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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全本] 【品花宝鉴】【全】作者:[清]陈森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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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回奚十一奇方修肾潘其观忍辱医臀

  话说诸名士那日在怡园分题了些对子,经道翁一番赏识,俱极欣喜,后又看
了那篇序文,真是五体投地,不能不服。就是南湘、春航,是最不轻易服人的,
此时也是真心拜倒。明日子云又请金吉甫到园,将那些联额看了,吉甫亦甚佩服。

  请道翁用真行字,写了十六扇屏风,吉甫荐的季十矮子在园中刻起来。

  到了四月十一日,春航、南湘报中进士,南湘中了二十一名,春航中了三十
四名,两人不消说都欢喜,把个蕙芳、兰保也乐得说不出来。南湘此番在京,借
住在文泽处,因去年乃翁赴任时,将住宅卖去。蕙芳因春航在文泽处,虽彼此相
安,但他出进虽没人说话,也常要到门房走走,因此觉得不甚便当。

  又见南湘也中了,想他们二人的才学,是必入馆选的,即与春航、南湘商量,
何不合租一所房子。他二人甚愿意,就托蕙芳留心,蕙芳又托人问了几处,皆不
合意。一日来到子云处,说及此事,子云道:「何不到我园中来,也热闹些。且
道翁已选了南昌府通判,不日就要赴任,玉侬是要同去的了,你们搬进来,不好
么?」蕙芳道:「我是不搬进来。」子云道:「你也搬进来。」蕙芳道:「我要
搬进来,还要等一两个月,此时还不能呢。」子云道:「桂岭那边丛桂山房就有
三十几间屋子,竹君、湘帆二人很够住了。你去对他们讲,说我说的,不必另觅,
将来如有家眷来了,再找不迟。我明日拣个日子去请他就是了。」蕙芳应了,又
到次贤、琴仙处谈了一会。琴仙知道不日就要出京,回念旧时朋友相好一场,出
京之后,不知何年再叙,甚觉缱绻,留蕙芳坐了半天,谈了好些话。蕙芳道:
「你要出京,我们自然要送行的。但我令尊在家,拘拘束束,不甚畅快,须到外
边去才好。」琴仙也应了。蕙芳谈了许久,方才辞出,见了春航、南湘、文泽,
均将此话说明,度香要请他们二人过去,春航道:「竹君可以去,我这几日就想
接家母与内人来,房子终要找的,省得挪来挪去。」南湘道:「我也看去不去,
也在两可。」春航明日面辞了子云,说要接家眷来京,子云也不好相强。蕙芳也
找着一所房子,甚是合式,就在鸣珂坊,与子玉相近。又替春航备了车马,新收
了几个管家。那赶车的就是周小三,进来后,又荐他小舅子许老三,改名许贵,
做了跟班,局面一变,暂且按下。

  且说那奚十一病好之后,已养了一月有余,此时性子减了好些,身体瘦了好
些,烟瘾又大了好些。但奚十一这个孽障,虽经了这番痛苦,就应该痛改前非,
保身节欲。谁知他身体一健,仍旧不安本分。况且内有菊花,外有巴英官,这两
重前后门是封锁不来的,未免也要应酬应酬。无奈那厥物甚不妥当,不动作时倒
也不觉怎样,此时原只剩了半截,没头没脑,颇不壮观。到动兴时,内中有一条
筋胀得生疼,要勉强应酬几下,也是不能的,把个菊花心内急得无法,唯有暗中
流泪。奚十一也觉抱愧,自己一想,今年才得三十岁,怎好就是这样?若在家乡,
倒还能想个修治法子,这里只怕未必有这个能手,把他移梁换柱起来。

  一日要到宏济寺去谢唐和尚,封了五十两银子,叫英官拿了。到了寺门口,
见间壁开了个饭庄子,挂着招牌,写着安吉堂。奚十一也不理会,到寺中见了得
月,有些恨上心来,把他肩上狠狠的拧一了把。得月嚷道:「做什么使劲的拧我?」

  奚十一笑道:「你害得我好苦,病了一个多月不算,把那子孙桩也锯掉了半
截,教我做了个废人,我好不恨你。」得月把眼狠狠的瞅了他一下,冷笑了一声,
道:「你不知那里沾了来,倒来冤我!我好好儿的有什么,你只要看我的师父,」

  说到此,住了口。奚十一坐了,拉他在身边,问道:「你师父那里去了?」

  得月道:「在间壁庄子上。方才有个杨八爷请他去说话,就回来的。」奚十
一又与得月顽笑一会,再问聘才,也不在家。

  只见唐和尚醉醺醺的回来,见了奚十一,满面春风的道:「恭喜,恭喜,如
今是大好了。」奚十一笑道:「多谢,多谢,还亏了你。虽然如今做了歪脖子的
老短,到底还留得一半。若用了那人的药,定然弄到斩草除根,净了身了。我也
没有什么谢你,这一点东西算还你的药本罢。」说罢,作了一个揖,从英官手里
接过来,双手送上。唐和尚连忙的辞道:「这如何使得?咱们弟兄怎样的交情,
你竟把我当作外人看待,送起谢仪来,快请收回。」奚十一道:「你莫非嫌少么?」

  唐和尚连忙陪笑道:「岂有此理。」双手只管推来。奚十一道:「唐大哥,
你不用这样,咱们交情原不在这上头。但你那八宝丹是个贵重丹药,也花了钱才
配成,不是几个钱买来的。如今你不收,倒使我为难了。」唐和尚还要推辞,奚
十一决要他收,只得收了。

  二人讲了一会话,唐和尚道:「你如今想已不忌口了,我这个庄子有几样菜
颇好,今日尝尝新。」奚十一道:「这个庄子是谁开的?开有几天了?」唐和尚
道:「这所房子是我寺里的,前年师兄租与一家住了,吊死了两个人,那家就搬
了出去。

  已后常常的闹鬼,所以闲空了一年。前月春阳馆的黄掌柜的来,看这屋子好
开庄子,与我搭伙计,我出了四千吊钱,才开了三天。有个厨子会做几样菜,一
样烧鸭子,已是压倒通京城的了,还有一样生炒翅子,是人家做不来的。靠你能
的福,这几天倒也拥挤不开,城里头有几位相好也赶出来。却还有一样比别处好,
后头一重门开通,就是魏大爷的住房前一层,有相好的如果酒后要吹两口,可以
到我这里来。就那边也另有两密室,要相公、媳妇,都可以叫得。从我这边进去,
是没有人知道的。

  比运河旁边那个右僧庙,一切更觉方便,又觉严紧,你说好不好?「若奚十
一从前听了,不知怎样高兴,无奈如今大非昔比,眼前不见,耳中不闻,倒还好
些。若听了那些话,见了那些人,心中一动,底下那脑袋就像要伸出来,这条筋
偏又拳缩伸不直,好不难受,因此不敢动心。他也不怕人笑他,就将这个苦楚说
给唐和尚听,听得唐和尚大笑不止,说道:」你拚得再病一个月,我替你治好他。

  「奚十一道:」怎样治?「和尚笑道:」我将些烂药把那条筋烂掉了,省得
他要痛,岂不好么?「奚十一道:」不好,适或一齐烂完了,怎样呢,难道还长
得出来?

