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印

[转帖全本] 【品花宝鉴】【全】作者:[清]陈森撰

0
第三十八回论真赝注释神禹碑数灾祥驳翻太乙数

  且说徐子云请了屈公来,并请南湘、仲清、文泽、春航、王恂、子玉作陪,
仍在梅崦中。王恂是日为孙亮功请去有事,因李元茂吉期已定,要招赘过来。亮
功因两位贤郎是不懂事的,一切皆托王恂料理,王恂所以不能前来。

  子云因屈道生是个高雅好静的人,名旦中止叫了四个,宝珠、漱芳、蕙芳、
素兰。漱芳有恙不能前来,格外又知会了琴言。是日屈公先到,与子云、次贤叙
了好些旧话。

  且将屈公的出身述其大概。屈公是湖北武昌府人,为三闾大夫之后。学贯天
人,神通六艺,但一生运蹇时乖,家道清寒,除了书籍之外,一无所有。

  其父由宏词科授了翰林院检讨,未满三十岁,即行去世。

  那时道生才得四岁,尚有祖父母在堂,其太夫人苦节多年,教养兼任。道生
到了十六岁上入了学,即丁祖父忧。三年服满,将要应举,又丁了祖母忧,又是
三年。那年服阕后,太夫人又相继去世。道生一连丁了九年忧,已到二十五岁了。

  娶妻闵氏,贤慧无双。道生奔走衣食,笔耕糊口,历走燕、赵、吴、越,并
滇南、黔省,为诸侯幕客。纵横万余里,遨游二十年,名重一时,爱其才品者咸
比为杜少陵、孟东野。但其赋性高旷,不善治家,常为贫乏所累。后复游京师应
举,两试不第,馆于刘尚书家,教过文泽两年。继为华公子请去教书,又逗留了
三年,仍归乡里。守令钦其贤,举了孝廉方正,铨选了江西一个苦缺知县,任满
题升了南昌府通判。去年夫人又病故了,剩了孑然一身,并无亲丁骨肉。

  有几个下人,也是外面荐来的。只有一个长随叫刘喜,跟了有五六年,颇有
良心,其余是些不关痛痒的。屈公虽则一肩行李,生平所藏金石玩器、名书古画,
倒有好几箱。到京来,刘尚书念旧,见其宦囊萧索,赠了他二百金。

  华公子知道他来,出城拜了他,送了三百金。屈公得了五百金,又到那些古
玩铺买了好些书籍、名帖等类。从前相好中有寒士者,也分送了好些,目下所余
无几了。

  从前徐中堂在京时,也与他相好,并有些事情请教他,又请他代代笔,作些
诗文,所以子云以长者相待。史南湘是同乡后辈,不消说是认识的了。

  田春航前日已经会过,唯仲清、子玉初次识荆,见了那仙风道骨的相貌,况
且又是父执,自然十分恭敬。道生见仲清骨秀神清,知是不凡。又看子玉温然玉
立,皎若珠光,秀外慧中,神怡气肃,又不是那徒有外貌的一派,心中十分大喜,
想道:「梅铁庵可为有子矣。」便与子玉说些江西事情,说道:「令尊大人严拒
情面,杜绝苞苴,一省人都比他为司马光、文彦博。

  士子们感戴是不用说了。「又问些子玉去年乡试的事,子玉一一答了。道生
看他言词清蔼,气象虚冲,自然已是个饱学,心里要想试试他,且到饮酒时慢慢
的考他。

  只见四旦约齐同来,蕙芳已经认识,四人都上前请安。道生拱了手,命他们
坐了,细细看了一番,又问了三人名号,谓子云道:「如今京里的相公,一发比
从前好了。」子云道:「今日本不应叫他们来伺候,因他们尚不十分恶劣,还可
以捧研拂笺。况他们前日听得先生来了,要瞻仰瞻仰老名士。若得齿颊余芬,褒
扬一字,则胜于拳金之赏,想先生决不责子云之荒谬也。」道生笑道:「你为我
是孝廉方正出身,故有此说。对花饮酒,何损于品行?不是我恭惟你,我看这四
位倒不像个梨园子弟。你们自然是极熟的,我却头一回见面,我试将他们的大概
说出来,看对与不对。」众人听了,倒要细细的听他怎么讲。次贤道:「我知道
尊兄是精于风鉴的,但以后的话不要讲他,倒要讲讲从前的是。什么千金事业、
两子收成的话,我也会说的。你能将各人的性情脾气讲出来,我才服你。」诸旦
听了皆笑。子云道:「这个未必相得出。」道生道:「不难,待我说给你们听。」

  说到此,已摆了席。子云敬酒,分了东西两席。东首是道生不消说了。

  西首定要南湘,南湘道:「这是我乡前辈,如何敢抗礼。」

  才定了仲清。东席第二是南湘,西席第二是春航。东席三是子玉,西席三是
文泽。子云东席作主,次贤西席作陪。宝珠、琴言在东,蕙芳、素兰在西,一一
坐了。主人让酒,客皆饮了几杯。道生道:「我将前日先见的苏媚香谈起。」西
席的人个个细听。道生道:「我这看相不论气色,部位是要论的,然尚在其次。

  我看全身的神骨、举止行动、坐相、立相,并口音言语,分人清浊,观人心
地,以定休咎。但头一句就恐有些不对,我看媚香是个好出身,不是平常人家的
子弟,你们自必知道,对不对呢?「众人心上有些诧异,犹疑他知道他的出身,
所以头一个就拿他来开场,要显他的本事。次贤道:」你不要访了他的根底来。
「道生道:」这也何必要访?我知道他聪慧异常,肝胆出众,是个敢作敢为的。

  但虽是个好出身,未免幼年受尽了苦,所谓死里逃生。据我看,他一二年内,
必有一番作为,就要改行的。后来收成怎样,此事还远,我也不必说。若说,静
宜又要驳我了。「再看素兰、宝珠,大致相仿,与蕙芳也不差什么,就没有讲他
们出身。又道:」出污泥而不滓,就是他们三人的大概了。「看到了琴言,道生
道:」这位有些不像,如今还在班里么?「次贤道:」现在班里,而且是个五月
榴花照眼明,雅俗共赏,是个顶红的。「琴言笑了一笑。道生道:」雅或有之,
俗恐未必。我看他身有傲骨,断不能与时俯仰,而且一腔心事,百不合宜。此人
若念了书,倒与我一样,断不能发科发甲的。「众人听他说得很切,也就笑了。

  又要琴言的手看了一看,道:「可惜了,有文在手,趁早改行,虽非富贵中
人,恰是清高一路。你这片心与人两样,不是你愿意的,恰一点委屈受不得。是
你愿意,恰又死而无怨。如遇着忠孝节义的事,倒能行人所不能行的出来。但有
一句话,心从宽厚上用,可以造命立运,惟怕寿元不足。然而修身以俟,也可挽
回造化。」众人听他说得真切,便知道真能看相,不是瞎话。琴言因这几句话,
说到心坎上,便也十分快活。又看那屈道生有飘飘欲仙之概,便也待他亲厚起来。

  道生与南湘并坐,便问道:「令尊到任可有些施为?请把善政讲讲。」南湘
道:「家严初任外官,况且才三个月,尚未办什么事,就访得了一个土豪、两个
蠹役,地方上很称快。制台写信来,也说了几句好话,其余也没有什么。」道生
道:「我知道你令尊是耿直人,定有作为的。说起土豪、蠹役,何处没有?即如
江西,我到任的时候,那土豪、蠹役最甚,民遭其殃者,不计其数。一连七任知
县都装聋作哑,不敢办他,因此越发胆大了。有个口号:」东乡有一虎,西乡有
一狼,虎食人之肉,狼食人之肠。狼虎食完剩残血,犹饱馋蛇与饿蝎。公门荡荡
开,蛇蝎齐进来。县官坐堂如土偶,蝎爬其背蛇盘首。‘那狼、虎是土豪,蛇、
蝎是蠹役。东乡的捐了个卫千总,西乡是亲兄弟。一个武举、一个武生,他手下
的都是贼盗,他作个窝藏盗首,结交了东乡虎,包揽词讼,把持衙门,又有蛇、
蝎二役勾连。我到任时,查三年之内已换了七任知县,盗案、命案共有二百余件。

  我费了半年心力,办了这五个人,已后就太平无事,也没有个命、盗案出来。

  「子云道:」这功劳却也不小,感恩受惠的人也不止一县。「道生道:」我
也不敢居功,地方上应办的我总要办,尽力作去,也不管身家性命,且到什么地
位再说。「又与诸名士谈讲了好些事情。

  子云见上菜的家人一件新衣上爬着个虱子,候他上好了菜,叫他拈掉了。道
生即问关子玉道:「世兄博览经史,不知方才这个虱子见于何书为古?诗词杂说
是不用讲的。」子玉劈头被他一问,呆了一呆,想道:「这个字却也稀少,他说
见于何书为古,这些扪虱、贯虱就不必讲了。」婉言答道:「小侄寡闻浅见,读
书未多。见于书史者也只有数条,大约要以阮籍《大人先生论》‘君子之处域内,
何异虱之处□中’为先了。」南湘道:「还有《史记》‘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虮
虱。’」道生道:「此二条尚在《商子》之后,古有虱官,见于《商子》。

  《汉书艺文志》传《商君书》二十九篇,后来亡其三篇,只传二十六篇。内
有仁义礼乐之官为虱官。杜牧之书其语于处州孔子庙碑阴曰:「彼商鞅者,能耕
能战,能行其法,基秦之强,曰:彼仁义虱官也。‘盖仁义自人心生,犹虱由人
垢生。译虱字之义似易生且密之意,不知是否?」南湘、子玉拜服。次贤道:
「今日道翁要开书箱了,幸这些陪客都还可以领教。若单是我一个,我就不准你
讲。」道生笑道:「你们都是些才人词客,无书不览,我这老朽,岂敢班门弄斧。

  况且少年时也是些耳食之学,随听随忘,如今都不记得了。「子云道:」前
日次贤见过大著内有一种《醒睡集》,此书可在身边么?「道生道:」此板早已
劈化了,这是少年时无赖,作这些东西,豪无道理。「子云道:」又闻得有些对
戏目的对子。「道生道:」有数十条,也记不得了。「次贤道:」我们前日几个
人,也凑了好些。「又指琴言、蕙芳、宝珠三人道:」这三个还有一个王桂保,
他们也对了许多,比我们还好些。「便叫人到他书房拿出一个单子,并上次所行
之令也写在上面,注了各人姓名。道生看了,连声赞好,道:」不料这四位竟能
如此,竟是我辈,老夫今日真有幸也。他们贵行中我却也见过许多,不过写几笔
兰竹,涂几首七言绝句,也是半通不通的。要似这样,真生平未见。怪不得诸公
相爱如此。可惜老夫早生四十年,不然也可附裙屐之列。「诸人见他欣赏,个个
喜欢。

  那边仲清问道:「先生所藏金石甚富,且精于考辨。不知篆隶碑板,究以何
本为最?」道生道:「古篆近人不甚讲究,如《衡岳碑》,相传七十七字,在衡
岳密云峰。至宋嘉定中何致子一游南岳,拓其文刻于岳麓,杨用修又刻于滇南,
杨时乔又刻于栖霞,辗转相刻,姑为弗论,余尝译其文曰:承帝曰嗟,翼辅佐卿。

  洲渚与登,鸟兽之门。

  参身洪流,而明发禹兴。

  久旋忘家,宿岳麓庭。

  智营形折,心罔弗辰。

  往求平定,华岳泰衡。

  宗疏事裒,劳余神□。

  郁塞昏徙,南溃衍亨。

  永制食备,万国其宁,窜舞永奔。

  凡七十七字。王元美曰:「铭词未谐圣经,类周篆、穆天子语。‘此为知言。

  其次如周武王《铜盘铭》云:

  左林右泉,后冈前道。

  万世之宁,兹焉是宝。

  亦岂三代语耶?其为赝作无疑。石鼓文,郑樵谓秦惠文后及欧阳三疑皆不足
据。韦应物谓文王之鼓,宣王刻诗。马子卿谓宇文周时作,更为妄论。唯董、程
二氏以《左传》成王有歧阳之搜证之,凿凿可据。以后则秦《峄山铭》,为宋淳
化中郑文宝刻,尚不失为古篆。汉隶之最佳也,以《孔庙礼器碑》为第一,次则
汉《曹景完碑》,一则神奇浑璞,一则丰赡高华。

  至魏之《劝进碑》、《受禅碑》、《祀孔子碑》,后魏鲁耶太守《张君颂》、
李仲璇《修孔子庙碑》等等,优劣互见。汉隶已失,况其后乎。「仲清称善。

  春航道:「兰亭聚讼纷纷,即定武本亦有二刻。真伪已分,究何以辨?」道
生道:「兰亭刻于唐太宗贞观年,先太宗为秦王时,得于僧辨才处。贞观十年,
始命汤普、冯承素、诸葛贞、赵模,各临拓以赐近臣。当时褚遂良、欧阳询各有
临本,人并崇尚。所谓定武本者,欧临是也。唐绢本者,褚临是也。彼时欧临石
刻在禁中,后石晋之乱,契丹辇石投于杀虎口,既为定武太守李景文所得,入于
库中。熙宁间,薛师正出牧,刊一别本,以应求者。此定武有真赝二刻。其子薛
道祖又摹之他石,潜易古刻,又剔损古刻湍、流、带、左、右,五字为识。大观
中诏向其子嗣昌取龛宣和殿,后靖康之乱失去。

  及明弘治间,得于天师庵中,置于太学,而欧本复显。褚摹绢本,当时广赐
各郡学宫,如颍上石、长治县石皆得之,后明代颍上井中夜放光如虹,县令荀公
异之,掘地得兰亭,并门铜□,舍利数颗,即为荀令携至家。至今不知流落何处
矣。至于各家临本,不可胜数,诸公自有法眼,无俟鄙人陈说也。「

  春航又道:「人说汉之碑,宋之帖,可以只立千古,淳化、大观、绛帖、潭
帖,此四帖可好?」道生道:「以鄙见论,以淳化为第一,次大观,次绛帖,又
次潭帖。然宋人常谓潭帖在阁帖之上,又谓淳化创始,兼以王著摹手不高,未及
大观之精美。然淳化气运朴厚,大观光彩浮动,比之诗,则盛而渐晚矣。」

  众人尽皆拜服。

  子玉问道:「先生方才说唐诗中晚之分,小侄以唐诗自然推李、杜、韩三家,
而王荆公定诗则称杜、李,又选杜、韩、欧、李四家诗,则以李太白居四。元微
之亦谓杜在李上,其优劣之意见于《工部墓志》。以太白天才,竟有不满人意处。

  韩昌黎则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何用故谤伤。蚍蜉
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乃自真心倾倒之意,究何所折衷?」道生道:「诗以性
情所近,近李则好李,近杜则好杜,李、杜兼近则兼好矣。

  元微之粗率之文,颓唐之句,于李岂能相近?自然尊杜而贬李。王荆公谓李
只是一个家法,杜则能包罗众体,殊不知李亦何尝不包罗众体,特以不屑为琐语,
人即疑其不能。大抵论太白之诗,皆喜其天才横逸,有石破天惊之妙。

  《蜀道》、《天姥》诸篇,摹拟甚多,而我独爱其《乌栖曲》、《乌夜啼》
等篇,如《乌栖曲》云: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吴歌楚舞欢未毕,
西山欲衔半边日。银箭金壶漏水多,起看秋月坠江波,东方渐高奈乐何!其《乌
夜啼》云:黄云城边乌欲栖,归飞哑哑枝上啼。机中织锦秦川女,碧纱如烟隔窗
语。停梭怅然忆远人,独宿空房泪如雨。

  其高才逸气,与陈拾遗同声合调。且其论诗云:「梁陈以来,艳薄斯极,沈
休文又尚以声律。将复古道,非我而谁。‘故律诗殊少。常言寄兴深微,五言不
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

  以鄙见论之,李诗可以绍古,而杜诗可以开今,其中少有分辨,故非拘于声
调俳优者之所可拟议也。昌黎古诗,直追雅颂,有西京之遗风,其五七古尤好异
斗奇,怪诞百出,能传李、杜所未传。读《南山》等篇,而《三都》、《两京》
不能专美于前。

  人既无其博奥,又无其才力,尽见满纸黝黑,崭崭□□,所以目为文体,至
有韵之文不可读之说。

  此何异听《钧天》之乐,而谓其音节未谐。特其五七言绝句及近体诗非其所
好,只备诗中一格,原不欲后人学诗,仅学其五七言绝句小诗也。「此一番议论,
议论得个个首肯,宝珠、蕙芳等亦颇能领会。

  子玉道:「诗之妙论,既闻命矣。韵有通转之分,且处魏晋而始,如李登之
《诗韵》,吕静之《集韵》,齐周□作《四声切韵》,梁沈约撰《四声》一卷,
而韵谱成。隋陆法言、刘臻等,本沈约之旨又为《广韵》,唐郭知玄又为《切韵
》,孙□又为《唐韵》,丁度、宋祁为《集韵》。景云已后,又有《礼部韵》,
王宗道之《切韵》,吴棫之《韵补》,元阴时夫之《韵府群玉》,其合韵、分韵,
究以何韵为是?」道生道:「韵学之辨,诸家通转各有依据。沈约以越音而定八
方之音,岂能尽合?而同一字也,而舌与齿为一音,齿与舌又为一音。即如五方
土音,甚难吻合,所以支元之韵最杂,正不知何方人才能念出一韵来。昔分在韵
为二百六部,自淳中,平水刘渊始并为一百七部。

  《广韵》计二万六千一百九十四字,《集韵》计五万三千五百二十五字,《
礼部韵》止收九千五百九十字,毛晃增韵,较《礼部韵》增二千六百五十五字,
刘平水之《礼部韵略》又增出四百六十三字,而古书尽变。说者谓韵之失不在二
百六部之分,而在一百七部之合,阴时夫又较《礼部韵》、毛晃、刘平水韵,刊
落三千一百余字,有去古雅而入讹俗者。又黄公绍之《韵会》分并依毛、刘韵而
笺注颇博,增添一万二千六百五十二字,不为无补。第其次序泥于七音三十六母,
又为后人所议。今之韵即沈约之韵,但古韵之通,似较今韵为是。章黼之《韵学
集成》校定四声,而古韵之通转亦可类推。请以《雅》、《颂》、《离骚》古歌
诗核之,古今通转之异可想见矣。「子玉避席而谢。

  南湘道:「古人讲《易》言理不言数,今人讲《易》言数不言理。数竟可以
该得理么?且数自康节先生之后无真传。今之所为太乙数者,可以验运祚灾祥刀
兵水火,并知人之贵贱。

  其考阳九百六之数,历历灵验,其说可以得闻否?「道生道:」宋南渡后,
有王??著《太乙肘后备捡》三卷,为阴阳二遁,绘图一百四十有四。以太乙孝
治人君之善恶,其专考阳九百六之数者,以四百五十六年为一阳九,以二百八十
八年为一百六。

  阳九奇数也,阳数之穷;百六偶数也,阴数之穷。王??之说云:后羿寒浞
之乱,得阳九之数七;赧王衰微,得阳九之数八;桓灵卑弱,得阳九之数九;炀
帝灭亡,得阳九之数十。此以年代考之,历历不爽。又云:周宣王父厉而五幽,
得百六之数十二;敬王时,吴越相残,海内多事,得百六之数十三;秦灭六国,
得百六之数十四;东晋播迁,十六国分裂,得百六之数极,而反于一;五代乱离,
得百六之数三。此百六之数,确有可验。

  但又有不验者:舜禹至治,万世所师,得百六之数七;成康刑措四十余年,
得百六之数十一;小甲、雍己之际,得阳九之数五,而百六之数九;庚盯武乙之
际得阳九之数六;不降享国五十九年,得百六之数八;盘庚、小辛之际,得百六
之数十;汉明帝、章帝继光武而臻泰定,是百六之数十五;至唐贞观二十三年,
得百六之数二。此皆不应,何也?甚至夏桀放于南巢,商纣亡于牧野,王莽篡汉,
禄山叛唐,阳九百六之数,皆不逢之,又是何故?所以我说数不敌理。

  理生于自然,数若有预定。故圣人言理不言数,数止理中之一端耳。「南湘
道:」是真快论,可破古今之疑。「次贤道:」休论世上升沉事,且斗樽前现在
身。我有一个极琐屑鄙俚之理要请教请教。我见《越绝书》有慧种生圣、痴种生
狂、桂实生桂、桐实生桐之说,我往往见愚夫蠢妇,倒生出绝慧绝美的儿女来。

  看其父母,先天后天,皆无此种宿因,何竟得此妙果?「道生笑道:」这个
理倒有些难讲。然《齐民要术》内说种梨法,一梨十子,唯二子生梨,余皆为杜。
段氏曰:鹘生三子,一为鸱。《禽经》曰:鹳生三子,一为鹤。造化权舆,夏雀
生鹑,楚鸠生,《南海记》曰:鳄生子百数,为鳄者才十二,余为鳖,为鼋,随
气而化。且推之,圣不生圣,贤不生贤。

  先儒谓扬雄宜有后,张汤宜无后,以人之私智,岂能定天之理?且理有常,
亦有变,岂无为气所感,可以变化气质。抑或愚夫愚妇,外貌虽蠢,其七情六欲
之间亦有一样不蠢,从此解了这点灵气,就借此结成,也未可知。「说得众人大
笑。

  子云道:「古人美人多矣,其形之妙丽,唯在人之笔墨描写。见于文词诗赋
者,亦指难胜屈,究以何处形容得最妙,先生肯指示一二处否?」道生道:「古
人笔墨皆妙,何能枚举。但形容的美人得体,又要人人合眼称妙者,莫如卫庄姜。

  《硕人》之诗,先曰:「硕人其颀,衣锦□衣。‘这两句,就写得光华射目。
’领如蝤蛴‘,至’美目□兮‘,便字字形容绝妙,不着一衬帖语,不用一假借
语,正所谓咏月咏月满,写花写花开,扫去烘云托月之法,是为最难。若写服饰
之盛,体态之研,究未见眉目鼻口之位置何如也。宋玉《神女赋》未尝不想形容,
但云:」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极
言其光亮而已。明日犹可,而白日、屋梁,则比之不伦。而曹子建《洛神赋》复
用其意,有‘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神女赋》又云:「忽兮改容,婉
若游龙乘云翔。‘而《洛神赋》复用其句云:」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是真不
善体会,以游龙比美人,吾不知其何所见而然。再如宋玉《好色赋》云:「增之
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只概而言之,不求其实可也。若必细核其人之
长短,亦有语玻既云增之一分则太长,则此人真长,减一分必不为短。既云减之
一分则太短,则此人真短,增一分必不为长。此又文章之过情语也。小说中有刻
划尽致,言人所不忍言,而令诸者目眩意移,其神情活现纸上,则莫如《杂事秘
辛》之描写女莹身体,令人绝倒。你们细想:」女??以诏书如莹寝处,屏斥接
侍,闭中阁之时,日晷薄辰,穿照蜃窗,光送着莹面上,如朝霞和雪,艳射不能
正视,目波澄鲜,眉妩连娟,朱口皓齿,修耳悬鼻,辅靥颐颔,位置均适。??
寻脱莹步摇,伸髻度发,如黝髹可鉴,围手八盘,坠地加半握。已,乞缓私小结
束,莹面发?W抵拦。??告莹曰:官家重礼,借见朽落,缓此结束,当加鞠翟
耳。

  莹泣数行下,闭目转面内向,??为手缓捧着日光,芳气喷袭,肌理腻洁,
拊不留手。规前方后,筑脂刻玉,胸乳菽发,脐容半寸许珠。私处坟起,为展两
股,阴沟渥丹,火齐欲吐。此守礼谨严处女也。约略莹体,血足荣肤,肤足饰肉,
肉足长骨。

  长短合度,自颠至底,长七尺一寸,肩广一尺六寸,臀视肩广减三寸,自肩
至指长各二尺七寸,指去掌四寸,肖十竹萌削也。

  髀至足长二尺二寸,足长八寸,胫跗丰妍,底平指敛,约缣迫袜,收束微如
禁中,久之不得音响。??令催谢皇帝万年,莹乃徐拜称皇帝万年。若微风振箫,
幽呜可听。‘虽文章秽亵,然刻划之精,无过于此。「众人说道:」极是,从古
以来,未有量及身体者。「子玉道:」缠足之始,谓始于陈后主之潘贵妃,今《
秘辛》之’约缣迫袜,收束微如禁中‘,非缠足之始么?「

  道生道:「此不过略为缠束,不使放散,读‘胫跗丰妍,底平指敛’,似又
非今日之紧紧缠小,必使尖如莲瓣也。」蕙芳道:「这个尺寸是怎样?身长七尺
一寸,肩广一尺六寸,怎样算法?若依今日之尺寸,只怕没有这般长大人。」道
生道:「这是汉尺,比起今日工部营造尺来,只得七寸五分。而营造尺比起民间
裁尺,只得九寸三分。依营造尺折算则七七四尺九,五七三寸五,再加七分五,
为五尺三寸二分半长。若核如今的裁尺折算,则五九四尺五,三九二寸七,再加
上二分二,共长四尺八寸许。这身也就长了,似乎与你差不多,还要略高些。

  肩广一尺六寸,核营造尺则一尺一寸五分,核裁尺一尺一寸有零,臀视肩广
减三寸,下体核今裁尺只广八寸有零,是个纤瘦身材。手自肩至指长二尺七寸,
核营造尺长二尺零二分半,依裁尺只得一尺八寸有零。髀至足长三尺二寸,依营
造尺长二就四寸,依裁尺长二尺一寸六分,上下长短倒相称的。足长八寸,依营
造尺实长六寸,依裁尺得五寸四分,究与缠足相异,也不为过校通身算起来,身
材觉长了些。要不然,古之美人,总是身长玉立的。「次贤道:」你也实在算得
细。当日女??量的时候,或者量错了,多说了一寸,也未可知。「说得众人皆
笑。

  道翁又道:「都中现有一个极博雅的人,年纪虽轻,与我是旧交,也是个南
京巨族。论起世家来,与子云、星北不相上下,想诸公自必相熟的。」子云道:
「是那一位?」道翁道:「此君姓金名栗,号吉甫,可相好么?」众人同道:
「久闻其名,恨未一见。」道翁道:「若论考据学问品行,当今可以数一数二了。

  他也有一部说部,是说平倭寇的事,我将他这书的名字忘了。曾经看过一遍,
笔下极为雄剑将两个逆首定江王、静海丞相骂得真真痛快,实在是才人之笔。
「次贤道:」此辈叛贼荼毒生灵,害人多矣,也是人人言之发指的。既有此骂,
也是快事,将来倒要找一部读读。「道翁道:」但其人时运太坏,未能大用其才,
真真可惜。「宝珠忙接道:」何幸此君,今日竟遇知己。「道翁道:」瑶卿与此
君相好么?「素兰在旁道:」他的画画弹琴,皆是此君教的。前月他们还逛了两
天翠微山呢。他之待此君,也不亚于蕙芳之待湘帆了。「宝珠一笑,道:」何至
于此?「子玉道:」前在瑶卿处,见其笔墨高雅之至,大有唐六如的光景。「道
翁道:」不特笔墨似六如,命宫磨蝎也似六如,却是怪事。何以古今若合,此又
不可以言理不言数了。我明日尚要拜他去。「子云忙道:」何不为我先容?得此
良友,也是快事。「道翁道:」妙极,妙极!「宝珠道:」此君疏懒太甚,不好
交游的。「道翁道:」想与此数君自必水乳。「这一日,屈道翁足足讲了一日,
人也乏了。吃完了饭,散坐了一会,也就二更光景。刘文泽系旧学生,不敢问难。

  宝珠问子云要柄扇子,求道翁题诗,子云索性叫取四柄扇子出来,给四旦每
人一柄。于是宝珠拂几,蕙芳移研,素兰磨墨,琴言润毫,共求道翁留题。道翁
也十分高兴,遂将各人的大概,每人写了七律一首,半行半草的一笔虞世南,并
落了双款。四旦谢了,谈了一会各散。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TOP

0
第三十九回闹新房灵机生雅谑装假发白首变红颜

  话说王恂前日不能赴怡园之约,因为孙亮功请去商办喜事,也替他张罗了几
天。定于二月初十日招赘,也不多几天了。新年李性全寄了几百两银子来与元茂,
并写个禀帖与王文辉,要替他儿子办喜事。王文辉不耐烦作媒,俱令王恂代劳。

  李元茂求着了魏聘才,求其代制一切。魏聘才闹了一个多月,花的,输的,
丢了好些银钱,窃案又未能破,心上也有些烦闷起来,不得主意。今见李元茂来
求他,当日原是他与王文辉为媒,意欲借此到文辉处走动,作个幌子,便答应了,
又道:「你去年借我的镯子,如今也该取还我了,迟一日多一日利钱。」元茂道
:「老爹只寄了三百两银子来,要办这件事,只怕还不够。我又无处借,你再要
这帐,就坑死我了。」聘才道:「这话奇了,怎么说坑你?你去年怎样讲的,说
家信一到就还,如今倒问你也不好问了。」元茂道:「你放心,待我过门之后,
我就赎还你。」聘才道:「到过门之后,一发没钱了。」元茂道:「我虽没钱,
他应该有钱。」聘才道:「他是谁?」元茂笑道:「就是内人。非但这一笔,还
有好些钱,想出在他身上呢。」

  聘才笑道:「你内人身上倒会出钱?」元茂道:「岂有此理!」

  聘才道:「你自讲的,要出在他身上。」元茂道:「我不过想他有些陪嫁,
嫁了我也就任凭我了,稀罕你那一个镯子取不出来?」聘才道:「要使老婆身上
的钱,也不是个汉子。」元茂道:「那又何妨?又不是当忘八来的钱。」两人说
笑了一回,元茂去了。

  聘才明日去拜王文辉,文辉进衙门去了,王恂接待。又同去见了亮功,说了
些客套,无非是现在客途,无人照料,一切尚求包涵等语。亮功道:「原是爱亲
结亲,这些烦文,一概删去。我也不要破费他一钱,一切在我就是了。」即留聘
才吃饭。

  到了前三日过礼,聘才只得去找元茂,免不得上去见了颜夫人,因有好几个
月不去了,又为去年闹了事,甚是局促不安。颜夫人也不问其往事,淡淡问了几
句话。聘才去见了子玉,子玉想起琴言前日的话,心上总有些怪他,也不似从前
待他亲厚了。

  元茂的事是梅进代办,替他办了钗环簪镯、彩缎衣衫,并借了颜夫人的珠冠
玉带、补服朝珠、蟒衣绣裙,共铺了十六盒,扎了亭子,也还像个局面。两个媒
人押了去。孙家收了,回盒不过相称,也无甚珍异之物。

  到了吉期,自有梅宅家人料理,备了两桌酒,一席送颜夫人,一席待媒人,
并请子玉、颜仲清作陪。仲清道:「元兄今夕真个到了群玉山头了。」王恂道:
「一路荣华到白头。」子玉道:「‘犹道灯前相对影,愈揉双眼愈模糊。’此是
近视眼洞房诗,今日可为元兄咏矣。」元茂道:「我说倒是近视眼好,就新人丑
些,也看不清楚。」仲清道:「若美的呢,可不孤负了?」元茂笑道:「我这新
人想来未必能美。我也有些风闻,只要不像那两位弟兄的相貌就好了。」到了吉
时,都送元茂到了孙宅,孙宅鼓乐迎接。此位姑娘系亮功前室所生,如今这位夫
人也不甚钟爱他,故??一切从简。女客只有陆氏夫人的嫂子,就是陆宗沅的夫
人,带了小女儿前来。男家早上道过喜了。倒是姬亮轩在那里假热闹,心上想闹
闹新房,自有两位废物招接。

  元茂与新娘拜了花烛,送入新房,坐床撒帐,饮了交杯,复又请新郎上席,
坐了华筵。那嗣徽、嗣元陪了一回,王恂、仲清即要移席到新房中畅饮。大家进
了新房,仲清道:「今日可以看新人的。」便要走到床前。床前本有两个伴送的
老妇人,还有两个小丫鬟侍立。嗣元恐怕仲清看了他的姐姐,便跑到床前把帐门
把住,口内连说了几个「看」字,然后挣出「不得」两字,若得众人都笑了。王
恂扯了仲清过来坐下,嗣元尚不放心,还死紧把住了帐门,众人不住的暗笑。嗣
徽道:「夫妇居室,人之大伦也,外人何得与闻?幸亏兄弟阋于床,外御其侮。

