道:「我怎样回去呢?」珊
枝道:「门外有人等你。公子吩咐也不要很耽搁,办完了丧事就回来。」琴言想
了一想,即便答应。珊枝出去了,琴言叫小使包了一包衣服,捆了铺盖,并带了
一包银子,锁了门出来。可怜琴言尚认不得路径,小使指点了,走过了门房,却
喜那些人都知道了,也不来问。一直出了头门,望见照墙边歇着一辆车,即是他
向来坐的车。

  又见他师娘的表弟伍麻子同来,琴言上前见了,两人坐上车,一路的讲出城
来。

  将到了门口,已见一班人在那里搭篷。琴言进了门,一直进内,只见天寿跑
出来,见了琴言,重又跑进。听得他师娘在里头,呜呜咽咽哭起来。琴言到了床
前,见他师傅已穿好了衣,帕子蒙了面,自然一阵悲酸,跪在床前,痛哭不止。

  倒是他师娘拉他起来,劝他住了哭。琴言问道:「师傅得了什么病,好端端
就死了?」他师娘道:「并没有病,昨夜还是好好的。吹烟吹到三更后,睡了还
讲了好些话。我睡醒来摸他就冷了。若说受了煤毒,怎么我又好好的呢?」琴言
又问身后之事,他师娘道:「你师傅挣了一辈子的钱,也不知用到那里去了,去
年过年就觉得不甚宽余。」说到此,便叹口气道:「比你在家时就差远了。你那
两个师弟十天倒有八天闲着,已后我也想不出个法子来。你师傅犯了这个急病,
临终时又没有一言半语,平日在外头的事也绝不告诉我。如今是我们欠人家的,
人家欠我们的,都一概不知道。胡同外有那两所房子,也收不得多少租钱。这衣
衾、棺木、搭篷,倒将就办了。到买地办葬事,只怕就有些拮据起来。」琴言叹
息了几声,走到从前住房内,叫小使铺设好了,将带来的银包打开看时,大大小
小共十五锭,自己也不知多少,约有五六十两,便拿进送与师娘,道:「这包银
子我也不知多少,公子、奶奶新年的赏赐。如今也可添凑作零用。」他师娘接了,
掂了一掂,又解开点了数,便道:「你在华府里,听得很好,是上等的差使,可
曾多积些钱?我知道你是不在行的,不要被人骗了去。自己费点心,积攒些才好。

  我是无儿无女,将来就要靠你呢。「琴言道:」公子赏的东西,都是些零星
玩物。赏银钱倒少,就是留着,我也没用处。将来如果得了,再来孝敬师娘罢。

  「他师娘点点头道:」这才好,算个有良心的孩子。「一面将银子放在抽屉
内,琴言也就出来。

  只见众人纷纷的忙乱,伍麻子捧了一包孝衣进来。又见袁宝珠、苏蕙芳、陆
素兰来了,琴言即忙招接三人,一同坐下。

  问了他师傅的事,然后问起他新年光景。琴言略将近事说了几句。宝珠道:
「你既回来,告了几天假?」琴言道:「早上是林珊枝来告诉的,我也没有见着
公子,说办完丧事就回去,也没有限定几天。」素兰道:「总得告一个月的假,
等出了殡才可进去,不然也对不住你师娘。」琴言道:「可不是。」蕙芳道:
「索性告假告个长假,不去也罢了。究竟你也不是卖与他们的。」宝珠道:「在
那里好倒算好,就是拘束些。且同事中没有一个知心的人,未免孤另些。」蕙芳
道:「当日林珊枝也算不得什么,此刻见了我们,那一种大模大样。他就忘了从
前同班子唱戏,他还唱乱弹时候,多油腔滑调,哄那些不会听戏的人,发了些邪
财。一进了华府,就像做了官,有些看不起同辈的人。偶然与我们说两句话,又
像个老前辈的光景。其实他与我同岁,也没有大些什么。」琴言道:「他也是这
里的徒弟,今日说得好笑,对我说道:」你的师傅死了。‘难道你出了师,就算
不得师傅么?「宝珠道:」他如今要我们叫他为三爷,若叫他三哥,他就爱理不
理的。他也只好在那八龄面前装声势,充老手。你不记得从前王静芳在燕□堂要
打他么?如今见了静芳,还不瞅不睬的,记着前恨呢。「琴言道:」华公子的情
性,虽算不得十分古怪,然有时却也捉摸不定。偏是他上去,怎么说怎么好,没
有碰过钉子,这也是各人缘分了。真是随机应变,总没有一句答不上来,也算难
为他。「素兰道:」我听得说,他们府里,没有一个不巴结他,就是三代老家人,
也要在他面前周旋周旋。那魏聘才是叫他三兄弟、老三、三太爷这些称呼。「

  琴言道:「魏聘才搬了出去了,不知可在庾香处?」蕙芳道:「魏聘才么,
如今倒更阔了。就在宏济寺住,同了奚十一、潘三、杨八一班混账人天天的闹,
是什么剃头的,又是什么大和尚、小和尚,开赌宿娼,闹得不像。张仲雨也不与
他往来了。」

  琴言问起子玉来,宝珠道:「前日我们在怡园叙了一日。」便将前日怎样喝
酒,怎样行令,次贤新制的酒壶、杯子都说了,琴言着实羡慕。又说那首诗,度
香也刻了,庾香见了怎样思念感伤的神色,一一说给琴言,琴言听了也就感伤起
来。蕙芳道:「你既回来,少不得我们要快聚几天,不知明日可以不可以?」

  宝珠道:「明日他也无事。」琴言道:「师傅新死,于理有碍,须消停数日
才可。」素兰道:「若消停数日,你就要进城了。

  况大家叙叙,清谈消遣,也没有什么妨碍。你又不是孝子,怕什么?「宝珠
道:」我去问度香,明日、后日皆可。「三人坐了好些时候,要走了,琴言拉住
了不肯放,众人不忍相离,只得坐下。后又来了王桂保、李玉林、金漱芳,大家
直等了送殓,拜了,然后才散。琴言穿了孝袍,似乎明日不好出门,只得约定三
日后再叙。又叫伍麻子到华府求珊枝转为告假一月,俟出殡后方得进城。华公子
准了,又拿了一个衣箱回来,琴言方才放心。