  我们广东倒有个接树法子,用海狗肾接他,不知京里有会的没有?「唐和尚
拍手笑道:」巧极,巧极!怎么没有?方才一个杨八爷,叫梅窗,一个张师□,
叫笑梅,是魏大爷的相好,常到这里来,我也与他相好。他们二人在间壁吃饭,
我送烟过去,与他们讲了半天。那张笑梅有个亲戚是苏州人,专门行这一道,替
人配眼珠子,配鼻子,配牙,这却都是假的。惟有接那样东西,说先上了麻药,
将他一劈四瓣,把狗肾嵌进,用药敷好,再将药线缠好,一月之后平复如初。这
狗肾是要狗连的时候,一刀砍死两个,从母狗阴里取出来的,才有用呢,不是什
么海狗肾。而且听得说人是不疼不痒的。这人叫阳善修,现寓在城外,想必你那
个也可以接得。但据你说短了,不晓得能接长不能。「奚十一听了,满心欢喜,
就立逼着唐和尚去请他来商量。

  唐和尚已经访明了住处,就叫人去请那阳善修。

  那阳善修住得不远,不多一刻来了。唐和尚出来,照应他先在外间坐下。奚
十一从里面看他,面貌颇不适观,衣裳蓝缕,有几分瞧不起他,也不出来,叫唐
和尚与他说话。和尚将奚十一的毛病讲了。阳善修道:「讲接法也不同,先看各
人的本源,再看各人的行货。譬如那老年人筋力衰的,是不能接的,就接了也是
白接。若是本源好的,就烂掉了半截,只要有个根子,也可接得起来。但先要看
看那位的本源,再斟酌接法。」唐和尚同了他进去,奚十一勉强把腰松了一松,
就坐下了。阳善修见奚十一才三十来岁,身材长大,像个本源未亏的人。但看他
那威风凛凛的样子,不敢来问他,局局促促的站着。奚十一把手一招,叫他坐了。

  方才讲的话,奚十一早已听见,便道:「我这个病就有一样作怪,内中像有
条筋扳住,胀起来,他就有些疼。必要先治好了这条筋,才可治别的。」阳善修
道:「且先请教请教,看是怎样。」奚十一也觉有些不好意思,唐和尚走了出去,
奚十一方站起来,解开裤子。那人凑着一看,把个象牙片儿拨了两拨,叫奚十一
把裤穿了,说道:「果然,先治直了这条筋,方好再接。」便出来对和尚坐了,
先讲盘子,包修包好要二百银子,如有什么不妥当处,一钱不要。唐和尚与奚十
一讲了,奚十一道:「二百银也不多,但是要有用才好,不要被他赚了。」唐和
尚道:「他说好了才受谢,不好不要钱的。」奚十一应了。唐和尚做中,三面言
明,立了字据,明日先付药银五十两。阳善修即拿出一包药,一条绫带来,交与
奚十一道:「你回去,将这药用丁香油调好敷上,把这绫带捆了,起先松松的,
到起性时,便扎得紧紧的,越硬越扎紧,只要三刻工夫,这条筋就直了,永远不
缩的。

  明日我到府上来再治。「

  说罢去了。

  奚十一满心欢喜,便等不及唐和尚请他吃饭,即辞了回去,与菊花说知,菊
花更加欢喜,便找了丁香油出来,绝早就吃饭,过了瘾,催奚十一睡了,将药调
得浓浓的,敷满了他,将带了捆上。奚十一觉得那物先凉后热,一会儿火烧起来,
胀得甚疼,便叫菊花把带子收紧,收紧了觉好些,一连收了三次,方才止痛。奚
十一睡着了,菊花醒来,将手摸摸他,觉比以前长了好些,心中甚喜。到了明日
起来时,菊花要解他的看看,奚十一正想撒溺,菊花替他解了,奚十一撒了一泡
黄溺,重新捆了。

  吃了早饭,唐和尚同了那人前来,奚十一到书房里陪他们坐了,阳善修问了
昨夜的光景。菊花走将出来,从板壁缝里望那个医生,生得颇不顺眼,一个黄肿
脸儿,约三十来岁年纪,有几根微须,身材短小,穿一件油晃晃的旧绸袄子,两
只袖子破烂不堪。又见唐和尚的头剃得紫光油滑,穿件青绸夹袄,拿着把扇子扇
着。听得那人说道:「叫你们管家生个炭炉来。要一大罐子开水,再要个小药吊
子,还要旧绸子一块。」奚十一吩咐都取了来,炭炉、开水是现成的,就搁在一
边。那人取出一包药,听得他说道:「这是参,这是牛黄,这是珍珠。」又抓些
别样的药在里头,煎了一会,倒了一杯,凉了半刻时候,叫奚十一先服了。奚十
一道:「我等不及了,我要过那瘾。」

  那人道:「索性上了药,你再和唐师父吃烟。等这药性发一发,就好动手了。」

  此时春兰、英官也站在书房门口观望。

  菊花见那人先调了半盏子药,将奚十一的带子解开,将水洗净,把绸子擦干
了。菊花嫌那板缝小,还有些灰土嵌在里面,取下金耳挖来,把板缝里的灰剔得
干干净净,眼光才望得到转弯处。见那人将药与他敷上,又拿一个绸套子套上,
点了五寸长一枝香。奚十一与和尚躺下吹烟,菊花又见那人到窗前桌子上解了一
包,取出个竹筒,并一个油纸包来。把那油纸包打开,有几条药线,还像是湿的,
将四条理直了,放在一边。听得他问道:「你那尊躯似乎过短,你如今要加长些
不要?」奚十一道「能够加长更好。」那人道:「也不能很长。此时尊驾发起性
来有多少长?」奚十一道:「前日不过两寸半,昨日筋直了有三寸了。」那人道
:「我替你修好了,就可以有四寸,也就够了。」奚十一一口烟含在嘴里,答不
出话来。菊花在外听了,当是奚十一只要四寸,便着了急,失口说了一声道:
「极短也要五寸。」唐和尚忍不住笑了一声。奚十一听得出口声,便咳嗽了一声。

  菊花自知失言,便跑了进去。阳善修听得有人说要五寸,抬头一看,见门口
有两个孩子站着,便当是他们讲的,也笑了一笑。春兰脸倒红了一红,英官鼻子
里哼了一声。

  那麻药已上了好一会,菊花忍不住又走了出来瞧时,见那人说道:「香已点
完了,药性也走到了。」身边又扯了一块青绉纱来,笑对奚十一道:「疼是一点
不疼的,但你自己看了,我就下不得手,你须闭了眼。」奚十一听了,把绉纱在
脸上捆了两道。叫他坐在炕沿上,把腿分开,搁在两张凳上。那人拿了药线放在
一边,即蹲下身子,从竹筒里拣出两把小钢刀。菊花见了害怕,心里已突突的乱
跳。见那人解下套子,那敷上的药已半干了。又将鸡毛蘸着药水刷了一转,才把
刀割了一刀,血冒出来,把一条药线嵌进。一连四刀,嵌了四条。菊花看了,在
那里发抖,抖得牙齿对碰,扑在板壁上,那板壁也刷刺刺的响。春兰、英官吐出
了舌头,缩不进去。唐和尚不忍看,躺着吹烟。那人又掏出一个锡盒子,取出一
片鲜红带血的肉来,中间还剜了一个眼。又见他把那把小刀在龟头上戳了几刀,
又冒出血来,将那片肉贴上,再用药敷好。通身又上了药,扎了两三根药线,把
个象牙片子在头上按了几按,砑得光光的,才把绸套子套了。解开了蒙眼的绉纱,
见奚十一揉揉眼睛,像似不知疼痛,菊花才放心。