  不然,白雪之白,竟为十目所视矣。「子玉听了大笑。王恂对仲清道:」真
所谓‘无感我兮,无使龙也吠。’「仲清也觉微笑。李元茂得意洋洋的喝酒。

  姬亮轩与王恂、仲清是见过几回的了,子玉却是初见,心中想道:「这个梅
少爷好相貌,比起那孙老徽来,倒似那戏上岑彭、马武了。」聘才问姬亮轩道:
「好几天不见你东家出来,在家里作什么?」亮轩道:「这两天敝东有点贵恙,
不便行动。」

  聘才道:「什么贵恙?」亮轩道:「听得腿上生了疖子,所以不出来。」这
一席却分了三路,子玉、仲清、王恂是一路,孙嗣徽兄弟是一路,聘才、亮轩又
是一路,故此不能热闹。王恂作人素来和蔼,见同席都不能接洽,勉强要和合起
来。此刻在新房里坐位乱坐的,无有推让。聘才与亮轩坐了一面,仲清与子玉坐
了一面,元茂在上首独坐了一面,王恂与嗣徽坐在下首。

  叫嗣元过来,嗣元不肯,拿张凳子在床面前坐着。姬亮轩向子玉笑嘻嘻道:
「梅大先生是不常出来,小弟今日还是头一回识荆。如高兴,歇天何不到敝东处
来走走,敝东是极好相与的。」子玉不知他的东家是谁,含糊答应。即私问王恂,
王恂答以奚十一,子玉便是一腔忿恨,也不理他。亮轩又向元茂道:「舍表妹贤
德无双,李大哥真有福气,结了这头好亲。我们太亲翁不久外放,不是四川夔州
府,就是湖南辰州府。李大哥是娇客,将来同到任上,不要说是帐房,只怕内外
一切都要仰仗呢。」仲清听了好笑,忍不住道:「足下与孙府上怎么样的亲?」

  亮轩道:「孙大哥的嫡亲舅嫂,是我两姨中表嫡亲表嫂之嫡亲表妹,这是新
亲。

  叙起老亲来,从前已故太太的外祖,是我丈人的丈人。「仲清笑起来,聘才
道:」这个青,也只好算个蛋青了。「亮轩道:」虽然是淡亲,却也胜于举目无
亲。

  我听得有副对子道:「岂有文章惊海内,更无亲友在朝中。‘」又道:「乱
说,乱说。诸位是满朝朱紫贵皆亲友,我们这两位舍亲是不用说了。李新舍亲是
明府之子,梅大先生是堂堂学院的少爷,王大先生是侍郎大人之公子,颜大先生
是侍郎大人之娇客。就是魏大先生也作过华公府上的上宾,就是少府。都是一班
贵客。

  只有区区小子,是个幕宾,将来总要拜求栽培栽培,携带携带。「说得个恶
心。

  仲清忍不住问道:「姬先生这样叙起来,我们都可以算得亲戚,只要多转两
个弯。

  「亮轩连称」正是「。子玉微笑。元茂道:」我非但算不得清,而且也听不
清,真是葫芦牵倒扁豆藤。「聘才笑道:」忙中遇着腿缠筋。「嗣徽道:」亲亲
也,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亲亲人也,仁者人也。「嗣元听了乃兄开口,就要驳
起来,道:」这话、话,不、不通,你、你说凡有血、血、血气者,莫不、不、
不尊亲,都、都、都是你、你的亲,我、我、我想就、就、就只有螃、螃、螃蟹
没有、有、血,甲、甲、甲鱼还、还有、有血,王、王、王八也是你、你、你亲
戚、戚了。

  我就没有这、这、这许多亲。「说罢,呵呵的笑起来,笑得满屋人皆笑。嗣
徽道:」妄人也,何足与言。「嗣元道:」我、我、我倒不是妄、妄人,你、你、
你倒是个亡人,亡人、亡人无以为、为、为宝,仁、仁、仁、仁亲以为宝。「众
人听得更大笑。

  仲清道:「我有个笑话也是现成的。海龙王有一天放那些怪物转生,已放过
了好些。末后,巡海夜叉在泥里掏出两个怪物,求龙王放他,龙王看时,一个是
王八,一个是蛤螅龙王道:」这两个放他去,我有些不放心,教他找个保人来。

  ‘王八听了,即指着旁边龟丞相道:「他是我本家。’又指着蛇将军道:」
他是我的亲戚。‘龙王道:「丞相是你本家也就够了,怎么又添出个将军亲戚来?
’那王八答道:」非但亲戚,还算是本家呢。我们王八是不会生儿子的,要请蛇
来替生儿子,虽是龟宗,还是蛇种,所以亲戚也算得,本家也算得。‘海龙王笑
道:「你既有这好本家、阔亲戚,就放你去罢。’又叫蛤蟆上来问道:」你有本
家、亲戚没有呢?‘那蛤蟆道:「人人是我本家,个个算我亲戚。’龙王怒道:」
那里就有这许多?‘蛤蟆道:「我们这一种,是人溺里带的余精生出来的,所以
我也像个人样,不是人人算我本家,个个算我亲戚么?’龙王大惊道:」快些放
他去罢,不然他要与我攀亲了,不要攀出蛤蟆亲戚来。‘「说得聘才、王恂、子
玉几乎笑倒。嗣徽与亮轩知道是骂他们,因回答不出来,只好忍气。嗣元见骂了
他们,倒反笑起来,道:」好、好个王八亲戚,好、好个蛤蟆亲、亲、亲戚。
「王恂道:」我也有个笑话。一个妓女是个瞎子,有人去嫖他,他虽看不见,却
分得人的等次来。那一天接了三个客,老鸨问他道:「姑娘,你猜今日三个客是
何等样人?’瞎妓道:」头一个是秀才,第二个是刑名师爷,第三个是近视眼的
阿呆。

  ‘老鸨道:「你何以分得出来呢?’瞎妓道:」头一个上来,斯斯文文把我
两边的股分开去,又合拢来,既作我的正面,又作我的反面。又听他说道:此处
放轻,此处着重。一深一浅,是个作八股的法子。所以我知道他是秀才。第二个
上来,弄了一回,把我细细的看。听他说道:左太阳有一疤,右乳有指爪伤痕,
斜长一寸二分。停一回又听他说道:两足迸直,两手放开。这不是办命案的刑名
么?第三个来得很奇,一上来就把我那话儿看,他那眉毛似刷子一样,擦得我痒。
看看又闻,闻闻又看。我知道他是个近视眼的阿呆‘。「众人大笑,连那老婆子、
丫头也笑了。觉得帐子里一丝半息的微有笑声,是新娘子也在那里笑,把个嘴掩
紧了。嗣元道:」那、那、那个近视眼倒像李大哥,那个刑名就是姬大哥。「亮
轩笑道:」不是,不是。我看断非刑名,定是仵作。「李元茂道:」我不信眉毛
会擦得痒。「子玉笑道:」尊眉也就不轻了。「嗣徽道:」三人中吾学那个作八
股的。「聘才道:」我也有个笑话。亲兄弟两个,都是近视眼,然不肯自认近视
眼。

  哥哥常说兄弟的眼光不好,兄弟也笑哥哥目力不佳。他家隔壁有个土地堂,
新挂了一块匾,两人要试试眼光,去看匾,到底谁看得清楚。这两人偏又生得矮
小,哥哥先叫兄弟蹲下,他踏在他肩上,叫他站起,凑到匾前,细细一看,下来
对兄弟道:「我送你上去看。‘兄弟也照样上去看了,即问他哥哥道:」你看的
是什么字?’他哥哥道:「我看是块当铺的招牌,想必里面开了当。你看分明写
着土也当,是土也可以当得的意思。我们回去挑两担土来当当。‘兄弟笑道:」
哥哥看错了,我看是上他当三个字。我们去挑了土来,他又不当,不是上他当么?
’哥哥听兄弟说得有理,也就一同回去了。一日两个又要赌赛眼光,兄弟道:
「哥哥,你不要跟我赌,譬如你说我的面貌生的怎样,我说你的面貌生的怎样,
我们自己不认得自己,说也不信。若嫂子面貌是我记得清楚的,弟妇的面貌,自
然哥哥也看得逼真的。如今我们各把老婆的相貌说来怎样,就见得我们的眼光好
与不好。‘哥哥听兄弟说话又在理,便点点头,心中想他老婆的相貌,觉得模模
糊糊说不出来。他兄弟想了半天,也想不出那模样来,便各跑了进去。他哥走到
家中不见他老婆,一找找到磨房内。见他老婆正在那里簸面,飞了一头一脸雪白。
他哥哥凑近他脸上,仔仔细细看了一看,即走出来坐了,等兄弟来说给他听。他
兄弟也跑到房中,见关了门,把门一推。他老婆正脱了裤子要下盆子洗澡,见丈
夫来,不好意思,要拿个东西遮遮下身。只有个蝇拂子在手边,便拿来遮了那件
东西。他兄弟见了那丝丝缕缕的,着实诧异,便俯着身,细细看了,也即出来。
见他哥哥坐在那里笑,即问他哥哥道:」什么好笑?’他哥哥道:「兄弟,笑我
眼睛真不如你。我娶亲五年,今日才看清。那晓得你嫂子是个天老儿,一头白发。

  ‘他兄弟也叹了一口气道:「哥哥,嫂子的白发,何足为奇。我方才看清你
弟妇的阴毛都是白的。’」众人放声大笑。忽听得帐子里新娘骂起来,骂道:
「那个混账忘八在这里撒村!你妈才是天老呢,你祖奶奶才是天老呢!」话言未
了,打出一个东西来,砸破了两个菜碗,吓得众人面面相觑。嗣元见姐姐骂了,
即跳起身来,也帮着乱骂。大家无趣,急忙起身走了出来,急急的各散。元茂、
嗣徽也难收罗,只得送出,看上车而回。

  原来聘才这个笑话,虽系有心打趣李元茂的近视眼,却不知关碍了新娘。从
前就说过是个天老儿,生的一头白发,连眉毛、寒毛都是白的,北边叫作天老,
南边谓之白羊子。更兼情性泼悍,今年已经三十岁了,四远驰名,无人聘他,故
将就送与元茂。元茂如何知道?高高兴兴的进来,心中想道:「方才聘才的笑话,
不过笑我近视眼,他就骂起他来,还把个痰盒打出来。夫妻还没有作亲,他就这
样帮着我,那里有这种好老婆。」

  连忙把仆妇丫头打发开了,脱了外面的衣裳,掩了门,将蜡花剪的亮亮的,
揭开帐子,挑了红巾,将灯一照,喜得元茂骨软筋酥。雪白桃花似的一个银盆脸,
乌云似的一头黑发,弯流流翠生生的两道黑眉,猩猩红的一张樱桃小口,粉香油
腻,兰麝袭人。元茂喜得了不得,与他宽衣解带,那新娘便先钻入被内去了。元
茂也忙忙脱了衣服,挨进了被窝,自有一番举动,那新娘半推半就的成了一度。

  见新娘递块帕子与他,元茂想起有什么元红的说法,把帕子擦了,?H在枕
边,明日试验。心中想这滋味真觉有趣,要想句话说说,又找不出来。睡了一睡,
又来了一度。一床被褥都是新绵的,况且是二月初十,天气已暖,元茂动得一身
汗似蒸笼是的,头上的汗流下不祝下来歇了,忽摸着那块帕子,他也忘记是方才
用过的,便拿来满脸满头一擦。掀开半床被,透了透热气,然后睡着。

  绝早新娘已先起来,另在一间房梳头。元茂起来,擦了脸,穿了衣,悄悄的
将那块帕子揣在怀里,要想去看新人梳头,已被伴婆拉了出去见泰山,并有些长
亲等类,耽搁了好一回。新人梳妆已毕,华服艳妆的在房里低头坐着。元茂挨近
身边,也挣出几句话来,新娘唯有含笑不答,也偷看元茂,团头大脸,除了眉毛
眼睛之外,也还生得平正,比自己两位令弟好看多了,心内也倒欢喜。再看他脸
上有些黑气,隐隐的一条一块,深的浅的,花花落落,倒像个煤黑子擦脸擦不干
净的样子。心上想道:「必是洗脸不用胰子,明日叫他多擦些胰子就好了。」元
茂看了一回,得意已极,想道:「从今好了,不用外边闲闯了。」

  又想到那块帕子,便走到外间无人处,从怀中掏出来,两手将那帕子扯直一
看,不觉呆了。想了一想:「必是拿错了。」翻身到内,到床上四角一翻,不见,
再到被底、枕底一翻,也没有。

  旁边一个仆妇问道:「姑爷人找什么东西?等我来找。」元茂见了有好些丫
头、老婆子在房中,又不好说。只得出来,再到无人处,将那帕子细看,见一条
条的漆不像漆,油不像油、黑不像墨,真猜不出是什么东西。闻一闻有点油香,
又有些汗气,扑嗤的笑了一声,想道:「怪不得他的乃弟满口通文,虽他姐姐□
里头,也有这许多黑水。」既又想道:「决无此理。」又翻转帕子来细细一看,
看到一处在那黑油之外,浸出一点红色来,似淡胭脂水一般,闻闻没有气息。再
细细的想了一回,恍然大悟道:「是了,是了!这一点红影影的,就是元红无疑。

  这些黑的必是昨日人家和我顽,捉弄我,把些黑油涂在我头上,或是帽子里。
出了汗,我误将此帕擦了。「便又?H入袖中。进来吃过卯筵,燕尔新婚,自是
如兄如弟。

  过了几日,元茂谢媒拜客,听得王恂、仲清问他的新人怎样得意,不说别样,
总说的是头发。有的说是白丝细发,有的说是银丝鹤发,总不懂什么意思。人家
见他得意,也是诧异。

  元茂忽想起聘才挨骂那一回,也是说了白发、白阴毛,因此新人动气,便有
些疑心。又想:「自己脸上天天沾染些黑油,那块帕子又是这样,况且他起得绝
早,另在一间房内梳妆,而且要关了门,这是何故?」疑心不决,又不敢问。来
到房中,见他欢天喜地,戴满了珠翠,分明一头好发,比漆还亮。要去闻闻他的
头,又被他推开。忽又转念道:「或者头发原是黑的,阴毛倒是白的,故此人家
讲这些话。」又想道:「就算他有几根白阴毛,外人那能知道呢?若果如此,那
就不好了。」又想道:「这个念头起不得,等我今晚拔他一根,明日看看,便知
分晓。」好容易盼到黄昏,二人睡了。元茂摸了那件宝贝,却是毛绒绒的一块草
地,却又不忍拔,恐他疼痛。便又上去胡闹了一番,下来再把手抚摸,意欲要他
自脱下来,于心始安。忽然竟得了一根,心中喜极,两指捏紧了,探出一支手来,
在褥子底下摸了一张纸,包好了。想来想去,没有放处,恐他搜着,便?H在辫
顶里。

  那孙氏也猜不出他作什么。元茂费了半夜心,早上又睡着了。孙氏梳好了头,
元茂才起来净脸时,就牢记着发顶里有纸包,急忙带上帽子,跑到外间,打开一
开,却是漆黑的一根。

  元茂欢喜道:「白疑心了几天,那班刻薄鬼原来是瞎说的。」

  才放了心。可笑元茂呆到二十分,费了半夜心,得了一毛,谁知还是他自己
身上擦下来的,他当他老婆的,就疑心尽释了。

  约过了半月,那一天事当败露。孙氏梳头时,觉得身上有些凉,叫丫鬟出去
拿件半臂来穿,不料元茂已起来,见丫鬟拿了衣服进那间屋里去,他就跟了进去,
不及关门。只见坐着一个人,身穿件大红紧身,披着一头银丝似的细发,有三尺
余长,两道淡金色眉毛。李元茂心中唬了一大跳,当是遇见了鬼,欲要转身,心
中想道:「穿的衣服分明是他,难道真是白人?」

  急走近时,孙氏也吓了一跳,遮掩不及,脸都涨得飞红。李元茂仔细一看,
一口气直冲上来,说道:「原来如此,我该倒运,娶了一个妖精。这是《西游记
》上的不老婆婆。也要嫁人,笑死了,笑死了!」孙氏一听,又羞又气,一面哭
起来,一面骂道:「我们待你这么样,我是千金小姐,留赘你一个白身人,你还
不知足,倒嫌我!我就头发白了些,那一样不如你,难道还配不上一个□瞅眼儿?

  你嫌我,你就休了我!「使起性子,乒乒乓乓,把零碎砸了一地。李元茂在
那间咕咕噜噜的也骂不完,两人闹了一早晨。

  原来孙氏那几天把香油调了灯煤,再和了柿漆。先梳好了,然后将油漆细细
的刷上,比人的还光还亮。就是天天要洗一回,不然就难梳,而且也刷不上去。

  洗时用皂荚水一桶,用硼砂、明矾洗干净,晾得半干,然后梳挽,也要一个
时辰。

  今日略迟了些,因此败露。元茂气哄哄的崛了出去,在魏聘才的处住了两天。
聘才问其所以然,他只得直说了。聘才恍然大悟,遂明白前日的笑话,竟说到板
眼里去了。

  孙氏见丈夫两三天不回,心上急了,禀明了父母。亮功大怒,陆夫人也有了
气,便着人到梅宅上一问,没有去。又各处找寻,找到了聘才处,找着了。元茂
尚不肯回去,聘才力劝,方同了来人回家,犹不肯进房,在书房中同嗣徽说闲话。

  晚间亮功回来,即说了元茂几句,陆夫人也责备了元茂一番,然究竟心上有
些对不住元茂,半说半劝的叫他进房。元茂也没奈何,只得进去,心上犹记着那
天的模样,总不能高兴。

  孙姑娘见他进来,要他先上来陪话,坐着不动。灯光之下,元茂依然看了黑
白分明,是个美人,心上便活动了些,只得先说了一句话,孙氏也慢慢的答了一
句。元茂垂着头,闭着眼,想了一回,想得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跳将起来,对着
孙氏嘻嘻的笑。孙氏见他回心转意,反倒拿腔作势要收服他,冷冷的不言语,自
己对镜顾影,做作一番。元茂忍不住道:「你何妨对我直讲,要瞒我作什么?我
们既成了夫妇,自然拆不开了。我看你天天梳头要上漆,就费力得紧,而且也不
便,天天擦得我一脸黑油,惹人笑话。我如今想了一个好法,又省事,又好看,
又油不到我脸上来,不知你要不要?」孙氏听了,不知他有什么法子,便问道:
「依你便怎样?」元茂道:「如小旦上装,用个网巾一扎,岂不省事?你那一头
银丝罩在里面,有谁看得出来?再不然,索性拿他剃掉了,倒也干净。」孙氏道
:「剃是剃不得,依你戴个网巾罢,恰也便当。我也怕上这些油,明早我就着人
去买。」元茂道:「你脸上也要天天拿剃刀刮刮,不然也有些黄寒毛出来。你若
刮了寒毛,戴上网巾,倒可以算得绝色美人了。」孙氏被他说得喜欢,便也笑颜
悦色起来,道:「此刻尚早,何不着人去买了,明日就可用了。」元茂道:「买
了来,今晚就用,省得又染我一脸。」孙氏叫丫头出去告诉了管事的,叫他买一
个网巾、一个髻子、一个燕尾,速速的办来。果然不多一刻,即买齐了。孙氏喜
欢不尽,即刻熬了一罐皂荚水,把油煤洗刷干净,洗了很酽的两大盆,似染坊中
靛青一般。也等不得干,元茂拿一块布与他抹了?A,?A了又抹。

  元茂又叫他索性把鬓脚及四围修去些,便不露出来。孙氏也叫老婆子用剃刀
刮去一转,把眉毛也索性刮掉了,脸上也刮得光光的。把网巾戴上,真发盘了一
圈,加上那假髻子,将簪子别好,扎上燕尾,额上戴上个翠翘,画了眉,真加了
几分标致。

  晚上看了,竟是个醉杨妃一样。孙氏叫点了两枝大蜡,一前一后用两面镜子
照了,觉得美不可言。元茂看了,也心花大开,走拢来,把他头上闻了一闻,将
脸上擦了两擦,微有一点油,不像前头落色了。喜孜孜的支开了丫头,携手上床,
同入鸳衾,开了一枝夜合花。元茂忽又想起前夜拔毛之事,便问孙氏道:「我闻
得天老儿是浑身寒毛都是白的,为什么你下身的毛倒是黑的?」孙氏道:「也不
甚黑。」元茂道:「好人,给我看看。」

  孙氏不肯,元茂道:「我还嫌你?如今我都替你这么样了,还隐藏作什么?」

  孙氏不语。元茂赤身下床,携了烛照,把被揭开,孙氏尚要遮掩,元茂见他
身上真是雪霜似的,甚为可爱。

  看到那妙处,好似骑了一区银鬃马,倒应了聘才的笑话,真像一相蝇拂子遮
着。元茂忍不住笑了一声,把他拧了一把。孙氏骂道:「作什么,你原也是个近
视眼,何不也闻闻?」元茂看动了心,放了灯,上床去了。秽事休题,且看下回
分解。

TOP

0
第四十回奚老土淫毒成天阉潘其观恶报作风臀

  话说前回书中,奚十一受了琴言之气,恨恨而回,心中很想收拾他,又想不
出什么计策,惟有逢人便说琴言在外陪酒,怎样的待他好,还要来跟他。

  造了好些谣言,稍出了几分恶气。那一个镯子,菊花盘问起来,奚十一只说
自不小心,失手砸了,菊花也无可奈何。偏有那巴英官告诉了,菊化便大闹了一
场,奚十一软话央求,将来遇有好的再配,方才开交。那奚十一的为人,真是可
笑,一味的弃旧怜新。从前买了春兰,也待得甚好,不到半年就冷淡了。去年得
了巴英官,如获至宝,如今又弄上了得月、卓天香,将英官也疏远起来。那巴英
官心中气忿,便与春兰闲谈说道:「从前老土待我们怎样,如今是有一个忘一个,
你心上倒放得开么?」春兰道:「我从前主意错了。与我出了师,我当他是个有
情有义的,那晓得是个没有良心的。看他所做的事,全不管伤天害理。从前那个
桶子,也不知骗了多少人。听得说还有些好人家的孩子,被他哄了,回去竞有上
吊投水的,将来不知怎样报应呢。」英官道:「我也听得说,从前有个桶子,是
怎样的,就能哄人?」春兰道:「这桶子是西洋造法,口小底大,里头像钟似的
叮叮????的响。他将一样东西扔下去,叫那人用手取出来。中间一层板,有
两个洞,一个洞内只容得一只手。

  若两手都伸了进去,他便将桶内的机巧拨动,两手锁住,再退不出来。耸着
屁股,那就随他一五一十的顽罢。我头一次就上他这个当。后来被人告发了,将
桶子才劈破了。「英官道:」索性待人有恒心也罢了。从前还常常的赏东西,如
今是赏也稀少了,到像该应拿屁股孝敬他的。

  这个人偏不生疮。烂掉了,倒大家干净。「春兰道:」你还有旧主人在此,
他如过于冷淡你,你可以告假,仍跟姬师爷,我看还比跟他好些。「英官道:」

  那姬师爷更不好,如果好,我也不跳槽了。那个人肉麻得很,又小气,一天
闹人几回,才给几十个钱,还搭几个小钱在里头,所以我更不愿跟他。我在家做
手艺时何等舒畅,打条辫子也有好几百钱。到晚饭后,便有几个知心着意的朋友,
同了出去,或是到茶馆,上酒店,嘻嘻哈哈,好不快活。馄饨、包子、三鲜大面,
随你要吃那样。同到赌场里去,只要有人赢了,要一吊八百都肯,真是又红又阔。

  从跟了那个姓姬的,便倒了运。「春兰道:」那姬师爷的相貌,实在也不讨
人喜欢,见人说话口咨着两个黄牙,好不难看。「

  英官道:「他身处还狐骚臭呢。」闲话休题。且说奚十一那天一人独自到宏
济寺来,和尚与聘才都出门去了,小和尚在自己一间房内,歪在炕上,朝里睡着。

  奚十一见他单穿个月白绸紧身,镶了花边,绿绉绸的套裤,剃得逼清的光头。
奚十一看了动火,脱了外面长衣,倒身躺下,轻轻的解了他的带子,把裤子扯了
一半下来,贴身服侍。得月惊醒,扭转头一看,见了奚十一,便说道:「来不得。」

  奚十一不听,得月又说道:「当真来不得。」奚十一还当是他做作,故意进
了一步,只听得得月腹内咕噜咕噜的一响。得月连说「不好」,身子一动,一股
热气直冒出来。奚十一觉得底下如热水一泡的光景,急忙退出,「口咨」的一声,
摽出许多清粪,撒得奚十一一肚子。奚十一道:「这怎么好!」忙翻身下炕。

  得月跟着下来,往下就蹲,哗喇喇的一响,已是一大滩,臭不可当。奚十一
掩着鼻子瞧那地下,还有些似脓似血的东西。

  奚十一找了些纸,抹了一会,裤裆上连带子上也沾了好些,一一抹了。得月
皱着眉挪了挪,方才撒完了起来。不好叫人收拾,自己到煤炉里撮些灰掩上,扫
净了。奚十一道:「我怎样好,快拿盆水来洗洗。」得月道:「我原说来不得,
你不听。」便找了小沙盆,舀了些水,将块脚布与他,奚十一将就抹了一把。

  得月重又躺下,奚十一好不扫兴。得月道:「我身子不快,且走肚子,懒得
说话,你去罢。」奚十一只得出来,却好碰着卓天香进来,撞个满怀。奚十一道
:「和尚与魏大爷都不在家,得月病了,懒应酬,不要进去了。」天香道:「我
们还到魏老爷地边去坐坐罢,他虽不在家,也可坐得的。」奚十一无可无不可,
就同了天香进去,叫聘才的家人沏了两碗茶,与天香闲谈。天香道:「今日我找
魏老爷,要问他借几吊钱,偏又不在家,不知几时才回来呢?」奚十一道:「你
方才从何处来?沾得一身土。」天香道:「去找那卖牛肉的哈回子讨钱,又没遇
着。」奚十一道:「你要多少钱使?」天香道:「还短十五吊钱,一时竟凑不起
来。」奚十一道:「什么事这样紧要?」天香道:「昨日翠官被人讹了八十吊钱,
写了欠票与他,今日来取,约明日还他的。」奚十一道:「翠官被什么人讹的?」

  天香道:「除了草字头,还有谁?昨日叫他们去伺候一天,倒把他捆了起来,
说他偷了烟壶,要送北衙门。跟去的人再三央求,他们的人做好做歹,赔他八十
吊钱,写了借条,才放出来的。

  今日将我们的衣服全当了,才得六十吊,又借了五吊钱,哈回回尚欠我们几
吊钱,偏又遇他不着。如今求大老爷赏十五吊钱,了此事罢。「奚十一道:」这
有什么要紧,横竖明日才还他。

  我们坐一坐,到潘三爷铺子里开张票子就是了。「天香道了谢,便与奚十一
在一处坐着闲谈。

  原来天香去找哈回回,哈回回有个侄儿与天香有些瓜葛,见他叔叔不在家,
便留在铺子里吃了两小碗牛肉,五六个馒头,做了一回没要紧的事,也给了他两
吊钱。那晓得那个小回子才生了杨梅毒,尚未发出来,这一回倒过与天香了。天
香此时后门口觉得焦辣辣的难受,要想奚十一与他杀杀火。奚十一见天香情动,
便也高兴,两人不言而喻,闹了一回,聘才尚未回来。

  奚十一本要同他到潘三处取钱,忽然跟中冒火,两太阳疼胀,身子不快起来,
便写了一个飞字叫天香自龋奚十一即回家,头晕眼花,扎挣不祝脱衣睡了一夜,
如火烧的一般,且下身疼得难受,把手一摸,湿淋淋的流了一腿,那东西热的烫
手,已肿得有酒杯大了。

  口中呻吟不已。菊花一夜不能安睡,明日见了那东西,吓了一跳,忙问其缘
故,奚十一不肯直说,只推不知为什么忽然肿起来。菊花道:「请个医生来看看
罢。」奚十一道:「唐和尚就很好,专医这些病症。」菊花便打发人去请。

  原来唐和尚这几天见得月气色不正,指甲发青,知他受了毒气,便用了一剂
攻毒泻火的泻药,昨日已泻了好几遍,适奚十一来承受了,由肾经直入心经。奚
十一身子是空虚的,再与天香闹了一次,而天香又新染了哈小回子的疮毒,也叫
奚十一收来。两毒齐发,甚为沉重。少顷,和尚来问其得病之由,奚十一只将天
香的事说了,诊了脉,也用一剂泻药。谁知毒气甚深,打不下来,一连三日,更
加沉重。肿溃处,头已破了,奚十一苦不可言,只得又另请医生,要二百金方肯
包医。一面吃药,一面敷洗。谁知那个医生更不及和尚,又没有什么好药,越烂
越大,一个小和尚的脑袋已烂得蜂巢一样,臭不可言。奚十一又睡不惯,只得不
穿裤子,单穿套裤,坐在凳子上,两脚揸开,用两张小凳搁起,中间挂下那个烂
茄子一样的东西,心上又苦又急。

  菊花见了,好不伤心,又不敢埋怨他,只得求神许愿,尽心调治。换了两三
个医生,倒成了蜡烛卸。还是唐和尚知道了,用了上好的至宝丹敷了,才把那个
子孙桩留了一寸有余。后来收了功,没头没脑,肉小皮宽,不知像个什么东西,
要行房时,料想也不能了。此是奚十一的淫报。

  无事不成巧,说起来真可笑。却说潘三店内有个小伙计,叫许老三,只得十
六岁,生得颇为标致。潘三久想弄他,哄骗过他几次,竟骗不上手。那孩子有一
样毛病,爱喝一钟,多喝了就要睡。正月十五日,众伙计都回家过节,潘三单留
住了老三,在小帐房同他喝酒。许老三已醉了,在炕上睡着。

  潘三早安排了毒计,到剃头铺里找了些剃二回的短发,与刮下来的头发,藏
在身边,乘他醉了,便强奸了一回,将头发?H进,已后叫他痒起来,好来就他。

  那许老三醒来,已被他奸了,要叫喊时,又顾着脸,只得委委屈屈受了。

  谁知从此得了毛玻明知上了潘三的当,放了东西,心中甚恨,忍住了仍不理
他。潘三自以为得计,必当移舟就岸,那知许老三怀恨在心。他有个姐夫周小三,
即与潘三赶车,为人颇有血性,倒是个路见不平拨刀相助的朋友。

  许老三上当之后,即告诉了姐夫,姐夫即要与潘三吵闹,倒是老三止住了,
商量个妙计报他。

  明日老三回家,他无父母,有两个哥哥,一行开的小酒店,卖些熏肉香肠,
一个是游手无赖,在杂耍班里做个斗笑的买卖,叫把式许二。他那姐姐也在家。

  就将他上当的事讲起来,恨如切齿,誓要报仇。他二哥听了,即脱下衣裳,
便要跑去打架。

  大哥拉住了,道:「不是打架的事,且商量。去邀了李三叔来,是他荐去的,
我们讲理去,看他怎样?」三姐说道:「打架固不好,讲理也不好。这又没有伤
痕,难道好到刑部里去相验么?依我想个法子,也叫他受用一回,叫他吃个闷亏,
讲不出来。」

  那老大、老二道:「妹子倒说得好,他是个四五十岁人,怎样叫他吃这闷亏?」

  三姐笑道:「待我慢慢的想着。」原来那三姐才十九岁,生得十分标致,而
且千伶百俐,会说会笑。若做了男子,倒是个有作为的,偏又叫他做了女身。想
了一会,笑道:「我倒有个妙计,就是没有这个人。」那老二道:「要与兄弟报
仇,就到水里去,火里去,我肯的。」三姐道:「这件事用你不着,而且与你讲
不得。

  与你讲了,你要说出来的。「

  老二发气道:「这是什么话?既要赚人,难道还对人讲?」

  三姐道:「只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就是没有这个人。」老大想道:「你
嫂子不中用,引不动人,且回娘家去了。或者请了王八奶奶来,不然请葛家姑娘?」