  到了接三那日,有些人来,便请了金三、叶茂林来张罗,同班的脚色之外,
还有各班的并左右街邻,和馆子掌柜的,挤满了一屋,看烧了纸才散。琴言也乏
极了,回房就睡了。

  到了明早,宝珠着人送了信来,道:「本定今日,因度香有事,遂改明日辰
刻在怡园叙集。」琴言应了,梳洗毕,独坐凝思:「今日空闲无事,不如去看看
庾香罢。」因想去年梅夫人待的光景,去谅也无妨。主意定了,换了一身素服,
吩咐套了车,一面告诉师娘去谢谢同班的人。到了外间,忽然又转念道:「如今
已隔了半年了,况从前是聘才领我去的,不要进门房里回话。如今我独自去,就
算太太待我好,叫我进去,那门房里我总要去求他,适或碰起钉子来,他倒不许
我进去呢?况且他家的人除了云儿之外,一个都不认识。」思前想后,不得主意,
呆呆的站祝那小使进来说:「车已套了,到什么地方去?」琴言不语,又想了一
回道:「不如去找聘才,仍同了他去,省费许多说话。他出来了,我去看看他,
他也感情的。」

  遂对小使道:「我先到宏济寺看魏师爷。」即出门上了车,小使跨了车沿,
几个转变,不上一里路,已到了。琴言见寺门口歇一辆大鞍子四六档车,有个车
夫睡在车上。琴言当是聘才的车,想道幸而来早一步,不然他就要出门去了。小
使进去问了,说道:「在家,请你进去。」琴言下来,走进了东边的门,小使指
点他一直过了两层殿,从东廊后另有一个院子进去。琴言低着头,并不留心别处,
一直到了聘才院子里,见聘才的四儿出来,与他点点头,把风门一开。琴言方抬
头望去,吃了一惊,见坐着一屋子的人,心中乱跳,脸已红了。欲待退出,聘才
已迎将出来。只得定了定神,上前见了。聘才道:「今日缘何光降?令我梦想不
到。」琴言红着脸答不上来。聘才对着众人道:「这是我天天说的第一个有名的
杜大相公,如今是叫杜琴爷。」

  又对琴言道:「这几位都是我的至好,那位是奚大老爷,那位是潘三爷,这
位是我的房东唐佛爷,这位是他的小佛子,那两个也是班里头的,你想必不认识,
都见见罢。」琴言无奈,只得对众人哈了一哈腰。和尚知道是华府来的,便合着
掌把腰弯了几弯,笑迷迷的说道:「多礼,多礼!请坐,琴爷。」潘三倒白对琴
言作了一个揖,琴言照应和尚时,没有留心。潘三已动了色心,借此走上前来,
一把拉住了手,琴言欲缩不能。只见潘三口咨牙撩齿的,凝着两个红眼珠,笑迷
迷的说道:「你是琴大爷,我的琴大太爷,我想见你一面都不能。今日真是有缘
千里来相会了。」琴言含羞含怒的急忙洒脱了手。聘才知他害羞,急了是要哭的,
忙支开潘三,扯他坐下,要问他时,见奚十一说道:「你如今在华府里可好?」

  琴言只得答应了「好。」

  奚十一道:「你可认得我?」琴言举眼看他是一个黑大汉子,颇觉威风凛凛,
有些怕他,便说道:「不相认识。」奚十一哈哈大笑,走近琴言身边。琴言要站
起来,奚十一双手按住了他的肩头,琴言低了头,心中乱跳。奚十一又道:「你
该谢谢我。去年夏天我来找你,你分明在家,不出来见我。后来与你师傅闹起来,
你从后门跑了,从此你就进了华府。这不是我作成你的么?今日见了,应该谢谢
我。」琴言方知他是奚十一,心中更慌,偏着身子站了起来,连忙退缩。奚十一
大笑道:「你这孩子年纪也不甚小了,怎么这般面嫩,倒像姑娘一般。」聘才恐
怕奚十一动粗,便解释道:「他在华府里规矩甚严,一年没有见过生人,自然拘
束了。」这边潘三抓耳揉腮,垂涎已甚,却不敢怎样,唐和尚只好心中妄想而已。

  聘才便问琴言道:「你今日怎么能出来?」琴言将他师傅死了,告了一月假
:「今日来看你,还要你同我,」说到此,又不好意思说出来,聘才已经明白,
便道:「要我同你到那里去。」琴言只得说道:「要你同我去见见梅太太与庾香。」

  聘才笑了一笑,点点头道:「使得,使得,停一停我们就去。」琴言见有人
在此,不好催他。

  奚十一是个粗卤人,尽讲实事的,但面目之好歹也分得出来。此时见了琴言,
却是生平未见过的宝贝,心中着实大动。

  又想他已改了行,又在华府做亲随,便不好动手动脚调戏他,料想叫他陪酒
也断不肯的,怎样想个法儿弄他一回。一面看,一面听他们说话,要聘才同他到
梅宅去,便想出一个计策来。

  自己思算了一会,立起身来道:「我要走了。」便腆起肚子,几步就走了出
去。聘才与和尚连忙相送,潘三尚坐着不动,黄瞪瞪眼睛只管看着琴言,看得琴
言一腔怒气,不能发作。奚十一拉了聘才,走到和尚房中,对聘才作了一个揖道
:「今日我要求你行件好事。方才这个人,我实在爱他。我若叫他陪酒,是一定
不肯的。」聘才不等说完,忙摇头道:「不肯,不肯!

  不肯,定的。「奚十一道:」况且他已改了行,也难强他。如今我有一个妙
计,我们去了,你留他吃饭,说吃了饭,才同他到梅宅去。到正吃时,我再闯进
来同他坐坐,虽不能怎样,也就完了这件心事,谅来也不算轻亵他。再送他些东
西,看他待我怎样。老棣台,我们相好一场,你为我出点力,我一辈子感激你。

  「聘才沉吟了一会,明知琴言的脾气不能勉强,但又却不得奚十一的情,只
得说道:」依你这计也好,但是你不可撒村动粗的。他比不得别人,一句话说错
了,他就要哭的。这钉子我已碰过多了。「奚十一道:」你放心,我断不动粗的。
我只要与他坐一坐,怎敢还想别的好处。我还有几样菜着人送来,你快把潘三也
叫他出来,天香、翠官也撵开,就摆饭,我去去就来。「说罢,慌慌张张上车去
了。

  聘才进来对潘三道:「和尚请你说话。」潘三不得已,迟延的出去,尚回顾
了几次。聘才把天香、翠官也打发走了,便故意的对琴言道:「好了,清净了,
我也被他们闹昏了,闹得一屋子俗臭不堪。我们如今清清净净谈谈,吃了早饭再
去,自然有一会耽搁。」琴言一想,在聘才处吃饭也不妨。况且这些人都去了,
自然没有人来,便问聘才道:「今年见过瘐香几次了?」聘才随口说道:「三次
了。」琴言又问道:「我听得奚十一是个坏人,为什么与他相好?」聘才道:
「也没有什么很相好,看他也是个爽快人。」琴言道:「那个姓潘的,我也知道
他。」聘才道:「那是个买卖老实人,就这和尚也极通世务的。」琴言心里暗笑,
也不便驳他。