  唐和尚问道:「怎样?」奚十一道:「倒也不觉怎样,就是下身麻木,此时
两腿一动也难动。」阳善修把他腿掇了下来,扶他睡下,说道:「每日吃煎药一
服,我留下方子,你们自去抓罢。敷药我每天午正时来替你上,七日内包好。好
之后切不可就使唤他,总要两三月之后,方可办事,不然是要受伤的。切记,切
记。公鸡、鲤鱼、羊肉,百天之内吃不得的。大好之后,你若能吃狗肉,倒有益
处。」奚十一道:「狗肉,我们广东人叫做地羊,是常吃的。我也不知吃过多少
了。」阳善修对唐和尚道:「昨日讲的药本先给我,我好去配药。」奚十一即叫
春兰去对姨奶奶讲,要一封银子出来。菊花听了,先进去开了箱,取出一封银子,
交与春兰送出。阳善修接了,收拾了药包物件,叫春兰、巴英官扶了奚十一进内
去躺罢,同了唐和尚出去了。奚十一果然每天服药一次,阳善修每到午正时候便
来上药,一连十余日,竟已长好。后来菊花也不回避了,到阳善修来上药时,在
旁偷看。见奚十一那物壮了好些,但是刀痕虽合,一条一条的形迹尚在头上,更
不好看,一块青,一块红,像人脸上带着记印一般。惟撒溺时尚有些疼痛,且按
下不题。

  再说潘三自那日受了周小三这番荼毒回去,唬了一场大病,二十几天才起得
来。这口气闷在心里,无从发泄,还算小事。

  那许老二抠了他一抠,又放了些东西在内,潘三回来趁早想法还好,偏偏又
病了整个月,如今又隔了多时,里头倒像生了虫,痒得难忍。老婆面前也讲不出
来,每到痒时只好隔着裤子抠抠擦擦,无奈全不中用。要想找个人替他医医这痒
病,自己已是这些年纪,又这般相貌,断难启齿。那一日实在难忍了,只得要老
年失节。想家内人都告诉不得,只有一个打更的焦傻子,是个懵懵懂懂的人,才
二十几岁。告诉了他,要他当这个美差,叫他不许对人讲,想他倒不讲的。主意
定了,便叫了焦傻子到了一个小帐房里,先赏他喝了一碗酒,三个黑面饽饽,然
后把这毛病对他说了,又叫他别告诉人。焦傻子只管点头答应,心内一些不懂。

  嚼完了饽饽,转身就走。潘三一把拉住他,他问「要做什么?」潘三再要讲
一遍,也讲不出口来,若放了手,又恐他走了。便拉他到炕前,才放了手,自己
伏在炕沿上,拉脱了后面衣服,高耸尊臀,口里说道:「你来!你来!」焦傻子
见了,四下张一张,见桌上有张包茶叶的纸,抓了过来,递与潘三,嘴里说道:
「三爷,你自己擦罢,我只会打更,不会擦屁股的。」一径走出去了。潘三又好
气,又好笑,只得罢了。

  过了几日,更加难忍,便恍然大悟道:「要找人,是要找个行家,这糊涂的
找他何用!便想起与他顽过那些相公:」若去找那年轻貌美的,又定不妥,只有
一个叫桂枝,如今三十多岁了,光景甚苦,在班里分包钱,他与我有些情分。

  「即到戏园中找着了桂枝,也带他上了馆子,又许他几件衣裳。桂枝心里喜
欢,当是潘三念旧,还要与他叙叙,便极力巴结。潘三见他光景甚好,痒病便发
作了。

  便把他的病根告诉了他,问他可有医方。桂枝听了,笑了一会,说道:「这
没有医方,就有医方,想你能也断乎不肯的。」潘三道:「我倒肯,只怕人家倒
不肯。

  你若肯医我这个病,我愿重重谢你。「桂枝笑了一笑,瞅着潘三。潘三见他
肯了,便坐到他怀里,一手将桂枝那物捏了几捏,也有些意思。桂枝心里想他帮
衬,只得勉强。彼此松了裤子,桂枝也当他与自己一样的东西,不料到门口一撞,
一团茅草,路径不分,针针刺刺的,心上一惊,那物就如春蚕将死的光景,卧倒
了再也扶不起来。再见潘三的脸回转来,问道:」怎样?「桂枝更觉肉麻,身上
一冷,浑身起了鸡皮皱,忙说道:」今日不能,明日再医罢。「潘三见此光景,
只得拉倒,心上还想他明日来,与他约定了,给了他四吊钱。那桂枝又诉了多少
苦,格外要借十吊钱,潘三又只得给了。

  到了次日,桂枝果然来了。进了小帐房内,也照昨日的样,只是不济,就用
三牲也祭不起他,把个潘三急得无可奈何,两人白白的坐了半天而散。潘三正在
纳闷,忽见一个伙计进来说道:「周家那找零的银子二十九两七钱,打发人来龋」

  潘三道:「我早已秤好在此。」将天秤架下抽屉一开,只见几个法码在内,
不见银包。又从各处找了,也不见有。潘三明知桂枝偷去,只得叫伙计重兑了。
再看屋内墙上挂的一个表,也不见了。潘三恨声不已,因是找他来医病的,不便
多说,忍气吞声,惟有暗恨周小三与三姐害他。

  又挨了几日,那天多喝了一盅,更痒得利害,偶然想起卓天香也十七八岁了,
又是他的老主顾,叫他来商量商量倒可以,即叫人去叫了天香来。天香来了,见
了潘三,请了安。潘三甚是欢喜,又同他到小帐房里,摆出一盘盒子菜、一碟熏
鱼、一碟瓜子、一壶陈木瓜酒,与他谈心。天香见潘三喜眉笑脸,乜斜着眼睛,
扭头扭脑,不像往日的样子,心里想他今日高兴,必有一番缠扰,吃了一会,天
香过去与潘三一凳坐了。潘三搂着,一手摸他那物,比落花生大得有限,心里吃
惊,问道:「你今年十八岁了,怎么还没有发身,像七八岁的孩子?」天香笑道
:「不晓得为什么缘故,他只不肯长,他也不懂人事,总没有动过色。」潘三道
:「我不信。」把他那颗落花生双手拈了几拈,果然不动,又捋两下,也不见怎
样,潘三气极,将他推下身来。天香嘻嘻的笑,又扑在潘三怀里,拈着他的胡子
道:「三爷怎么恼我?我原用不着这个。怎么你今天找错了门路?」

  潘三撅着嘴不理他。天香伸手去摸潘三爷的下体,也像烟瘾来了的一样,垂
头丧气,不比往日的淘气。天香弄了一会,有些起来。无奈潘三一动心,后面更
发痒得利害。要把天香撵开,天香当是他故意装做,便一把攥得紧紧的。潘三咬
紧了牙,夹紧了屁股,把天香肩上咬了一口。此时是穿的夹衣服,一口把天香咬
的「哎哟哟」的叫起来,把一手护着肩。见潘三靠了椅背,把身了往下矬了几矬。