  三姐道:「不好。这些门户中人,非亲非戚,他们也未必肯来。况且潘三认
得这些人。」

  老二笑道:「妹子,我们都是亲哥儿姊妹,既与兄弟报仇,也应出点死力。

  那天何妨就将你做个幌子,难道真与他有什么缘故?只要我们留点神,快快
走进来就得了,横竖妹夫也要请来的。若讹着了钱,还是自己家里人分用,不比
谢外人好些?「

  三姐啐了一口,骂道:「放狗屁,你何不等二嫂子来做幌子?」

  老二笑道:「还没有娶回来,谁耐烦等这一年半载。若已经娶在家里,怕不
是就用他,还来求你?」老大听了,可以报得仇,还可以讹得钱,便也劝道:
「老二这句话,倒也讲得在理,除妹子,却无第二人可做。

  但是做了之后,老三是不用说了,就是妹夫,这个锅也砸定了。「三姐道:」

  那倒不妨,三吊钱一月,别处也弄得出来。

  这件事既商议定了,倒要趁早,你们去将你妹夫叫来。大家说明,也要他肯。

  「去叫周小三来家,三姐将方才商量的话说了,周小三无有不依,定于后日
晚间行事。

  过了一夜,明日老二到潘三处搬老三的铺盖,潘三知事发了,心中有些惧怕,
只得将言留他。经周小三力劝,留下铺盖,把老二劝回。潘三感激小三不尽,谢
了小三,小三道:「三爷如果真心要提拔我的舅子,明日我去劝他来。这孩子糊
涂,我开导他几句,他就明白了。明日倒有件凑巧事,不晓三爷肯赏脸不肯?」

  潘三道:「什么话!你虽与我赶车,也是伙计一样。

  你既这么懂交情,难道我还有什么不依的?「小三道:」三爷若肯赏脸,那
好说了。「又道:」明日是我妻子的生日,家内也没有一个亲戚,老大、老二明
日有事不能来,老三是来的。

  明日晚上,我请三爷到我家里去坐坐,趁老三在那里,当面说开,我叫他跟
了回来就是了。「潘三喜极,说道:」很好,你如完全了这件事,我重用你。我
每月加一吊钱。「小三道:」这更多谢三爷。「到了明晚,小三跟了潘三步行回
家,潘三就堂屋坐了,小三进去,送出一钟茶来。潘三道:」今日既是你奶奶的
生日,我应该祝寿的,请你奶奶出来见个礼。「小三道:」祝寿是不敢当。我受
了三爷这样恩典,我叫他出来磕头。「

  便「三姐、三姐」的叫了两声。听得里头答应了,这又娇又嫩的声音,就觉
入耳。潘三听得咭咭咯咯的高底响,到了门后,手望门上一扶,露出两个银指甲
道:「要什么?」小三道:「三爷初次来,你也该出来见个礼。况且三爷是有年
纪的人,父母一样,不要害臊。」三姐笑了一声,道:「我厨房有事,还没有净
手。老三嘴馋得很,不能帮我也罢,我装一碟,他到要吃半碟。」又笑了一笑,
便进去了。潘三听了,已有些软洋洋的起来,心中想道:「好个声音,不知相貌
怎样,若像他兄弟就好了。」小三拖开桌子,摆了三面。老三先拿酒壶、两个酒
杯、两双筷子来,随后又送出四个碟子。潘三见是一碟腌肉,一碟熏鱼,一碟香
肠,一碟面筋。小三斟了酒,两人坐了。潘三道:「老三也可叫他出来坐坐。」

  小三即叫老三出来,老三道:「我不喝酒。」潘三道:「老三,来,来,来!
喝一钟。」

  老三不理,又进去了。小三道:「他帮着他姐姐弄菜,少停肯来的。」老三
又拿出两碟两碗,一碟是炒猪肝,一碟是炒羊肉,一碗烩银丝,一碗炸紫盖。

  两人已吃了一会酒,只听得打门之声,又听得连叫两声「小三!」小三即忙
去开门。潘三听得一声「了不得了!」倒吃了一惊,又听说了好些话。

  小三道:「我就来。」那人道:「同走罢,不要耽搁了。」

  小三进来向潘三道:「三爷请坐坐,我叫老三来陪你,我要出去劝解一件事,
就回来的。」潘三道:「我也走罢。」小三道:「忙什么,我即刻回来的。」潘
三心上为着老三,正好等小三去了,招陪他。口虽说走,身却不动。小三叫老三
出来,老三终是不肯。小三骂了一声:「糊涂小子!」只得叫声:「三姐出来。」

  三姐到门后道:「又做什么?」小三道:「你二哥又闹了事,要我去劝解。
三爷在此,老三又不肯出来。我想三爷五十来岁的人,你做他女儿还小,你大方
些,出来陪陪,我去就来。」三姐道:「我不会陪,我是妇人家,适或简慢了三
爷怎好,三爷还是要怪你的。」潘三听了这几句话,已觉得魂消,巴不得他出来,
便接口道:「奶奶好说,本来要与奶奶祝寿,请出来!」潘三已站起了。

  三姐笑将出来,潘三见了,神魂消荡。见他是瓜子脸儿,一双凤眼,梳了个
大元宝头,插上一枝花。身上穿件茄花色布衫子,却是绿布洗了泛成的颜色,底
下隐约是条月白绸绵裤。

  绝小的一对金莲,不过三寸。身材不长不短,不肥不瘦。香喷喷一脸笑容,
对了潘三福了一福。潘三见了,色心已动,连忙还礼,请坐下,他却不坐,对小
三道:「你快些回来,省得三爷等得不耐烦。」小三应了,到了外边说道:「顶
快也要二更天才得回来,去有五六里路呢。」说着忙忙的去了。三姐出去关门,
进来坐下,潘三便笑迷迷的道:「奶奶今年贵庚了?」

  三姐道:「十九岁。」即叫声:「三爷,我们那小三是粗卤人,有伺侯不到
处,多蒙三爷的恩典,常常照应他。穷人家没有孝敬的东西,就这一点心。酒是
喝不醉,菜是吃不饱的。」便袅袅婷婷的执了酒壶来,斟了一杯放下。潘三乐得
受不得,便道:「奶奶何不请坐过来。要你这么劳动,心上不安。」三姐笑了一
笑,即叫声:「老三,三兄弟,你出来。」老三道:「我不来,你陪他罢。」三
姐笑道:「你不来陪你的人,倒要我替你陪,那里有这样崛强的孩子,怪不得人
要暗算你。」潘三听了这话有因,即道:「小三在我家,也是亲人一样,奶奶就
坐坐,谅也无妨。」三姐道:「我坐在这里,也是一样。」潘三道:「奶奶坐着
虽是一样,但到底离远些,不好说话,请过来坐罢。」三姐起一起身,微微的笑
着,又坐下了。潘三便起身斟了一杯酒,送到三姐的身边道:「我敬奶奶一杯。」

  三姐道:「不敢,不敢!三爷请自饮。」口虽说,已接过来,道:「怎么倒
要三爷敬酒!」便一饮干了,就走近桌边,把杯子用手擦了一擦,也斟上一杯道
:「三爷请喝这杯。」潘三已经心醉,喘吁吁的道:「敢不领奶奶的盛情!」接
过杯子,顺手将他手腕上一捏,三姐低了头。潘三喝了,捺不住,便搭着三姐的
香肩,说道:「奶奶请坐,不要站疼了小脚。」三姐微笑,也不坐了过来。潘三
道:「小三天天不在家,奶奶家里还有谁,可不孤另么?」三姐道:「向来有个
老婆子,这两天又走了,还没有雇着人。」潘三道:「今日要奶奶亲手自造,我
却造化多了。」

  便又斟了一杯送过来。

  酒已完了,三姐道:「没有酒有,兄弟你去打半斤好烧酒来。方才这酒淡,
你上大街去买,你不要嫌路远,又在小铺里买来。」老三答应,亦不点灯,趁着
月色去了。三姐道:「我关了门,他到大街上去,有一会呢。」潘三见他去关门,
心中想道:「可以下手了。这婆娘很有勾我的意,我不可辜负他。」

  三姐进来坐了。潘三此际欲火中烧,脸皮发赤,走过来道:「奶奶再饮这一
杯。」便挨近了,在凳边坐下。三姐故意要走开,潘三即扯住袖子,三姐低着头
只顾笑。潘三心迷意乱,大着胆放下杯子,双手抱祝三姐道:「三爷,你抱我做
什么?」

  把眼一睃,潘三忙道:「我的妈,你儿子也不晓得要做什么。」

  便将三姐抱在膝上,想要亲嘴。三姐将手隔过,道:「使不得,三爷你好不
正经,调戏良家妇女。我若喊起来,你就没脸了。」潘三道:「我的娘,你施点
恩罢!」三姐道:「你真看上我?好便宜,那里有这么容易的事情!你把我太看
轻了。」潘三道:「奶奶,你要肯施恩,你怎么说怎么好。」三姐一手推他的脸,
一手把住他的手,摸他的金镯子。潘三明白,心上想道:「他想这个,也顾不得
了。」即除下来道:「奶奶,你肯行好事可怜我,我就将镯子送你,已后还要大
大的谢你,也加小三的工食钱。」三姐接了镯子,套在自己手上,笑道:「多谢
你,我如今依了你,你却不要告人。」潘三连声答应,想扯他的裤子,三姐即忙
跳下道:「房里来!」说罢先走,潘三随后跟了进去。到了炕边,三姐道:「你
把长衣脱了,就在炕沿上顽一顽罢。」三姐先坐在一边,潘三把长衣解开,扯了
裤子,正想挨扰来,忽听得背后脚步响。回头一看,吓了一跳,连忙掖了裤子。

  只见周小三已到前面,大喝了一声,一把揪住,骂道:「好大胆的忘八蛋,
原来你竟不是人!」潘三吓得目瞪口呆。

  三姐忙说道:「潘三爷方才要小解找溺壶,你当是什么?」小三忙道:「没
廉耻的婊子,一见爷们就搭上了,还要在我面前遮饰!溺壶在你身上呢?」三姐
嚷道:「你别撒赖讹人。」小三道:「他□了你,倒说我撒赖。讲是讲不清的,
我们到街坊上去评评理。我好意请你喝酒,你到要□起人家的堂客来!」一面拖
着潘三要走。潘三急了道:「小三,不要这么着,有话好好的说,原是我不是了,
不应进你内室。但我们多年相好,你也容点情,没有不好说的话。」小三道:
「还有什么话说,我这媳妇也不要了。我将你们两个人送到官,凭官断,断与你
也好,断与我也好,我们在这里不必讲。」三姐在旁装作啼哭,潘三无法,只得
软求。三姐骂道:「你穷昏了!我做了什么事,你想断离了我么?你送到官,我
也有得说的。」一面飞了个眼与潘三,潘三道:「小三放手,我们有话好商量,
我是没有不好讲。」小三道:「讲什么,我这个人不要了,你拿一千两银子来,
饶了你罢。」潘三道:「要银子也好说的,放了手。」小三道:「放手好便宜!」

  翻将潘三按将下来。潘三道:「奶奶,你劝劝。」小三道:「你想罢,你愿
出一千银子,你就乖乖的答应送来。你不愿,我就捆你起来,送你到官。」潘三
道:「我愿,我愿!但如何要得一千银子?我身边有三百吊钱的票子,给你罢。」
小三道:「三百吊钱算什么?」三姐道:「你也摸摸良心,三爷待你这样好,今
日就算他错了,你也须看他往日情分。你若知恩报恩,难道三爷真不懂得好歹么?」

  潘三道:「奶奶说得是,我是最懂交情的。小三,我们留个相与,我那一天
不可照应你,何必定要今日?」小三道:「既如此,我们倒说明了,横竖人也被
你顽了,一回也是顽,一百回也是顽,我这绿帽子是扔不下了。你先拿三百吊来,
以后每月再给六十吊钱,你依不依?」潘三道:「我依!我依!」小三把手一松,
潘三爬起,将钱票送出,穿好了衣赏。三姐对小三道:「你点灯送三爷回府去罢,
他受惊了。」小三笑道:「三爷不要害怕,我们是顽笑的。」潘三方放了心,心
中尚突突的跳,说道:「好顽笑,这个只好一回。」小三道:「以后凭你老人家
怎样,再不顽笑了。」潘三方定神。小三去点灯,三姐道:「你明日早饭后来,
我有好处给你。」潘三没有做成,听了这话,又喜欢起来,连连点头。小三领了
潘三出去,三姐在后扯扯潘三的衣服,又低低说了「明日」二字。潘三乐极回家,
明早即打发小三下乡有事。

  吃了早饭,到了小三家,见门不闩,推了进去。见三姐坐在屋里,引着小狗
儿顽。潘三咳嗽一声,三姐满面堆下笑来。

  潘三道:「昨日几乎唬死我。」三姐道:「他不过想钱罢了,他真心要拿你?」

  潘三道:「屋里没有人?」三姐道:「有什么人?」潘三道:「我去闩了门。」

  三姐道:「今日天气暖,脱了衣服爽快些。」又道:「溺急了。」跑到后院
子去小便,回头对潘三道:「你先脱光了罢,进被窝去。」潘三不敢不遵,刚脱
下身来,见三姐笑盈盈的两手提着裤子进来,潘三放心脱光了,上炕扯了被窝盖
了身子。三姐也走到炕边。

  潘三道:「快些来罢!」要来扯他,三姐笑道:「关了房门。」刚转身,只
听得外面嚷道:「做的好事!」一阵脚步响。

  潘三一听,魂不附体。只见周小三领着他两个舅子,拿着雪亮的刀,又有一
条粗麻绳,上前将潘三按住,拉下炕来。许老二一连三四拳,骂道:「你这狗鸡
巴□的,□了我的兄弟,还想□我的妹子。」潘三只得在地下叩头。小三道:
「我昨日饶了你的狗命,你今日又来送死。」便把潘三捆了。潘三光着身子,只
是哀求。许老二道:「你会□入的屁股,老爷子也要□□你的屁股。」潘三着急,
苦苦求饶。那三姐在旁笑得打颤。只见他二哥伸出个中指头,像个小黄萝卜一样,
到油罐里蘸了些油,在潘三屁股里一抠,潘三「哎哟」连声。许老二解开一个纸
包,拿那药与头发,?H了两三回。潘三口内呻吟,双脚乱挣。幸亏他的肛门老
苍,没有抠出血来。许老二?H完,放了潘三。潘三只是发抖。许老大道:「潘
三,你知罪么?我好好一个兄弟,被你强奸了,就天理难容。你还放了些东西,
叫他一世成了病,做不得好人。所以我们今日也还个礼,叫你也做个脏头风,你
说该不该?」潘三俯首无词,穿了裤子鞋袜,然后向小三说道:「你既然是为人
报仇,就不应要我的钱。」小三道:「要你什么钱?」潘三道:「非但钱,还有
八两重的金镯子。」小三道:「你回去与我打官司就是了。」三姐道:「潘三,
你要打官司早些说,我好习学口供,省得上堂时说得不好。」潘三一人,如何闹
得过他们,只得忍气吞声,后门口又火焦火辣的难过,遂欲穿衣。周小三上前夺
下道:「你还想穿衣出去么?」

  三姐道:「给他罢,遮遮他那个狗脸。」潘三穿了衣裳,往外便走。听得三
姐笑道:「潘三转来,你明日有空再来走走,我找个东西与你杀杀痒儿。」那三
个拍着手哈哈大笑,潘三又羞又气,抱头鼠窜而去。

  那兄妹夫妻四人犹大笑了一会,三姐道:「这潘三也被我们收拾苦了,亏二
哥能下这毒手。」老二道:「我还没有使劲,恐怕挖了他的肠子出来。」三姐道
:「那三百吊钱,我有个主意,不知两位哥哥肯依不肯依。」老大、老二道:
「这件事是妹子的功劳,凭妹子怎样,我们无有不依。」三姐道:「将一百吊钱
给你妹夫,叫他做本钱,也不必赶车了。二哥你使三十吊,大哥你也使三十吊。

  这一百四十吊,留与三弟将来做本钱,你们找个铺子,与他生息。这钱是因
他来的,自然他应多些。「

  那兄弟两个都说「很是。」小三今早将这票子,民同潘三对了外票,是预先
商量停妥的,便拿出来交与三姐。三姐分派定了,又说道:「倒是三兄弟的毛病
要紧,与他治好了方好。」

  许老大道:「这个有什么方法?」三姐道:「我闻得吃荞麦面,便可除肚里
吃下的猪毛羊毛。你把这荞麦面做了汤元,包些糖,不要煮熟,带生的与他吃,
吃两天试试。或者可以撒得出来。」那二人道:「这个最容易,我们回去就做些
与他吃。」

  又坐了一坐,弟兄二人拿了钱也自回去。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TOP

0
第四十一回惜芳春蝴蝶皆成梦按艳拍鸳鸯不羡仙

  话说华公子自琴言告假之后,假期已满,不见回来,心上有些思念他。

  一日在园中归鸿小渚倚阑垂钓,珊枝与金、玉二龄,还有一个小丫鬟香儿,
在傍伺候。金龄找了一个大瓷瓯,走下池边贮了水。华公子钓了一回,得了三寸
长的一个小鱼,已觉满心欢喜。见那池水清冷,每于潆流洄互处,把些铜皮嵌在
石脚,那流水过来便有琮之声,如琴筑一般。又见水面上飞了无数的花瓣,一个
红鲤鱼游来游去,吃那飞花,见了钓丝上的饵,便来吞了。

  华公子急把钓竿一拽,丝纶已断,那鱼连钓吞下半截,断丝尚浮在水面。

  公子看了,一时高兴,便叫金龄、玉龄去将小船撑过来。

  那二龄听不得一声,走下台基,便飞跑的去了。过了桥,到了潭水房山对岸。

  金龄走忙了,不防脚碰着个老树根,栽了一交,跌得膝盖甚疼,蹲在地下站
不起来。玉龄将他扶起,揉了几揉,同下了船,解了缆。这小船也三丈余长,油
漆光亮,两边栏干,船头有个亭子,中舱摆个小花梨圆桌。船篷上是绿油布顶,
垂下白绫飞沿。金龄、玉龄在两头荡浆,荡了过来。华公子见此春光明媚,桃李
齐芳,即叫小丫鬟去请夫人出来逛园。

  约有两刻工夫,听得环□,华夫人带了明珠、花珠、荷珠、赠珠四个女婢过
来,华公子笑面相迎。华夫人道:「这两日天气甚好,我本来也想逛逛。方才香
儿说你在这里钓鱼,我从西书房夹道中走来,倒也不远。我又叫老婆子收拾些食
品过来。」华公子道:「我本有此意,你倒预先办妥了。」二人凭阑观玩了一会,
华公子道:「我们何不下船逛逛池子?」四珠即扶了夫人慢慢的走下台阶,明珠,
赠珠先上了船头,挽住华夫人上了船。公子也上来,同夫人坐在中舱,明珠、赠
珠即走到后稍,花珠、荷珠在头,花珠把浆一撬,明珠把桨一推,两头不能应手,
把个小船滴溜溜的在水中旋起来。花珠手又一脱,把水划得直溅,溅得自己一脸。

  荷珠笑个不祝华公子道:「怎么样,你们也荡过浆的,今日又不会荡起来。」
花珠笑道:「明珠不会荡,我望前,他倒望后。」明珠道:「不说你不会,倒说
我不会。荷珠,你荡罢,再用着他,这个船就要翻了。」荷珠替了花珠,果然好
了。

  清风徐来,涟漪深碧,慢慢的穿过小桥。公子与夫人看桥边及山石上缠的古
藤,蒙蒙茸茸,垂到水面,底下的水,一派清冷戛玉之声,觉得心旷神怡。过了
小桥,苏堤上便是些杨柳桃花,红绿相间,春风和煦,众鸟齐鸣。过了几处亭台,
又绕过了潭水房山,到了留仙院,见修竹里一个院落,开了无数碧桃。华公子道
:「此处最佳,就到留仙院去罢。」荷珠将船系好,搭了跳板,华公子上了岸,
四珠扶夫人,从桃花林下欹欹斜斜的一条路进去,也有几个堆灵石。过了个小石
梁,接着一个石门。进了石门,是个亭子,名为惜芳亭,过去就是留仙院的油廊。

  到了留仙院,其有三进,回廊曲榭,叠阁崇台,甚为华丽,红白碧桃已开了
好些。公子对夫人道:「赏花不可无酒,方才说老婆子预备,不知可曾停妥?」

  华夫人命花珠去看来,花珠拉明珠同他弄船过去。明珠道:「你又来混缠,
不过爱顽罢了,那里真不认得路径?你从这后头走过古藤书屋,再过了猗香亭,
就通方才来的路,要坐什么船?」花珠原是爱顽,并非不认得路径,只得独自出
去。

  将到藤花书屋前,只见林珊枝正走来,口中嚷道:「花姑娘来了,想必在留
仙院了。」花珠待要问时,只见藤花架边走出一群人来,是六珠并两个老婆子,
还有几个小丫鬟。爱珠对花珠道:「在什么地方,你也不给个信,叫我们满园的
瞎找。」

  花珠道:「我们是坐船过去的,还到不多时,有人在岸上也应瞧得见。此刻
原是来找你们的。」那两个婆子抬了食箱,六珠婢也拿了零碎物件,还有二龄及
珊枝帮忙。送到留仙院后,一一布置了,群珠上前送了茶,一边桌上摆了果盒,
一边摆了食盒,茶铛、酒器都已预备,群珠分作两行侍立。

  只见那些蝴蝶一群一群的飞来飞去,又有些睡在花里不动,被十珠婢捉了好
些,在小丫头头上拨了一根头发,拴了两个大蝴蝶,双双的飞舞。

  华公子看得高兴,对夫人道:「如此春光,不可不赏。这些蝴蝶儿倒比我们
还顽得热闹。这园中最多的要算桃花,我们也该祭他一祭,何不取那百花露酿的
竹叶春酒来,浇灌他一番。」

  华夫人道:「我知道你爱这酒,已叫他们带了些来,但是没有什么很好的果
品。既是祭花,这些食物,都用不着,你想将什么祭好呢?」公子笑道:「我倒
被你问住了。年年祭花,也不过是些蔬果之类。这番是我们虔诚特祭,须得与花
相称才好。」

  想了一想,叫爱珠去问珊枝找管屋的书童要了钥匙来。不一会,爱珠取了进
来,公子叫他开了两个博古厨,携着夫人细细看那厨中,尽是古铜、旧玉等物。

  又将抽屉一开,见有一个紫檀木匣,开了盖子,看是个手卷,签上写着「花
蕊夫人小像,管夫人画」。华夫人笑道:「这个就很好。」公子扯开看时,是个
绢本工笔,画得秀艳绝伦。后有赵集贤书的小楷,就写的花蕊夫人《宫词》,真
是双绝。公子道:「可惜就这一样,再找些什么配上呢?」华夫人道:「马四娘
的兰花,可以不可以?」公子摇头道:「配不上,还是李香君那个桃花扇的册页
罢,再将你绣的《玉台新咏序》来配上更好。」华夫人笑道:「怎么配上这个?
如何称得过那两种?」公子道:「这是各人的好处。况且你那刺绣工夫,也算绝
顶了。」

  华夫人就命宝珠、爱珠取这两样来。二珠去了,也有好一会才来,又找了个
汉玉觞,贮了一觞酒,将桌子抬到廊前,摆了这三样宝贝,再将博山炉焚了百合
香。

  华夫人道:「怎样,要拜不要拜呢?」华公子道:「不用拜罢。我们去拣顶
好的花,将这酒去浇在他根上罢。」

  二人就走到林下,公子拣了一棵红碧桃,夫人拣了一棵白碧桃,公子先浇了
半杯,夫人也浇了。二人笑盈盈的在花下赏玩。

  华夫人叫老婆子再去取一大瓶酒来,不要耽搁。公子道:「要这许多酒做什
么?」夫人笑道:「我看这些丫头们见我们浇了花,觉得好馋似的,所以我要些
酒来,也叫他们顽顽。」

  公子笑道:「这叫做与人同来。但是他们祭花是要拜的,不好同我们一样。」

  十珠都微微笑起来。掌珠对荷珠低低说道:「要拜我们十个一同拜,不要分
先后,省得先拜的叫后拜的笑。」

  爱珠道:「我们一对一对的拜不好吗?」花珠凑着爱珠的耳说道:「又不是
夫妻拜堂,怎么你要一对对的拜呢?」爱珠打他一下。已见老婆子颤巍巍的拎了
一大瓶酒来,放在廊下。十珠等各拿了小酒杯斟了酒,分头去觅那开得鲜艳的,
你一杯我一杯的乱浇,走来穿去,也像一群穿花蝴蝶一样,果然齐齐的拜了四拜。

  公子、夫人看了,好不快乐。华公子叫取两个锦褥来,就铺在花下,与夫人
对面坐了。摆了攒盒,把那百花春对饮了几杯。华夫人道:「何不叫他们吹唱一
回,以尽雅兴。」公子道:「很好,你就分派他们唱起来。」夫人将十珠分了五
对,吩咐道:「你们各拣一支,总要有句桃花在里头的。我派定了对,不是此唱
彼吹,就是彼吹此唱。若唱错了,吹错了,要跪在花下,罚酒一大杯。」爱珠笑
道:「奶奶这个令,未免太苦了。

  况且我们会唱的也有限,譬如这人会唱这一支,那人又不会吹那一支。那人
会吹那一支,这人又不会唱这一支,如何合得来?今奶奶预先派定了这个吹,那
个唱,我们十个人竟齐齐的跪在花下,喝了这半大瓶的冷酒就结了。「说得公子、
夫人都笑。

  夫人道:「既如此,方才题目原难些,曲文中有桃花句子也少。你们十人接
着唱那《桃花扇》上的《访翠》、《眠香》两出罢。」

  公子听了,笑道:「这个最好,这曲文我也记得,两套共十一支,有短的并
作一支,便是一人唱一支了。」叫拿些垫子,铺在惜芳亭前,与他们坐了好唱。

  十珠也甚高兴,即拿了弦笛、鼓板,我推你,你推我,推了一会,推定了是
宝珠先唱。宝珠唱道:金粉未消亡,闻得六朝香,满天涯烟草断人肠。怕催花信
紧,风风雨雨,误了春光。《缑山月》望平康,凤城东、千门绿杨。一路紫丝缰,
引游郎,谁家乳燕双双。

  隔春波,碧烟染窗;何晴天,红杏窥墙。一带板桥长,闲指点茶寮酒舫。

  听声声、卖花忙,穿过了条条深巷。插一枝带露柳娇黄。

  《锦缠道》

  公子道:「这曲文实在好,可以追步《玉茗堂四梦》,真才子之笔。」夫人
道:「以后唯《红雪楼九种》可以匹敌,余皆不及。」只听明珠接着唱道:结罗
帕,烟花雁行,逢令节,齐斗新妆。有海错、江瑶、玉液浆。

  相当,竟飞来捧觞,密约在鞭蓉锦帐。《朱奴剔银灯》公子道:「该打。少
唱了‘拨琴阮,笙箫嘹亮’一句。」

  掌珠接唱道:

  端详,窗明院敞,早来到温柔睡乡。鸾笙凤管云中响,弦悠扬,玉玎一声声
乱我柔肠。翱翔双凤凰。海南异品风飘荡,要打着美人心上痒。《雁过声》掌珠
一面唱,一面将帕子打了一个结,望荷珠脸上打来。

  荷珠嗤的一笑,公子喝了一声采,夫人也嫣然微笑。二人各饮了一杯,听荷
珠唱道:误走到巫峰上,添了些行云想。

  匆匆忘却仙模样。春宵花月休成谎,良缘到手难推让,准备着身赴高唐。《
小桃红》《访翠》唱完了,爱珠接唱《眠香》,唱道:短短春衫双卷袖,调筝花
里迷楼。今朝全把绣帘钩,不教金线柳,遮断木兰舟。《临江仙》公子笑道:
「这等妙曲,当要白香山的樊素唱来,方称得这妙句。」夫人笑道:「樊素如何
能得?就是他们也还将就,比外头那些班中生旦就强多了。」公子点头道:「是」。

  见赠珠唱道:园桃红似绣,艳覆文君酒;屏开金孔雀,围春昼。涤了金瓯,
点着喷香兽。这当垆红袖,太温柔,应与相如消受。《一枝花》花珠一面打鼓板,
一面接唱道:齐梁词赋,陈隋花柳,日日芳情迤逗。青衫偎倚,今番小杜扬州。
寻思描黛,指点吹箫,从此春入手。秀才渴病急须救,偏是斜阳迟下楼,刚饮得
一杯酒。《梁州序》公子对夫人道:「如此丽句,不可不浮一大白。」将大杯斟
了,叫宝珠敬夫人一杯。宝珠擎杯双膝跪下,夫人道:「我量浅不能饮这大杯,
还请自饮罢。」遂把这大杯内酒倒出一小杯来,叫宝珠送与公子。宝珠又跪到公
子面前,公子一口干了。

  明珠折了两枝红白桃花,拿个汝窑瓶插了,放在公子、夫人面前。又见珍珠
唱道:楼台花颤,帘栊风抖,倚着雄姿英秀。春情无限,金钗重与梳头。

  闲花添艳,野草生香,消得夫人做。今宵灯影纱红透,见惯司空也应羞,破
题儿真难就。《前腔》公子道:「这‘见惯司空也应羞’之句,岂常人道得出来?」

  夫人道:「与‘今番小杜扬州’句,真是同一妙笔。」见蕊珠唱起,宝珠合
着唱道:金樽佐酒筹,劝不休,沉沉玉倒黄昏后。私携手,眉黛愁,香肌瘦。

  春宵一刻天长久,人前怎解芙蓉扣。盼到灯昏玳筵收,宫壶滴尽莲花漏。《
节节高》画珠接唱,明珠合着唱道:笙箫下画楼,度清讴,迷离灯火如春昼。天
台岫,逢阮刘,真佳偶。

  重重锦帐香熏透,旁人妒得眉头皱,酒态扶人太风波,贪花福分生来有。《
前腔》秦淮烟月无新旧,脂香粉腻满东流,夜夜春情散不收。

  《尾声》唱完,公子与夫人甚是欢喜,十珠齐齐站起。公子道:「今日倒难
为他们,须要赏他们些东西。」华夫人道:「此中要定个等第,才见赏罚分明。」

  即叫拿笔砚过来。爱珠抢先取了笔砚、花笺,送到公子面前。公子让夫人品
定,夫人又推公子,公子道:「这音律中实在我不如你,恐定得不公,还是你定
罢。」

  夫人微笑,把笔先写了十个字,就是珠字上面那个字,对公子道:「据我评
来,以宝珠为第一,唱得风神跌宕,文秀温存,十人中是他压卷了。次则爱珠,
情韵皆到,为第二。次赠珠,次掌珠,次蕊珠,次珍珠,次花珠,次荷珠,次画
珠,次明珠。

  不知定得不委屈么?「公子道:」定得极是。「夫人又问十珠婢道:」如有
委屈,不妨自说。「花珠陪着笑道:」奴才唱的,似乎在蕊珠、珍珠之上。「华
夫人道:」就是你不服,你那里知道自己唱的毛玻你想显己之长,压人之短,添
出些腔调来,此所谓戏曲,非清曲。清曲要唱得雅,洗尽铅华,方见得清真本色。

  你唱惯了搭白的戏曲,所以一时洗不干净。若不会听的,怕不定你第一?
「花珠方才服了,因又问道:」奶奶听珊枝的怎样?「华夫人道:」珊枝也是戏
曲,倒是琴言虽然生些,还得清字意。「公子听说琴言,便对夫人道:」琴言这
个孩子,实在有些古怪。我们待他也算好了,看他心上总像有些委屈。

  如今告假一个多月,也不见他进来。其实看他也不像那种下作的,不知为什
么心上总不喜欢,我实想不出来。「华夫人道:」我看这孩子,大抵是个高傲性
子,像不是肯居人下的光景。

  但不知自己落到这个地位,也就无法。所谓‘做此官,行此礼’,若妄自高
傲,也真是糊涂人了。「华公子笑而不语。夫人赏那十珠的,记了一等是钗环,
二等是香粉。

  那跟来的两个老婆子,远远的把那瓶冷酒偷吃了一半。一个老婆子已醺醺的
歪靠着山石,坐在地下,将要睡着。那一个侧着耳朵听话,却又听不真。

  见爱珠走来,问道:「姑娘,奶奶与你们讲些什么?又见他写单子。」爱珠
笑道:「要赏给我们东西。」那老婆子道:「你们姑娘们实在福分大,常常得赏
赐。我们一天劳到黑,也没有格外得过一点好东西。姑娘,如今赏下来,你不要
的给我,不要给那些小丫头糟蹋了。」爱珠一笑走开。那个小丫头叫香儿的笑道
:「他们还没有到手,你倒想他转赏了你。我明日买个沙吊子送你,好装烧酒,
省得你那个没有把子,要倒拿着嘴使。你要想别的东西,你也配?」那老婆子被
香儿取笑了,又不敢骂他,只得鼓起了眼睛,瞅了他一眼。那一个老婆子低低叹
口气道:「咳,从来说人老珠黄不值钱,你还同他们一般见识呢?」这边华公子
忽然念那《牡丹亭》上的两句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华夫
人笑道:「《牡丹亭》的《游园惊梦》,可称旖旎风光,香温玉软。但我读曲时,
想那柳梦梅的光景似乎配不上丽娘。」公子道:「我也这么想,觉柳梦梅有些粗
气,自然不及丽娘。至于那《元人百种曲》只可唱戏,断不可读。若论文采词华,
这些曲本只配一火而焚之。

  偏有那些人赞不绝口,不过听听音节罢了,这个曲文何能赞得一句好的出来?