  却说奚十一跨上车,叫车夫狠狠的几鞭,那骡子一口气就跑了回去。奚十一
到寓处,即进他的书房,吩咐家人问姨奶奶要了昨日晚上送来的四样菜、两样点
心出来,送到魏老爷那里去,又教了他一番说话。也不进房,就在书房内炕上开
了灯,叫巴英官打泡,急急的吹了三十口大口烟,已有三钱,可以挨得半天了。

  心里想道:「送他些什么东西才好呢?」看着自己腰里一个八大件钢镶表值
二百吊钱,将这表给他罢。又想道:「单是了表也不算什么贵重,只有那姨奶奶
那对翡翠镯子,京里一时买不出来,把这个送他也体面极了。」即到菊花房里,
听得唧?o?o的一声。举眼看时,原来菊花在净桶上解手,见了奚十一便笑了
一笑。

  奚十一道:「怪不得香气薰人,我当着外头开沟呢。」菊花啐了一口道:
「嚼你的舌头。」奚十一开了箱,四角里掏了一掏,掏着一个匣子,开了盖,看
是了便揣在怀里,也不盖箱子盖,转身便走。菊花嚷道:「你拿我的镯子做什么?」
奚十一道:「我与人比一比颜色就拿回来了。」到了书房,叫了巴英官,忙忙的
踩开大步,一直到聘才处来。心里喜道:「我若能弄上了他,这京里的大老官,
就要算我奚老土了。」再说潘三到和尚房里,和尚把奚十一的计与他说了,潘三
乐极,连称妙计,便在和尚房中等候,心里想道:「这个活宝,就与他坐一坐,
喝一杯就够了,还想顽他么?就叫他顽我,我也愿意。他若肯顽我,自然也肯给
我顽了。」一面胡思乱想,口中淌出馋涎来,便咬着牙把手在脖子后捶了两捶,
鼻子里哼了两声。唐和尚看了好笑,便道:「潘三爷做什么,脖子涨的疼么?」
潘三也笑了。奚十一的人送了菜来,要面见聘才,四儿同了进去。来人道:「家
爷说,有位琴爷在这里,家爷从前不知道,冒犯了,深自懊悔。本来要请琴爷过
去坐坐,恐怕不肯赏脸,叫我送了几样菜来,请大爷代家爷转敬琴爷消消气,家
爷有事不能过来奉陪了。」聘才笑道:「怎么要你老爷费事?又几时得罪过琴爷?

  说得这样周到,我就收下代做主人便了。你回去多多道谢。「即赏了来人五
百钱,又对琴言说道:」这是奚老爷的盛情,送你的,我倒叨光了。你也应该谢
一声。「

  琴言不解其故,只得也谢了一句。聘才叫四儿吩咐厨房快弄起来,就要吃饭。

  四儿去了不多一刻,就摆了酒菜上来,在个方桌子上。聘才道:「虽然便饭,
也喝一杯酒。」琴言道:「不消了,就吃饭罢。」聘才不听,斟了一杯送过来,
琴言只得接了,也回敬了聘才一杯。聘才喜出望外,也是平生第一次得意,难得
两人对坐了。聘才随口的说些话来哄琴言,要他喜欢,说庾香近来也不出门赴席
听戏,常托我对你说,在那里放宽了心,不要惦记着他,他慢慢的去结交华公子,
自然可以常见面了。聘才无非要他安心久坐,等奚十一来。无奈琴言急于要走,
酒也不喝,菜也不吃,呆呆的坐着,如芒刺在背的光景。

  正要催饭,只听得院子里一阵脚步响,已撬了风门进来,琴言见奚十一,心
里就慌,站了起来。聘才笑盈盈的说道:「来得正好,主人来陪客了。」奚十一
笑道:「我知道此刻尚未吃完,竭诚来敬琴言一杯。」便叫巴英官拖过登子,就
朝南坐了。一手执壶,一手擎杯,斟好了,直送到琴言嘴边。琴言接又不好,不
接又不好,急得满脸通红。聘才道:「这是主人敬客人之意,你不能干,喝一口
罢。」琴言只得接了,喝了一口,把杯子放下,对聘才道:「我真喝不得了,已
饱得难受,你陪着喝一钟罢。」便想走开,奚十一一把拉住,道:「好话,我来
了你就坐也不坐,是分明瞧不起我。你回去问问,你家公子是我嫡嫡亲亲的世叔,
我也不算外人。你既是他心爱的人,就算我的小兄弟一样,岂有我来了你要走之
理?」便拉住了,毫不用力,轻轻的把他一按,已坐下了。奚十一一面说,双眉
轩动,好不怕人。况旧年琴言已领略过了,吓得战战兢兢,面容失色,只得坐下。

  奚十一好不快活,便要了一个茶杯,喝了一杯,夹了一条海参送与琴言。琴
言按住了气,站起来道:「请自用罢,我已吃不得了。」奚十一笑道:「别样或
吃不得,这东西吃了下去,滑滑溜溜的,在肠子里也不甚涨的。」琴言听了,也
懂得是戏弄他,不觉眉稍微竖起来。聘才把脚踢一踢奚十一道:「你想必吃不得
了。」

  奚十一又道:「你既吃不得,我吃了罢。」把琴言吃剩的酒也喝了,还嗒一
嗒嘴道:「好酒。」

  琴言此时气忿交加,又不便发作,捺住了一腔怒气,心中想道:「这狗才不
怀好意,我如今不唱戏了,他敢拿我怎样?他如果无礼,我就与他闹一常」又见
奚十一喝干了酒,又斟了半杯,放在琴言面前,要他喝。琴言一手按住了杯子,
对聘才道:「你知道我是从不喝酒的。」奚十一还要强他,只听得切切促促脚步
声,见潘三同了和尚进来。潘三嚷道:「巧极了,被我闯了好筵席了。」和尚也
说道:「原来魏老爷请客,也不虚邀我一声。」潘三弯着腰,耸着肩,急急的几
步抢上来道:「待我来敬一杯。」便拿过琴言的杯子来道:「这酒凉了,我替喝
了罢。」便一口干了,把杯子在嘴唇上擦了一转,斟了半杯,双手递来,直送到
琴言嘴边。琴言扭转身来想走,无奈一边是潘三,一边是和尚挡住,不得出位,
便接了酒杯。潘三尚不放手,要送进口来。琴言怒道:「我真不会喝酒,你放了,
我慢慢的喝。」聘才让潘三坐下,说道:「我真不能,你等他慢慢的喝罢。」潘
三只得放手坐了,聘才与唐和尚拿两张凳子坐在下面。琴言见潘三将杯子在嘴上
擦了一转,十分恼怒,已知他们一党,有心欺侮他,若翻转脸来,犹恐吃亏。