  天香见此光景,甚是不解,眼睁睁的看着潘三,见他面红耳赤,又不讲什么。
天香道:「三爷,你今日为什么不喜欢我?想我伺候错了,因此恼我。」潘三道
:「我也不恼你,但我今日不高兴与你做这件事。」天香只得走开坐了,又道:
「三爷,要梳发不要?」潘三道:「也好,倒梳梳发罢。」天香与潘三梳起发来。

  潘三问道:「你们给人顽的时候,内里怎样快活?」天香笑道:「有什么快
活,这是伺候人的差使,快活是在人快活呢。」潘三道:「不是这么说。我听说
有一种人,小时上了人的当,成了红毛风,说里头长了毛便痒得难受,常要找人
顽他,及到老了还是一样,这真有的么?」天香道:「可不是,我们东光县就有
两个,一个刘掌柜是开米铺的,一个狐仙李,都有四十几岁了,常到戏场里去找
人。他先摸人的东西,那人被他摸了不言语,他就拉了他去,请他吃饭,给他钱,
千央万恳的,人才顽他一回。适或碰着了个古怪人,非但不理他,还要给他几个
嘴巴。

  这个毛病至死方休的。「潘三听了,心里更急,又问道:」这毛病除了人顽,
还有什么方法可以治得呢?「天香道:」那里有什么方法!「

  想了一想,忽又说道:「有,有,有!有一个人与我们同行,听他说医好一
个人,说是用手挖出来的。」潘三笑道:「这个如何放得进手?」天香道:「手
是放不进,指头是伸得进的。」

  潘三道:「适或长了毛,指头也挖不出来。」天香道:「他有方法。他说长
毛也要经过人精才长,没有经过是不长的,不过那东西不得出来。」潘三道:
「既这么说,有三个月的,大约还可以治得?」天香道:「这要问他。」潘三见
有人能治这个毛病,便将实话与天香说了。天香听了,也甚诧异,怪不得方才这
个样儿,想要与我做个烧饼会,便笑道:「你也顽得人多了,与人顽顽也没有什
么要紧,治好他做什么?」潘三把他拧了一下。梳完了发,潘三千叮万嘱的叫他
找了那人来,天香去了。

  到明日去找那人,告知缘故。那人笑道:「潘三叫你来请我么?这事我早知
道。他正月里拿这个法子收拾了许老三,许三姐才设计哄他,许老二就用他的法
子收拾他,许老二早告诉了我。许老三吃了多少荞麦面,还吃了泻药,泻不出来。

  还是我传他的法子。听说三姐将银耳挖替他挖干净的,才不至成了毛玻潘三
这个人真不是个东西,极该得这个报应,由他罢了。「

  天香再三的替潘三央求。那人道:「既然要我去治好他的病,你去对他说,
要送我三百吊钱。他这个毛病还花三百吊买来的,何况要治好?他应该加一倍才
是。」天香即将这话去对潘三讲了,潘三道:「不知取得出来取不出来?如果真
能取出来,我就给他三百吊。但叮嘱他别告诉人。」天香去了歇了两日,才同了
那人来到潘三小帐房内。潘三颇不好意思,那人道:「三爷的事我全知道,但日
子久了,取他出来也不容易。」潘三自己讲不出来,叫天香与他讲定了,如好了
送他三百吊钱,明日先交一百吊,十日后不发痒,再送那二百吊。那人也依了,
便对潘三道:「三爷,你那洞府深,我的指头短,摸不着底。

  你今日将二两金子,打一支七寸长、笔管粗的一根耳挖,明日早饭后我来,
包管你取得干干净净,不要你受第二回苦。「潘三道:」必定要金的,银的使不
得?「那人道:」定要金的,银的万使不得。「说罢去了。潘三疑他赚这二两金
子,但用二两低银打了,镀了金,等他来。明日那人果然来了,将耳挖放进,替
他掏得个干净。潘三也算略尝滋味,先给了一百吊钱,那人把这耳挖果然要了,
潘三以为得计。过了十余日,居然好了,竟不发庠,又将那二百吊也给人他。天
香借此向潘三借钱,潘三要买他的嘴,也给了几十吊钱。

  那人是个剃发的,得了三百吊钱,便一朝发迹。又有二两金子,便乐不可言。

  一日,想将那金耳挖到银匠铺里打两个戒指。银匠说是镀金的,他还不信,
及到试金石上刮了出来,果然是银的。便恨潘三赚他,起了狠心,找了天香,要
他去对潘三讲,不应欺他,他如今把这耳挖做了凭据,逢人便说是潘三爷要他挖
屁股的,叫他一辈子怎样做人?天香果然说了,潘三无奈,只得托天香去说,叫
他不要声扬,再给他些钱。后来讲来讲去,那人只是不依,又给了三百吊。以后
那人与天香串通,每逢缓急,便找潘三,潘三不肯应酬,便恶言恶语的把那件事
题起来。潘三像写了卖身文契与他一样,零零星星真应酬了好几年,直到那人死
了方罢。此是闲话,非书中正文。下文即叙琴仙出京,且俟细细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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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八回木兰艇吟出断肠词皇华亭痛洒离情泪

  话说屈道翁选了南昌府通判,领凭之后,就要起身,这几天就有些人与他饯
行,常不在园。那些名士、名旦也轮流与琴仙作饯。

  田春航、史南湘殿试过了,正是万言满策,铁画银钩。春航竟占了鳌头,大
魁天下,授了修撰之职。南湘在二甲第四,点了庶常。雁塔题名,杏林赐宴,好
不有兴,比起去年春间的春航来,就天壤之别了。这春航偏是姓苏的与他有缘。

  去年亏了苏蕙芳遂了他的心愿,本以风月因缘,倒成了道义肝胆,使春航一
腔感激,不得不向正路上走,因此成就了功名学问。今年会试,房官虽荐了他的
卷子,大总裁已经驳落。内中有一位总裁,姓苏,名臣泰,现任兵部大堂,翰林
出身,后又承袭了侯爵,就是华公子的泰山。看了春航的文字,大加赞赏道:
「此人才调不凡,虽掞藻摛华,过于靡丽,倒是个词臣格调,可以黼黻太平。」
大总裁犹以为未可。及看他《五经》通明,策对平允,遂中了他三十四名。苏侯
到填榜时,拆对墨卷,见他这一笔楷字,心中大喜,知他殿试必在前列,果然被
他中了状元。

  春航谒见座师,苏侯倒没有讲起,房师与他讲了,所以春航感激这个恩师与
别位不同。这苏侯少年时也是个风流学士。

  年近五旬,夫人之外,尚有四位如君,贵承七叶,位列通侯,但艰于嗣子。

  正夫人止生了两位千金,长的是华夫人,第二位小姐也十九岁了,要选个才
貌双全的女婿,所以还没有字人。

  苏侯初见了春航这般人物,心上十分中意,意欲附为婚姻,问他已有了妻室,
暗暗叹息。

  且说春航搬进了新宅,凡车马服饰,一切器用,尽是蕙芳一人之力。蕙芳数
年所积,也就运用一空。此时蕙芳已辞了班子,常常过来与春航照应。春航要留
他在宅里住,他又不肯。

  但春航大大小小的事,皆系他一人调度,春航万分感激,意欲分任其劳,实
在又不及他精明周到。蕙芳又是个好胜脾气,就是没有办过的,他先就访问了,
想得澈底澄清,一无翳障,不要春航费一点心。就是那个许贵,也十分灵慧,惟
有那老田安,只可看门而已。