  「华夫人道:」我想从前未唱时,或者倒好些。

  都是唱的人要他合这工尺,所以处处点金成铁。不是我说,那些曲本,不过
算个工尺的字谱,文理之顺逆,气韵之雅俗,也全不讲究了。有曲文好些的,偏
又没人会唱。从那《九宫谱》一定之后,人人只会改字换音,不会移宫就谱,也
是世间一件缺事。「公子道:」真是妙论!我想对此名花,又听妙曲,意欲填首
小词,也叫他们唱唱。虽然比不上《桃花扇》的妙文,也是各人遣兴,你道何如?

  「华夫人道:」很好,何不就填那《梁州序》,用他的工尺,唱我们的新词,
不省事么?「公子道:」妙,妙!你就先填。「夫人笑道:」我如何能?还是你
先来,我算和韵罢。「公子应了,喝了几杯酒,想了一会,写出一首《梁州序》
来,递与夫人,夫人念道:明霞成绮,冰绡如翦,万种柔情轻倩。良辰美景,乌
纱红袖相怜。

  羞他仙子,闲引游人,私把凡心遣。春光一刻千金贱,珠箔银屏即洞天,休
负了,金樽浅。

  夫人念完,赞不绝口。自己也饮了一小杯,笑道:「这是我遵你的教,‘休
负了金樽浅’。但这原唱如此好,教我怎和得出来。就在《桃花扇》上,也是上
上的好文字,细腻风光,识高意稳。我不做罢。」公子笑道:「你不要谦让。你
必定另有妙想,我想不到的,快写出来,好叫他们唱。」夫人又念了一遍,赞了
几声,也就写了一阕,递与公子念道:帘栊半漾,楼台全见,绛雪飞琼争艳。清
歌小拍,明眸皓齿生妍。

  华年如水,绿叶成荫,肯把春光贱?石家金谷花开遍,只羡鸳鸯不羡仙,休
负了,金樽浅。

  公子念了又念,朗吟了几遍,拍案叫绝,又说道:「这两首比起来,我的就
减色了。这五十七字如香云缭绕,花雨缤纷,就是《桃花扇》中也无此丽句。」

  夫人笑道:「这是你谬赞,我看是不及你的。你如此赞赏,倒教我不安。」
公子道:「‘只羡鸳鸯不羡仙’虽是成句,但用来比原作还好,也不能教崔鸳鸯、
郑鹧鸪得名了。」即叫宝珠、爱珠过来念熟了好唱。

  二珠念了几遍熟了,唱了两句,错起板来。夫人道:「还不熟,你将工尺注
在旁边,倒是看着唱罢。」宝珠、爱珠将工尺写了出来,果然一字字唱去,却很
对腔,听得夫人、公子快乐非常。公子笑道:「这两支曲子,倒定了我们的生旦
了。你何不唱唱。这里唱,外人断乎听不见的。」夫人笑道:「你见我几时会唱?」

  公子道:「你真不会唱,何以其中的深微奥妙都知道,且人偶然唱错了一板,
你总听得出来。」夫人笑道:「三天两天的听,难道还听不熟么?」公子道:
「其实我也很熟,往往的不留心,错了竟听不出来,大约总是粗心之过。」

  夫人道:「你何不唱唱?」公子道:「我一人唱也无趣。」夫人道:「叫宝
珠和你唱。况‘休负了金樽浅’这句是要合唱的。」

  公子道:「不唱罢,明日我们多填几阕,成了一套《赏花》。

  叫他们扮作你我,串他一出,叫做《祭花》何如?「夫人道:」这倒没趣味,
串出来也像那《赏荷》一样。不过那十珠丫头,倒好扮些净丑出来取笑,然而也
觉俗了。「公子笑道:」若要扮丑脚的,只有花珠可以扮得。「花珠听了,红起
脸来,扭转头,对着爱珠道:」还有爱珠也可扮得。「爱珠尚未开言,公子道:」

  爱珠是贴旦,画珠是老旦,宝珠是正旦,蕊珠是小旦。

  其余扮生、净、外、末,比八龄又强了。「夫人道:」这倒可以,只怕他们
害羞,做不出来。「夫人一面说,一面看那桃花,映着夕阳,红的更如霞如锦,
白的成了粉色,又有些如金色一般,分外好看,看看天色也将晚了,便对公子道
:」今日也可算尽兴,我有些乏了,进去罢。「便站起来,公子也起身。华夫人
带了十珠等,将花蕊夫人的像与《桃花扇》,并他绣的《玉台新咏序》,都带进
去,公子也同了夫人缓缓而行。到古藤书屋,又进去略坐了一坐。到了猗香亭,
山石路径,险仄难行,群珠扶好了夫人,一步一步的走过。前面是一条青石荔支
街,平正得很的,又过三四处楼台,便进内室。园里这两个老婆子收拾东西,虽
有两个小丫头帮着他,一次也还拿不完。来时有六珠帮他拿些,如今只得央求珊
枝、金龄、玉龄帮他拿了几样。

  两个老婆子跌跌撞撞的走了好一刻工夫,才到里面。

  这边华公子直送夫人到房内坐了,又将方才填的词看了一会,同吃了晚饭。

  忽又高兴,到了洗红轩,因想起琴言如何还不进来,像已过了假期了,即叫
小丫头去唤珊枝进来。小丫头去了一会,同了珊枝上前。公子问道:「琴言是那
天告假的?」

  珊枝道:「正月二十四日。」公子道:「正月二十四日,今日已是三月初二
了。他告一个月假,怎么过了七八在还不回来?」

  珊枝不言语,停了一停,又说道:「想必有事,自然要完了事才进来。」公
子道:「我想他也没有什么事,明日叫人出城找他,问他几时进来。」珊枝答应
了。

  公子又问了些别的话,也就进去。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TOP

0
第四十二回索养赡师娘勒价打茶围幕友破财

  话说琴言在怡园与子玉叙了几日,颇觉十分畅满。到长庆葬事过了,忙了两
三天,琴言辛苦了,身子有些不快起来,意欲安顿几天,再进华府。一日早饭后,
卧在房中,见他师娘进来,琴言连忙站起。师娘叫他坐了,说道:「从前你进华
府,不知华公子怎样对你师父讲的,师父也没有对我说过。他在时我诸事不管,
如今是要我支持门户了。我想我们一年总要三千吊钱才够花消。你看那天福、天
寿挣得出来吗?你没有进华府时,一月内极少也挣得二三百吊钱。如今你又不进
班子,这钱自然要出在华府里,想他们也不肯白使唤人。你与我讲定了,一月给
我多少钱,其余你自己存下,将来可成家立业,过一辈子的日子。今虽少了你师
父一个,其余还是一样,就算省俭些,大约二百吊钱一月总要的。你师父苏州也
没有家,我又回不去,我不守住这个旧业做什么呢?三十几岁的人了,还有什么
路走?开门七件事,好不难。

  还有那些人情使费,是免不了的。我知道你是有良心的人,你替我想想,叫
我怎样,不靠你靠谁?「琴言听了,呆了一会,心中想道:」这倒是件难事。当
初我也不知怎样,也不晓师父得过多少钱。就听得他们说,师父每月进府来领一
次,也不知多少。如今师父死了,他们只怕未必照旧了。若除了华府,又问谁去
要钱?难道还可以问度香商量么?不比在外,常可见面。此刻师娘要我一月定给
多少钱,这倒是件难事。况且公子近来待我又不如从前,这话怎好去问他?「想
来想去,不得主意,答不出来。他师娘心上疑着华公子待琴言不知怎样好,自然
要一千就是一千,要二千就是二千。这几天在琴言身上盘算,把个心想昏了。又
恐琴言存着坏心,道是师父死了,便可撒开。所以长庆媳妇的心,想钱倒与长庆
一样,可称良偶。便要紧挤住了琴言,做个靠山吃山、造水吃水的主意。见琴言
不语,便生疑虑,又道:」你怎么不说话?多少总要有个定数。「琴言道:」当
日师父将我送进华府,原是避难,我实不知是怎样讲的。华府有钱给他,没有钱
给他,我也不知。且我进去之后,从没有见着师父的面。

  只听说师父每月到府一回,也只在门房里,不知领多少钱。此时我又不出去
应酬,一月给师娘多少钱,原是应该的,但我拿不定主意自己有钱无钱,我怎敢
随口答应?设或答应了又不见钱呢,怎么对得住师娘?「他师娘口中哼了一声道
:」我不信,我也不知细底。你师父是不知自己要死,若知道自己要死,也早对
我说了。我听得去年你没有进去时,华公子就打发人出来说要买你,他可是不肯
花钱的主儿?一个人凭良心过日子,怎么师父一死,你就变起心来?「琴言听了
这些话,已气得要哭,只得忍住了,说道:」这话只好等我进去了再商量,我自
己是没有留一个钱。去年及新年得的赏赐,就是前天那一包银子。

  师娘要三百吊钱一月,只怕不能有这许多,总要问明白公子才好定得。但是
这句话,师娘代我想想,怎好自己去对公子讲?「

  他师娘冷笑道:「人在他家半年多了,还不好讲?交情越重,钱应该越多了。

  若是不给钱的交情,要他做什么?你不要装糊涂,他又没花过三千五千两替
你出师。若出了师,我自然不能对你讲这些话了。还有那一种有良心的,念着师
父、师娘,就出了师还常常孝敬,也是有的。不然你就对他说,叫他拿三千两银
子来出师,我可以置些产业,倒比零碎的好。这两条路凭你走那一条。你总要讲
明了,才可以进城。不然进去了,我又不能进来找你,便费了许多周折。「说罢
起身出去了。琴言受了这些话,又不能驳他,心中好不气苦。以为师父死了,这
个身子由得自己,那知师娘更加利害。

  气忿忿的重新躺下,思前想后,毫无主意。伤心了一会,又想道:「我每逢
想不透的,经香畹一说就明白了,此事非与他商量不可。」主意定了,带了跟他
的小孩子,随身便服,走出门来。

  到了素兰寓处,却值素兰未回,意欲回家,又属烦闷。想宝珠离此不远,不
如找他谈谈也好。才出得素兰门口,见两人站在街心。偶抬头一看,一个是圆脸,
生得混混沌沌,脚下倒是一双皂靴。一个生得獐头鼠目,便帽上拖着一绺长红帽
纬。

  琴言低着头,只顾走,觉那两人就跟着他。听得一人低低的说道:「好一朵
鲜花。」又听得一个说道:「咦,是那一家的,我竟不认识。

  我们且踩踩他。「又听那个说道:」这才算个好脑袋呢。「

  琴言听了,好不有气,然也无奈何,只好由他们讲。只听得背后□□促促,
脚步接着脚步,衣裳碰着衣裳,顺风吹来鼻中,觉有狐臊气。急行几步,到了宝
珠门口。叫小孩子进去问时,也不在家。琴言见那两人又在后头站着,心中气极,
便急急的回去,那两人也就急急的跟来。琴言到了自己门口,一直低了头进去了。

  此刻正是散戏的时候,这些相公如何在家?琴言白白走了一回,路上又遇着
这两个厌物,更加纳闷。进了房,长叹了一声,不觉泪下。

  偏有那师娘的表弟伍麻子,不看风色,走进来坐在炕沿,捏着潮烟袋,找了
个纸条子,抽了二三十口,纸煤烟吹得一地。

  又盘三问四的寻这样,看那样。琴言好不砂烦,也不理他。伍麻子吃了一会
潮烟,问琴言道:「我听说华府里那些大爷们是不用说了,各人家里都是大屋子,
有十个八个小老婆陪着睡觉。

  就是那些三爷、四爷、五爷,连那些赶车的、养马的、铡草的,新年上也穿
着狐狸皮袄。「说到此,将手比着个样子道:」这么大的皮荷包,拴在腰里,到
赌场上解开来,尽是银锞子,抓一把就押个孤叮还有去年来找你闹的那个姓金的
三小子金三,在酒馆子里喝酒,也叫个打十不闲的陪陪。虽然是讹你爹的钱,然
而也还有些出息,是真的吗?怎么这些人也这么发财?「琴言心中只管纳闷,更
加烦恼,那里有心听他的话,只是不答应。

  伍麻子又道:「我听说这还不算什么奇事。他家的银子柜子里装不下,就散
堆在墙脚边,到了两三年不用他,受了潮气要霉烂的,便发出晒晾。晒晾了一天,
就有人将五两的换他十两的,将二两的换他五两的,他也不点数。偶然看出来,
说:」我的银子如何变小了?‘那些人说:「晒了一天,晒干了,自然收小了。

  ‘这句话我有些不信,难道这位公子,真当着银子都晒得干吗?「琴言听到
此,不觉失笑道:」你这话是那里听来的。「伍麻子道:」我们有一班朋友,闲
着没有事,聚在一处就讲这些话。城里一个华公子,城外一个大园子里的徐老爷,
这两家富贵,讲一年也讲不完。说那徐老爷的园子里山子石底下,埋着十缸银,
十缸金。那看金子的财神爷是一头黄毛,看银子的财神爷是一头的白毛。到半夜
里,他两个便坐在园墙上吓人,还要拿金锭、银锭子打人。有时运的被他打着了,
就捡了金银回去,回去就发财。没有时运的,被他打着了,捡起来是块黄土,回
去还要生玻我看财神爷也势利,只奉承有时运的人。「琴言听了,倒也好笑。

  伍麻子正说得高兴,忽外面有人叫他,就出去了。原来有两个客来打茶围,
伍麻子招呼到客厅坐下,打量这二人,见一个衣赏很旧,穿着旧皂靴,头上的小
帽子油晃晃的,沾了些灰土。心上想:「他不是个监生老爷,就是个没选期的老
爷。那一人衣裳略新些,帽上拖着一绺红线纬,虽不像个有钱的,或者倒是个老
白相。」问了他们的姓,让他们坐了。

  你道这两人是谁?一个是乌大傻,一个是姬亮轩,他二人新在戏园里认识。

  这日都在街上闲走,适相遇了,跟了琴言到门口。亮轩恍惚记得这了门,想
了一会想着了,就猜方才见的是琴言。后又想起奚十一的话,说前月在聘才处叫
他陪过酒,无疑是他。便与大傻讲了,大傻见亮轩高兴,欲赞成他进去,好吃个
镶边酒,便道:「管他是与不是,既是相公寓里,总可以进得的,我们且进去坐
坐,喝杯茶也好。」亮轩道:「你高兴就进去,我是奉陪的。」商量一会,才同
了进去。

  这边伍麻子正在张罗,却好天福、天寿散戏回来。见亮轩像是见过的,又记
不清,请了安。那个大傻子,他们却见过他,在园子里听衬戏的,便也请了安。

  大傻子迷迷盹盹的说道:「今日兰保的《盗令》、《杀舟》,桂保的《相约
》、《相骂》,实是个名人家数,他人做不来的。」亮轩道:「你们还认得我么?」

  天福道:「有些面善,想不起来,好像那里见过的。」

  天寿眼瞪瞪的看了一会,问道:「你能是不是去年同一位吃烟的老爷来?那
位吃烟的同我师父打起来,还是你能拉开的。」

  亮轩道:「你的记性好,天福就不记得了。」天福听了也想起来,道:「哎
哟!那一天好怕人。那位吃烟的好不利害,把桌子都打翻了,还直打到里头去。

  幸亏我躲得快,不然给他一脚,也踢个半死。「亮轩道:」可不是,亏我救
了你们,你们感激我不感激呢?「天寿道:」那一位如今那里去了?「亮轩道:
. 」现在病着。「天福道:」天报!天报!叫他多病几天。「大傻子道:」方才
见个相公进来,叫什么名字?「天福道:」没有阿,我们就是师兄弟两个。「亮
轩道:」有一个进来的,比你们高些,有十六七岁了。「天寿道:」没有,没有。

  我们只有一个琴师兄,从华公府回来,如今他也不算相公,不唱戏了。

  或者你们看见的就是他。「亮轩道:」不错,不错,就是他。可以叫他出来
见见么?「天福摇头道:」他不见人的,多少人知他回来了,要见见他,他总不
肯出来。就只到怡园徐老爷处,除了他家,是不到第二家的。「大傻子道:」他
既不肯出来,你领我们到他屋里坐坐是可以的。「天寿摇头道:」他要骂我们。

  「伍麻子站在廊前道:」我们这个琴官,如今是华公府的二爷,不见人了。
二位老爷如高兴,叫天福、天寿伺侯罢。「

  大傻子望着亮轩道:「你们既然是旧交,自然也应叙叙,断无空坐之理。」

  亮轩支吾道:「我还有点事。」天寿道:「你能没有事,你能不肯赏脸。」
亮轩道:「真有事。」伍麻子道:「坐坐罢,就有事也不必忙。如今他的师父不
在了,他师娘就靠着这两个孩子呢。」大傻道:「你也难得出来,我也走乏了,
略坐一坐罢。」又问天福道:「你师父几时不在的?」天福道:「前月二十五。」
大傻道:「咳,我竟不晓得他死了。你们虽不认得我,你师父倒与我极相好的。」
天寿道:「我也常见你在戏园里,你怎么坐不住,总走的时候多?」大傻子道:
「我的朋友多,照应了一个,不照应那个,就招人怪了。」天福道:「我见你进
来又出去,出去又进来,好像忙得很。」大傻道:「既到这个园子里照应了,自
然也要到那个园子去照应,不然也要招怪的。」伍麻子已走开。

  少顷,亮轩要走,天福拖住了他,大傻却不动身。只见打杂的进来,在桌子
上摆了几个碟子,天福道:「姬老爷请坐罢。」

  亮轩着急,对着大傻挤眉弄眼,要叫他走的意思。大傻装作不见,一手摸着
那几根既稀且短的鼠须,拈了几拈。亮轩见他不动,只得独自想跑,说道:「我
要小便。」天寿指着院子里道:「那东墙角就可以。」亮轩走出屋子,到院子中
间,撒开脚步就走。

  不料天寿在后,扯着他的发辫一迸,将亮轩的帽子落了下来,发根拉得很疼。

  天寿嘻嘻的笑,亮轩急回转头来,涨红了脸道:「这是什么顽法?」天寿拣
了帽子,拍净了灰,与他戴上,拉了他进来。

  亮轩道:「我真有事,何苦缠我。」大傻子见了酒,喉咙已经发痒,劝亮轩
道:「他们这般至诚留你,你就赏他们点脸罢。

  既摆了出来,不赏他们的脸,也叫他们下不去。「亮轩无法,又见大傻不肯
走,反留住他,想是大傻要做这个东。如果大傻作东,也就放心了,只得勉强坐
下。天福、天寿各斟了酒。亮轩饮了两杯,见大傻子放心乐意的喝酒,手里抓了
一把杏仁,不住的往嘴里去,又见他吃了三个山里红,一个柿饼。

  亮轩心上又想去看看琴言,此时已经点了灯,便对天福道:「你同我到你师
兄屋子里去坐坐罢。」天福道:「你定要见他,待我先去讲一声。」天福进去,
见琴言在那里看书,便说道:「外面有个姬老爷要见见你,见不见呢?」琴言道
:「我见他作什么呢?你见我见过人吗?」天福没趣,将要出来,琴言想要关门,
不料亮轩、大傻已走到房门口,就都匾着身子挤进来。

  琴言满脸怒容,未开言,大傻子深深一揖,亮轩也曲着腰作了半个揖,满面
堆下笑来。琴言倒也无法,只得还了一揖,不好就走。他们也不待招呼就坐了。

  亮轩眯齐了鼠眼,掀唇露齿的要说话。大傻先说道:「怪道多天不见令师,
原来归天了,我竟全然不知。非但没有具个薄分,连拜也没有为拜一拜。多年相
好,从前承他一番相待,倒也不是寻常的交情。」又摇着头道:「荒唐,荒唐!

  不知那些联幛的公分,有我的名字没有?「亮轩笑容可掬的道:」我去年奉
拜过的,偏值尊驾进了华府,以至朝思暮想,直到今日。

  前日又听得尊驾与敝东同席,我就没福奉陪。敝东是个直爽人,不会温存体
贴,一切尚祈包涵,不要见怪。「琴言见这二人就是路上跟着他走的,心中甚恼。

  及见他们恭恭敬敬的作揖,一个说与师父相好,一个说与他敝东同席,正猜
不出这两个是什么东西,也不来细问,含糊的答应了一声,叫小子给了两钟茶。

  大傻一面吃茶,见挂着一副对子,念将出来,错了两字。大傻腹内既属欠通,
眼光又系近视,倒最喜念对子看画,充那假斯文。琴言看了暗笑,略略看他们的
相貌,已经生厌。又见亮轩嘻着嘴说道:「我那敝东,其实很好交的。你是不知
道他的脾气,若混熟了,只怕还离不开呢。」大傻道:「不见那春兰么?」亮轩
道:「春兰固然。本来钱也花多了,自应心悦诚服的了。我那英官呢,借去用两
天,就用到如今不肯送还。这个小东西也恋着他,将我往日多少恩情付之流水。

  这也不能怪他,从来说白鸽子望旺处飞,也是人之常情。况且我这敝东,在
京里也算个阔老斗,就与那华公子、徐少爷也不相上下,而且他们都是世交。前
日那位徐少爷来,适值敝东不在家,他就到我书房来坐了好半日。送他出去时,
他再三的约我去逛园。「大傻道:」你去没有呢?「亮轩道:」我始而倒打算去,
况且他往来那一班公子名士,都也与我相好。后来我想他还没有做过外任,未必
知道我们这一席是极尊贵的。若论坐位,是到处第一,我恐他另有些尊长年谊,
不肯僭我,我所以没有去。「大傻道:」可惜,可惜!我吃过他家酒席,只怕京
里要算第一家了。「琴言听得坐不住,幸天福、天寿都在这里,便对天福道: .」
你请二位到外面坐罢,我有事情。「便即走了出来。二人没趣,只得同天福、天
寿也出来了。

  亮轩就想从此脱身,一径的走,又被福、寿二人拉祝桌上又添了四小碟小菜、
两碗稀饭,亮轩心上想道:「这是什么吃局,一样可吃的菜也没有,难道八碟干
果、四碟小菜、两碗白粥,就算请客不成?要不然,是傻子与他讲明,是要省钱
的缘故。这个东,大约是傻子作定了,索性吃他娘的。」亮轩也举箸吃了一会。

  大傻子已喝了两壶酒,将四碟小菜也吃干净了,喝了两碗粥,抹一抹嘴。见
亮轩不甚高兴,便对天寿道:「姬老爷是要喝热闹酒的,你叫人去添些菜来,酒
烫得热热儿的,与姬老爷豁几拳。今日是我拉他来的,你们巴结得不好,以后他
就不肯来了。」亮轩打量是请他,便放了心,忙说道:「怎么是这样的,也算不
得吃饭。」天寿道:「这原算不得吃饭,我当你们吃过饭了,随便吃钟酒儿坐坐
的。

  既然姬老爷还没有用饭,另预备饭就是了。「大傻道:」是阿,我也没有吃
饭。

  姬老爷也吹两口的,你何不请他去躺躺。「天福道:」那一天真也见你吃了
两口,不过吹不多。「亮轩见大傻这般张罗,像个做东的样子,便有些喜欢。天
福同他们到了里面,一面吩咐厨房添菜备饭。亮轩原不会吹烟,不过借此消遣。
天福、天寿倒有几口烟瘾,便你争我夺的上烟。大傻乘他们不留心,即走了出来。
他也饱了,便蹋着破皂靴匆匆而去。

  亮轩与福、寿二人说了一会话,问了些琴言光景。伍麻子来请吃饭,亮轩才
找起大傻来,杳无影响,心中着忙,便变了神色,只管要找乌大傻。天寿说道:
「他去了。这个人是坐不住的,我见他在戏园里,一天总要走个十几回,想必他
就来的。我们先坐,不用等他了。」亮轩只得坐了。看菜是四碟两碗,两盘饽饽,
就吃了些。终是无精打彩,心上要想个脱身之计。

  那伍麻子在旁,见大傻子先走了,看这位又是心神不定,像有心事,倒也猜
不着他要跑。那长庆的媳妇,自从丈夫死后,家里还是第一回开张留客,叫伍麻
子好好照料,不要待慢了老斗,故常在窗前站立。那两个孩子本来不会说话,夹
七夹八的。亮轩更坐不住,横竖迟早皆走,吃完了,嗽了口,对天福道:「今日
扰了你们,我只好明日补情的了,今日却没有带钱。」

  天福听了,呆了一呆,不敢答应。还是天寿略灵些,说道:「老爷既没带钱,
府上在那里住,叫人送老爷回府,就可以带了来。」亮轩道:「这也不必,我明
日送来罢。」伍麻子听了,想道:「有些不妙,不料这两位是这样的。」便进来
在窗户边站着,看看亮轩。亮轩想硬走出来,天寿拉住道:「不用忙,再坐坐。」

  亮轩不理,只要走,天福也来拉祝亮轩一想,不如拿出去年奚十一的手段来
吓吓他,便喝道:「做什么!那里有天天带着开发来的!我们叫相公,是积了几
回一总开发。你们这些不开眼的东西,还不放手,不要叫我生起气来,也照去年
的样,给你们一顿打。」两个孩子怕他,不敢说话。伍麻子是个不懂规矩的人,
道是长庆死了,他表姊全要仰仗他。若头一回买卖就是这样,脸上觉得不好看,
况且又是他帮着留的。听了亮轩这些话,便动了气,说道:「姬老爷,你这话讲
得不在理。你老爷又没有来过两回,伺候了半天,酒饭烟茶都是钱买来的,一个
大钱不见面,倒要骂人不开眼。就说送你回府也没有说错,难道你没有个住处?
就是住店也有个店,住庙也有个庙。身边不带着,自然就到府上去领,这句话就
算得罪了人么?你既没有带钱,难道不准你走,留你的东西做抵押不成?自然跟
你回去。

  知道了一个地方,就歇一天给我们,也使得。「亮轩无言可答,再想说两句
大话,又说不出来。那样鸡肋身材,木瓜脑袋,就装些威风,也吓不动人,只得
说道:」我是省你们跟我走,你当是什么?你既不嫌路远,就跟我去领赏。「伍
麻子想那些跟兔不中用,便自己提了灯笼照了。亮轩轻轻的脚步,左绕右绕,还
想遁去。

  无奈伍麻子紧紧的照着,亮轩只得回寓,叫他在门口等了,好不懊悔,上了
大傻的恶当,心里骂几声,开了拜匣,捡出几张钱票,看来看去,犹如割他的肉
一般,忍着心疼,捡了一张两吊的,又于纸页子内捡了一张一吊的,要找人送出,
跟他的人又不在家。只得拈了一个纸条子,蘸上油点子出来,交与伍麻子,转身
就走。

  伍麻子虽不认的字,但长庆生前将票子叫他取钱,也不知取了若干。一字到
十字这几个,凭你怎样字写,他都认得。灯下一看见是两吊,便叫道:「姬老爷
转来!」亮轩欲待不理他,已跟进了门,只得应道:「还有什么?」伍麻子道:
「这两吊钱怎样,是赏我的么?那相公开发,酒席钱呢?」亮轩道:「我不晓得,
一总在内。」伍麻子道:「姬爷不要顽笑,既然这么说,请收了。」便将票子递
过来。亮轩无奈,只得又添上那一吊,说道:「尽在乎此,你要不要也随你罢。」

  伍麻子如何肯收,便发话道:「既然心疼着钱,也应打算打算,就不该进来。
就是摆个酒,至少也得二十吊,何况添菜、吃饭!三吊钱,我们赏厨房打杂的还
不够呢。」亮轩不理,一直进去了。

  伍麻子欲要跟进来,门房里有人听见,出来问是什么事情。

  伍麻子将细底说了,那管门的笑道:「我们这师爷也太想便宜了,既要乐又
舍不得钱。你也算了,折了这一回本钱罢,不要在此啰唣,适或教我们老爷听见
了,倒不好。」伍麻子见亮轩已进去了,又不好跟进去,再经那门公劝告他,知
道是奚十一的寓处,恐怕闹出事来,只好转回,却也讲了好些淡话,匆匆回家交
帐。

  长庆媳妇一见只有三吊钱,便说道:「那里有这样开发?你也在这里多年了,
你见收过三吊钱么?怎么不摔还他,也臊臊他的脸!腥不腥,臭不臭,两个相公
留了两个客,烟茶酒饭,闹得乌烟瘴气的,还替人做跟班,提了灯笼送回去,接
了三吊钱就夹着屁股回来。一个汉子连个数目字都不认得,难道你钱票子见得少
么?」把个伍麻子骂得火星直冒,嚷道:「我岂不知道,我见千见万,也没见这
两个不爱脸的,一个喝了两碗粥先逃走了,这个也是时刻想跑,好容易逼住了他,
送他回去。

  我想十吊八吊,最少不去了。谁料他先还只给两吊钱,这一吊还是后来加上
的。那个忘八蛋肯接他的?他塞在你手里,就跑进去了。我想跟他进去,有个管
门的出来解劝,说是奚十一的寓处。那奚十一是好惹的?去年凭空的来找琴官,
将姐夫一摔一个大筋斗,半天爬不起来,桌椅板凳打得粉碎。倘今日又遇见了他,
可不要白挨一顿打,连这三吊钱也没有,我所以只好接了回来。我岂不想他三十
吊么?「长庆媳妇道:」都是你们这些瞎眼睛的,也不分个人鬼。分明来打茶围
的,苦苦拉住他,将个臭虫当作洋虫。以后如遇这等不要脸的下作东西进来,务
必撵他出去。太太这里不是舍粥厂,又不是我的儿子,吃了抹抹嘴就走。当家的
死后,今日还是头一回开市,就遇着两个混账东西,与前年那个开姜店姓杨的杨
八一样,不是玉天仙还叫他姊夫呢。归根儿是他妈的白吃白喝。这些个不要脸的
狗鸡巴□的,真他妈的可恶!「长庆媳妇叨叨了一回。到明日,伍麻子去照票子,
谁知后来添的一吊还是张假的。又到奚十一寓处来找亮轩,倒被奚十一的家人骂
了一顿。伍麻子受屈而回,只得自己赔上一吊钱,交清了账,唯有咒骂亮轩而已。