  只得苦苦的忍住,拿起杯子来,装作失手,「当」的一声砸得粉碎,衣服上
也溅了几点酒,把绢子拭了,对聘才道:「我冒失了。」聘才也知道他的心思,
便道:「这有何妨!」

  又叫换个杯子来,琴言道:「不必,不必,就拿来我也不喝。」

  奚十一道:「那不能,也不多劝你,一人劝你三杯。」潘三满拟这杯酒,他
若喝了,琴言便亲了他的□嘴一样,偏又砸了,甚是扫兴。还想重来敬他,被聘
才拦祝唐和尚不知好歹,斟了半杯道:「阿弥陀佛,华公府是小寺的大施主,老
太太装过三世佛的金身,少奶奶塑过送子观音像,舍了三年的灯油。如今他府里
爷们光降,我出家人无以为敬,借花献佛,小琴爷请喝这钟。」捧了杯子,打了
个稽首,口中念道:「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惹得他们大笑。琴
言见了,又好气,又好笑,面色倒平和了一分,便道:「我真不能喝,你不用强
我。」唐和尚陪着笑道:「我的琴爷爷,我方才念过佛,这杯酒就有佛在里头。

  你喝了前门增百福,后户纳千祥,愿你大发财,日进一条金。「众人听了大
笑,琴言只是不肯喝。和尚又把自己的脸抹了一抹,除下了毡帽,道:」小琴爷,
你瞧瞧我和尚,难道不是个人脸,真是个鸡巴脑袋吗?「琴言见这怪样,实在发
笑,也忍不住笑了一笑。和尚道:」好了,好了,天开眼了。

  到底我这个鸡巴,比人的脑袋还强呢。「琴言听了又变了颜色。

  和尚道:「我的祖爷爷,你不喝这一钟,我和尚就没有脸,明日只好还俗了。」

  便将酒杯顶在光头上,双膝跪下,两手靠在琴言膝上,口中不住的念佛,不
肯起来,笑得众人捧腹。琴言被他缠得无法,只得说道:「请起,请起,我喝一
口,下不为例。」便在光头上拿了杯子,喝了一口。想一想,恐人喝他的剩酒,
索性干了。立起身来想走,奚十一推住了,和尚抱了他的腿,跪着在他膝上碰头。
琴言只得坐下,真急了,便厉声正色的说道:「今日请教各位,待要怎样?」聘
才连忙说道:「不喝酒了,倒是大家谈谈罢。」拉了和尚起来。琴言道:「我有
事不能再会了。」又要走,奚十一拦住不放,说道:「不喝酒就是了,坐一会,
忙什么?」聘才只得说道:「快拿饭来吃了,我们还有事呢。」琴言又只得坐下,
万分气恼,勉强忍祝奚十一暗忖道:「这孩子真古怪,斗不上笋来。若不是他,
我早已一顿臭骂,还要硬顽他一回。不过我怜惜他,他倒这般倔强,实属可恨。」

  又转念道:「向来说他骄傲,果真不错。我若施威,又碍着华府里。况他已
不唱戏了,原不该叫他陪酒。且把东西赏他,或者他受了赏,回心转意也未可定。」

  潘三想道:「这孩子比苏蕙芳更强,可惜我没有带结票子来赏他,或他得了
钱就巴结我,也未可知。」奚十一道:「我有样东西送你,你可不要嫌轻。」便
从怀里掏出个锦匣子,揭开了盖,是一对透水全绿的翡翠镯子,光华射目。

  潘三伸一伸舌头道:「这个宝贝,只有你有。别人从何处得来?这对镯子,
城里一千吊钱也找不出来。」不装啧啧啧「的几声。聘才、和尚也睁睁的望着。

  聘才暗想道:「好出手,头一回就拿这样好东西赏他,看他要不要?」琴言
也不来看,只低了头。奚十一道:「你试试,大小包管合式。」便叫琴言带上。
琴言站起来,正色的说道:「这个我断不敢受,况且我从不带镯子的。」琴言无
心,伸出一手给他们看,是带镯子不带镯子的意思。奚十一误猜是要替他带上的
意思,便顺手把住了他的膀子,一拽过来,用力太重,琴言娇怯,站立不稳,已
跌到奚十一怀里。奚十一索性抱了他,也忍不住了,脸上先闻了一闻,然后管住
他的手,与他带上一个镯子。奚十一再取第二个,手一松,琴言挣了起来,已是
泪流满面,哭将起来,也顾不得吉凶祸福,哭着喊道:「我又不认识你。我如今
改了行,你还当我相公看待,糟蹋我,我回去告诉我主人,再来和你说话。」遂
急急的跑了出去。到了院子,忙除下镯子,用力一砸,一声响,已是三段,没命
的跑出去了。

  奚十一大怒,骂了一声,「不受抬举的小杂种!」便要赶出去揪他。聘才死
命的劝住,奚十一那里肯依,暴跳如雷,大骂大嚷,更兼身高力大,聘才如何拉
得住他,只得将头顶住了他,连说道:「总是我不好!

  你要打打我,要打打我。「潘三与唐和尚还在旁边火上添油,助纣为虐。奚
十一被聘才顶住,不能上前,又想琴言已跑出寺门,谅已上车走远,不好追赶,
只得罢了。气得两眼直竖,肚皮挺起,坐下发喘。

  他的巴英官在旁抿着嘴笑,走到院子里,捡了那碎镯子,共是三段,放在掌
中拼好,说道:「待我花三钱银子镶他三截,也发个标,带个三镶翡翠镯子,不
知道人肯赏我不肯赏呢。」

  拿来放在奚十一面前,又道:「一千吊的镯子,如今倒直三千吊了。」奚十
一见了,越发气狠狠的骂了一会。潘三与唐和尚连说可惜。大约奚十一回去,只
剩一个镯子,菊花必有一场大闹,正是癞哈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料自己的福分。

  且说琴言上了车,下了帘子,一路掩面悲泣。到家即脱下外褂,上床卧下,
越想越恨,只怨自己发昏,去找聘才,惹出这场祸来。把被蒙了头,整整哭了半
日,几乎要想自荆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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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行小令一字化为三对戏名二言增至四