  一日,春航正与蕙芳商议要接家眷,无人可托的话,蕙芳愿身任其劳。忽然
到了家信,是其太夫人的谕帖。春航连忙拆读,一看之后,不觉泪下。蕙芳心惊,
便在春航背后同看。原来春航的夫人,于二月内暴病而亡。太夫人伤心万状,家
中止有一老仆,并一仆妇,诸事草草,甚望春航会试回来。适值春航之母舅张桐
孙,前任直隶天津府知府,因与上台不合,告病回家。家居数年,情况不支。且
上司已换,只得起程来京,定于三月十五日挈眷起身,偕了田太夫人来都,数日
间就要到了。

  春航看完,一悲一喜,喜的是慈母将来,晨昏得事,悲的是朱弦已断,中馈
无人。且春航又是个钟情人,想起在家时,钗荆裙布,唱随之乐,不觉大恸起来。

  蕙芳十分劝慰,劝道:「老太太不日就到,你极该打起精神才好。如今倒自
己苦坏了,教老太太见了不更伤感么?」春航只得暂止悲痛,明日就为太夫人收
拾上房,铺陈一切。吩咐下人,从今以后称呼蕙芳为苏大爷。蕙芳也感激春航相
待之意。

  过了十余日,田太夫人已到,春航接到良乡,母子相见,悲欢各半。太夫人
在路已知春航中了状元,因此更念起亡媳来。

  春航又拜见了舅父、舅母,无人不为春航喜欢。进了城,他母舅在春航处暂
住了几日,赁了住房,方才搬去,春航在太夫人面前说起蕙芳的好处,也是落难
才唱戏的,如今已出了班子,他父亲在云南做过州同,是个书香之后,在京甚为
相得,一切都赖藉他。因此田太夫人待蕙芳甚好,蕙芳更加相安了。

  却说史南湘馆选后,便搬进怡园,在清凉诗境住了。他的脾气又与春航两样,
把那些同年同馆朋友不放在眼里,也不出去应酬,天天与屈道翁、萧次贤、徐子
云一班人,诗酒陶情。

  闲时又有宝珠、素兰、兰保、漱芳等一班名旦,不是垂帘度曲,就是对酒当
歌。南湘素有才名,如今加上个翰林名号,更有那求文求诗的接踵而来。他又怕
烦,常请金粟、子玉等代笔。至于不要紧的,连琴仙、蕙芳、素兰、宝珠的佳章
都有在里面,好在人人说好,没有一个看得出来。南湘本要接夫人来京,一因任
上两大人无人侍奉,二因他夫人利害,常要阻他的清兴,劝他戒酒。南湘有些惧
内,本来只好狂饮狂游,鳏居倒也不妨。

  今日已是五月初四,道翁定于初七日起身,众名士饯行已过。今日道翁一早
进城,为华公子请去了。南湘来找次贤、子云,都不在园里,即到春风沉醉轩来,
只见琴仙手托香腮,在那里颦眉泪眼,见南湘进来,连忙起身。南湘笑道:「我
道你此番自然长了学问,谁知还是那样见识。人生离合悲欢,是一定之理,各人
免不来的,何必作那儿女嗫嚅、楚囚相对的光景?快不要这样。你看半阴半晴,
时凉时燠,这般好天气,何不同我到吟秋榭去看看龙舟,如今算你们祖上的遗风
余韵了。」

  琴仙因与子玉就要离别,虽然叙了几日,心上还是丢不开,郁郁的想念,被
南湘道破了,只得强起精神。也因闷坐无聊,便随着他到吟秋榭去。南湘忽又说
:「我们何不去请了庚香、吉甫两人来,作个清谈雅集,倒也有趣。」琴仙听了,
正合他意,便道:「很好,你打发人去请来。」南湘道:「你找张纸来,我写个
字帖儿去。」琴仙找了一张诗笺,南湘写了两行狂草,着家人骑了快马,即刻请
了金少爷、梅少爷来。

  家人奉命先到梅宅投了字帖,却好金粟正在子玉处,吃了早饭,正想同子玉
到怡园来。二人看了字,吩咐来人先去了。

  子玉、金粟都是随身便服,各带了书童,坐车到怡园。自有南湘的家人引进,
知道主人在吟秋榭,便从山边小径抄入练秋阁前,下了船。这个船是天天有人伺
候的,不须找人荡桨。双桨分开,哑哑轧扎的,从莲萍菱芡中荡去,见白鹭横飞,
绿杨倒挂,已觉妙不可言。穿过了红桥,望见吟秋榭边,靠着一个龙舟,今日却
未装满,恐天要下雨,只装了几层油绸蜡绢。到了水榭阑边,已见琴仙靠在第二
层栏干,望见他们来,在上面微笑点头。下面栏前有几个书童站着。

  金粟、子玉上了岸,进了第一层,听得楼上叮叮????的响,又听得南湘
朗吟东坡的《水调歌头》道:「我欲乘风归去,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

  的一声,像把个玻璃钵击碎了,遂狂笑进来。金粟笑道:「何物狂奴,悲歌
击节?」

  南湘见金粟等进来,益发大笑。金粟道:「此是端午,又非中秋,忽然念那
《水调歌头》做什么?」南湘道:「我因看这副对子,不觉击节起来。」琴仙道
:「若依着时令,只可改作:」我欲乘龙归去,只恐珠宫贝阙,深处不胜寒。‘
「南湘赞道:」改得好。教我们馆中朋友改这一句,定想不到’深‘字,必改个
’低‘字。「子玉、金粟大笑。子玉道:」你也把他们太薄了。「

  金粟道:「他们的文章诗赋,倒合古时候的格调,也是有本而来。」南湘道
:「什么格调?」金粟笑道:「《清平调》,不是太白先生遗下来的?」子玉道
:「这《清平调》三字甚合。」

  南湘道:「只怕还有些清而不平,平而不清的。」金粟道: .「文章之妙,
在各人领略,究竟也无甚凭据。我看庾子山为文,用字不检,一篇之内,前后叠
出。今人虽无其妙处,也无此毛玻宋之问以土囊谋人佳句,试看佳句何如?王勃
《滕王阁序》最传诵者,为落霞秋水一联,然亦不过写景而已。」南湘道:「我
们今日作何消遣?你看天也晴了。去年是初六日,我记得是仲清泰山的生日,那
日所以仲清没有能来。今年竟都不在坐。」

  又道:「玉侬两三天就要走了,今日庾香应当怎样,也应大家叙个痛快。这
一别不知几年再见呢。」子玉、琴仙听了,都觉凄然,几乎堕泪。

  琴仙道:「我们何不下船去坐坐。一面走,一面看,比这阁子倒还好些。」

  子玉道:「果然船里好。」南湘道:「我们就下船去,我备了几样酒果,船
里去谈,一发有趣。」说着都下船来。南湘叫书童带了笔研,又把酒肴也摆下船
来,荡动双桨。南湘道:「庾香、玉侬何以不开口谈谈?再隔两天就谈不成了。」
子玉道:「谈也是这样,亦只两天半了。就算再叙两次,还只好算一天。」琴仙
眼皮一红,斜靠着船窗,看那池中的燕子飞来飞去,掠那水面的浮萍,即说道:
「这个燕子今年去了,明年还会回来么?」子玉道:「怎么不会来?管保这两个
燕子明年又在这里了。」金粟笑道:「何以拿得这样稳呢?」