  琴言今日找着了宝珠、素兰、商量师师娘要钱之事。不知宝、素二人有何良
策,且听下回分解。

TOP

0
第四十三回苏蕙芳慧心瞒寡妇徐子云重价赎琴言

  话说琴言是晚听姬亮轩、乌大傻说了多少瞎话,更加烦闷,幸他们就出去了。

  候到二更,不见宝珠、素兰过来,只得睡了。

  一夜无眠,到了次早,即叫小使去请他二人来。

  是日,素兰清早已为王文辉叫去。少顷,宝珠过来。宝珠道:「昨日失候,
我到三更才回的,他们也忘了,没有对我讲。方才你们五儿说起来,方知道。两
三天总不见你,为什么不出来散散闷?今日度香约赏杏花,咱们可同去了。」琴
言道:「可以。我这两日偶然感冒,觉得疲倦,今日也想出去散散。且假期已满,
也要打算进城了。」宝珠道:「再歇两天进去也不要紧,进去了,咱们又会少离
多了。」琴言道:「近来倒有件难事,我竟没有主意,故请你与香畹来商量,怎
么代我想个法儿才好。」宝珠道:「什么难事,你且说来。但你想不到的,只怕
我也想不到。」琴言道:「昨日,我那师娘问我进华府时,华公子对你师父是怎
样讲的,可曾得过他家的钱。又说家中一年的浇裹,须得两千四百吊钱,要我给
他二百吊钱一月,说定了方叫我进城。我想去年原为奚十一的事送我进去,我进
去了也没有见着师父,不知其中是怎样的。今师娘忽然问我要二百吊钱一月,叫
我怎么打算得出来?又要我去对华公子讲,又说师父死了,我就变了心,又说华
府也没有花过三千五千两。如今要我去对公子讲,要他出三千银子与我出师,出
了师,才不要我的养膳。不然,这一辈子就要定在我身上过活。我想如今又不去
应酬,靠着府里节下赏一点东西,如何一月积得上二百吊钱?你是明白人,这话
可以对公子讲得么,不是件难事?师娘又不晓得其中的难处,一味的问我要钱。

  你替我想一想,有什么法子,我是一无主意。「宝珠听了,亦以为难,踌躇
了一回,说道:」一年要二千四百吊,三年也就三千两了。这养膳二字,是没有
尽期的。华公子性情不常,未必靠得定。若要他出师,或者看他高兴倒能,但也
须有个人去与他说。还有一层,他既与你出了师,你这人就算他的人了,以后就
由不得你,只怕就要在他的府里终局。这是要你立定主意的。「琴言道:」这些
事我也想过,但此时虽没有与我出师,我也不能自主。「

  宝珠道:「若有人与你出了师,你以后怎样,还是在外呢,还是愿进华府去
呢?」琴言道:「此时我也不能定,且出了师,再打算出府。」宝珠笑道:「人
家只有一出,你今有两出,不要将来犯了七出。」琴言也笑了。

  只见素兰走来,琴言、宝珠让坐了。琴言道:「你早上那里去?」素兰道:
「今早王大人叫我去,我当是什么紧要事,原来很不紧的一句话。我与剑潭、庸
庵谈了一会,方才到家。

  知道你请我,不知有何差委?「宝珠将方才的话与素兰讲了,素兰拍手笑道
:」果然,果然不出我们所料!我真佩服他。据我说是出师的妙,你且应承他出
师。「琴言道:」好容易的话,你倒轻轻的一口断定了。这三千头打那里来,我
岂能去对华公子讲的?「素兰道:」定要三千?二千呢?可以不可以?「宝珠道
:」这事有点边儿了。请你来商量,你第一句答应出师,第二句就劈断银价,这
是胸有成竹的话,岂不是可成么?「琴言道:」也要个旁人去说,三千、二千,
我也不能对他讲的。「

  宝珠问素兰道:「就算只要二千,你有何高见?倒要请教请教。」素兰道:
「这件事我与一个人十天前已想到,而且商量了一回,但是未必然之事,所以没
有对人讲起。」宝珠道:「你说佩服的是谁?」素兰道:「那一天我与媚香闲谈,
偶然讲起玉侬来,媚香说他师娘,」素兰说到此,便从窗外望了一望,说道:
「此处说话,那边听不真么?」琴言道:「听不见的。」素兰道:「媚香说他师
娘与他师父一样利害,只怕这一辈子要靠在玉侬身上。玉侬虽不唱戏,究竟没有
出师。若论玉侬的钱,也就不少,看来此时未必有存余。若四五千吊钱可以出得
师,我们代他张罗张罗,或是几个相好中凑凑,也可凑得一半。就说的是你、王
氏弟兄、瘦香、佩仙等,想没有不肯的。若能凑出一半,那一半就容易了。」宝
珠道:「出师之后怎样呢?」素兰道:「那倒没有商量到这一层。只要出了师,
这身子就是自己的了。那自然由得你。」宝珠道:「若在华府中,也与不出师一
样,由不得他。」素兰道「华公子也没有买他,他师父当日又没有写卖字给华府,
怎么由不得他,难道在那里一世么?」宝珠道:「此处说话,到底不方便,我们
何不同去找媚香商议。一同到度香处,看看杏花,连碧桃也开了许多。不知今年
节气这么早,我记得碧桃往年是三月中开的。度香今日也不请客,我们几个人去
谈谈未尝不可。」琴言也甚乐从,换了一身衣服,一面叫套了车。素兰、宝珠都
是走来的,二人便吩咐跟班回去套车,并吩咐所带的衣服,都到苏家佩香堂来。

  二人即同坐了琴言的车,到蕙芳寓处。

  却值蕙芳在寓,三人进内,只见蕙芳在书桌上看着几本册页,见他们进来,
笑面相迎,说道:「今日可谓不速之客三人来。」三人笑了一笑,且不坐下,就
看那册页。宝珠先抢了那本画的,那两人也凑着同看,有山水,也有花卉,却画
得甚好,原来蕙芳新求屈道翁画的。看到末后一页,是一个美人倚阑惆怅的光景,
阑外落花满地,双燕飞来,像是:「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诗意。琴言触
动了当年那个灯谜,忽忽如有所感,看题着一首绝句,琴言默念是:春色关心燕
燕飞,杏花细雨不沾衣。

  倚阑独自增惆怅,芳草天涯人未归。

  又将那一本字也看了。蕙芳让三人坐下,问道:「你们还是不约而同,还是
约了同来的。」宝珠道:「约齐来的,我们同到度香处看杏花罢。」蕙芳道:
「今日又有局吗?」宝珠道:「局是没有,也算个不速之客何妨?」蕙芳点首笑
应。素兰、宝珠的衣服与车都来了,二人即换了衣服。蕙芳进内也换了,又问道
:「你们同来竟一无所事,单为看花么?」素兰道:「事有一件,到怡园再讲罢。」

  蕙芳道:「何不先讲讲,此刻还早,到度香处尚可略迟。」素兰就将琴言的
师娘要他出师的话,略说了几句。蕙芳道:「何如?我前日对你讲,你还说这也
未必然之事,谁知竟叫我说着了。但要办这事,其实也不很难,就怕娘儿们的说
话不作准,一会儿又不愿了。或是说定了数目,又要增添起来。且谁去与他讲呢?」

  素兰道:「那倒不要紧,就是我们也可以去讲的。」蕙芳道:「既如此,且
到怡园再商量罢。」于是一同上车,径往怡园来。

  进了园,看不尽绛桃碧柳,绿水青山。过了一座红桥,绕了十重绮户,才到
东风昨夜楼边。只听得楼上清歌檀板,有人在那里唱曲。四人便住了脚步,听像
度香的声音,唱着一支《懒画眉》,四人细听是:漫说瑶台月下幸相逢,又住了
群玉山头第一峰。耐宵宵参横月落冷惺松,又朝朝铜瓶纸帐春寒重,且请试消息
生香一线中。

  众人听不出什么曲本上的,觉得笛韵凄清,甚为动听。听得子云笑道:「到
底不好,还是你来,我来吹笛。」又像次贤唱道:则这勾阑星月夜朦胧,听尽了
曲唱江城一笛风。相和那帘钩敲戛玉丁冬,引入离愁离恨的梅花梦,作到月落参
横萧寺钟。

  四人正在好听,忽然止了,听得次贤说道:「其实唱起来,音节倒好。」又
听得子云说道:「何不将工尺全谱了,教他们唱起来。」四人知道不唱了,齐走
进去。书童匆忙上楼通报。

  宝珠等走上扶梯,进得楼来,次贤、子云笑面相迎,见了琴言、蕙芳等更加
欢喜,说道:「今日倒料不着你们来。」宝珠道:「都是我请来的。」又对次贤
道:「瘦香身子不快,不来了。」

  琴言于此楼还是初次上来,见这楼弯弯曲曲,层层迭失,有好几十间,围满
了杏花。有三层的,有两层,五花八门,暗通曲达,真成了迷楼款式。又望见前
面的桃花坞,隔了一座小山。

  一条清溪,那桃花已是盛开,碧桃还只半含半吐,连着那边杏花,就如云蒸
霞蔚一般。看楼中悬着一额是「东风昨夜楼」,有一副长联,看是:一夜雨廉纤,
正燕子飞来,帘卷东风,北宋南唐评乐府:三分春旖旎,问杏花开未,窗间青琐,
红牙白□选词常次贤、子云看他四人今日打扮分外好看,艳的艳,雅的雅,倒像
有心比赛的一般。此刻都还穿着小毛外褂,琴言是玄狐耳绒,宝珠是玄狐抓仁,
蕙芳是云狐抓仁,素兰是骨牌块云狐干尖。四人相对,就是珊瑚玉树交枝,瑶草
琪花弄色,觉得楼外千枝红杏,比不上楼中四个玉人。次贤、子云虽时常相对,
此刻亦还顾盼频频。子云道:「今日无肴,只有小饮,你们饿了,就吃起来罢。」

  蕙芳道:「我真有些饿了。」子云吩咐先拿几样点心来,随后就摆了几样肴
馔,大家小酌。宝珠道:「方才听你们唱的是什么曲本?音节倒像很熟,而曲文
却没有见过。」

  次贤道:「这是我当年一个好友,制了一部《梅花梦》的曲本,有二十出戏。

  前日从书箱内找出来,将《九宫谱》照着他的牌了填了工尺,倒也唱得合拍。
却只填了这一出《入梦》,其余不知唱得唱不得。明日与你们班里教师商量,可
以谱他出来。「蕙芳道:」那倒可惜了。我听这曲文甚好,还是你自己按谱罢,
若与我们教师,他便乱涂乱改,要顺他的口,去的去,添的添,改到不通而后止。

  若能移宫换羽,两下酌改就好了,除非要请教那位屈先生。「次贤道:」他
偏这音律上不甚讲究。

  弹琴之外,一无所好。你与他讲,他又说三代之后乐已亡,故将《乐记》并
入《礼记》。「四旦皆笑。子云道:」我今日得了些江瑶柱,但是干的,作起汤
来,虽不及新鲜的,比那寻常海味还好些。「琴言道:」我闻新鲜荔支与江瑶柱
别有滋味,不同凡品。若那干荔支,也就没甚可爱,还比不上桂圆。那干江瑶不
知是怎样的?「蕙芳忽然大有感慨,呆呆不语,俯首若思。子云颇觉诧异,见他
是倜傥诙谐惯的,何以忽然如此。次贤问道:」媚香有什么心事么?「蕙芳道:」

  没有。「子云道:」方才很高兴的,此刻为何不乐呢?「宝珠等也看出蕙芳
有些不快。蕙芳不语,停一会说道:」花能开几日?「次贤接道:」七十年。
「蕙芳道:」何以能七十年?「次贤道:」人生在世,以七十年算,活一年开一
年。

  「蕙芳道:」今年的花,不是去年的花。「子云道:」有去年花,就有今年
花。

  「蕙芳又道:」今年的花,留得到明年么?「子云道:」看留的人怎样?
「素兰道:」你们忽然学起参禅来。「琴道:」据我看,是开花不如不开好。
「宝珠道:」何故?我说花谢不如不谢好。「

  蕙芳道:「不谢也是不谢的花。你听玉侬说,荔支鲜的时候何等佳妙,及干
了,便觉酸得可厌。何以形貌变而气味也会变呢?大约人过了几年,也就是清而
变浊,细而变粗,甘而变酸了。」宝珠接道:「就是酸些,也是妙品,总比俗味
强多了。」

  说得三旦齐声叹息。次贤、子云颇觉得意。蕙芳又道:「我们要看静宜到七
十岁时,还是这样不是?」次贤笑道:「春华秋实,各有其时。就是荔支鲜的时
候,配得上杨玉妃。如今干了,也还配得上屈道翁,总还是在枣栗之上。」说得
大家笑了。

  子云道:「这一比虽切,然究竟委屈了道翁。他却不酸,还比为干江瑶罢。」

  次贤道:「那更委屈了。你是浙人,自然夸赞江瑶。若说那干江瑶,真像那
从良老妓,回忆当年,姿态全无,余腥尚在。」宝珠问次贤道:「食品之内,究
以何物为第一?」

  次贤道:「我口不同于人口,不敢定。以我所好,以鱼为第一。」琴言、蕙
芳皆道:「说得是。」次贤道:「食品中也分作几样。如人品不同,有仙品,有
神品,有逸品,有妙品,有宜烹龙煮凤,有宜吸月餐露,使其相反,两不为佳。

  故往往我说这样好,他说这样不好。《孟子》曰: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

  大概是论易牙所调的味,皆合人之口味。若今日的厨子,也就单合他自己的
口味了。「子云道:」正是。譬如去年那个熊掌,真真糟蹋了。怪不得晋灵公要
杀宰夫,想是他也剩这一个,若还有几对留着,也不至恨到如此。「说得合席皆
笑。

  宝珠对琴言道:「上一回对戏目的对,你出四个字的,以后我也想着一副。」

  琴言道:「是什么?」宝珠道:「《游湖借煞,《搜山打车》。」琴言道:
「真好,工稳之极。」蕙芳道:「就是《别母乱箭》,可以对《训子单刀》。」
素兰道:「这么对,还有《闹朝扑犬》,也可对得《打店偷鸡》。」

  子云笑道:「到底他们记得熟,可以不假思索。」次贤道:「自然,我们虽
也记得几个,究竟是半生半熟的。」子云道:「我有一个摆骰子的顽意儿,试试
你们的心思。」叫取三颗骰子来,蕙芳道:「又是那个飞曲文的么?」子云道:
「不是,这容易多着呢。将三颗骰子摆成一句诗色样,随你算。譬如四可以算人,
也可以算花,也可以算水,也可以算风。像什么就算他什么,这不很容易么?我
与静宜喝酒,你们摆来。」宝珠便接了过去,道:「待我摆摆看,不知摆得出来,
摆不出来。」

  便摆了一个么,一个四,一个五,口中念道:「日边红杏倚云栽。」次贤、
子云都赞道:「摆得好。这五算云,更觉典雅,我们贺一杯。」素兰将骰子抓过
去道:「我也摆一个。」摆了三个红,念道:「红杏枝头春意闹。」子云也赞了
好,这三个红都得个闹字意,即对次贤道:「我们也贺一杯。」蕙芳道:「枝头
两字,似欠着落。」即摆了一个四,两个五,念道:「一色杏花红十里。」子云
道:「这个更摆得好。状元归去马如飞,此是湘帆的预兆,我们公贺,就是媚香
也应贺一杯。」蕙芳听子云说得好,也觉喜笑颜开的饮了一杯。琴言取过骰子,
摆了一个四、两个三,说道:「你们都说杏花,我却说句桃花。」

  念道:「桃花流水杳然去。」子云道:「很好,原没有限定杏花,各样皆可
说得的。」与次贤各饮了一杯。宝珠摆了两个三,一个么,念道:「双宿双飞过
一生。」子云与次贤赞了,饮毕。蕙芳抢过来,接着摆了两个六,斜摆了一个四。

  素兰笑道:「你们看他这么忙,抢了我的去,又摆出这个色样,定有个好句
出来。」

  蕙芳便念道:「珍珠帘外向人斜。」大家一齐赞道:「好个珍珠帘外向人斜,
摆得真像,合席各饮一杯。」

  素兰摆了两个六,一个四,念道:「十二楼中花正繁。」次贤、子云也饮一
杯。琴言摆了两个么,一个三,念道:「一一归巢却羡鸦。」次贤把琴言瞅了一
眼,心中暗忖道:「今日玉侬出语甚是颓唐,为何他偏说这些句子?」后来大家
乱摆了一阵,有说得像的,也有说得不像的。大约今日摆的,要推蕙芳第一了。

  吃过了饭,又下楼逛了一会,过了小山,过了石梁,便是留春坞。就在留春
坞内煮茗清谈。宝珠对子云将琴言的师娘要他出师,及蕙芳、素兰的主意说了一
遍。子云道:「若果如此,倒也很好。」便问蕙芳道:「你们有这力量作此义举
么?」蕙芳道:「若说力量,原也勉强,但集腑成裘,也还容易。我与瑶卿、香
畹三人可以凑得六百金,王氏弟兄、佩仙、庚香可以凑得四百金。」次贤道:
「我来一分,出二百金,前舟可出三百金,庸庵、竹君二人可出三百金。庚香、
湘帆、剑潭不必派他,凑起来已得一千八百了。若要三千,还少一千二百两,不
消说是度香包圆了。」子云道:「难道华星北倒干干净净,一文不花,这么便宜。」

  蕙芳道:「据我说,不必要他出钱。如今与他讲,就是一总要他拿出来,他
也肯,但是玉侬只好在他家一辈子了。」子云点头道:「说得是。我想你们都不
甚宽余,一时仗义挤了出来,恐后来自己受困。如今通不用费心,在我一人身上,
只要你们去讲。讲妥了,银子现成,叫他们来领就是了。但以速成为妙,一来玉
侬假期已满,也不宜常在外边,适或进去了,再找他出来也费事。明日你们就去,
尽其所欲,自无不妥的。」三旦皆应了几个「是」。琴言见子云如此仗义,感激
不尽,不觉流下泪来,便跪下拜谢。子云连忙搀起,见琴言如此光景,颇觉恻然,
说道:「玉侬何必伤感,我看你终非风尘中人。不过一举手之劳,何足称谢!」
三旦见琴言的凄恻是生于感激,子云之慷慨是生于怜爱,都也枨触起来,泪珠欲
堕。

  子云问道:「这话谁去讲呢?须得个老成会说话的。若你们去,恐不中用。」
蕙芳道:「此事少不得叶茂林,玉侬是他同来的,又是他教的戏,他也老成,会
说话。」琴言连连点头道:「必得他去才妥。」子云道:「既如此,你们早些回
去罢。今晚就请叶茂林去,讲妥了,我明日听信,碰玉侬的运气何如。我宅里还
有点事;不能陪你们,要过那边去。」子云带了家人先出园去了,回到住宅。

  这边四旦个个喜欢,辞了次贤,也同去找了叶茂林,告知此事。茂林一口应
承,又对蕙芳道:「停一会儿,你与我同去。我年纪老了,笨嘴笨舌的,恐说不
圆转,你在旁帮个腔儿。那位庆奶奶嘴里,好像画眉哨的一般,我有几分怯他。」

  蕙芳道:「人说他倒是个直性人,顺了他的毛,倒也易的很的。」琴言、宝
珠、素兰先回去了。

  蕙芳与茂林练了一番话,约定晚饭后同去,蕙芳也便回来。

  却值田春航来看蕙芳,蕙芳即与他吃了饭,谈了一会,春航去了。茂林已在
外面候了多时。定更后了,茂林提了灯笼,照着蕙芳,到了长庆家。也不找琴言,
找了伍麻子,请了长庆媳妇出来。蕙芳见他扎了白包头,穿了孝衫,下面倒是条
长绿绸裤子,白布弓鞋,黄瘦脸儿,长挑身材,三十来岁年纪,像个嘴尖舌利的
人。见了蕙芳却不认识,问茂林道:「这位是谁?」

  茂林道:「这是班里的苏大相公。」蕙芳上前见了礼,叫了婶娘。长庆媳妇
还了礼,请他坐下,问叶茂林道:「你们二位,什么风吹进这冷门子来?」茂林
笑嘻嘻的说道:「竭诚来与嫂子请安的。为我曹大爷没了,嫂子究竟是个不出闺
门的妇道家。适或外面有什么使唤我处,可以叫伍老麻来说声,我是闲着,尽可
效劳。」长庆媳妇道:「阿哟哟,言重言重!多谢你看顾我们的好心。我想我们
当家的在日,那间屋子里,一天至少也有十几个人,围着那盏灯,一个起来,一
个躺下,倒像吏部里选缺一样,挨着次序来。到他死了,不要说是人,连狗也没
有一个上门。那两个孩子也不好,麻子又戆头戆脑的不在行。我想这个门户也支
不起,心上想另作别计。我娘家在扬州,娘今年才五十岁。大兄弟开了个估衣铺,
闻得很好。我想回去,手内又没有钱。你兄弟在日,是东手来,西手去,不要说
别的,单这一盏灯,一年就一千多吊,还有别样花消,一家的浇裹呢。这两个傻
孩子赔饭赔衣裳,一月挣得几个钱?昨日有两个生人来打茶围,他们就留他喝酒
吃饭,吃了就走。麻子跟了他去,才开发了三吊钱,你想这买卖还作得作不得?

  想起来直臊死了人。「叶茂林道」如今事情也难,不比从前了,都是打算盘
的。

  你看那家寓里到晚没有人来?就是空坐的多,吃酒的少。你方才说回南方的
主意倒好,究竟是个妇道家,住在京里,无亲少故的,要支持这个门户原也不容
易。不如带几千两银子,与令弟开个大铺子,倒是个上策。「长庆媳妇笑道:」

  阿哟哟,你倒说得好!若有几千银子,我也不着急了。原是为的两手空空,
所以为难。我前日不是和琴言商量么,我说我要靠你的了,你去对华公子说,可
一月给我二百吊钱。他又说不能,也不敢去对他说。我说你既不能拿钱回来,难
道将我吊在西风里么?况且华公子在他面上也没花过什么钱。我说你何不请个人
去对他讲,拿个三五千两银子来出了师,以后就由你怎样。我有了这一总银子,
也可过得一世,自然不向你要养老送终了。他又支支吾吾的,没有爽爽快快的一
声。

  「蕙芳道:」婶娘,果然要他出师么?如今倒有个凑趣的人。今日原为着这
件事来与婶娘商量。「长太庆媳妇道:」是那一处人,现作什么官?「蕙芳随口
说道:」是个知县,是江南人,这个人甚好,就是不大有钱。前日见了琴言,很
赞他,想他作儿子,所以肯替他出师。昨日与我们商量,若要花三五千两,是花
不起的,三千吊钱还可以打算。「长庆媳妇口里」阿哟「了几声道:」三千吊钱
就要出师!

  你想那琴言去年唱戏时,半年就得了整万吊钱。如今与他出师,这个人就是
他的,他倒几个月就捞回本来。啧,啧,啧!有这便宜的事情,我也去干了。
「茂林道:」嫂子不是这么说。譬如还唱戏呢,原可以挣得出来。若卖去作儿子,
是要攻书、上学、娶亲,只有赔钱,那里能挣钱?况且这个人是善人,成全了他
也好。

  「长庆媳妇道:」我也不管什么,只要他花得起钱,能依我的数,就教他来
出师。

  「蕙芳道:」婶娘,你到底要多少钱,说个定数儿,我好去讲,或是添得上
来,添不上来,再说,「长庆媳妇道:」老老实实,是三千两上好纹银,我也肯
了。

  他能不能?他若不能,我还候着华公子。他是个有名花钱的主儿,或者一万
八千都可以呢。不然还有徐老爷,他是爱他的,更好说话。我忙什么!「蕙芳冷
笑道:」婶娘但听华公子的声名,三千五千两原不算什么。但是华公子近来不甚
喜欢他。非但不肯替他出师,只怕还要打发他出来。婶娘在外头如何知道?我们
是常到他府里去的,如今是一间闲房给他住着,也不常使唤他。新年我们去叩岁,
公子每人赏一个元宝,何以他倒没有赏呢?那一日我见他箱里,一总只得六十几
两银子,还是去年中秋节积到如今,才积得这点东西。那徐老爷近来不比从前,
也有些烦了,况他与徐老爷终是冷冷的。徐老爷肯替他师,也早出了,不等到今
日。

  除了这两人,你想要二百吊钱一月,否则三千银子出师,能不能?婶娘是明
白人,难道近来在家一个多月了,还看不破他心事来?遇着这个机会,我们去说,
叫他再添些。婶娘也看破些,与自己亲儿子一样,让些下来,两边一凑也就成了。
三千吊钱原少,二千银子我可保得定的。「长庆媳妇道:」你来说,更要为顾着
我,也不可丢了你们红相公的身分。如今这么样罢,杀人一刀,骑马一跑,要爽
快。

  我虽是个梳头裹脚的妇人,却不喜欢疙疙瘩瘩。我让二百两,二千八百是不
可少的。「茂林见他口风有些松了,对蕙芳道:」如今这么样,你去对那位老爷
说,只算他照应了孤儿寡妇,行好事,也是阴德,叫他出二千四百银。我们中间
人不要他一个钱谢仪,都贴在正数内。庆嫂子你可不必板住了,事体以速为妙。
一二日成功了,也叫庆嫂子爽快,他是直性人,作不得转弯事。「长庆媳妇心内
细想:」万一华府打发出来,这孩子又强,不肯唱戏,也是不好。就是徐老爷,
他心上人也多。不如应许了罢,二千四百两,已有六千吊钱,也不算少了。「

  主意已定,口中还说要添,经不得叶茂林这个老头子,倒是一条软麻绳,嫂
子长,嫂子短,口甜心苦,把个长庆媳妇,像个躁头骡子似的,倒捆住了,只得
应允。蕙芳道:「你倒担承了,不知那边花得起,花不起。若真凑不起来,倒叫
婶娘见怪,空费了半天唇舌。」茂林笑道:「你倒胆小,就是他凑不上来,短了
一千八百,你这个红人儿替他张罗张罗,值什么事?横竖他也不至负你。」蕙芳
道:「只好如此,且看缘法。」于是约定了明日早饭后就有回信,如成了,就送
银子来,并要这边写张字据给他。一番话,也讲到三更天了。蕙芳便请长庆媳妇
进内,他们还要到琴言处谈谈。长庆媳妇谢了一声,先进去了,心里想道:「姓
苏的这小杂种好不利害,二千四百两,从三千吊钱添起,我若软一点儿,就被他
欺定了。内里他倒想赚一注大钱。这般可恶!」自言自语的也就睡了。蕙芳与茂
林到琴言房内,把事讲定了的话与琴言说了,琴言甚是喜欢,只候明日就可跳出
樊笼了。蕙芳与茂林也就回去。

  明日一早,蕙芳就到怡园,子云尚未过来。在次贤处等候,一连两起的人,
将子云请了过来,说明此事。子云也甚喜欢,就传总管的,叫他去开了二千四百
两的一张银票,格外又一张五十两的,赏与茂林。蕙芳也不耽搁,急忙回去吃了
饭,找了茂林,先将五十两送了他,茂林感激不尽,即同到长庆媳妇家来。蕙芳
说:「费了多少力,他才凑了一千九百两,我代他借了五百两,一总开了一张票
子在此,请收了。」茂林就代写了一张字据,与琴言收执。长庆媳妇见事成了,
才备了几个碟子请茂林、蕙芳,叫琴言陪了小酌。蕙芳道:「我吃过饭了,不消
费心,叶先生请独用罢。」即对琴言道:「你去收拾收拾,辞辞师父的灵,谢谢
师娘的恩,就同我到那边去,我再同你进城去谢华公子,也不宜迟了。」琴言依
了他,带回的东西也不多,叫人帮了那小使收拾捆扎停当。蕙芳叫人一担挑了回
家,又拿出十吊钱的票子,代琴言分赏众人。琴言穿了衣帽,拜了师父的灵,倒
也伤心哭了一会。又向师娘拜辞,长庆媳妇也着实伤心,掉了好些眼泪,又嘱咐
了几句话。茂林见此光景,也无心饮酒,随着出来。长庆媳妇直送到门口,琴言
洒泪而别,回到蕙芳寓处。

  明日,长庆媳妇谢了茂林一百吊钱,茂林倒也不想,已心满意足的了。谁知
琴言命中磨蝎颇多,虽出了师,忽又生出气恼来。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TOP

0
 第四十四回听谣言三家人起衅见恶札两公子绝交

  话说琴言出师之日,就是华公子赏花之日。明日,华公子吩咐珊枝着人去叫
琴言回来,珊枝派了一个外跟班姚贤,一早出城。到了长庆寓处,见了伍麻子。

  说假期已过,叫他进城。

  伍麻子道:「琴言么,昨日有人替他出师,已经搬了出去,恐怕未必进城来
了。」姚贤听了一惊,道:「这话怎么说!我家的人怎样私自放走了,如今他搬
在那里?」伍麻子道:「我不知道,听得说替他出师的,是个江南人,想必就在
他家了。」姚贤道:「岂有此理!你们就要出师,也回明公子,没有这样的。

  我们公子知道了,如何肯依,那就了不得了。「伍麻子道:」不干我事,这
是他师娘作主,谁能拦阻他的!「姚贤道:」如今到底在什么地方?我好去找他
问个明白。「伍麻子道:」住处实在不知,只听得说,他还进城呢。况且他还有
多少东西在城里,岂肯扔掉了,自然还要进城来的。「伍麻子说得不明不白,急
得姚贤什么似的,又问道:」你们奶奶呢?待我当面问他。「

  麻子道:「他不在家,一早上坟去了。」姚贤无奈,只得出来,走到戏园门
口,正待闲望,忽听后面车声辚辚,直冲过来。躲开一看,却像两个相公,坐在
车里头的好像琴言。待要赶上看时,车已去远了。姚贤想道:「原来他倒在外边
这样快乐,一定又到那里去陪酒了。」姚贤一面想,一面走,忽前面来了两个熟
人,一个二十九岁叫孟七,是徐子云的家人;一个三十九岁叫胡八,是奚十一的
家人,都是本京人,那胡八与姚贤是两姨中表,这三个人都是相好的。这日胡八
因主人患病无事,出来找了孟七听戏,想到馆子里去吃饭,遇见了姚贤,又是城
里出来的,便一把拉住,各人问了好,便邀进了馆子,要了几样菜、两壶酒,细
酌闲谈。孟七问起姚贤,倒有空出城闲逛,姚贤道:「那里能闲逛?我们的差使
是有专司的,就没有事,也不能远离一步。今日公子叫我来找琴言,假期已满,
叫他回去。谁知又找不着他。」孟七听了,怔了一怔,道:「还要叫他进府吗?」

  姚贤道:「正是。我方才到他师父家,遇见一个麻子,说得不明不白。说昨
日一个江南人,替他出了师,同了去了。我想他现在我们府里,外人如何敢替他
出师,又带他去?这也实在是个奇闻。况我们公子待琴言怎样的恩典,一月给他
师父二百银,格外还有赏赐。他的分儿,在府里除了林珊枝,还有谁比得上他?
他竟绝不感恩,辞也不辞,竟同人走了。我想天下竟有这样忘恩负义的人,我回
去禀明了公子,定然要拿转来,这就看他的造化罢。」孟七听了,笑道:「那里
的话,这是谁哄你的?琴言好好的在这里,何曾同什么江南人出京。这是讹言,
听不得的。」姚贤道:「这倒不是讹言,是他家里讲的。」

  孟七道:「你别信这话,你且喝一钟,我告诉你,这琴言从他师父死了,告
假出来,却天天总在我们园里,我们老爷为他请了半月多客。至于出师的事,不
晓得是琴言求我们老爷的,还是我们老爷愿意与他出师的。昨日,我们管总的叫
我去到日新银号,开了一张二千四百两的银票,又一张五十两的,交与苏蕙芳,
替琴言出师的。方才我们在路上,还见他同蕙芳坐在一车,又到我们园里去了。

  看这光景,想是我们老爷要使唤他。我们当是不在你们府里了,所以来伺候
我们老爷。若知道还在你们府里,我们老爷与你公子这般相好,我见他们彼此常
送古董玩器,很重的东西都肯送。若要这个人,只消写个贴儿与你们公子,难道
公子不肯送他?何必花此二千四百银,真冤不冤?「姚贤道:」原来如此。就是
你们老爷要他,也应告诉我们公子一声,现在还没有出府。不是我说,你们老爷
也有点冒失。「

  那胡八道:「这琴言我没见过,不知怎样生得好呢。就是我们老爷,前月在
宏济寺魏大爷处,叫他陪了一天酒。将我们姨奶奶的一对翡翠镯子赏了他。这镯
子在广东买,还值一千四百块钱,在京里更贵了。如今我们老爷病到了,也没见
他来看过一回,这人大概是没有良心的。既跟了你们公子,又想跟他们老爷,可
见是个无恒心的了,以后还不知要跟准呢。」他二人不知底里,随口讲了一遍似
是而非的话。

  姚贤吃了饭,道了谢,就进城来见了珊枝,将琴言近日的事,先照伍麻子,
后照孟七、胡八的话,没有少说一句,说得顺口,还添了好些。又说路上见他与
一个相公同车,想是陪酒去了。珊枝听了,呆了一会,说道:「这是什么话?是
真的,还是假的?我要照你的话回,若有假的在里头,就了不得了。」

  姚贤道:「我怎敢撒谎?这是徐老爷家的孟七爷,并奚家的胡八爷,讲得有
凭据,我敢添一句,对出谎来,是好耍的么?」珊枝心里细想道:「琴言何敢如
此负恩?非特公子白疼了他,我也白白的照应他一番了。」又转念道:「看他的
心总是勉强在此,心上又有什么梅少爷,自然在外面快乐。但到徐老爷处也还罢
了。怎么连魏聘才、奚十一都陪酒来了?就不顾自己身分,也应留公子脸面。翡
翠镯子也不算什么宝贝,就这么下作。偏在府里时装腔作势,十三太保的样儿,
冷气逼人。原来也报应在我眼里。此时就要替你遮瞒也不能了,不如照直说罢。

  这是有骨气的人作的事,也可臊臊人的脸,他身分好,不像个唱戏的,全没
有半点下作脾气。如今好罢,倒是那有些下作脾气的,不敢告假,闹出笑话来。
「主意定了便走到内书房,在粉墙外低低的喊叫那小香儿。听得香儿在里头咯吱
吱的笑,喊了几声才出来。香儿问是什么事,珊枝说:」要回话。「香儿道:」
公子到园里去了,「珊枝道:」公子一人去的,还是同奶奶去的?「香儿道:」
公子在这里带了宝姐姐、珍姐姐、蕊姐姐到园里,还是看桃花去了。奶奶没有去。


  珊枝又听里面一人说话:「你听是谁?」那人道:「是林珊枝儿,还有谁!」

  珊枝知是花珠、荷珠,就急往园中来。只见姹紫嫣红,和风骀荡,一径往留
仙院走去。到了园后,听得笑声盈耳,又像念诗的,却是女儿声口。珊枝便轻了
脚步,绕到西边,隐身在太湖石后,从石穴中远远望去,只见蕊珠穿了桃红绸袄,
绿绸背心,跪在桃花林下,背的是《长恨歌》,背到了: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
银屏迤逦开。

  云髻半偏新睡觉,衣冠不整下堂来。

  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到了「梨花一枝春带雨」,便重了两句,背不下去。公子哈哈大笑道:「跪
了之后,还背不出来,只好打了。」见蕊珠涨红了脸,越想越想不出来。旁边爱
珠在那里笑他,宝珠在公子身后抓着脸羞他,羞得蕊珠要哭出来。这两日公子与
夫人把这十珠作个消遣法子,教他们念唐诗,念熟了背,背错了要罚。

  如错得多的,跪了还要打几下手板。今日宝珠背了李义山《无题》六首,错
了一字,没有记过。爱珠背了《琵琶行》,竟一字不错。蕊珠背《长恨歌》,已
经错了许多,故跪在地下,又背不出来,那三珠又一言半语的笑他,他已气得难
爱,又不敢站起来跑了出去。

  华公子在那里笑得有趣,忽见太湖石洞穴像有人偷望,便问一声:「谁在太
湖石背后?」倒把珊枝唬了一跳,忙走上前,垂手站立。公子道:「你来为什么
又不上来,要躲在石后?」

  珊枝道:「奴才方才走来,听得公子正说着话,故在太湖石后瞧一瞧,再上
来。」公子道:「有什么话说?」珊枝道:「今早打发姚贤去叫琴言,姚贤回来
了。」公子道:「琴言呢?」

  珊枝道:「琴言没有回来。」公子道:「琴言怎么还不回来?难道还有事呢?」

  珊枝道:「这琴言恐怕不能来的了。」公子听了,倒吃一惊,道:「怎么说,
琴言有病么?」珊枝道:「没有。」公子道:「既没有病,为什么不能来呢?」
珊枝故作吞吞吐吐的,公子十分疑心,忙道:「姚贤回来是怎样说的,你快说,
不要支吾。」珊枝道:「说了恐公子生气。」公子听了十分疑心,就追紧了,珊
枝将姚贤回来所说的话,细细说了。

  四珠婢听了,也觉诧异。那蕊珠尚跪在地下呆呆的看着珊枝讲话,自己忘其
所以,花片落了一头,还拿一片花瓣在嘴里嚼了一会,吐在爱珠手上,爱珠瞅了
他一眼。

  华公子听了这些话,不觉大怒,把脸都气得白了,连说:「有这等事!可恨!