  且说琴言回寓,气倒了,哭了半日,即和衣蒙被而卧。千悔万悔,不应该去
看聘才。知他通同一路,有心欺他,受了这场戏侮,恨不得要寻死,凄凄惨惨,
恨了半夜。睡到早晨,尚未曾醒,他小使进来推醒了他,说道:「怡园徐老爷来
叫你,说叫你快去,梅少爷已先到了。」琴言起来,小使折好了被,琴言净了脸,
喝了碗茶。因昨日气了一天,哭了半夜,前两天又劳乏了,此时觉得头晕眼花,
口中干燥,好不难受。勉强扎挣住了,换了衣赏,把镜子照了一照,觉得面貌清
减了些。又复坐了一会,神思懒担已到午初,勉力上车,往怡园来。

  此日是二月初一,园中梅花尚未开遍,茶花、玉兰正开。

  今日之约,刘文泽、颜仲清、田春航不来,因为是春航会同年团拜,文泽、
王恂是座师的世兄,故大家请了他。春航并请仲清,仲清新受感冒,两处都辞了。

  王恂也辞了那边,清早就约同子玉到怡园,次贤、子云接进梅崦坐下。这梅
崦是个梅花样式,五间一处,共有五处。长廊曲槛钩连,绿萼红香围绕。外边望
着,也认不清屋宇,唯觉一片香雪而已。子玉每到园中,必须赏玩几处。子云道
:「今日之局,人颇不齐,这月里戏酒甚多。我想玉侬回来,尚有二十余日之久,
这梅花还可开得十天。我要作个十日之叙,不拘人多人少,谁空闲即谁来,即或
我有事不在园里,静宜总在家,尽可作得主人。庸庵、庾香以为何如?」王恂道
:「就是这样。如果有空,我是必来的。」

  子玉道:「依我,也不必天天尽要主人费心,谁人有兴就移樽就教也可,或
格外寻个消遣法儿。」次贤道:「若说消遣之法尽多,就是我们这一班人,心无
专好,就比人清淡得多了。譬如几人聚着打牌掷骰,甚至押宝摇摊,否则打锣鼓,
看戏法,听盲词,在人皆可消遣。再不然叫班子唱戏,枪刀如林,筋斗满地,自
己再包上头,开了脸,上台唱一出,得意扬扬的下来,也是消遣法。还有那青楼
曲巷,拥着粉面油头,打情骂俏,闹成一团。非但我不能,诸公谅亦不好。」子
云等都说:「极是,教你这一说,我们究还算不得爱热闹,但天下事莫乐于饮酒
看花了。」王恂对子云道:「我有一句话要你评评。」子云道:「你且说来。」

  王恂道:「人中花与花中花,孰美?」子云笑道:「各有美处。」王恂道:
「二者不可得兼,还是取人,还是取花?」子云笑道:「你真是糊涂话,自然人
贵花贱,这还问什么呢?」次贤道:「他这话必有个意思在内,不是泛说的。」

  子云微笑。王恂笑道:「我见你满园子都是花,我们谈了这半日,不见一个
人中花来,不是你爱花不爱人么?」子云笑道:「你不过是这么说呀,前日约得
好好儿的,怎么此刻还不见来呢?」少顷,宝珠、桂保来了,见过了。子云道:
「怎么这时候还只得你们两个人来?」宝珠道:「今日恐有个不能来。玉侬还没
有来吗?」桂保道:「今日联锦是五包堂会,联珠是四包堂会。大约尽唱昆戏,
脚色分派不开,我们都唱过一堂的了。」王恂道:「何以今日这么多呢?」桂保
道:「再忙半个月也就闲了。」宝珠道:「我见湘帆、前舟在那里,剑潭何以不
来?」王恂道:「身子不爽快。」桂保谓子玉道:「今年我们还是头一回见面。」

  子玉道:「正是,我却出来过几次,总没有见你。」宝珠道:「今日香畹与
静芳苦了,处处有他们的戏,是再不能来了。」子云道:「我算有六七人可来,
谁晓得都不能来。」将到午正,桂保往外一望,道:「玉侬来了!」大家一齐望
着他进来。子玉见他比去年高了好些,穿一套素淡衣赏,走入梅花林内,觉得人
花一色,耀眼鲜明。大家含笑相迎,琴言上前先见了次贤、子云、王恂,复与子
玉见了,问了几句寒愠。子云笑道:「如今人也高了,学问也长了。你看他竟与
庾香叙起寒温来,若去年就未必能这样。」琴言听了,不好意思道:「他是半年
没有见面了。」子云道:「我们又何曾常见面?」琴言笑道:「新年上你同静宜
来拜年,不是见过的?」

  次贤笑道:「是了,大约见过一次,就可以不说什么了。」说得琴言笑起来。

  王恂道:「只有我与玉侬见面时最少。」琴言也点一点头,然后与宝珠、桂
保同坐一边。宝珠推他上坐,他就坐了。

  子云吩咐摆起席面来,也不送酒。子云对王恂道:「论年齿,吾弟长于庾香,
但今日之酌特为玉侬而设,要玉侬坐个首席,庾香作陪。」琴言道:「这个如何
使得?我是不坐的。」

  子玉道:「应是庸庵。」子云道:「往日原是这样,今日却要倒转来。」便
拉定琴言坐了首席,子玉并之。桂保坐了二席,王恂并之,不准再逊,逊者罚酒
十杯。子云又叫宝珠坐在上面,宝珠要推时,见蕙芳来了。子云道:「好,好,
你来坐了,次贤相并。」蕙芳不肯坐在次贤之上。次贤道:「今日所定之席,皆
是你们为上,我们为次,你不见已定了两位吗?」蕙芳只得依了,下面宝珠也只
得坐在子云之上。坐定了,王恂笑道:「外边馆子上,若便依这坐法,便可倒贴
开发。」众皆微笑,互相让了几杯酒,随意吃了几样菜。

  宝珠看琴言的眼睛似像哭肿的,想是为师傅了。子云也看出来,太息了一声
道:「玉侬真是个多情人,长庆待他也不算好,他还哭得这样,这也难得。」众
人尽皆太息。琴言听了,触起昨日的气来,便脸有怒容。又见子玉在旁,总是为
他而起,他一阵酸楚,流下泪来。众人齐相劝慰,殊不知琴言别有悲伤,并不是
为了长庆。众人既不知道,又不便告诉人,闷在心里,越想越气,要忍也忍不住,
把帕子掩了面,想道:「魏聘才这东西专会捏造谣言,将来必说我在他那里陪酒,
奚十一赏镯子等语,不如我说了,也可叫人明白。况且谅无笑我的人。」又停了
一会,问子玉道:「你几时见聘才的?」子玉道:「尚是去年十月内见过一次,
如今住在城外宏济寺,也绝不到我家来。」