  子玉道:「‘似曾相识燕归来’,不是就是去年的么?」琴仙道:「‘无可
奈何花落去’呢?难道落花还会吹上枝么?」

  子玉道:「花落重开也是一样,不过暂时落劫罢了。」琴仙道:「落花劫也
太多,有落在水里的,有落在溷里的。若落在水里的还好,到底干净些。既然落
了下来,倒也是他归结之所了。」

  子玉也与琴仙并坐,靠在一个窗里,慢慢的荡到桥边,只见一群鸭子从桥洞
里过来,琴仙道:「你看这鸭子是一群同着走,倒没有一个离群的。」子玉道:
「人生在世,倒没有这些物类快活,毫无拘束。」南湘对着金粟微笑,金粟点点
头,听着他们讲话。子玉道:「人生离合也没有什么一定,你看天上的云,总是
望一边去的。你不见今日是两来的云,东边的会遇着西边的么?」琴仙仰首看天,
道:「只怕有横风来吹散他。」子玉道:「那边有横风来吹得散,难道这边没有
横风来吹合他?」

  琴仙笑道:「那就要四面风才能。」南湘道:「只怕还有八面风呢。」子玉
也笑了。琴仙道:「你看那个鲤鱼好不有趣,他一个独自摆尾而去。」子玉道:
「你试看转来不转来?」琴仙道:「未必能转来了。」子玉心里默祷道:「鲤鱼
你若能游转来,玉侬也就能转来,你须顺我的心。」那鱼真又转来,一直挨着船
身过去了。子玉喜道:「何如?我要他转来他就转来了。」

  琴仙道:「你怎样的叫他转来?」子玉道:「我心上想他,他也就顺了我的
心。这是天从人愿。」琴仙对着子玉笑了一笑。

  南湘叫摆过酒来,家童摆好了。金粟道:「庾香、玉侬过来喝一杯罢。」一
面把船荡到练秋阁前,南湘道:「去年静宜有个《水浒传》的酒令,媚香掣着了
《潘金莲雪天戏叔》,媚香那个神色,再没有这么好笑,不料湘帆今日竟能如此
了。」

  金粟道:「湘帆真不负媚香。」说着,叹了一口气。南湘道:「也幸遇着了
媚香,若遇了别人,未必有这管教他的本领。若天天朝歌夜弦,只怕湘帆真要做
郑元和了。可惜,可惜!媚香若是个女身,此刻就是状元夫人了,偏又要多生出
个雀儿来,教湘帆有欲难遂,伉俪不谐。」子玉恐琴仙不愿听这些话,便把些别
样话来打断他。南湘、金粟也因琴仙在座,便不说了。

  船又荡到了桂岭,子玉道:「我们荡转去,到兰径、菊畦、稻庄去罢。」南
湘道:「也只可到兰径罢。我看那边水浅,这船如何去得?」琴仙道:「要到稻
庄去,就要走围墙边那带河,过了水闸,全是大河。从菊畦背后,就到了稻庄,
还可以到桃花源,就到不得兰径。」金粟道:「这里路我没有走过,就这样去。」

  于是一路的荡去,又觉别开生面。金粟道:「庾香你也该临别赠言,做首诗
赠玉侬。」子玉道:「我们联句罢。」

  金粟道:「这个恐不能,各人是各人的情意,未必联得上来。」

  琴仙道:「前日静宜画了一柄扇子,是个《怡园饯别图》,度香于那一面填
了一首《金缕曲》,还空了一半。」说罢,便从袖子里拿了出来,给与金粟等看
了,见画的是古香林屋,内中画几个人在那里饯行的光景,度香的词也做得甚好。

  子玉道:「我们就和他的韵罢。」南湘道:「你先来。」子玉一面闲谈,一
面着想,即成了一阕,写了出来,南湘、金粟看着,琴仙念道:「何事云轻散。
问今番、果然真到,海枯石烂?」南湘道:「一开口就沉痛如此,倒要看看底下
怎样接得来。」琴仙念了一句,已经哽塞住了,到「海枯石烂」四字,便接连流
下几点泪来。再读时,声音就低了好些。停了一停,又念道:「离别寻常随处有,
偏我魂消无算。已过了、几回肠断。只道今生长厮守,盼银塘、不隔秋河汉。谁
又想,境更换。」琴仙到此忍不住哭了。金粟道:「这是庾香不好,谁叫他做得
如此伤心?倒不怪玉侬要哭。」子玉也落下泪来,只得忍住,要劝琴仙。琴仙又
要哭,又要看,拿着那词稿,被眼泪滴湿了一半。

  南湘道:「我念给你听,你也念不来了。」琴仙犹带着泣,听南湘念道:
「明朝送别长亭畔。忍牵衣、道声珍重,此心更乱。」

  南湘念到此,也几乎念不出来。金粟听了,也觉惨然难忍。

  琴仙已放声大哭,南湘勉强又念道:「门外天涯……」将词稿放下道:「我
不念了。」斟了一杯酒喝了,便□脚而卧,口中吟道:「一声《河满子》,双泪
落君前。哀猿夜吟,令人肠断。」

  琴仙痛哭了一会,子玉勉强劝住了,把绢子替他试了眼泪,琴仙还望着那词
稿,想人念完了。金粟只得念道:「门外天涯何处是,但见江湖浩漫,也难浣、
愁肠一半。若虑梦魂飞不到,试宵宵、彼此将名唤。墨和泪,请君玩。」琴仙哭
了一个发昏,把个子玉哭得柔肠寸断。金粟叹道:「这首词也不枉玉侬这些眼泪,
真是一字一珠,一珠一泪,一泪一血,旁人尚不忍读,何况玉侬?」便叫子玉索
性在扇上写好了。子玉道:「你们和的呢?」金粟道:「这是绝唱,还和什么?

  可不必了。「子玉写好。这一会凄楚,连南湘、金粟也没有兴致,即上了岸。
正逢子云、次贤回来,大家在寻源仙墅坐了一会,道翁也回来了。

  子云还要留金粟、子玉小饮,子玉坐在此倒觉心酸,便同金粟各自回去。

  明日,道翁还有事进城。琪官因与琴仙一同来京,且同一师傅学戏,如今见
他跳出樊笼,得以出京,心里甚为感慨,便单请琴仙过来话别。因想请琴仙,必
须请子玉,又托琴仙转约子玉于初六日同去。琴仙应了,果然把子玉请了出来。

  子玉那日先到文辉处拜寿,耽搁了一早晨,吃了面,即便辞回。王恂留住不
放,陆夫人也留他。子玉是一腔心事,如何留得住?只得将实话悄悄的告诉了仲
清。

  仲清与王恂说了,方才放他出来。

  子玉喜欢,一径就到琪官寓处,进去见琴仙已等了好一会,还有一个老年人
在那里说话。见了子玉,那人就站起身来。作别而去,琴仙还谢了一声。琪官送
客转来,请子玉到他书房里坐下。子玉问起方才这人,琴仙道:「他叫叶茂林,
是我们教戏的师傅,闻我要出京,今日送了几样东西来。」子玉见琴仙面似梨花,
朱唇浅淡,眼睛哭得微肿,说不出那一种可怜可爱的模样,只呆呆的看着他。琴
仙这两日千虑万愁,也不知从何处说起,倒一句话也没有,就只一汪眼泪,在眼
皮里含着,只要题起心事,便一滴就下。