  可恨!琴言丧尽天良,人间少有。而度香笑里藏刀,欺人太甚,难道我就罢
了不成!你明白还叫姚贤去,务必把他叫来,我问问他,是何缘故。我也不管什
么徐度香,我自然不能依他,与他评个理,天下有这么欺人的事情么?若不相好
的人也罢了,既系相好,就不该有心欺人。从前何以不早与他出师!要到我这里
来了,才卖弄他的家私,替他出起师来。这琴言实在可恨。那一样待差了他,一
心向着那边!「珊枝婉言劝道:」公子请息怒,琴言本来进京未久,他师父又是
个不会教训的,由他的性儿惯了。在这里半年,不要说没有委屈处,就走遍天涯,
也找不出这地方。不晓得他为什么,背地里总是颦眉泪眼的。他另有心事,讲不
出来。

  这种没良心的人,公子还放他心上作什么!据奴才想,倒不生气,看他在徐
老爷处也不长的,徐老爷园里天天有十个八个人,若待他与众人一样,他必不相
安。

  断没有将野鸡养成成家鸡的,坏了良心还有什么好处,只怕天也不容。况且
那个奚十一,奴才虽不认识他,听说是极混帐的人,也陪他喝酒,岂不辱抹杀人。
奴才想这一件下作事,就不到徐老爷处,也可以不要他了。「公子听了珊枝的话,
气略平了些。珊枝又对宝珠丢个眼色,宝珠也劝道:」珊枝的话说得是。琴言若
果真心向着公子,就有人替他出师,他也不肯瞒着公子,必来禀明一声。如果他
来禀明公子,难道公子不肯与他出师?这个人又糊涂,又没有良心,还要他人作
什么呢?况去年原是他自己要来的,今年又是他自己要去的,公子待他的恩典,
那一个不知道?这是他自己没福,消受不起。

  若公子必要他进来,谅他也不敢不来,但倒像少不得这个人,他自己一发看
得自己尊贵了。奴才想以后随他来也好,不来也好,横坚府里不少这个人。至于
徐老爷,自然更不该,但劝公子也不必与他较量,为着一个不要紧的人,伤了两
代世交情分。且人自然也说徐老爷不好,抢人家的人,岂有不赞公子大量么?「

  公子被这两人劝了一番,气虽平了些,究不能尽释,坐着不语。

  蕊珠跪了这半天,虽有个垫子垫着,膝盖也跪得很疼,又遇着要小便起来,
满脸飞红,那要笑要哭的光景,令人可怜。

  公子生了这一回气,又听珊枝、宝珠说话,就忘了他还跪着。

  蕊珠急了,只得说道:「跪到明日,也想不出的了,要打倒是打罢。」公子
听了,倒笑了一笑,道:「起来罢,我也忘了你还跪着。」蕊珠站起来,曲着腰,
将膝盖揉了揉,徜徜徉徉的走开道:「冤不冤,跪了这半天。」找个僻静地方小
解去了。

  华公子起身回夫人房内,宝珠、爱珠随了进去,珍珠等蕊珠同行。珊枝慢慢
的送公子出了园,正要走时,忽然一把花瓣撒了他一头,急回头看时,见蕊珠、
珍珠骂道:「人家跪着,你倒在石洞里偷看人,瞎掉你的眼睛。」珊枝道:「明
日还要挨打呢。」说着也就走开了。

  公子回房,见了夫人,欲不题起,心上又忍不住,就将子云与琴言出师的事
说了。华夫人道:「什么叫作出师?」华公子道:「当年他师父也是花钱买的,
所以挣的钱都归他师父。

  有人替他出了师,那就不算师父的人,由他自己作主了。昨日度香花二千四
百两与琴言出师的。「华夫人道:」这么说,琴言就是度香的人了。「公子道:」

  可不是么!我心上实在有气,度香眼底无人,也不告诉我一声,公然如此。
我明日倒要亲去问问他,我还要将琴言撵出京去,不许他在京里。「华夫人笑道
:」

  为这点事,也值得生气?人家爱替他出师,干我们甚事?究竟琴言也算不得
我们家里人,他不愿意在这里,随他罢了。度香的老爷与我们老爷是至好,何必
为着琴言,伤了世交的情份。我劝你可以不必,琴言到底算个优伶,若闹起来,
这狎优二家就难免了。「华公子素来敬爱夫人的,听他心平气和的讲,心中的气
亦消了一大半,口内答应了一句:」说得是。「但又舍不得琴言。忽又转念过来,
欲行不可,欲罢不能,惟是无情无绪的光景。华夫人又宽解了一回,华公子只得
暂为放开。过了一夜,明早忽又恼起来,叫珊枝将琴言的衣箱什物装了车,写了
个帖儿,着珊枝亲到怡园,面交度香,看他怎样。珊枝只得遵命而行。

  这是琴言出师第二日,琴言原要今日进去,适子云于初六日要请客,一来与
南湘、春航送场,并请屈道生,约子玉、仲清等相陪。今日已是初四,索性到初
七进去,并说写个字贴与华公子,说他过了假期,一因身子不快,二因留他逛几
天。所以琴言倒也心安,乐得多顽几日。

  那日蕙芳出门去了,琴言便到怡园来。此时梨花已开,子云、次贤与宝珠在
梨院闲谈,琴言进来相见了。次贤笑道:「玉侬,如今由你自己作主了,不如辞
了华府,到这里来罢。」

  琴言笑道:「我倒很愿,但怎样去辞那边呢!」子云笑道:「那还了得?华
星北必说我夺其所好,这官司还打得清么?不要弄到叩阍起来。到初七日也可回
去了,你是几时出来的?」琴言道:「正月二十七。」子云道:「已四十天了,
怎么这样快?」

  琴言道:「我在府里,又觉日子慢,在外面又觉得快了。」子云对次贤道:
「这两天竹君、湘帆都在那里抱佛脚呢。湘帆无怪乎其然,他要在媚香跟着争个
脸。竹君也坐得定能写字作文,可见功名心切,是人人不免的。」次贤道:「今
年有两条道路,不中进士,还可以考试博学宏词。中了宏词科,比那进士不好些
么?」子云道:「比中进士难多着呢,我是不能想这个好出身。想中个进士还不
算妄想,偏又补了缺,叫人扫兴得很,今年只好看人热闹了。你们看今年竹君、
湘帆二人谁拿得稳?」

  次贤道:「他二人本事不相上下,湘帆是当行出色之文,竹君是才气比纵横,
恐怕遇着那冬烘考官,就要委屈了。殿试工夫,竹君不及湘帆,若试宏词,竹君
倒要擅长了。我看今年庚香是必得的,剑潭、卓然也有九分。」子云道:「你自
己呢,一发拿得稳了。」次贤道:「也不去考,我自知无福。」子云道:「这叫
什么话?你不应举也罢了,还可以说得无心进龋这宏词原是品定海内人才,就是
那些老前辈退居林下的,还耒应考,岂有全才如你,倒不去的?那时我托人硬把
你荐了,由不得你不去。」次贤笑而不答。宝珠道:「若考中了,作什么官呢?」

  子云道:「翰林院编修。」琴言道:「庚香是个秀才,也可考么?」子云道
:「可以。」琴言道:「你自然也去的。」子云道:「现任官不准考,我已补了
缺。就是前舟,只怕也不能的了,五月前后总可得缺。」正说话间,忽然管门的
进来禀道: .「华公子打发人来,要面见老爷,还有几个箱子送来。」子云诧异,
道:「什么箱子?叫来人进来。」话言未了,只见珊枝已走到梨院。琴言望见珊
枝,早躲进屋后,潜身听他所为何事。珊枝见子云、次贤,请过了安,说道:
「公子与二位老爷请安,有一封信在此。」便双手呈上。子云接来,看见封面上
有「皮箱四个,面交徐二老爷查收」,才即问了华公子好,将书拆开,次贤在帝
同看,只见写道:正月二十七日,小价琴言因其师长庆病故,告假一月,经理丧
葬,今已逾假数日。弟于昨日着家人姚贤出城唤彼回来,始知吾兄已为琴言出师,
并已收用。今将其箱笼什物一并送上,祈即查收转交,想琴言断无颜面前来自取
也。但闻此子下流已甚,曾于各处陪酒,不择所从,惟利是爱,弟闻之发指。本
欲拘回重处,犹恐有负尊意。但以后务宜严加管束,勿使仍蹈前愆。兄虽大度优
容,不与较量,而弟必留心查察,如有闻见,必为详达,代兄撵逐,勿使名园玷
辱也。匆匆此布,并候通履。

  子云看了,正不知从何说起,不白之冤,有口难辩,气得两手冰冷,与次贤
面面相观,冷笑了几声。次贤问珊枝道:「你公子对你说什么?」珊枝道:「没
有讲什么,就叫小的将琴言的箱子交明老爷,问有回售没有回信。」子云气得说
不出来,次贤道:「奇了,这话从何说起?此时也不及写回字,明日我同徐老爷
见你公子当面讲罢。」珊枝答应了「是」,退了出去,将箱子送来交与门上,自
行回去不题。

  这边琴言尚不知缘故,似乎听得将箱子送来。知珊枝去了,忙走出来,见子
云面貌失色,靠在椅上。宝珠与次贤还看那信,琴言过来要看,次贤意欲藏过,
子云道:「给他看看,这是那里说起?华星北真不是人,听了谁的话,这般糟蹋
人,可恼!可恼!」琴言不看此信还可,看了不由得伤心起来,一字字看去,忽
然一腔怒气,直涌上来,眼前一阵乌黑,喉中如物噎住,透不得气,两眼一翻,
望后便倒。把子云、次贤、宝珠皆唬呆了,连忙扶住了他。子云掐定人中,次贤
一手扶住了背,一手摩着他心,听得喉咽里痰响,次贤抱起了,将他坐在身上。

  有一盏茶时候,才见琴言将头一点,又俯着身,吐了一块痰,又呕了许多。
宝珠道:「好了,好了。」便拍着他。琴言渐渐的苏来。两眼一睁,泪如泉涌。
子云等看了,好不伤心,宝珠的眼泪索落落掉个不祝大家扶了他到醉翁床上,将
个枕头与他靠了。子云道:「不要伤心,明日我同你去一对,就明白了。」

  琴言忽然放声大哭,这一哭真有三年不雨之冤,六月飞霜之惨。

  子云等搅得柔肠寸断,这三个人也无从劝得一句,直哭到一个时辰,尚是有
泪无声,黯然而泣。

  子云见琴言如此,甚是伤心,因想道:「华星北过于欺人,不问真假。我本
要与他讲个明白,但我去剖辩,倒长了他的志气,道是去招陪他了。索性罢了,
断了这个交情,也不要紧。」

  说道:「玉侬不必哭了,你的好处,都是共见的,这些话有谁信他?一定是
林珊枝从中调唆,以至如此,连我也怪到这样。

  我想你那一处不可安身,岂必定要仗着他?既将你的箱子送了来,你也索性
不必去见他了。再去见他,必遭羞辱,且在这里住几天,再作商量。「琴言犹是
呜呜咽咽的,道了谢,说道:」你这样恩义待我,叫我没齿不忘,又为我受这些
气恼,总是我这苦命人害了多少人。我实在不要活了,死了倒干干净净,气恼也
没了。在一日恨一日,已经多活了两年,如今极该死的时候。「说了又哭。次贤
说道:」你当初进华府时,我早对度香说过,必无好处,如今既已出来,倒也是
件好事。以后你就一无挂碍,由你怎样。旧业自然不理的了,你就在这园中与我
作个忘年小友,我将那琴棋书画、词赋诗文教你件件精通,将来成个名流,不强
如在华府当书童么?应该自己欢喜才是,何必伤心呢。且他也是气忿时候写的,
自然就没有好话了。「子云道:」静宜说得是,我将来索性将你们那一班一齐请
了过来,在园中住下,都不要唱戏,几年后倒栽培一班人物出来,总比那些不通
举人与那三等秀才强了百倍。「即对次贤道:」失言,失言!你是优贡,已不在
秀才之列了。「次贤道:」我固是个秀才,但你也是个举人。「子云道:」我原
不通的。「宝珠要解琴言的愁闷,便笑向次贤道:」优贡,优贡,我们这优班,
还在贡班之上。我们念起书来,就真是那学而优,适或作了官,又成了仕而优了。

  「次贤笑道:」这还了得?非但骂我,连度香也骂在里头了。「宝珠深深陪
罪道:」怒我无心之言。「

  子云也笑了,琴言方止了哭。

  只见蕙芳来了,见了琴言光景,着实诧异,问了缘故,便拍手称快道:「天
下有这么好事,真求也求不到,还哭什么呢?」次贤又将子云不要他们唱戏,要
他们在园里的话说了。蕙芳道:「这是极好的,只怕我们生了这个下贱的命,未
必能有此清福。我这两年内就想要改行,但又无行可改。这跟官一道,与唱戏也
在伯仲之间。若做买卖,又不在行。且在这京里,就改了行,人家也认识,总要
出了京,才能改图。你道我唱戏真愿么?叫作落在其中,跳不出来。就一年有一
万银子,成了个大富翁,又算得什么?总也离不了小旦二字。我是决意要改行的。」

  宝珠道:「我的心也与你一样,但不知天从人愿否?」

  是夜三旦在园中谈谈说说,琴言亦解了许多愁闷。子云对蕙芳道:「玉侬在
你那里也是不便,你不能在家陪着他,不如叫他到我这里住几天罢。以后再作这
个道理,总要与他想个万全的法子。」蕙芳道:「起初原不过想留他一两天就进
城的,如果常在我那里,真也不甚便。他又比不得从前了。不如搬到这里来,也
有个散闷地方,不知玉侬意下如何?」此时琴言有甚主意,便说道:「这里却方
便些。」于是宝珠、蕙芳是夕也陪了琴言,同在园中梨花院内住了一夜。子云回
宅后,次贤也自回房。他们三人同榻,足足讲到五更才睡。

  且说珊枝回去,华公子便问到怡园见了度香怎样光景,珊枝道:「今日见他
们在梨花园内,奴才进去见琴言、宝珠,琴言见了奴才,即躲开了。徐老爷问了
公子好,将帖儿拆开看了一会,一句话也没有讲,就只冷笑一声。萧老爷说不及
写回字了,回去与公子请安,我们明日见了公子当面讲罢。奴才将箱子交给他们
门上,也就收了。」华公子打发珊枝去后,心上想子云必定认个不是,自将琴言
送来,可以消释此恨。谁知不发一言,公然笑纳,连回字也不给一个,这般可恶,
还是萧次贤周旋了一句。这一气就如周公瑾遇了诸葛武候一般,不觉双眉倒竖,
脸泛浓霜,倒也讲不出什么话来。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TOP

0
第四十五回佳公子踏月访情人美玉郎扶乩认义父

  话说琴言在怡园住下,赖有子云、次贤日为开导,又有那些名旦不约而来,
或有煮茗清谈,或有咏花斗酒,园中的胜景甚多,今日在牡丹台,明日在芍药圃,
倒也把愁闷消去了一半。

  昨日子云又请了屈道生、梅子玉、史南湘、颜仲清、田春航、刘文泽、王恂

  等,并有诸名旦全来,会了一日。因南湘、春航次早要入场,所以散得甚早。

  且说子玉又与琴言聚了一日,知他出了华府,十分欢喜。

  但因昨日人多,彼此未能畅谈衷曲。今日晚饭后,想趁着那一钩新月,去到
怡园,也可畅叙一会,遂禀明了颜夫人、带了云儿,乘兴而来。进了怡园,却值
子云未回,到了次贤处。子玉尚未进门,听得有人在那里高谈阔论。次贤见子玉
来了,即忙出来,要请到里面。子玉问道:「何客?」次贤笑道:「不要紧,是
个湖州王客人,贩些古董书画笔墨等货,来托消的。」

  子玉进去,那人便鞠躬如也的直迎上来,深深作一个揖,子玉也还了礼。见
那人有五十余岁,相貌虽俗,倒生得一部好须,直垂至腹。王胡子见子玉清华潇
洒,知是个贵公子,头一句便问家世,第二句就问科第。子玉倒有些不好意思,
次贤代他答了,王胡子道:「在下作个斯文买卖,二十年来,走了十四省,就是
关东、甘肃、广西没有到过,其余各省都已走过几回。去年八月在江西吉安府,
遇见尊大人,正在开考。候考完了,也进去叩谒过两回,消了一个宣炉、十匣笔。

  尊大人还到小寓来回拜的。不瞒梅少爷讲,在下到一处都有些相好。少爷要
用什么书籍以及笔砚玩器之类,我留一个折子在萧老先生处,有合用的,开个单
子,打发管家来取便了,我寓在古秀斋书画铺。「

  那王胡子好不话多,子玉不些发烦。无奈王胡子要候子云回来,消些东西。

  还有一部《图书集成》,这部书是个难消的,心上要想求子云买这部书,情
愿减价,只要三千银子,今日看来也要在园中下榻的了。

  次贤觉得子玉有些嫌他。便对子玉道:「何不到玉侬处谈谈,今日又挪到海
棠春圃,相去不远。」子玉正中心怀。次贤便叫书童引路,送子玉到了海棠春圃。

  望见琴言穿着随身的月白夹袄,脚上是双大红盘花珠履,倚着海棠花树,对
着块太湖石,在那里凝思。书童咳嗽一声,琴言回头,见了子玉,便笑盈盈的迎
上来,说道:「来得正好,你看夕阳欲下,映着这些花分外好看,快来看罢。」
子玉笑着走过来,二人倚着阑干同玩。琴言道:「人说海棠有色无香,你不闻见
香么?

  我觉得比别的花还香些。「子玉笑道:」已经占了国色,何必还要占那国香。
这香只怕是那边丁香的香。若说海棠的香,无此浓厚。他也有一种香气,是藏在
花肌肤里,颜色中不肯轻易吐出,要人将花凝眸谛视,良久良久,他那一种清香
自然随人的上到鼻孔中来,也不是人人闻得出来的。你不信,你就将那一枝垂下
来的细细的闻闻,管保不是方才吹来的那种香气。「琴言果然走上台阶,手板一
枝海棠,看了一会,又闻了一回,点头微笑道:」果然,果然!你真是细心人。
这香就像与花的颜色一样,说他不香却真有香,说他香又不像别的花香,真正恰
是海棠的香。「子玉笑道:」此所谓心香,如何可以比得别的花香呢?岂有娇如
海棠而云其一无香气,此真为唐安全突名花了。「二人在花下谈了一会,才进屋
子坐下。子玉道:」你如今出了华府,无拘无束,所有那些愁闷都可消了。况在
这个园子里,一年四季都可游玩,又有那一班长见的时来时往,比在师傅处更好
了。「

  琴言道:「那自然。若说在师傅处,却是第一的不好。那日点了我的戏,心
里就像上法场,要杀的一样。及到上场,我心里就另作一想,把我这个身子不当
作我,就当那戏上的那个人,任人看,任人笑,倒像一毫不与我相干。至下了台,
露了本相,又觉抱愧了。再陪着个生人在酒度上,就觉如芒刺在背。看着他人自
然得很,有说有笑,我也想学他,但那时心口都不听我使唤,也不懂得是什么缘
故。

  后来要到华府时,心里想不知怎么受罪。及进去了,倒也不见得怎样。惟有
这片心,人总瞧不出来。就算格外待得好,究竟我当个优伶看待,供人的喜笑。
至于度香待我,还有什么说的?但我此时身虽安了,心实未安。从前在火炕里,
受这些孽障,只求早死,也想不到如今还能出来。既出来了,我的心倒比从前更
乱了。

  戏是决意不唱,奴才也不再作,但又作什么呢?人既待得这么好,我只是愁
愁闷闷,也叫人疑惑,说我不知足了。所以我此刻另有一种活路上烦闷,不是死
路上的算计。这话我也没有对人讲过,只有你知我的心,所以今日告诉你。既未
到十分危急,也不便视死如归。但生在世间,没有一个归着,你教我这心怎能放
得开呢?「子玉连连点头道:」你虑得极是,我倒有个主意,就只怕遇不着这个
人。

  此时你在京里,人人知道你的出身。若到了别省地方,人家如何知道,岂不
与平人一样?但是那里有这个好人,同你出京去呢?「琴言道」你怎么倒愿意我
出京吗?「子玉道:」我岂愿你出京?我的心里是愿与你终身相聚,同苦同乐。
只恨我一无能力,与废人一样,还时时虑着老人家回来,或再放了外任,要带我
出去。

  幸而此时还未到这田地。但替你想,也不好尽为着我耽误了你一世。「琴言
道:」这话也是白说的。除非候你作了官,才可提拔我。静宜说今年要考博学宏
词,若考中了就好了。「子玉道:」这如何拿得定?我倒不想中博学宏词作翰林,
我只想得一个外任的小官,同了你出去,我就心满意足了。「二人这一回已谈到
定更时候,只见新月半窗,花枝弄影,忽听得外面子云、次贤进来。子云叫道:」
庚香在这里么?「子玉连忙答应。琴言接二人进来,一同归坐。子云道:」今日
二位,真可谓畅谈衷曲了。「次贤道:」今日园中苦乐不均,我被那王胡子缠得
发昏,要消这样,要消那样,据他的想头,差不多把他带来的东西都消在这里才
好。「子云道:」老王的胡子越发长了。其实这个人,倒也不讨人嫌,就是利心
过于重些。《古今图书集成》我虽有一部,这个也只好我们留下罢。这部书也不
过如聋子的耳朵,摆设而已。留他住两天,倒要看看他扶乩的本事,是哄人的不
是。「子玉道:」他会扶乩么?「次贤道:」他说去年在岳阳楼,遇着个道士传
授他。据他说,灵验得很,并不是哄人。「子玉道:」几时请他来扶乩,我好看
看。「子云道:」我留他住下就是为此。要不然,就是明日,我们把几位相好的
都请来。那金吉甫我也往还过了,人极风雅,明日一并请来,结个仙缘罢。「

  子玉笑道:「我是必来的。」子云道:「既如此,就是明日辰刻毕集,此时
就叫人去知会。」一面吩咐家人到各处去了。子云道:「今日月光不足,辜负名
花,叫把那像生花灯点上几盏来,挂在树上。」家童忙到厢房内,开了柜子,取
出十二盏海棠灯,是用通草作成。花朵中点了小白蜡,挂起来十分好看。子云道
:「对此好花,也须小饮几杯,况庚香也来久了。」子玉道:「可不必了,时候
不早,要回去了。」

  子云道:「略饮数杯,领领玉侬的情。」吩咐随便拿几样果菜来。当下四人
小酌了一回,已经二更,子玉告辞,子云又属明日务必早到,子玉答应而别。

  次日清晨,告禀颜夫人,要去看扶乩,并要问问自己前程。

  颜夫人是从没有阻过他的。子玉到了辰刻,因是仙坛,衣冠而去。是日一早,
屈道生同金吉甫先到,随后颜仲清、刘文泽、王恂一齐都来了,子玉到了,各人
与吉甫相见,叙了些彼此仰慕的话。只有史南湘、田春航在场中未来。相公们到

  的是宝珠、蕙芳、素兰、玉林、漱芳、兰保、桂保、春喜、琪官、连琴言刚是十

  人。

  王胡子过来,也与诸人叙礼,他却都是认识的,与屈道生更是多年相好。王
胡子道:「今日人多,仙坛要设个宽绰的地方才好。」子云道:「我估量着人多,
已经叫人在含万楼上铺设了。」又笑问王胡子道:「你是主坛的法师,请教你,
今日是吃斋呢,还是吃荤?」王胡子笑道:「神仙也是吃肉的,共不用葱蒜五荤
罢。」子云道:「这很好,我们菜里本不用葱蒜的。」于是吩咐摆早饭,吃了好
上坛。计算人数共是十九位,就在次贤处摆了三桌。吃毕,才到午初。子云先上
楼去,看看铺设,遂命人请众位上楼。

  王胡子看那楼中,好不精致,是五大间,却分作五处,两面开窗,中设了仙
坛。看不尽玉壶宝鼎,古画奇书,王胡子自忖一生贩买古董,从未见过这些好的。

  凭栏眺望,犹如身在蓬莱。想扬州盐商家那些花园,也算精工的了,如何比
得上这里?再如平山堂、虹园也不能仿佛。至于候石翁的起凤园,更不必提了。
这边子云取出商彝、周□、汉鼎、秦盘,斟上百花酿,焚了百和香,中铺上一盘
净沙,摆了一个仙乩。大家下楼冠带,□漱已毕,重亲上楼。

  王胡子上前虔诚默祷,一连叩了九个头。先焚了一通风符,次云符,又鹤符。

  候了约有半刻时候,要请两位仙童扶乩,便点了玉林、漱芳,二人扶上。又
有半刻工夫,不见运动,王胡子又磕了头,再焚个催符。玉林、漱芳呆呆的扶着,
见那乩像有些动,玉林把手一拨,便旋转起来,满盘走了一回,画了无数的圈子。

  玉林疑是漱芳,漱芳疑是玉林,两人对着微笑。那乩画了一回,略停一停,
忽又运动,上下往来,成了两个字。

  王胡子将笔写了,子云等就在两边看时,分明是「珠珍」两字。

  后又一连写了五个是「为辇玉为轮」。再看又写了七个王,胡子一一记了,
已得两句七言诗。众人点头,暗暗称奇。又见运动得更快了。斜斜的两行,写得
甚草。王胡子却认得,写了出来是:珍珠为辇玉为轮,去请瑶台绛阙真。

  朱鸟窗前问阿母,碧桃花树几千春。

  原来是首降坛诗。众人知是女仙,越加敬谨。复又写出数语道:「吾仙杜兰
香奉金母命,至东海蓬莱仙阙,邀请碧霞仙府神君,便道来游。王髯有何疑问?」

  王胡子连忙下了拜,来问道:「那位要问,就请祷告,好待上仙判断。」众
人心上都没有事,不过来看热闹的。及王胡子问时,你推我,我推你,没有一个
肯上前。子云忍不住笑道:「既诸位没有问的事,我要问一个人。」就叫:「玉
侬,你来跪下。默祷默祷,请上仙判判你的终身,后来如何?」琴言原想自己问
问,不好抢先上来,今见子云叫他,即便上前跪下,叩头默祷了一回。只见乩上
运动,已写了两三行。琴言起来,站在王胡子背后,看他写出,也是首七绝,道
:薄命红颜最可怜,杜鹃啼血自年年。

  再生不记前生事,父子相逢各惘然。

  众人看了,不解其意,有的还在细细推求。但第四句总解不出来,琴言只是
发怔。王胡子道:「你再祷告祷告,求个注解。」琴言又祷告了,乩上又判了四
句是:前世之因,今生之果。

  杜郎且退,屈翁上前。

  屈道生听了,恭恭敬敬,上前叩拜,站立在旁。乩上又判了一首诗,王胡子
录出,众人看是:可怜一死因娇女,三绝曾传郑广文。

  后日莫愁湖上去,莲花香绕女郎坟。

  又判道:「汝前生为江宁府推官,杜郎为汝娇女,十五夭亡,汝伤悼成疾而
殁。七十七年前事也。前因具在,后果将成。」

  子云看了,不禁笑道:「据上仙所判,玉侬前世,竟是道翁的女公子了。」

  琴言不觉红晕了两颊,道生也觉奇异,欲要再问时,见乩又动起来,写道:
「吾去也,坡仙来。」写罢,寂然不动。

  道生与琴言拜送了杜兰仙,重新焚香换酒,众名士一齐下拜,换了琪官、春
喜上来扶乩。道生道:「今日坡仙必有佳作,我们当□漱恭读。」只见乩上写道
:翩翩裙屐佳公子,舞席歌场日终始。

  兴似春山再展云,情如秋浦长流水。

  众人看了,都欣欣然说道:「坡仙要作长古了。」子云叫人取了一幅白绢笺,
研好了墨,请道生另写。只见乩上又写道:梅花一枝开春先,瑶琴三尺弹?{ 弦。

  红愁绿怨泪沾袖,明月一年几度圆。

  道生写了。仲清对金粟道:「这四句像是说庚香与玉侬的。」

  金粟点头。子玉看了,分明一个梅字,一个琴字,也知道是说他们二人的,
心里又想道:「难道坡仙今日要将这十九个人全写入诗内么?」子云与诸人也都
看了,蕙芳呆呆的看着乩盘,只见道生又照着乩上写了四句是:春江水涨轻航出,
蕙质兰心人第一。