  琴言道:「我昨日见他,他说今年见你三次了。」子玉道:「何曾见过?最
可笑的是大年初一天明的时候,在门外打门。门上人才穿衣起来,他说了一声,
留下个片子,到如今还没有见着他。你是那里见他的?」琴言骂了一声道:「这
魏聘才始终不是个东西。」蕙芳道:「早就不是个东西,何须你说。」

  子玉又问琴言,琴言含泪说道:「原是我不好,我到他寓里,要他同我去看
你。」子玉听到此,一阵心酸,眼皮上已红了一点。众人尽听他说,王恂道:
「你看他,他怎样待你?」琴言道:「聘才起先还好,如今有一班坏人在那里引
诱。」子云问道:「是谁呢?」琴言道:「一个奚十一,一个潘其观,还有一个
和尚,就是聘才的房东。」蕙芳听了,皱了皱眉,问道:「你怎样呢?」琴言也
恨极了,索性细细的将奚十一故意先走,后聘才撵了潘三,奚十一忽又送菜来,
后奚十一、潘三、和尚先后的闯进,并将席间诸般戏侮,与砸了他的镯子,都说
了出来。子玉听了,甚是生气,说道:「这是聘才的坏,定是他设的计,故意叫
他们糟蹋你的。」琴言道:「可不是他通同的么?幸亏我如今不唱戏了,他们还
不敢十分怎样。不然还了得,只怕你们今日也不能见我的。」子云道:「这三个
恶煞,怎么你一齐都遇见了,这也实在为难你。」次贤、王恂皆笑。桂保道:
「那个奚十一,我倒没碰见他,就是佩仙、玉艳吃了他的大亏。」琴言道:「我
是两次了。」王恂谓桂保道:「你若遇见了奚十一,便怎样呢?」桂保道:「我
若遇见了他,也叫他看看桶子,叫个赶车的顽顽他。」说得众人大笑。蕙芳道:
「我们如何想个法儿收拾他?」次贤笑道:「你若要收拾他,须得用个苦肉计,
恐怕你不肯。」蕙芳啐了一声,次贤复笑起来。子云问道:「你想着什么好笑?」

  次贤道:「我想奚十一就是那个东西作怪,何不拿他来割掉了,也就安分了。」

  王恂笑道:「这倒不容易,除非媚香肯行苦肉计方可。」蕙芳道:「你何不
行一回?」王恂道:「我与他无怨无仇,割他作甚。

  你倒别割奚十一,且先割了潘三,也免了你多少惊恐。「蕙芳连啐了几声,
忽斟一杯酒来,对次贤道:」总是你不好,谁叫你讲这些人。「次贤也不推辞,
一笑喝了。

  忽见子玉与琴言四目相注,各人饮了半杯酒。子玉不觉微笑,问子玉道:
「你与玉侬同过几回席了?」子玉道:「这是第二回,已一年之久。」子云道:
「只得两回,可怜,可怜!

  真是会少离多了。「琴言笑道:」也第三回了。「次贤道:」庾香有些贪心
不足,以多报少。去年你们瞒着人私逛运河,不算一回么?「子玉道:」我偶然
忘了。「子云道:」我请吾弟与玉侬作十日之欢,阁下不知嫌烦否?「子玉道:」

  名园胜友,若得常常欢聚,不胜之幸,何敢嫌烦。只怕弟无此香福,犹恐福
薄灾生。「子云大笑,次贤道:」十日之叙,已无此福,若华星北之福,真是福
如东海了。「

  说得众人大笑。琴言与子玉此时,已觉十分畅满。

  王桂保对着子云笑道:「我有个一字化为三字的令,我说给你听,说不出者
罚一杯。」子云道:「你且说来。」桂保道:「一个大字加一点是太字,移上去
是犬字,照这么样也说一个。」

  子云笑道:「这是犬令,谁耐烦行他。」桂保笑嘻嘻的对着蕙芳道:「你说
一个。」蕙芳想了一想,道:「一个王字加一点是玉字,移上去是主字,不比你
那犬字好些吗?」桂保点点头道:「真好。」忽又笑道:「你可不该,方才度香
骂我,你又骂了度香了。」蕙芳道:「我几时骂他?」众人也不解,桂保道:
「他是主人,你说的是主字,连上犬字,不是骂他吗?」

  蕙芳也笑。子云骂桂保道:「你这小狐精,近来很作怪,偏有这些油嘴油舌。」

  宝珠道:「我有个木字,加一划是本字,移上去是未字。」子云笑道:「我
有个脱胎法,未字减一笔是木字,移下去是本字。」众皆大笑。

  琴言道:「我有个水字,加一点是□字,移上去是永字。」

  次贤道:「这个永字些须欠一点儿,也只好算个薄水□。然眼前的却也没有
多少。」王恂道:「只怕就是几个,被他们想完了。」桂保道:「我还有一个十
字,加一划是士字,移上去是干字。」大家说道:「好。」蕙芳道:「我有个杳
字,加一笔是查字,称上去是香字。」众人赞道:「更好!」宝珠道:「我有个
丁字,加一笔是于字,移上去是亍字。」子云道:「这字却冷些。」子玉道:
「也可用。」宝珠道:「彳亍二字也不算冷。」琴言道:「我有个卜字,加一笔
是上字,移上去是下字。」次贤道:「这个好得很。」桂保道:「我有个白字,
加一笔是自字,移上去是百字。」蕙芳道:「略短些。」王恂道:「我有个曰字,
加一笔是田字,移上去,」说到此顿住了,桂保道:「移上去是什么字?」王恂
大笑,子玉道:「只要说透上去,便成个由字。」子云道:「我叫他拖下来成个
甲字。」

  次贤笑道:「你们一个要上,一个要下,要争竞起来。我叫他一头往上,一
头往下,作个申字何如?」众人大笑。

  吃了些点心,又喝了几杯酒。王恂问蕙芳道:「你见湘帆、前舟没有?」蕙
芳道:「原是为他们在那里,所以耽搁了好一回,将我的戏挪上了才来的。

  我今天见了一个老名士,说是前舟的业师,相貌清古,有六旬之外了。「子
云道:」姓什么?「蕙芳道:」姓得有些古怪,我想想着,好像姓瞿,穿着六品
服饰,觉得议论风生,无人不敬爱他。「子云想了一想,道:」要是姓屈,不是
姓瞿。「