  琪官见他们两人四目相泣,一样的神色,知道九分。但自己想着从前的事,
不免也有些悲楚。三人坐了许久,都不言语。

  琪官与琴仙坐在一凳,拉着琴仙的手说道:「琴哥,你如今是好了,上了岸,
看我们落在水里。想我们同来的十个人,到京后死的死,散的散,就剩下你我两
个。你如今又要去了,就只有我一个。想到咱们在船上的时候,那几个又是不投
机的。哥哥,你说咱们两个生在一处,死在一处。有一天你受了人家的气,晚上
想要跳河,我拉住了你,你还恨我。我说要跳河咱们同跳,你才住了,哭了半夜,
自己将块帕子撕得粉碎。到明日看时,才晓得撕了我的帕子。你还拿新的还我。

  到了天津那一天,船碰坏了,我们睡在舱里避风,你睡着怕冷,叫我将背拥
了你的背,你才睡着。及到了京,又分开在两处。我想起,好不伤心!「琴仙听
了,眼泪直流下来,琪官也哭起来了。子玉本来伤心,今见他二人都哭,再将琴
仙前前后后一想,怎么还忍得住,便也泪流满面。琪官又道:」你从前给我那个
水晶猫儿,我还当着宝贝一样。现在天天学字,拿他做镇纸。去年林小梅要我的,
我不肯给他。我说是哥哥路上给我的,我要留着他。「琴仙道:」你给我那琥珀
扇坠儿,我也留着。「便也执着琪官的手道:」我此去,也不知怎样,我这般苦
命,料是没有什么好处的。还是你们在京里好,大家相帮着,还有个照应。

  我如今出了京,只好听我的运气,好好歹歹,随遇而安。适或苍天见怜,过
了一二年,我寄父或者又进京,我随了来,与你们还可见得一面。也未可知。或
不然,你们出了京,到外省来,做个萍水相逢,也论不定的。若论我们的缘分,
就是今日这一叙了,那也是天数,无可挽回,只好来生再见。或者情缘不断,再
成个相识,或做了亲弟兄更好了。「说罢又哭。子玉劝道:」离合之数,原是对
待的局面,有离自然就有合,难道不准你再进京来?适或玉艳将来也到江西去,
也是难料的。如今且把心事丢开,你一路保养身子要紧。先有那十八站旱路,就
极辛苦的。你再将身子伤感坏了,在路上更是不好,我们这片心也放不下。事已
如此,只得听天由命罢。「琴仙将子玉看了一眼,叹口气道:」我何尝不这么想。

  前几天要他一天长似一天,把一月并做一天才好。到这两日,反要他一天短
似一天,一会儿就上了路,望不见这京城里,倒也死了心。譬如人断了气,这魂
灵随风飘去。偏又望来望去,还隔着一天。今日已是这样,明日又怎生挨得过去!

  「说着从新又哭。

  琪官道:「琴哥,不要哭了,我想你那义父是个好人,绝不至像那易老西儿,
将人买去几个月,又不要了,那是何等俗物!况你这义父,又无亲生儿子,待你
好是不用说的了。你人又聪明,不比我生得笨。他教你读起书来,飞黄腾达,也
是意中之事。将来自然必念着患难弟兄。那时我们还要仗着你呢。

  况此去一路好山好水,游玩不尽,也不至烦闷。我明年满了师,也由我怎样,
我找个便人,同着他来找你。我随便都愿意作,我实不愿唱戏。「琴仙道:」你
来找我,要我活着才好。适我已经死了,你就怎样?不如你先寄封书来问问,得
了我的信再来。「琪官道:」何必说死说活呢?哥哥总喜欢诅怨自己。「

  子玉道:「是极了,玉侬总要咒自己。譬如去年你进华府的时候,你也口口
声声咒自己要死,如今偏好好儿的出来了。那时怎想到今日?那时既想不到今日,
自然今日也想不到后日。焉知不应了玉艳的说话?我劝你放开些罢。若说玉艳要
找个便人同到江西,这也不难。我们老爷现在江西,只要我太太肯教我去,我就
同了玉艳来访你。」琴仙瞅着子玉道:「你真能到江西来吗?」子玉道:「这也
没有什么不能,我要到江西省亲,自然太太也肯教我去的。」琴仙道:「若说太
太的心,是慈悲的,就恐舍不得你,不教你去。」子玉道:「太太不教我去,我
也要去。」琴仙道:「好容易?几千里路,你就想去,就太太准你去,我也不愿
你去。况且你去了,又要回来,做什么吃这一路的辛苦?这个念头断不必起他,
倒是我三年两年之内,进京来看你们为妙。你们一个都不准来。」于是谈谈讲讲,
琴仙略减了些酸楚。琪官备了酒席,请他们二人坐了。今日就是八珍罗列,也难
举箸,酒落愁肠,一滴已醉。

  三人勉强饮了一巡,琴仙已经醉了,离了席,到书桌边,看见那个水晶猫儿,
真在都盛盘里,不觉凄然有感。见一个绝小的方锦匣子,揭开看时,是六颗骰子。

  琴仙放在手中,重新入席,拿了个空碟儿,对着子玉、琪官说道:「三心和
同,有始有终。掷个全红。」琅一声掷下,却也奇怪,倒像有神明佑护着他,却
好碰着六个全红。子玉大喜,琴仙也觉开怀。琪官笑了一笑,取骰子在手,也对
着琴仙、子玉说道:「三心和同,后是相逢,二十四红。」又说道:「你们看我
掷。」

  琴仙、子玉看时,也是个六红。子玉更加喜欢道:「这不用说了,两个全红,
岂是容易碰着的?谢天地神明,先给个信儿。」琴仙还要再掷,琪官把骰子收起
道:「不用掷了,两掷皆应了口,再掷就不能灵验了。」子玉恐再掷未必有全红,
也劝琴仙不要掷了。若论这副骰子再掷一掷,保管也是个全红,何以琪官即行收
起,不教琴仙再掷呢?原来这骰子六面皆是红的,并无二色,那是琪官做的顽意。

  今日琴仙被他赚了,解了好些愁闷。

  这一回也谈了许久,琴仙恐他义父回来,只得要早散,琪官也不好久留他。

  子玉想后日送他的人多,不好说话,便从身上解下一个小玉琴,送与琴仙道
:「此是我常佩的东西,给你算个记念罢。」琴仙接了,一阵心酸,也从身边解
下个五色玉梅花,递与子玉道:「这也是我常佩的。」子玉也收了,各人佩上。
子玉道:「明日一天怎样?」琴仙道:「你也不用来了。

  后日起身得早,你断不要送我。今日就叩辞了。「跪将下去,子玉也忙跪下,
两人对叩了头,站起来,两人眼泪像四串珠子一样,滴个不祝琴仙又与琪官也辞
了行,也叫不必来送。琪官道:」这是什么话?就半夜起身,也是要送的。「琴
仙、子玉皆谢了琪官,各人上车,洒泪而散。

  明日端午,道翁在园,琴仙也要收拾些零碎。那名旦九人,是要到子云处来
贺节的,见了一见。子云也无心绪,没有请客,就止与南湘、次贤、屈氏父子,
在练秋阁小饮了几杯,看了一看龙舟,应了景儿。