  大贾空存惜玉心,分香浪费金条脱。

  蕙芳看了两句,喜动颜色,及看到「分香浪费金条脱」,不觉脸上又微泛红
潮,怕人题起潘三的故事。止有道生不懂,吟哦了几遍。众人心里想道:「怎么
这些事神仙都会知道?这也奇极了!」各各骇异。又见写道:名园公子人中英,
于彼于此俱有情。

  珠辉宝气联星斗,金光灿烂云霞明。

  道生写了,对着子云、吉甫道:「这像是说你们二位呢。」

  子云、吉甫俱说「渐愧!惭愧!」宝珠看了,也知道带着他,且与吉甫相联,
心甚喜欢。只见又写道:石崇王恺人争羡,世德勋门荷天眷。

  只惜豪华怒□琴,明珠减价珊瑚贱。

  仲清道:「这不消说是华公子。」子云道:「竟连前日的事,都说出来了。

  你知道明珠、珊瑚的故事么?「仲清道:」我不知这句的故事。「文泽道:」
明珠是他有十婢,皆以珠字为名,这珊瑚就是林珊枝了。「又看写的是:冲寒一
鹤云中来,知尔磊落非凡材。

  依刘暂作王粲计,剑气闪烁凌风雷。

  子云道:「此是剑潭无疑了。」又见写道:更有清才萧颖士,漱芳六艺精文
史。

  闲云不肯出山来,赋价曾高洛阳纸。

  道生道:「这位是静宜了。」漱芳看见第二句,心中暗喜神仙赞静宜,也带
着他的名字,可谓附尾了。一面看写的道:酒狂词客何纷纷,眼底直欲空人群。

  举杯渴酌洞庭水,掉头笑看吴山云。

  文泽道:「这必是竹君、卓然二公了。」众人说道:「正是的,怎么把他二
人写得如此活跳,真非仙笔不能。」又见写道:刘晨子晋求仙去,十丈红尘阻前
路。

  均是龙华会上人,名场同日欣知遇。

  次贤道:「这是前舟、庸庵了。」众人说是。王恂道:「我们这些人都说完
了,看以后还说谁。」只见又写道:清芬竟体是兰香,王树琪花列两行。

  十树琼花十样锦,春风喜气满华堂。

  众人道:「首句是香畹,次句是佩仙、玉艳,三句总说,末句是小梅。」子
云掐指一算,名花已有了八人,只少静芳、蕊香两人了。又见写道:春兰秋桂非
凡种,香色由来人所重。

  尽待神仙闲品题,群花齐向天门拥。

  子云道:「他们都说完了,就只有道翁先生与胡兄了。」

  王胡子拈着长须,候着乩上说他。道生道:「我这老朽,恐怕未必能附诸名
士名花之后,且如何能邀坡仙齿芬一粲?」只见乩上又写道:曲终又见湘江灵,
蛟龙出没江涛腥。

  汨罗沉冤感天帝,千百余世□明磬。

  知君一生秉正直,风骨棱棱谢雕饰。

  娇女含愁化玉郎,石头城下伤春色。

  道生写到此处,不禁伤感起来,众人亦皆叹息。子玉道:「据两仙所云,玉
侬前身的真是道翁先生前世之女,今日相见,可谓有缘。」道生听了子玉之言,
不觉泪下。原来道生六十无儿,并且丧偶,孤苦一身,是以触动心事,凄然流涕,
便呆呆的看着琴言,琴言也呆呆的看着道生,各有感伤之态。众人也呆呆的看他
二人。忽然乩上又写道:难得名花名士兼,长歌一纸示王髯。

  丙寅三月初八日,请得眉山苏子瞻。

  道生写完,众人正要观看,忽见乩上又写道:「奉敕赴凌云殿撰文,不能久
留,去矣!」书完寂然不动。众人一齐拜送,焚符酾酒,俱欣欣然有喜色。家童
收拾了仙坛,大家就在楼中坐下,又将仙诗同读了两遍。

  子云吩咐家人在承荫堂摆了四桌盛席,便对众人道:「今日我有一言,上承
仙命,下合人心,成了前因后果。两仙乩上俱判玉侬为道翁前生娇女。现在道翁
无子,玉侬无父,我欲成此仙缘,要请道翁收玉侬为义子。玉侬虽失足于前,未
尝不可立身于后,想先生决不以世俗之见论人。未识玉侬之意如何?而诸公以弟
之言为然否?」道生尚未回言,子玉喜动颜色,即道:「玉侬若得道翁先生栽培,
真是精金入冶,美玉成器。只求道翁不以寒微为鄙,玉侬岂有不愿之理?」次贤
与吉甫等都赞成道:「这是极好的事,大约今日合当父子相逢,不然杜兰仙何以
特判出来,又单叫道翁上前,说明前因后果,不是也要撮合这件事么?可见数已
前定。」子云接口道:「可勿三思,请到承荫堂一拜就算了。」道生想道:「我
看着琴言虽系优伶,却无半点习气,度香早说过他多少好处。况我也见过他好几
次,竟是毫无訾议的。若以为义子,倒是个千里驹。况他天姿颖悟,略一指点,
便可有成。而且两次仙乩,都说前生是我的女儿,自然他也会天性相亲。」主意
已定,便道:「恐福薄老人,未必能有此佳儿。」众人皆笑说:「先生太谦了。」

  琴言想道:「两次神仙特为我判出前因后果,我看这位屈老先生,真是天下
第一等人品,得他教训,也不枉了一世。况前世又是父女。但我断没有自己开口
求人为父的理。」既而听见子云之言,又测度子玉之意,众人竭力赞成,道生一
口应允,便也满心欢喜。

  但终是面嫩,答应不来,红泛桃花,低头不语。子云道:「玉侬,你怎么样?

  道翁是极愿意的了。况你们前生原系父女,今世自然天性未离,这是光明正
大的事情,何妨答应,有什么害羞处说不出来的?「琴言目视子云,将头点了一
点。

  子云哈哈大笑道:「愿意了,愿意了!这也不是轻易遇得着的。」就让众人
到承荫堂,铺了红毡,次贤、子云扶道生坐了,文泽、仲清拉过琴言来拜了八拜,
道生受了。

  众人称贺已毕,道生又谢了子云,便说道:「弟是狐苦一身,并无家小,既
承诸公雅爱作成,认为父子。但我比不得那有子嗣的人,单只挂个名儿。我既认
了他,自就与亲生的一样,要教训他,并且要随着我去,不知他心上何如?」子
云听了,略一踌躇,即问琴言道:「这事要你自己作主意,旁人难以应答的。」

  琴言道:「这个自然,我又没有父母,岂有不追随的道理?」子云赞了一声
「好」。

  子玉听到此,未免有些伤悲,然也无可奈何,况从此琴言入了正路,故也喜
多悲少。在琴言彻底一想,非但不悲,而且极乐。道生便叫过琴言来,说道:
「从今以后,须要改去本来面目,也不应常到外边,在我寓里读书习字。出京日
期也近了,你的名姓是都要改的,如今就依我的姓,改名为勤先,留你一个琴字
在内,号就是琴仙。」众人都说:「改得甚好。」琴言府首听训。子云与子玉见
了这个光景,颇觉凄然,以后就要另样相待,正是从此「萧郎是路人」了。

  子云便请入席。第一席是道生、子玉、吉甫、王胡子、琴言,二席是仲清、
文泽、王恂、子云、次贤,九个名旦分为两桌,各自叙齿坐了三、四两席。琴言
坐在下手,拘拘谨谨,也不举箸,甚觉可怜。倒是道生体恤他,道:「凡遇热闹
场中,当言的即言,也不必过于拘谨,但存着个后辈的分寸就是了。」

  道生喝了几杯酒,便与子玉、吉甫、王胡子谈些闲话。王胡子道:「屈老先
生,晚生这个请仙的本事如何?你说我是赚人么?」道生笑道:「今日之事却真
稀奇,若不是我亲眼见的,亲手写的,凭谁告诉我,我也不信。」又道:「胡兄,
你往常请仙,也有这么灵异么?」胡子道:「今年过扬州时,在一个盐商家扶乩,
请的什么杨少师,写了一长篇,把他家闺门里的事都写出来了,吓得那主人家磕
头如捣蒜的哀求,方才没有写完。第二次就要算今日了。往常请时,却没有这么
灵异。」子云笑道:「今日说我们的诗中,也有两句说着隐情,不过谑而未虐。」

  蕙芳咳嗽一声,惹得各席都笑了。道生也笑道:「我也略猜着此,但不知是
怎样个始末,何妨与我说明?」子云道:「我要说,又怕有人不依,我不说罢。」
玉林对漱芳说道:「起初乩动的时候,我总当着你的手动,我想把我的手不动,
教你写不成。后来,不由得我的手也跟着动起来了。」漱芳道:「可不是,我先
也打量是你作诡,及至写了一句诗,我还疑感是作出来的,后来才知不是了。」
春喜道:「我们扶的时候手要不动,那乩自己就会跳起来,比你们头一回还动得
快。」

  琪官道:「这神仙也不知怎么来的,就这样快,就像在这园子里一样,真是
心动神知了。」兰保道:「那杜兰仙与玉侬同姓,所以关切得很,把他的前事都
说出来了,总成了这件好事。」

  宝珠道:「我们前生,就不知道是什么人转生的。吉甫说他也会请,我要看
看,总未遇巧。」素兰笑道:「你的前生不是说是个尼姑呢?」宝珠不觉得脸一
红,笑道:「你怎么知道?」

  素兰道:「我听见你自己说的。」宝珠笑道:「我竟忘记了。」

  因远远的看着吉甫一笑,大家也不觉笑了。

  道生来了一天,便要早回,对琴言道:「明日我着人来接你罢。」子云道:
「先生何不搬来,那寓里有甚好处?」道生道:「这个最妙。我心上不好讲,又
要搅扰。我还要细细把你的园子逛一逛呢!」诸名士道:「若得道翁先生住在园
里,更有趣了。」次贤道:「前年园亭成后,一切布置倒也罢了。只有一样,各
处的联匾,都是草创时定的。后来改造起来,往往有些不合适了。且书字撰句,
就是我们二人,并无第三人斟酌。

  至今日看去,似觉草草。昨日我与度香商量,尚须添的添,换的换,非道翁
及诸兄手笔不可。「仲清道:」我们究竟还没有逛到。须尽一日之兴,游到了,
方可拟题。「子云道:」含万楼下,我想刻一篇怡园序,要借重道翁。明日搬来,
第一就要请教这篇序。「次贤笑道:」他还没有搬进来,你倒先索房租了。「说
得众人大笑。道生约定明日即移过来,与琴言同祝以后琴言就改了姓屈,称为屈
勤先,人叫他号是琴仙,不叫琴言了,看官须自记明。不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
分解。

TOP

0
第四十五回佳公子踏月访情人美玉郎扶乩认义父

  话说琴言在怡园住下,赖有子云、次贤日为开导,又有那些名旦不约而来,
或有煮茗清谈,或有咏花斗酒,园中的胜景甚多,今日在牡丹台,明日在芍药圃,
倒也把愁闷消去了一半。

  昨日子云又请了屈道生、梅子玉、史南湘、颜仲清、田春航、刘文泽、王恂

  等,并有诸名旦全来,会了一日。因南湘、春航次早要入场,所以散得甚早。

  且说子玉又与琴言聚了一日,知他出了华府,十分欢喜。

  但因昨日人多,彼此未能畅谈衷曲。今日晚饭后,想趁着那一钩新月,去到
怡园,也可畅叙一会,遂禀明了颜夫人、带了云儿,乘兴而来。进了怡园,却值
子云未回,到了次贤处。子玉尚未进门,听得有人在那里高谈阔论。次贤见子玉
来了,即忙出来,要请到里面。子玉问道:「何客?」次贤笑道:「不要紧,是
个湖州王客人,贩些古董书画笔墨等货,来托消的。」

  子玉进去,那人便鞠躬如也的直迎上来,深深作一个揖,子玉也还了礼。见
那人有五十余岁,相貌虽俗,倒生得一部好须,直垂至腹。王胡子见子玉清华潇
洒,知是个贵公子,头一句便问家世,第二句就问科第。子玉倒有些不好意思,
次贤代他答了,王胡子道:「在下作个斯文买卖,二十年来,走了十四省,就是
关东、甘肃、广西没有到过,其余各省都已走过几回。去年八月在江西吉安府,
遇见尊大人,正在开考。候考完了,也进去叩谒过两回,消了一个宣炉、十匣笔。

  尊大人还到小寓来回拜的。不瞒梅少爷讲,在下到一处都有些相好。少爷要
用什么书籍以及笔砚玩器之类,我留一个折子在萧老先生处,有合用的,开个单
子,打发管家来取便了,我寓在古秀斋书画铺。「

  那王胡子好不话多,子玉不些发烦。无奈王胡子要候子云回来,消些东西。

  还有一部《图书集成》,这部书是个难消的,心上要想求子云买这部书,情
愿减价,只要三千银子,今日看来也要在园中下榻的了。

  次贤觉得子玉有些嫌他。便对子玉道:「何不到玉侬处谈谈,今日又挪到海
棠春圃,相去不远。」子玉正中心怀。次贤便叫书童引路,送子玉到了海棠春圃。

  望见琴言穿着随身的月白夹袄,脚上是双大红盘花珠履,倚着海棠花树,对
着块太湖石,在那里凝思。书童咳嗽一声,琴言回头,见了子玉,便笑盈盈的迎
上来,说道:「来得正好,你看夕阳欲下,映着这些花分外好看,快来看罢。」
子玉笑着走过来,二人倚着阑干同玩。琴言道:「人说海棠有色无香,你不闻见
香么?

  我觉得比别的花还香些。「子玉笑道:」已经占了国色,何必还要占那国香。
这香只怕是那边丁香的香。若说海棠的香,无此浓厚。他也有一种香气,是藏在
花肌肤里,颜色中不肯轻易吐出,要人将花凝眸谛视,良久良久,他那一种清香
自然随人的上到鼻孔中来,也不是人人闻得出来的。你不信,你就将那一枝垂下
来的细细的闻闻,管保不是方才吹来的那种香气。「琴言果然走上台阶,手板一
枝海棠,看了一会,又闻了一回,点头微笑道:」果然,果然!你真是细心人。
这香就像与花的颜色一样,说他不香却真有香,说他香又不像别的花香,真正恰
是海棠的香。「子玉笑道:」此所谓心香,如何可以比得别的花香呢?岂有娇如
海棠而云其一无香气,此真为唐安全突名花了。「二人在花下谈了一会,才进屋
子坐下。子玉道:」你如今出了华府,无拘无束,所有那些愁闷都可消了。况在
这个园子里,一年四季都可游玩,又有那一班长见的时来时往,比在师傅处更好
了。「

  琴言道:「那自然。若说在师傅处,却是第一的不好。那日点了我的戏,心
里就像上法场,要杀的一样。及到上场,我心里就另作一想,把我这个身子不当
作我,就当那戏上的那个人,任人看,任人笑,倒像一毫不与我相干。至下了台,
露了本相,又觉抱愧了。再陪着个生人在酒度上,就觉如芒刺在背。看着他人自
然得很,有说有笑,我也想学他,但那时心口都不听我使唤,也不懂得是什么缘
故。

  后来要到华府时,心里想不知怎么受罪。及进去了,倒也不见得怎样。惟有
这片心,人总瞧不出来。就算格外待得好,究竟我当个优伶看待,供人的喜笑。
至于度香待我,还有什么说的?但我此时身虽安了,心实未安。从前在火炕里,
受这些孽障,只求早死,也想不到如今还能出来。既出来了,我的心倒比从前更
乱了。

  戏是决意不唱,奴才也不再作,但又作什么呢?人既待得这么好,我只是愁
愁闷闷,也叫人疑惑,说我不知足了。所以我此刻另有一种活路上烦闷,不是死
路上的算计。这话我也没有对人讲过,只有你知我的心,所以今日告诉你。既未
到十分危急,也不便视死如归。但生在世间,没有一个归着,你教我这心怎能放
得开呢?「子玉连连点头道:」你虑得极是,我倒有个主意,就只怕遇不着这个
人。

  此时你在京里,人人知道你的出身。若到了别省地方,人家如何知道,岂不
与平人一样?但是那里有这个好人,同你出京去呢?「琴言道」你怎么倒愿意我
出京吗?「子玉道:」我岂愿你出京?我的心里是愿与你终身相聚,同苦同乐。
只恨我一无能力,与废人一样,还时时虑着老人家回来,或再放了外任,要带我
出去。

  幸而此时还未到这田地。但替你想,也不好尽为着我耽误了你一世。「琴言
道:」这话也是白说的。除非候你作了官,才可提拔我。静宜说今年要考博学宏
词,若考中了就好了。「子玉道:」这如何拿得定?我倒不想中博学宏词作翰林,
我只想得一个外任的小官,同了你出去,我就心满意足了。「二人这一回已谈到
定更时候,只见新月半窗,花枝弄影,忽听得外面子云、次贤进来。子云叫道:」
庚香在这里么?「子玉连忙答应。琴言接二人进来,一同归坐。子云道:」今日
二位,真可谓畅谈衷曲了。「次贤道:」今日园中苦乐不均,我被那王胡子缠得
发昏,要消这样,要消那样,据他的想头,差不多把他带来的东西都消在这里才
好。「子云道:」老王的胡子越发长了。其实这个人,倒也不讨人嫌,就是利心
过于重些。《古今图书集成》我虽有一部,这个也只好我们留下罢。这部书也不
过如聋子的耳朵,摆设而已。留他住两天,倒要看看他扶乩的本事,是哄人的不
是。「子玉道:」他会扶乩么?「次贤道:」他说去年在岳阳楼,遇着个道士传
授他。据他说,灵验得很,并不是哄人。「子玉道:」几时请他来扶乩,我好看
看。「子云道:」我留他住下就是为此。要不然,就是明日,我们把几位相好的
都请来。那金吉甫我也往还过了,人极风雅,明日一并请来,结个仙缘罢。「

  子玉笑道:「我是必来的。」子云道:「既如此,就是明日辰刻毕集,此时
就叫人去知会。」一面吩咐家人到各处去了。子云道:「今日月光不足,辜负名
花,叫把那像生花灯点上几盏来,挂在树上。」家童忙到厢房内,开了柜子,取
出十二盏海棠灯,是用通草作成。花朵中点了小白蜡,挂起来十分好看。子云道
:「对此好花,也须小饮几杯,况庚香也来久了。」子玉道:「可不必了,时候
不早,要回去了。」

  子云道:「略饮数杯,领领玉侬的情。」吩咐随便拿几样果菜来。当下四人
小酌了一回,已经二更,子玉告辞,子云又属明日务必早到,子玉答应而别。

  次日清晨,告禀颜夫人,要去看扶乩,并要问问自己前程。

  颜夫人是从没有阻过他的。子玉到了辰刻,因是仙坛,衣冠而去。是日一早,
屈道生同金吉甫先到,随后颜仲清、刘文泽、王恂一齐都来了,子玉到了,各人
与吉甫相见,叙了些彼此仰慕的话。只有史南湘、田春航在场中未来。相公们到

  的是宝珠、蕙芳、素兰、玉林、漱芳、兰保、桂保、春喜、琪官、连琴言刚是十

  人。

  王胡子过来,也与诸人叙礼,他却都是认识的,与屈道生更是多年相好。王
胡子道:「今日人多,仙坛要设个宽绰的地方才好。」子云道:「我估量着人多,
已经叫人在含万楼上铺设了。」又笑问王胡子道:「你是主坛的法师,请教你,
今日是吃斋呢,还是吃荤?」王胡子笑道:「神仙也是吃肉的,共不用葱蒜五荤
罢。」子云道:「这很好,我们菜里本不用葱蒜的。」于是吩咐摆早饭,吃了好
上坛。计算人数共是十九位,就在次贤处摆了三桌。吃毕,才到午初。子云先上
楼去,看看铺设,遂命人请众位上楼。

  王胡子看那楼中,好不精致,是五大间,却分作五处,两面开窗,中设了仙
坛。看不尽玉壶宝鼎,古画奇书,王胡子自忖一生贩买古董,从未见过这些好的。

  凭栏眺望,犹如身在蓬莱。想扬州盐商家那些花园,也算精工的了,如何比
得上这里?再如平山堂、虹园也不能仿佛。至于候石翁的起凤园,更不必提了。
这边子云取出商彝、周□、汉鼎、秦盘,斟上百花酿,焚了百和香,中铺上一盘
净沙,摆了一个仙乩。大家下楼冠带,□漱已毕,重亲上楼。

  王胡子上前虔诚默祷,一连叩了九个头。先焚了一通风符,次云符,又鹤符。

  候了约有半刻时候,要请两位仙童扶乩,便点了玉林、漱芳,二人扶上。又
有半刻工夫,不见运动,王胡子又磕了头,再焚个催符。玉林、漱芳呆呆的扶着,
见那乩像有些动,玉林把手一拨,便旋转起来,满盘走了一回,画了无数的圈子。

  玉林疑是漱芳,漱芳疑是玉林,两人对着微笑。那乩画了一回,略停一停,
忽又运动,上下往来,成了两个字。

  王胡子将笔写了,子云等就在两边看时,分明是「珠珍」两字。

  后又一连写了五个是「为辇玉为轮」。再看又写了七个王,胡子一一记了,
已得两句七言诗。众人点头,暗暗称奇。又见运动得更快了。斜斜的两行,写得
甚草。王胡子却认得,写了出来是:珍珠为辇玉为轮,去请瑶台绛阙真。

  朱鸟窗前问阿母,碧桃花树几千春。

  原来是首降坛诗。众人知是女仙,越加敬谨。复又写出数语道:「吾仙杜兰
香奉金母命,至东海蓬莱仙阙,邀请碧霞仙府神君,便道来游。王髯有何疑问?」

  王胡子连忙下了拜,来问道:「那位要问,就请祷告,好待上仙判断。」众
人心上都没有事,不过来看热闹的。及王胡子问时,你推我,我推你,没有一个
肯上前。子云忍不住笑道:「既诸位没有问的事,我要问一个人。」就叫:「玉
侬,你来跪下。默祷默祷,请上仙判判你的终身,后来如何?」琴言原想自己问
问,不好抢先上来,今见子云叫他,即便上前跪下,叩头默祷了一回。只见乩上
运动,已写了两三行。琴言起来,站在王胡子背后,看他写出,也是首七绝,道
:薄命红颜最可怜,杜鹃啼血自年年。

  再生不记前生事,父子相逢各惘然。

  众人看了,不解其意,有的还在细细推求。但第四句总解不出来,琴言只是
发怔。王胡子道:「你再祷告祷告,求个注解。」琴言又祷告了,乩上又判了四
句是:前世之因,今生之果。

  杜郎且退,屈翁上前。

  屈道生听了,恭恭敬敬,上前叩拜,站立在旁。乩上又判了一首诗,王胡子
录出,众人看是:可怜一死因娇女,三绝曾传郑广文。

  后日莫愁湖上去,莲花香绕女郎坟。

  又判道:「汝前生为江宁府推官,杜郎为汝娇女,十五夭亡,汝伤悼成疾而
殁。七十七年前事也。前因具在,后果将成。」

  子云看了,不禁笑道:「据上仙所判,玉侬前世,竟是道翁的女公子了。」

  琴言不觉红晕了两颊,道生也觉奇异,欲要再问时,见乩又动起来,写道:
「吾去也,坡仙来。」写罢,寂然不动。

  道生与琴言拜送了杜兰仙,重新焚香换酒,众名士一齐下拜,换了琪官、春
喜上来扶乩。道生道:「今日坡仙必有佳作,我们当□漱恭读。」只见乩上写道
:翩翩裙屐佳公子,舞席歌场日终始。

  兴似春山再展云,情如秋浦长流水。

  众人看了,都欣欣然说道:「坡仙要作长古了。」子云叫人取了一幅白绢笺,
研好了墨,请道生另写。只见乩上又写道:梅花一枝开春先,瑶琴三尺弹?{ 弦。

  红愁绿怨泪沾袖,明月一年几度圆。

  道生写了。仲清对金粟道:「这四句像是说庚香与玉侬的。」

  金粟点头。子玉看了,分明一个梅字,一个琴字,也知道是说他们二人的,
心里又想道:「难道坡仙今日要将这十九个人全写入诗内么?」子云与诸人也都
看了,蕙芳呆呆的看着乩盘,只见道生又照着乩上写了四句是:春江水涨轻航出,
蕙质兰心人第一。

  大贾空存惜玉心,分香浪费金条脱。

  蕙芳看了两句,喜动颜色,及看到「分香浪费金条脱」,不觉脸上又微泛红
潮,怕人题起潘三的故事。止有道生不懂,吟哦了几遍。众人心里想道:「怎么
这些事神仙都会知道?这也奇极了!」各各骇异。又见写道:名园公子人中英,
于彼于此俱有情。

  珠辉宝气联星斗,金光灿烂云霞明。

  道生写了,对着子云、吉甫道:「这像是说你们二位呢。」

  子云、吉甫俱说「渐愧!惭愧!」宝珠看了,也知道带着他,且与吉甫相联,
心甚喜欢。只见又写道:石崇王恺人争羡,世德勋门荷天眷。

  只惜豪华怒□琴,明珠减价珊瑚贱。

  仲清道:「这不消说是华公子。」子云道:「竟连前日的事,都说出来了。

  你知道明珠、珊瑚的故事么?「仲清道:」我不知这句的故事。「文泽道:」
明珠是他有十婢,皆以珠字为名,这珊瑚就是林珊枝了。「又看写的是:冲寒一
鹤云中来,知尔磊落非凡材。

  依刘暂作王粲计,剑气闪烁凌风雷。

  子云道:「此是剑潭无疑了。」又见写道:更有清才萧颖士,漱芳六艺精文
史。

  闲云不肯出山来,赋价曾高洛阳纸。

  道生道:「这位是静宜了。」漱芳看见第二句,心中暗喜神仙赞静宜,也带
着他的名字,可谓附尾了。一面看写的道:酒狂词客何纷纷,眼底直欲空人群。

  举杯渴酌洞庭水,掉头笑看吴山云。

  文泽道:「这必是竹君、卓然二公了。」众人说道:「正是的,怎么把他二
人写得如此活跳,真非仙笔不能。」又见写道:刘晨子晋求仙去,十丈红尘阻前
路。

  均是龙华会上人,名场同日欣知遇。

  次贤道:「这是前舟、庸庵了。」众人说是。王恂道:「我们这些人都说完
了,看以后还说谁。」只见又写道:清芬竟体是兰香,王树琪花列两行。

  十树琼花十样锦,春风喜气满华堂。

  众人道:「首句是香畹,次句是佩仙、玉艳,三句总说,末句是小梅。」子
云掐指一算,名花已有了八人,只少静芳、蕊香两人了。又见写道:春兰秋桂非
凡种,香色由来人所重。

  尽待神仙闲品题,群花齐向天门拥。

  子云道:「他们都说完了,就只有道翁先生与胡兄了。」

  王胡子拈着长须,候着乩上说他。道生道:「我这老朽,恐怕未必能附诸名
士名花之后,且如何能邀坡仙齿芬一粲?」只见乩上又写道:曲终又见湘江灵,
蛟龙出没江涛腥。

  汨罗沉冤感天帝,千百余世□明磬。

  知君一生秉正直,风骨棱棱谢雕饰。

  娇女含愁化玉郎,石头城下伤春色。

  道生写到此处,不禁伤感起来,众人亦皆叹息。子玉道:「据两仙所云,玉
侬前身的真是道翁先生前世之女,今日相见,可谓有缘。」道生听了子玉之言,
不觉泪下。原来道生六十无儿,并且丧偶,孤苦一身,是以触动心事,凄然流涕,
便呆呆的看着琴言,琴言也呆呆的看着道生,各有感伤之态。众人也呆呆的看他
二人。忽然乩上又写道:难得名花名士兼,长歌一纸示王髯。

  丙寅三月初八日,请得眉山苏子瞻。

  道生写完,众人正要观看,忽见乩上又写道:「奉敕赴凌云殿撰文,不能久
留,去矣!」书完寂然不动。众人一齐拜送,焚符酾酒,俱欣欣然有喜色。家童
收拾了仙坛,大家就在楼中坐下,又将仙诗同读了两遍。

  子云吩咐家人在承荫堂摆了四桌盛席,便对众人道:「今日我有一言,上承
仙命,下合人心,成了前因后果。两仙乩上俱判玉侬为道翁前生娇女。现在道翁
无子,玉侬无父,我欲成此仙缘,要请道翁收玉侬为义子。玉侬虽失足于前,未
尝不可立身于后,想先生决不以世俗之见论人。未识玉侬之意如何?而诸公以弟
之言为然否?」道生尚未回言,子玉喜动颜色,即道:「玉侬若得道翁先生栽培,
真是精金入冶,美玉成器。只求道翁不以寒微为鄙,玉侬岂有不愿之理?」次贤
与吉甫等都赞成道:「这是极好的事,大约今日合当父子相逢,不然杜兰仙何以
特判出来,又单叫道翁上前,说明前因后果,不是也要撮合这件事么?可见数已
前定。」子云接口道:「可勿三思,请到承荫堂一拜就算了。」道生想道:「我
看着琴言虽系优伶,却无半点习气,度香早说过他多少好处。况我也见过他好几
次,竟是毫无訾议的。若以为义子,倒是个千里驹。况他天姿颖悟,略一指点,
便可有成。而且两次仙乩,都说前生是我的女儿,自然他也会天性相亲。」主意
已定,便道:「恐福薄老人,未必能有此佳儿。」众人皆笑说:「先生太谦了。」

  琴言想道:「两次神仙特为我判出前因后果,我看这位屈老先生,真是天下
第一等人品,得他教训,也不枉了一世。况前世又是父女。但我断没有自己开口
求人为父的理。」既而听见子云之言,又测度子玉之意,众人竭力赞成,道生一
口应允,便也满心欢喜。

  但终是面嫩,答应不来,红泛桃花,低头不语。子云道:「玉侬,你怎么样?