  蕙芳道:「是姓屈,我记错了。」次贤道:「不要是屈道生么?」子云道:
「一定是他,我听说他到了。」子玉道:「他名字可叫本立?」子云道:「正是,
你认识他么?」子玉道:「我却不认识,我见他几封书札与家严的,有论些史事
疑难处,却独出卓见,真是只眼千古。家严将他裱成一个册页,我倒常看的。」

  次贤道:「这道生先生今年六十岁了,与先兄同举孝廉方正。他在江西作知
县,为何来京?」子云道:「去年题升了通判,想是引见来的。迟日我请他来,
大家叙叙。虽是个方正人,然是看花吃酒也极高兴。」子玉道:「他是我的父执,
恐不好相陪。」子云道:「何妨?」次贤道:「道生虽是个古执人,笔墨却极游
戏。

  其著作之外,还有些零碎笔墨,一种名《忘死集》,一种名《醒睡集》,都
是游戏之笔。「琴言道:」这两种书名就奇。「王恂道:」内中说些什么呢?
「次贤道:」我当年在人家案头略翻一翻,也没有看他。记得《醒睡集》内有些
集词为词、集曲为曲等类,还有些集经书诗词的对子,却甚有趣。好像末后还有
个对戏目的对子,是两个字的多,可惜没有细看。「子云道:」你看道生的诗文,
与侯石翁如何?「

  次贤道:「据我看,是道翁高于石翁。石翁的才虽大,格却不高,且系驳杂
不纯。道翁才也不小,其格纯正,却是可传之作。就是石翁也很佩服他的。」王
恂道:「我们江宁的候石翁么,他却自负天下第一才子。据我看来,也不见得。」

  子云道:「才是大的,博也博的,到他那地位,却也不易。」又说道:「我
想戏目颇可作对,譬如《观画》就可对《偷诗》,《偷诗》又可对《拾画》等类,
倒也有趣。我们八个人分着四对,我给你对一个,你也给我对一个。有一字不工
稳者罚一杯,两字不工者罚两杯,半字不工欠对者罚半杯,有巧对绝对者,贺一
杯。」

  次贤道:「很好,就请庾香、玉侬先对起来。」子玉道:「还是你与媚香先
对,次度香、瑶卿,次庸奄、蕊香,末后轮到我们罢。」子云道:「也罢,你作
个先锋,他作个后劲,把我们放在中间,容易讨好些。」次贤道:「头难,头难,
我一时想不出好的。我前日见瘦香的《题曲》唱得甚好,就出《题曲》罢。」蕙
芳道:「《题曲》就可以对《偷诗》。」宝珠道:「将现成人家方才对过的,你
又拣了来,这么就牵扯不清了。你先罚一杯。」蕙芳道:「不算就是了,又要罚
什么。」子云道:「要罚的,不然尽对对不喝酒了。」即罚了蕙芳一杯。蕙芳想
了一想,道:「《教歌》可以对么?」次贤道:「好。」于是都说一声「好。」
蕙芳道:「既说好,就应贺一杯。」子云道:「应该。」即劝合席贺了一杯。蕙
芳即出了《埋玉》,次贤对了《拾金》。王恂道:「这工稳极了,也贺一杯。」
又各贺一杯。应子云出对了,子云出了《踏月》的上对,宝珠想了一想,对了《
扫花》。桂保道:「好极了。」子云道:「论对却好,但两个字似乎平仄都要相
配,扫字也是仄声。此中稍欠工稳。」次贤道:「你却论得是。

  据我想来,戏目虽多,内中可对者却也甚少,下一字须讲平仄,上一字尚可
恕,不比泛对故实,可以随我们去搜索,此是有数的。与其平仄调而字面不工,
莫若字面工而平仄稍为参差,也可算得。至于第二字,是不可错的。「子云一想
也真没有多少,也就依了。宝珠出了《山门》,子云想了一回,对了《石洞》,
也算工稳,贺了一杯。到了王恂、桂保了,王恂出了《弹词》,桂保对了《制谱
》。次贤道:」我想这上对,总要新鲜的才了,太平正了觉得不见新奇。「桂保
谓王恂道:」我就出个新奇的与你对,是《偷鸡》。「王恂道:」我对《伏虎》。

  「大家赞道:」却也工稳。「要贺一杯。次贤道:」要贺也可贺,但《偷鸡
》二字纤小,《伏虎》二字正大,你们以为何如?「王恂道:」你这评论,真是
毫发不爽,我改了《访鼠》罢。「次贤道:」这该贺了。「各人都贺一杯。到了
子玉,出的是《看袜》,琴言对的是《借靴》。大家说道:」这个对得好,要贺
两杯。

  「

  蕙芳道:「一杯也够了,这对子也对得快。若两杯两杯的贺起来,将人喝醉
了,倒对不好了。」次贤道:「说得是,以后顶好的方贺一杯,好的贺半杯,平
平的不贺。」于是各贺了一杯。琴言出了《醉妃》,子玉听得王恂的《伏虎》,
就触着了,对了《醒妓》。众人道:「这个对得有趣,满贺一杯。」琴言道:
「巧在一醉一醒,这倒难得的。」轮到次贤,次贤道:「我出《撇斗》。」蕙芳
道:「好个《撇斗》。」想了一想道:「我对《搜杯》。」次贤道:「也好个《
搜杯》,这里面工稳,贺一满杯。」大家喝了。停了一会,次贤催他出对,蕙芳
道:「我有一个对,恐怕没有对的,因此迟疑。」次贤道:「若真没有对的,也
只好喝一杯过去。你且说来,教我想想也好。」

  蕙芳道:「《女盗》有名《牝贼》,这两字却新奇,你对出来,我情愿喝三
杯。」次贤道:「真的?」众人也暗暗想了一回,对不出来。子云道:「我对难
对。」次贤忽然笑起来,谓蕙芳道:「你且喝三杯,我对给你。」蕙芳道:「你
对了,我再喝。」

  次贤道:「要喝的。那《势利》又叫《势僧》,这不是绝对么?」蕙芳道:
「势字怎么对得牝字?」子玉一想,不觉抚掌大笑道:「妙极,妙极!就是势字
才可对得牝字,真是绝对。」

  琴言与宝珠尚未明白,子云、王恂也想出来了,也笑起来,赞道:「真好心
思,把这两字当这两件东西,真是异想天开了。」

  四旦尚未想出,蕙芳犹呆呆的想,王恂道:「你们尚未想着,你们不知男子
阳为势吗?」蕙芳等恍然大悟,便都笑起来,都也说好。蕙芳真喝了三杯,余皆
贺一杯。

  子云出了《打店》,宝珠对了《逃关》。宝珠出了《抢娇》,子云对了《杀
惜》。都为工稳,贺了一杯。王恂出了《草桥》,桂保对了《麻地》,忽又说道
:「这地字还差半个字,我改作《絮阁》罢。」王恂道:「这《絮阁》借对得好,
可贺半杯。」

  桂保出了《花婆》,王恂想了一会,对了《火判》。大家已经赞好要贺,王
恂道:「慢着,我还要改。」又改了《草相》,众人道:「更好,新奇之极。」

  各贺了。子玉出了个《封房》,琴言对了《辞阁》,也算工稳,贺了半杯。
琴言出了《卸甲》,子玉也思索了一回,没有新鲜的,偶想起《桃花扇》上有出
《哄斗,便把《哄斗借对了,众人极口赞妙,各贺了满杯。

  次贤出了《饭店》,蕙芳对了《茶房》。蕙芳出了《拔眉》,子云道:「这
更难对了。」次贤对了《开眼》。蕙芳道:「这真工巧极了。」次贤道:「还有
《刺目》觉得更好些,就只刺字是个仄声。」子玉道:「这两个都好,倒像是天
造地设,再没有比他好的了。」又到子云,子云出了《跌雪》,宝珠道:「这个
宽了,便宜了我。」既又说道:「这个跌字也不容易。」

  遂想了一想,对了《堕冰》。一齐赞好,道:「好个《跌雪》、《堕冰》,
真是一副好对,是一意化作两层法。」蕙芳谓宝珠道:「你想个难的给他对。」

  宝珠点点头。子云道:「你何故要他难我,无非想我罚杯酒。」蕙芳笑道:
「正是。」子云向宝珠道:「你尽管出难的来。」宝珠想了一会,出了《扶头》。

  子云笑道:「这个真不容易。」忽然把桌子一拍道:「有个好对,我对《切
脚》,你们说好不好?」子玉道:「妙,妙!这个与《拔眉》、《刺目》,可称
双绝。」次贤道:「比《拔眉》、《刺目》还好,这头、脚两字都是虚的,里面
是一样,平仄又调,真是好对。倒是媚香激出来的,我们要贺双杯。」于是大家
贺了,吃了一回菜。

  到了王恂,王恂出了《花鼓》。桂保想来想去,没有对,急得脸都红了。

  王恂催他,桂保道:「不料这个倒没有对的。只有《闻铃》上那个《雨铃》
好对,却不是戏目。《草桥》这桥字也不甚对,其余我想不出来,我喝一杯罢。」

  桂保喝了半杯酒,出了个《跪池》,王恂对了《投井》,大家说好,也贺了
半杯。

  到了子玉,子玉出了《折柳》。子云笑道:「庾香蕙顾着玉侬,出这样稀松
的对子出来。」子玉道:「我一时想不出生的,我看倒是对对易,出对难。」琴
言对了《扫松》。子玉道:「我一对连我的上对都好了。」众人也贺半杯。琴言
道:「我就出个扫字的上对,是《扫秦》。」众人道:「这个难了。」子玉道:
「这个真难。秦是姓,又是国名,很不容易。」忽然的想起了一个,也很得意,
说道:「竟有这么一个现在的,我对《挡汉》。」

  众人道:「妙绝了,天然,秦、汉二字,扫、挡两字,也对得好,我们贺双
杯。」于是,大家已轮到三转,也好半天,已点了灯,略为歇息,又说些闲话。

  次贤道:「又轮到我了,我也学庾香惠顾人,出个容易的。」

  出了《酒楼》,蕙芳对了《书馆》,便说道:「我也学玉侬的连环出法,我
就用书字出个《改书》。」次贤道:「你就难我,我偏要对个好的。」因想了一
会,对了《追信》。

  王恂道:「书、信两字甚好。」次贤又道:「我又想了一个《放易》,易这
好似信字。」大家齐声赞道:「这个更好,该贺双杯。」各贺了。子云道:「《
见鬼》。」大家没有留心。

  停了一会,宝珠催其出对,子云笑道:「你倒不对,还来催我。」

  宝珠道:「你还没有出对,叫我对什么呢?」子云道:「我方才说的《见鬼
》,就是这对。」宝珠一想,果然有这个戏目,便对了《离魂》。子云点点头道
:「对也对得好。」贺了半杯。

  宝珠出了《吃糠》,子云对了《泼粥》。

  到了王恂,出了个《冥判》。次贤道:「这不容易。这个判字半虚半实,蕊
香只怕要罚酒。」桂保想了一回,道:「有一个好对,就新些,却不是老戏。

  《空谷香》上有出《佛医》,我对《佛医》。「次贤道:」果然好,非但不
罚,还要贺呢。「桂保道:」我想出一个难的来了,我出《惊丑》。「王恂想了
一会道:」我有个好对,这四个这比起来,还是一样的颜色,你们要贺双杯。我
对《吓痴》。「众人大笑道:」真是黑沉沉的一样颜色,我们要贺双杯。「各人
贺毕。

  子玉道:「这对可以结了,天也不早了。况我一早出来,过迟了恐家慈见问。

  请以此对收令罢。「王恂道:」也是时候了,对了吃饭罢。「子云道:」且
看,其实天珲早呢。「子玉道:」既要叙几天,也宜留些精神在明日,今日早散
为妙。「

  子玉见琴言有些倦间,故要收令。子云只得依了。子玉道:「我出个三字对
罢。」遂出了《飞熊梦》。众人道:「三个字就难些,好对的也少得很。」琴言
想了一会,对了《伏虎韬》。

  众人大为称赞,贺了一杯。琴言笑道:「就这一对完结了,我出四个字对罢。」

  众人道:「四个字的更难。」琴言道:「罚酒也只得一杯了。若是大家都要
对四字的,自然就难了,这一两个只怕还有。」便出了个《卖子投渊》。子玉也
想了一会,对了个《思亲罢宴》,众人拍案称妙。子云道:「情见乎词,庾香方
才说回去过迟,恐怕伯母见问,真是思亲罢宴了。这个本地风光,我们各贺三杯
吃饭。」

  这一回每人对了四转,共有三十二副对子,是六十四个戏目。也费了好些心,
喝了几十杯酒,各有醉意,便也不能再饭。三杯之后,吃过了饭,略坐了一坐,
子玉、王恂告辞,子云又约了明日。到明日又添了文泽、春航,名旦中也添了几
个,又在怡园叙了一日。陆素兰单请子玉、琴言二人,又叙了一日,这一日清谈
小叙,更为有趣。一连叙了三日,子玉也心满意足,人也乏了。徐子云要请屈道
生,却好史南湘已到京,作一个诗酒大会。子玉不能推辞,只得赴约。且听下回
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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