  道翁是极愿意的了。况你们前生原系父女,今世自然天性未离,这是光明正
大的事情,何妨答应,有什么害羞处说不出来的?「琴言目视子云,将头点了一
点。

  子云哈哈大笑道:「愿意了,愿意了!这也不是轻易遇得着的。」就让众人
到承荫堂,铺了红毡,次贤、子云扶道生坐了,文泽、仲清拉过琴言来拜了八拜,
道生受了。

  众人称贺已毕,道生又谢了子云,便说道:「弟是狐苦一身,并无家小,既
承诸公雅爱作成,认为父子。但我比不得那有子嗣的人,单只挂个名儿。我既认
了他,自就与亲生的一样,要教训他,并且要随着我去,不知他心上何如?」子
云听了,略一踌躇,即问琴言道:「这事要你自己作主意,旁人难以应答的。」

  琴言道:「这个自然,我又没有父母,岂有不追随的道理?」子云赞了一声
「好」。

  子玉听到此,未免有些伤悲,然也无可奈何,况从此琴言入了正路,故也喜
多悲少。在琴言彻底一想,非但不悲,而且极乐。道生便叫过琴言来,说道:
「从今以后,须要改去本来面目,也不应常到外边,在我寓里读书习字。出京日
期也近了,你的名姓是都要改的,如今就依我的姓,改名为勤先,留你一个琴字
在内,号就是琴仙。」众人都说:「改得甚好。」琴言府首听训。子云与子玉见
了这个光景,颇觉凄然,以后就要另样相待,正是从此「萧郎是路人」了。

  子云便请入席。第一席是道生、子玉、吉甫、王胡子、琴言,二席是仲清、
文泽、王恂、子云、次贤,九个名旦分为两桌,各自叙齿坐了三、四两席。琴言
坐在下手,拘拘谨谨,也不举箸,甚觉可怜。倒是道生体恤他,道:「凡遇热闹
场中,当言的即言,也不必过于拘谨,但存着个后辈的分寸就是了。」

  道生喝了几杯酒,便与子玉、吉甫、王胡子谈些闲话。王胡子道:「屈老先
生,晚生这个请仙的本事如何?你说我是赚人么?」道生笑道:「今日之事却真
稀奇,若不是我亲眼见的,亲手写的,凭谁告诉我,我也不信。」又道:「胡兄,
你往常请仙,也有这么灵异么?」胡子道:「今年过扬州时,在一个盐商家扶乩,
请的什么杨少师,写了一长篇,把他家闺门里的事都写出来了,吓得那主人家磕
头如捣蒜的哀求,方才没有写完。第二次就要算今日了。往常请时,却没有这么
灵异。」子云笑道:「今日说我们的诗中,也有两句说着隐情,不过谑而未虐。」

  蕙芳咳嗽一声,惹得各席都笑了。道生也笑道:「我也略猜着此,但不知是
怎样个始末,何妨与我说明?」子云道:「我要说,又怕有人不依,我不说罢。」
玉林对漱芳说道:「起初乩动的时候,我总当着你的手动,我想把我的手不动,
教你写不成。后来,不由得我的手也跟着动起来了。」漱芳道:「可不是,我先
也打量是你作诡,及至写了一句诗,我还疑感是作出来的,后来才知不是了。」
春喜道:「我们扶的时候手要不动,那乩自己就会跳起来,比你们头一回还动得
快。」

  琪官道:「这神仙也不知怎么来的,就这样快,就像在这园子里一样,真是
心动神知了。」兰保道:「那杜兰仙与玉侬同姓,所以关切得很,把他的前事都
说出来了,总成了这件好事。」

  宝珠道:「我们前生,就不知道是什么人转生的。吉甫说他也会请,我要看
看,总未遇巧。」素兰笑道:「你的前生不是说是个尼姑呢?」宝珠不觉得脸一
红,笑道:「你怎么知道?」

  素兰道:「我听见你自己说的。」宝珠笑道:「我竟忘记了。」

  因远远的看着吉甫一笑,大家也不觉笑了。

  道生来了一天,便要早回,对琴言道:「明日我着人来接你罢。」子云道:
「先生何不搬来,那寓里有甚好处?」道生道:「这个最妙。我心上不好讲,又
要搅扰。我还要细细把你的园子逛一逛呢!」诸名士道:「若得道翁先生住在园
里,更有趣了。」次贤道:「前年园亭成后,一切布置倒也罢了。只有一样,各
处的联匾,都是草创时定的。后来改造起来,往往有些不合适了。且书字撰句,
就是我们二人,并无第三人斟酌。

  至今日看去,似觉草草。昨日我与度香商量,尚须添的添,换的换,非道翁
及诸兄手笔不可。「仲清道:」我们究竟还没有逛到。须尽一日之兴,游到了,
方可拟题。「子云道:」含万楼下,我想刻一篇怡园序,要借重道翁。明日搬来,
第一就要请教这篇序。「次贤笑道:」他还没有搬进来,你倒先索房租了。「说
得众人大笑。道生约定明日即移过来,与琴言同祝以后琴言就改了姓屈,称为屈
勤先,人叫他号是琴仙,不叫琴言了,看官须自记明。不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
分解。

TOP

0
第四十六回众英才分题联集锦老名士制序笔生花

  话说屈道翁搬过怡园来,与琴仙就在海棠春圃住下。次贤向在梨花院,与海
棠圃相近。道翁即有一番教导,琴仙从前念过的书,一面温理,一面与他讲究些
诗词文艺,习学楷书。可喜琴仙天姿颖悟,过目成诵,而且锐志攻书,把从前的
忧闷倒也撇开。一连几日,道翁见其职明可学,也甚欢喜。子云更为得意,吩咐
园内家人都称为屈大爷。约有半月以来,琴仙的文理已通了好些,字也写好了,
对对做诗也通顺了。父子之间,十分亲爱,竟是亲生的一样。那些相公们到园来,
倒不好与他盘桓,到门口略一探望。琴仙也不肯旷功,足不出户,道翁倒有时体
贴他,叫他也到各处逛逛,可以开放心胸。琴仙虽答应了,也不出去,不是写字,
就是看书,把个潇洒惯的屈道翁,反被他拘住,要时常的释疑问难起来。

  一日,想起子云托做《怡园序》,便作了半日,又修饰了一会,自己送与子
云、次贤看了,请他斟酌。次贤道:「妙极了,就使徐、庚复生,也不能涂改一
字。」子云道:「是石刻好呢,还是木刻好呢?」道翁道:「论长久,自然是石
刻。前日见金吉甫相熟的那个季十矮子,刻工尚好,不过价值大些,然此是市井
的常理。你莫若找吉甫将他荐来一刻,是极妙的。

  不是说要刻在含万楼屏风上?却也好看。「次贤称善。子云即叫书童找出了
八张大宣纸,照着屏风大小裁好了,送到海棠春圃,请道翁亲笔自书。此时春航、
南湘场事已毕,子云定了二十八日,请诸名士游园,以辰初毕集。是日不设筵宴,
恐误了游兴,止于几处备了小酌茶点。凡近水者坐船,离水远者步行,须以一日
之内游荆王胡子住了两日回寓,将《图书集成》装了五大车,送进怡园,子云只
得收了,就放在含万楼上,也就摆满了五间大楼。

  诸名士于二十八日早上陆续皆到。是日子玉、春航、南湘、仲清、文泽、王
恂,共是六位,惟吉甫因感冒未到。园内屈氏父子,与次贤、主人四位,都在含
万楼下坐了。道翁道:「这个含万楼是本《易经》‘含万物而化光’句摘下,因
为园中的主楼,故取此名。但就本意是言乾道之大,此名似乎不甚相宜,度香以
为何如?我见楼上现供着赐书,何不就改为赐书楼,未知可否?」子云道:「改
得甚妙,就是赐书楼。还要求作一副长联。」道翁道:「老夫改了楼名,那联句
请诸名士题罢。」

  子云道:「诸兄自有分题,这第一联还求道翁先生赐题,就是诸弟兄也不肯
相僭的。」道翁又让了一会,叫琴仙捧过笔砚来,题了一副长联。诸人见他写出,
看是:文苑赐英华,数玉笈金编,正学《十三经》,旁通《廿二子》;词场开鼓
吹,看笔歌墨舞,纵横一万里,上下五千年。

  题罢,哈哈大笑道:「老夫拙句不文,诸兄休得见笑。」

  众名士看了,个个首肯心服。

  子云让大众进了承荫堂,崇墉巍焕,局面堂皇。院子内有座戏台,槐阴布绿,
栋宇生辉。道翁与诸名士看了那些匾对,说道:「这堂名很好,不用换。东西楹
要添副长联,就请静宜大笔罢。」次贤道:「这些联额,原是弟当日胡乱写成的。

  这承荫堂与赐书楼,皆是正屋,还求吾兄老手一题才称,恐我们终是柔筋脆
骨,撑不住这个大局面。况所添的地方尚多,大约有二十余处,再等我与诸位分
拟罢。「

  道翁道:「不是这么说。我虽与诸位兄台相叙了几次,尚未瞻仰珠玉,今日
正可窥豹。若尽要老夫题咏,倒将诸位的锦绣埋没了。」众名士谦道:「此处实
不敢妄拟,其余各拟几句呈改。」琴仙又捧了笔砚过来,道翁道:「你学了几天
字了,我念你写,不要写别字才好,诸兄看看可长进些么?」遂口占一联,琴仙
写了,个个的端楷。

  诸名士看是:

  佳气近蓬莱,欣玉烛时和,金瓯业盛;睛光开阆苑,咏珠帘雨卷,画栋云飞。

  又集六朝文语,成了一副八言的,也念与琴仙,写出是:风草月松,缘庭绮
合;日华云实,旁沼星罗。

  诸名士惟有痛赞。再看琴仙的字,已是美女簪花,秀润如水,更为欣喜。道
翁道:「对面戏台,虽有联匾,那块‘太音之和’可以不换,檐前那块是要换的。

  柱上的七字联,应改八字的,请庚香世兄一题,老夫借观珠玉。「子玉尚要
推逊,众人挤定了,却也不慌不忙,想了半刻工夫,提起笔来写了,说道:」小
侄荒疏,未敢妄作,也集个成语,尚求老先生斧正。「

  道翁与诸名士看时,匾是「画堂秋拍」四字,联句也是集六朝文上的,是:
轻扇初开,长眉始画。

  鸣瑟向赵,吹箫入秦。

  道翁赞道:「我说庚香世兄定是不凡的,果然,果然!」

  子云及众名士也赞了好。

  子云就让进内,出了承荫堂,后是牡丹香国,四围短短花墙,围了有两三亩
大的一块地。内中花石亭台,位置无一不佳,倒像独成一个园林景象。径用小白
石砌成,曲曲折折有数十条,护以短栏。满园尽是牡丹花,有在石台上的,有在
平地上的,高高下下,足有千万朵,开得正盛,五色缤纷,令人目眩意乱。

  诸名士也赏玩不尽,然到此亦不能不稍为游憩。各寻石径花台,小亭曲槛处,
小憩了一会。来到正屋,是七间,里面又间着些洞房绮户。再到后一进,长廊缭
曲,屈戍横波,却种满芍药花,此时未开。道翁道:「这牡丹香国,繁华已极,
可改名为宝香堂,后一进题为护香廊。这宝香堂须添一副对子,请湘帆兄罢。」

  春航要逊,诸人不依,只得遵了。想了一联,写出是:五云书凿金银字,百
宝栏开富贵花。

  道翁看了赞道:「真好富丽,却称这宝香堂。」众人也附和了几声。次贤道
:「我们还是从东去呢,还是从西去呢?」

  子云道:「从西到东路长,还是从东转西,可以坐船,路却顺些。」便领众
人出了护香廊后的围墙,只见一带石坡,层层的丛兰翠筱,芳磬袭人。从石磴上
行到了山北,也是一样的兰竹。

  那带山向西北去的,却是土冈,由高而低。望东南去的,却是层峦苍翠,山
下一带清溪,溪外尽是竹树。依山临水间,有一所院宇,石壁上刻了「兰径」两
个大字。道翁与众人进了屋子,见是一间、两间、三间、五间的不一,有好几处。

  满目尽是碧杜、红兰、翠苔、绿藓,甚为幽雅。道翁道:「此处甚佳,一洗
宝香堂繁华之气,不可不题。」因题为风露清吟馆,对仲清道:「剑潭兄试题一
联。」

  仲清不能推辞,此处也合他的雅趣,即题道:二分水蘸三分竹,一面山栽两
面花。

  道翁赞道:「好极了,却移不到别处去。」仲清笑道:「有先生的珠玉在前,
我等实难附尾,不过聊以塞责而已。」

  文泽道:「此处我竟没有来游玩过。」王恂道:「我也没有,到护香廊就住
了。」南湘道:「我去年看菊花,是从这里走过,倒游了一游。」子云引道,过
了一座木桥,从竹林走出,是片空地,有几间敞厅,立着鹄棚,旁边还一条马路,
望东北上编些竹篱,高高矮矮,护着几处屋宇。同到了里头,内中摆设俱极雅淡,
署名曰菊畦。后面是个大荡,荡边树木茂密,再后头就是围墙了。道翁道:「此
处可改做黄香东圃,添副小对子罢。」

  遂念道:

  春秋多佳日,风雨近重阳。

  子云引了从菊畦东手走出,一带桑林,前面是溪河挡住,便叫家童去撑了两
个船来。家童沿着河堤,转过山嘴,不多一刻,见两个小艇撑了过来。众人下了
船,一并的慢慢撑去。绕过了一个石矶,见一边是山,一边是树。到了一处,系
好了船上岸。只见苍松夹道,古柏成船。从松林里进了一所庄院,也有二十余间,
最后一进,已在山顶,见有一株古松,如虬龙盘云一般,中间设一张禅床,前面
一个丹鼎,署名为松龛。外有一个鹤栏,见有两只白鹤,雪羽皑皑的,甚是可爱。

  道翁道:「松龛可改名为松鹤丹房,竹君可题一联。」南湘也集了六朝文,
念道:逸翮独翔,孤风绝侣;真花暂落,画树长春。

  道翁赞了「好」。翻山过去,从一条石径走下,望南一百余步,倒是梅崦了。

  密叶繁阴,子多于豆。同进了屋内,众人已走了许多路,也要歇歇了。子云
即吩咐摆饭上来,略喝了几杯酒,便吃了饭,喝了茶。道翁问道:「这个园共有
几里?

  我们今日也走了好半天,还不到三分之一。「子云道:」周围原有五里,山
占了一分,水占了两分,树木占了一分,空隙处又占了一分。于房屋原只得二十
几处,除了门房、马棚、厨房等类,算起来共有四百零八间。其实也不算很大,
若要扩充出去,也还可以。「道翁道:」够了。太大了,太觉空旷。你这个园好
在不散,处处精神团聚,一处有一处的结构,真是好手笔,大约你与静宜也费尽
了心。「

  次贤道:「可不是,那时你又不在京里。你若在此,便好商量,必定还要添
出许多好处来。」

  道翁道:「已经好极了,设使我起出稿来,还未必能如此。」

  子云道:「有几处,静宜也改了好几回才成的。」子玉道:「这梅崦两字,
只好刻在山上。在房屋里,这崦字似乎要改才好。」道翁道:「就请教换个名字。」

  子玉道:「还请道翁先生改罢。」仲清道:「你若想着了好的,就说也不妨。」

  道翁道:「正是,就我换得不妥,也要请教大家商量的。」子玉道:「改做
古香林屋罢。」道翁道:「妙、妙!这个古香林屋实在改得妙,就请题一联以成
全壁。」

  子玉要取笔写时,琴仙道:「我代写,你念来。」子玉一面念,琴仙一面写,
众人看是:看他竹外枝斜,恰称翠袖生寒,缟衣纯素;伴我夜阑人静,正值瑶琴
一曲,玉笛三终。

  道翁大赞道:「仙骨珊珊,非吃烟火食所能道,拜服,拜服!」子云与众人
也都大赞,又赞琴仙的字比先写的更加精美。

  子玉看了,真是喜不自胜。琴仙见子玉题了这副好对,也觉得玉颜春暖,笑
启朱唇,仲清、南湘等也替子玉喜欢。

  大家走出了梅崦,过了梅林,转过一处,又是一个庭院。

  前面两块英州灵石,平屋三进。后有一楼,楼上有一神龛,供设花神牌位。

  中间一进,署名为红茶仙馆,两边都有厢房。道翁道:「此处既供设花神,
索性做个花神庙,改名为蕊珠仙府,湘帆兄可再咏一联。」春航应了,想了一想,
写了出来。众人看是:花雨散缤纷,娇舞霓裳云贴地;风情吹旖旎,轻摇月佩步
凌虚。

  道翁笑道:「湘帆兄的是妙才,写得如此风流香艳,真把那花情花魂都写出
来了。」春航自谦了几句,众人也帮着赞好。

  于是出了蕊珠仙府,顺着两行修竹径,一条荔支街,又过了几处神仙洞,望
东走,到了萧次贤的梨院来。道翁道:「可不必进去了,梨院可改为卧云香院,
庸庵兄请题一联。」王恂一面想,随着走到了海棠春圃来。子云道:「且请坐坐,
喝杯茶,那边又要用船了。」都进了海棠春圃坐下。道翁道:「海棠花为花中艳
品,还有那些紫白丁香衬贴他,更觉香色兼备,须好好起他个名字才好。」即笑
对琴仙道:「我看你于那些诗词上也还明白,我今日当着人考你一考,你能起这
个名字么?」

  琴仙听了,红起脸来,答应不出。子云道:「很能,很能。你快想来,如不
甚好,也没有人笑你的。」琴仙道:「有倒有一个,只怕不好用。」道翁道:
「你且说来。」琴仙道:「春风沉醉轩,不知用得用不得?」子云拍手赞好,子
玉等同声说道:「果然真好!这沉醉二字,用得入神入妙。」道翁也点点头,道
:「也难为他。」又道:「你还能作一副对子么?」琴仙正要回言,王恂已写了
卧云香院的对子出来,看是:梦到香云生屋角,笑看新月上墙腰。

  道翁与众人也着实赞赏了。琴仙道:「这个春风沉醉轩是昨日偶然想着的。

  对子只有上联,没有想得出下联。「道翁道:」你且将上联写出来看看,不
好就不用他。如可以用得,请一位替你对成了才好。「琴仙就将上联写了出来,
众人看是:一曲惜余芳,娇比玉颜时醒醉;众人大赞,倒将琴仙赞得不好意思起
来。

  仲清道:「可惜没有下联。」子玉将这句不住的吟哦,次贤道:「这下联非
庚香续成不可。」道翁道:「果然,就烦庚香点铁成金罢。」子玉欣然提起笔来,
写道:千金买良夜,好酬春色正温柔。

  道翁大赞道:「此与湘帆兄一样手笔,今日看诸兄题的联句,正是一人一样
性灵,原不能强合的,就是前舟还没有题过。」

  大家喝了一会茶,子云命家童去驾船。那边池水宽阔,撑了一个画船来。众
人绕过了河堤,下了船,荡出了小港,即是个大宽阔处,令人豁目爽心。不多一
刻,到了吟秋榭,子云请众客进了榭。道翁尚未游过,把这三层水榭游了一转,
老年人也乏了,就在中间一层坐了。子云道:「少酌几杯,此处已预备了。」于
是众家人上来,在各人面前摆了个攒盒,斟了杯酒。

  道翁饮了数杯,倚阑眺远,见旁有条条小港,叠叠崇山,前有绿柳低垂,红
桥斜跨,山上有泉,翻银滚雪,屋边皆树,云护烟笼,赞道:「我看园中以此处
为第一,这榭名也好,就每层有一副对子。前舟题第一层,竹君题第二层,剑潭
题第三层。

  必皆有惊人好句,老夫洗耳恭听。「三人不能推让,先看文泽的第一层是:
楚江烟水吴江雨;N字阑杆丁字帘。

  道翁及众人痛赞了。道翁道:「这第二层最难,上有第三层,下有第一层,
这要看竹君的巧思了。」南湘已想了一会,颇难着笔。仲清也在那里凝思,各要
争胜。南湘已得了,写了出来,道:「题得不好,将就算他第二层罢。」众人看
是:秋色扑帘栊,置身已觉超平等;月光穿竹树,放眼请登最上层。

  道翁赞道:「果然是第二层的联句,移易不动,这是煞费苦心才得出来。剑
潭的第三层如何?想另有妙意。」仲清道:「我的不及竹君的切题。」即写了出
来,看是:君如趁月来游,云移一鹤;我欲乘风归去,桥卧长虹。

  南湘看了,先痛赞起来,道:「剑潭此联,颇有仙气,这断不像第二层,也
不像第一层,实在是第三层最高处,我真服了你这种浑脱句子。」道翁与诸人也
齐声痛赞。

  吃了些点心,又下了船,慢慢的遥众名士领略那水光山色,佳兴增添。穿过
了六曲红桥,沿着那竹树蒙茸,到了一处,那是停云叙雨轩。高下两层,一在半
山,一在山脚,甚为幽雅,大致与吟秋榭仿佛。道翁道:「这个名字要改,此处
是第二个胜景,着不得陈腐语,改为练秋阁罢。」众人道:「改得很好。」

  道翁道:「此处须静宜添一副好对子。」次贤道:「恐题得不佳。」也即写
了两句,看是:清樽满赏《山香曲》,画舫遥听《水调歌》。

  道翁与众名士赞赏不已。

  子云让众人下船,对次贤道:「先到桂岭,转来再到缥渺亭罢。」次贤道:
「自然先到桂岭为是。」就从练秋阁旁,转入一条小港,随着山脚,荡有三箭多
远。上坡见是一个药圃,四面围着白石短栏,一个亭子。从亭子进去,有几间屋
宇,内中清洁,有些药铛、杵臼等物。一边是豆花篱,此时却还空着。

  一边是鹿栅,有只梅花鹿在里面,见人来便呦呦的叫起来。众人也赏玩了一
回。出了药圃,是一座土岭,见无数的挂树,过岭来桂树更加多了。内有好向处
院落,自成一景,亭台楼阁,备极其胜。子云领众都走到了,进了正屋坐下。子
云又让客用了些茶、点心。诸人一面游赏,道翁道:「此处是个大坐落,桂岭二
字不足以尽之,改为丛桂山房罢。」子云道:「改得妙。」

  道翁又道:「你自置一联。」子云笑道:「道翁先生既要考我,也应早些命
题。到临时才说,教我如何想得出来?」构思了一刻,也集了副成语,写将出来。

  众人看是:大雅扶轮,小山承盖;落花入领,微风动裾。

  道翁道:「集得甚好。」即起身出了桂岭,望北而来。只见怪石嵯峨,若飞
若走,颇为骇目。古藤如臂,香草成茵。上了山径,直盘旋到了山顶,有十丈多
高,把园中的景致,望得□然。看了好一会,才一步步的拾级而下,到一个山凹
里亭子边,便是缥渺亭,靠山踞石,两翼外张如飞的样子,好不幽险。

  亭中可容三席,下面东手就是方才的练秋阁了。道翁道:「怎么又走回来了?」

  看亭子里有副对子,是他的学生华光宿的,也还用得,便对子云道:「你于
此处,何不再集一副成语?」

  子云道:「我料着道翁还要考我,我已想就了。」即写道:幽岫含云??深
溪蓄翠;横藤碍路,弱柳低人。

  道翁说:「好。」又步下山来,沿着右边一带山径,足足走了半里多路,过
了好些石磴、云屏、小亭、曲榭,到了一带梧桐树边,前面远远望见赐书楼。才
从西边一条曲径走去,又穿过了几处神仙洞,便是一道清溪,围着一个院落,门
外也有几堆小山,尽是碧桃花树,已盛开了。遂同过了小石梁,来到桃花坞。这
里有五六处坐落,游赏已毕,道翁道:「此处改为寻源仙墅,也须添副对子,再
借重庚香一题罢。」子玉想了一会,写出看是:此处即仙源,自有问字青鬟,添
香红袖;名园为福地,不数踏歌潭水,打桨春潮。

  道翁大赞,众名士也随声附的。

  出了寻源仙墅,又过一座半石半土的小山,接着就是几百株杏林,围着三四
层重楼,湘帘晁漾,绮户文窗,令人应接不暇。道翁道:「这个楼名题得才妙,
无须更换。东风昨夜楼是那一位题的?」次贤道:「是度香题的,对子是我做的。」

  道翁道:「好对子。」朗吟了一遍,也叫琴仙写了出来,琴仙记得是:一夜
雨廉纤,正燕子飞来,帘卷东风,北宋南唐评乐府;三分春旖旎,问杏花开未,
窗间青琐,红牙白□选词常于是从东风昨夜楼后面走去,说不尽园中的景致。又
到了一处,尽是些榴花艾叶、萱草紫薇等类,有几架老藤花开满四处,还有些罂
粟、虞美人,有五六处坐落。道翁各处看了,知是小赤城,因榴花而设。又看了
些对联,自己题了一副,命琴仙写了出来。众人看是:翠黛忘忧,琥珀杯斟金谷
酒;红巾侍宴,珊瑚枕卧赤城霞。

  众人大赞,又走了出来,望北而行,右手竹梅外,望见宝香堂的东墙角。又
见风露清吟馆的那一带峭壁,迤向西北。沿池走去,又到一处,见碧梧、翠竹、
芭蕉、棕榈、柿子,清荫满目,爽逼衣襟。有五六块大盘陀石,顶上盘着凌霄花,
正开得茂盛。此处妙不可言,道翁与众名土在石磴上坐了,道翁道:「这里别开
生面,宜夏宜秋。」坐了一会,进了屋宇,见有回廊,有抱厦,有平台,有敞厅,
游历不厌。正在厅内,见题着积翠轩,有几副对联。道翁道:「积翠轩可改为清
凉诗境。」

  众名士道:「这诗境二字大妙。」道翁道:「庚香再题一联何如?既题了温
柔乡,也不可不题清凉境。」子玉听了,颇有愧色,只得唯唯听命,也就集了成
语。众人看是:零雨送秋,轻寒迎节;狂花满屋,落叶半床。

  道翁与众人赞毕,过了清凉诗境,便是个水荡,青蒲细柳,绿蘸波光。湖边
有两三处茅舍竹篱,是个稻庄,其余隙地尽作平畴,颇有鸡犬桑麻之胜。东边河
面窄处,有个石梁,众人走了过去,就是先来的射圃,那边就是菊畦了。到了稻
庄,闲步了一会。又到稻庄后面,尚有无数的小房子在那里,都是园盯花叟住的
地方。还有藏花窖,藏冰窖,茶寮酒肆,倒也有趣。

  那些园丁见主人同了客来,一齐躲到屋里去了。众人又绕到西边,尚有些鸭
栏、鸡埘、蟹簖、渔庄,麦牟麦一畴,菱茨满荡。

  道翁不胜留恋,想起归田之乐来。谓子云道:「将来尊大人回来,这个平泉
庄胜于古人多矣。」便数今天添的对子,已有了二十二副,内有最多者是子玉与
他自己,其余也有两副的,惟文泽、王恂只有一副,未免不公,于是烦王恂、文
泽各撰一副,又改稻庄为红雪西庄。先是文泽念了出来,是:梅雨平添瓜蔓水,
豆花新带稻香风。

  王恂也念了两句,是:宰相归来游绿野,将军老去隐青门。

  道翁道:「这两联都好,不分伯仲。今日这些对联,各有所长,老夫只可拜
倒辕门了。」众名士谦让了好些话。

  今日这怡园也算游尽,只剩了些小景致,不关紧要的地方。

  子云请众位还到宝香堂,已是夕阳西下,朱霞半天,映着那些牡丹花,更为
绚烂。已撤了护花的幛子。子云备了两席,一席是道翁、南湘、子玉、琴仙、次
贤,一席是仲清、春航、文泽、王恂、子云。

  正饭酒间,王兰保、金漱芳、秦琪官、林春喜同来见了,即分开坐了,谈了
些闲话。子云道:「今日这二十四副对子,清芬浓艳,各尽所长。但我看来,始
终要推道翁先生的赐书楼、承荫堂冠冕堂皇了。」众名士道:「自然,我们到底
觉得力薄,那里能这样大方,这是勉强不来的。」道翁道:「这也不然,一来相
体裁衣,二来是各人的性灵。今日高超的是剑潭,沉着的是竹君,细腻风光的是
庚香,风华绮丽的是湘帆,秀润工稳的是庸阉、前舟,潇洒跌宕的是静宜,就是
度香那副集句,也觉得落落大方。正是各人自立一帜,无从评定甲乙。你们看这
二十四副对子,好在虚字少,尽是实字多,便见得力量。若教外边那些名宿做起
来,不知要添多少虚字在里头,才凑得成、捏得拢呢。」众名士一齐佩服。子云
道:「先生何不将那篇序文拿出来,大家看看?」道翁道:「我本要请教。」即
叫书童到春风沉醉轩取了出来,大家争先要看。子云道:「不用,我与静宜是看
过的了。」便叫书童找了两个针,将序文插在壁上,携灯照了。众名士看时,那
四旦也同过去看,见道:昔者署书之体,肇于白虎芬龙;刻石之诗,目方自平泉
翠筱。

  故《兰亭》一序,春贴争传;《柏梁》数篇,华词擅藻。况乃地严紫禁,云
护皇都,名著金台,星连帝座。铜街复道,珠市通衢。龙楼映凤阁以生辉,玉辇
随金銮而同警。貂蝉贵第,大开竹木之园;驷马高门,广建芙蓉之府。尔乃东海
巨公,南天协相,秉百蛮之节钅戎,领两浙之湖山。岛屿风清,海洋令肃。

  鲸氛净而飞万里,蜃气息而晴霞满天。预谋韩忠献昼锦之堂,先廓晏大夫近
市之宅。赐来水衡之钱百万,拓出金谷之地十弓。

  则有翩翩公子,弱冠为郎;岳岳清才,英年攀桂。簪裾云集,皆四姓之门庭
;裙屐风流,洵一时之俊彦。共商图画,成此园居。鸠工庀材,三十六月;风廊
水榭,四百八间。人杰自应地灵,云蒸亦复霞蔚。其园也峥嵘窈□,突兀□崎,
山列如屏,水潆成带。灵枫人柳,老化红羊;怪石危峰,暗蹲碧兽。三分竹而二
分水,五步阁而十步楼。横塘曲槛,尽草木之扶疏;青琐绿墀,极房栊之繁盛。

  听鹂有馆,斗鸭成陂。驰马球场,设鹄射圃。春风一来,则繁花如绣;夕阳
欲下,则好鸟咸啼。流泉数金石之声,岩岫染黛眉之色。则有云间词客,邺下才
人,落唾生珠,清词霏玉。回紫澜于大海,骑彩凤于神山。琉璃研匣,置鸲眼之
端溪;悲翠笔床,卧鼠须之湘管。朱盘展而华月倒行,宝鼎喷而祥烟成盖。夜吟
未已,宵露珠圆;晓寐未遑,朝阳金灿。竹楼花浦,时来不速之宾;残雪为霞,
绝少离群之感。论古则源探星海,辩才则河下龙门。风云壮而五纬经天,月露新
而七星贯手。洵乎豪矣,不亦壮哉!于是南都石黛,妙选歌台,北地胭脂,齐来
舞榭。

  惊鸿飞燕,飘冶袖之双双;鹿锦凤绫,结霓裳之队队。联步于广寒这阙,玉
宇无尘;回眸于洛浦之滨,秋波屡转。唾花飞而香留三日,歌珠串而莺啭一林。

  何论蛾眉螓首,夸桃李之颜;翠羽金染,盛侈钗钿之饰也。

  而议者谓玩物丧志,节欲保身,腥西农之味腐肠,窈窕之妹伐性。

  是以寇公居处,地乏楼台;羊子清贫,衣惟布帛。上卿犹豚难掩豆,丞相亦
门不容车。即为清德之是徵,高风之足尚。岂知屏列歌姬,不失汾阳之业;庭罗
丝竹,愈形谢傅之贤。陶士行有童仆千人,于襄阳称馈遗十万。金花银烛,羊公
爱客之心;醇酒妇人,信陵自豪之致。况本门高王、谢,佩爱罗囊;姓拟金、张,
卫森画戟。自有甘临之象,何须苦节之占。宜乎视金银为土芥,轻珠玉如泥沙。

  且超脱者为才子之情,豪纵者尤少年之气。阳春烟景,大块文章;驰电难追,
逝川谁挽。苟不及时以行乐,殊为拘执而鲜通。更逢樱桃为郑国之尤,芍药以扬
州为盛。故琵琶筝笛,游楚常以随身;月观琴台,徐湛因之宴客。龙华会上,聚
青真玉女之仙;兀迹山前,志赤乌美人之地。

  千灯张而银河落于树杪,重帘卷而珠彩生于栋间。华□忉利之天,原许神仙
游戏;流水夭桃之际,岂无花草迷人。多见者识广,博览者心宏。若云尹文子之
身宜布衣,公孙弘之餐应脱粟;清风明月,买不因钱;扫雪烹茶,贫而能乐。是
犹舍江湖之大而濯蹄涔,忘华岳之高而惊培□也。仆衰年作吏,憔悴风尘,壮岁
束装,羁栖宾客。然而览洞庭彭蠡之胜,瞻南衡东岱之崇。

  登吹台而揖高岑,入戎幕而抗范陆。拥裘雪塞,走马兰台。庚子山萧瑟生平,
江关已暮;杜少陵飘摇风雨,草舍无存。今也驽骀犹系盐车,归田何日;社燕暂
寻朱户,胜地重逢。会珠敦玉□之场,作联袂题襟之集。呜呼!蓬心将死,经零
雨而重苏;桐尾已焦,遇赏音而犹响。结交以道,文字为缘。他年事业勋猷,相
门出相;此日池台花鸟,仙境求仙。若谓歌梓泽之芳园,言兴珠翠;序玉台之新
咏,书凿金银。则仆才尽江淹,赋输王粲;愿投梭而看织锦,请捧研以俟生花。

  当下众名士看了,正是游、夏不能赞一词,惟有拜倒而已。

  道翁自谦一番,又道:「可惜今日吉甫未来,又少了许多名作。

  明日想他也就大好了,请他来看了,斟酌斟酌再刻。「诸名士皆以为然,直
饮到三更,方才尽欢而散。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TOP

当前时区 GMT+8, 现在时间是 2024-6-25 15: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