  到了初六日,道翁一早命家人押了行李先走,自己与琴仙到了辰初方才上车。

  其时送行的不计其数。道翁一班老友,有到园中来的,有在城外等候的。华
公子本要出城亲送,道翁再三阻了,没有来,止打发家人代叩送行,预先送了程
仪六百金。

  子云也送了六百,文泽送了二百,道翁的盘费很富足了。子云、次贤各备车
马跟着,一直送出城外,直到十里之外皇华亭。只见南湘、仲清、文泽、金粟、
王恂、子玉、春航,领着那蕙芳、宝珠、素兰、漱芳、玉林、兰保、桂保、琪官、
春喜九个名旦,在皇华亭等候。道翁等连忙下车,极口辞谢。各人皆要把盏。

  那九个名旦见了琴仙,一齐上来,握手的握手,牵衣的牵衣。

  琴仙见了这九人,已觉悲酸万状。又见子玉躲在人后,在那里拭泪,不觉一
阵心痛,头晕眼花,跌倒在地。慌得众人连忙扶起,拍的拍,唤的唤。把个子玉
急得如痰迷心窍一般,直瞪瞪两眼,一句话说不出,泪落如雨。子云、次贤慌了,
救醒了琴仙,便说道:「快扶他上车罢。」道翁交代家人刘喜好好服侍。

  子云谓道翁道:「令郎与他们几年在一处,一刻要分手,自然是难忍的。道
翁先生,我们倒不敢久留了,一路福星,请升舆罢。」道翁见琴仙如此,心内甚
慌,与诸人作了一个揖,又握着子云、次贤的手道:「从此别后,只好魂梦相随。

  感激之私,令人口不能说。惟祝诸公云程万里,富贵双全而已。「也不觉老
泪涔涔,诸名士与名旦亦各洒泪。道翁上车,领着琴仙而去。

  正是:

  双轮碾动如飞去,回首云山已渺茫。

  众人劝回子玉,子玉直着眼睛望不见琴仙的车,才放声一哭而回。不知后事
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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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九回爱中慕田状元求婚意外情许三姐认弟

  话说子玉送了琴仙回来,这一急一痛,便出了神,旧病复发,足足病了一月
始愈。后来颜夫人已知琴仙出了京,道翁养为义子,倒也替他欢喜。

  且说春航断弦之后,田夫人又上了年纪,没有媳妇,总是不惯,不得已命春
航从权选择清门。春航犹豫未决,意欲先觅个小星,又以北人生硬,总乏娇柔,
只得先于老婆子、家人媳妇里头,找个细致的来服侍太夫人。那知道京里这些老
婆子,是一万个里头拣不出一个好的来。一日雇了两个来,都是京东妇人,四十
来岁,一个麻脸似蜂窝一样,发髻上罩着个马尾冠子,扎着裤腿,松松的似两个
布袋,倒插得一头纸花,走起路来腰掀屁蹶,好不难看,且专门内外搬弄是非,
四下里调唆,不是说这个作贼,就是说那个偷汉,也不过是想掩他自己的丑处。

  每每人家骨肉不和,多因此辈所使。内有一个更觉奇怪,沙盆大的脸,水缸
大的肚子,伺候了老太太一顿饭,便一样事都不肯做。每一使唤他,他就装聋做
哑的腆着大肚子,摆开八字脚,穿着薄底鞋,抽着关东烟,去找那些火夫打杂的,
大哥长,大爷短,嘻嘻哈哈,坐在厨房土炕上,挤在人堆里,要他说笑个尽兴。
隔一天还要出外半日,去找那些赶车、碓米、挑煤的孤身汉子解个闷儿。就见了
春航,也要偷瞧一眼。春航如何看得惯这些东西,不到半月都撵掉了。又买了两
个丫头,十二三岁,也是三等货。

  一日,赶车的周小三与蕙芳说起他的三姐,情愿进来伺候老太太,又夸奖他
三姐粗粗细细件件皆能,还会缝衣写算,针线活计是不用说了。蕙芳也闻得三姐
之名,收拾过潘三,想是个伶俐人,也想见见他,问他怎样收拾的。便与春航说
了,举荐他进来,春航不好推辞,一口应允。这三姐因收拾潘三之后,心上也有
些惧怕潘三要来报仇,故此小三在家,闲了两三个月,才得进了这个门子。后又
见春航点了状元,老太太来了,也没有个中意的人伺候,所以想把他三姐带进,
也便当些,省得一个少妇孤零零的住在外面,没有照应。这日三姐收拾进来,打
扮得不村不俏,薄施香粉,淡扫蛾眉,鬓边簪一朵榴花,穿了一件月布衫,加个
夹背心,水绿绸子裤,翘然三寸弓鞋,细腰如杵。进见春航,叩了头。春航一见,
大为失惊,以为周小三的媳妇,自然是粗笨的,再不料如花枝一般,便和颜相待,
命他去叩见老太太。田老夫人一见三姐,甚是欢喜,更兼三姐千伶百俐,无一样
伺候不到。不但田老夫人,连春航与蕙芳身上,也很用心。做出菜来,比京城里
的厨子高了十几倍。老太太常给蕙芳东西,叫三姐送出来。三姐未见春航时,小
三也没有对他讲过,当他不过寻常相貌。及见了那样的风流潇洒,如金如玉,那
怜才爱貌之心,人人一样,自然格外尽心。再见了蕙芳的人才,觉得自己比起来,
竟差得多远,心里反觉自愧。偶然与他说句话,分外高兴,所以待蕙芳殷勤之处,
更是不同。见了几回,也熟识了。

  一日,春航不在家,蕙芳独坐在书房里。老太太知道蕙芳来了,便叫三姐送
点心出来。三姐托了碟子,到书房门口,先咳嗽了一声,然后进来,笑容满面的
叫了一声:「苏大爷!」蕙芳也带着笑,回叫了一声「三姐!」三姐道:「这是
老太太给你的。」说着,将碟子送到蕙芳手边。蕙芳见他十指尖尖,套了银甲,
就接了放下,道:「请三姐叫我的名子,谢老太太的赏。」

  三姐答应了,把蕙芳打量一番,蕙芳便触起潘三的事,想要问他,却又不敢。

  三姐慧眼一观,已瞧出蕙芳像要问他什么,便呆呆的看着蕙芳,等他问来。
蕙芳被他不转眼的看着,倒有些不好意思,心中想道:「我看他这个光景,就问
了他,他也未必怪我。」便笑盈盈的走近一步,叫了一声:「三姐!我有一句话
要问你,又怕你要恼,不知好问不好问?」三姐微微笑道:「什么话好问不好问?」
蕙芳又陪着笑道:「我知道三姐是个女中豪杰,把那潘三收拾得爽快,是真有的
事么?」

  三姐听了,脸上一红,低低的「啐」了一声,带着笑转身便走,又道:「我
道你问什么,谁又认得潘三?是那里听来的话?」走到帘子边,那枝银挖耳插得
本长,抓着帘子,落下地来,回转脸来,又是一笑,拾起插在头上,急急的进去
了。蕙芳虽然碰了个钉子,见他还没有什么恼,尚是笑了两笑,也还放心,然终
悔自己失言,这事原不该问他。蕙芳回去了以后,来了两次,没有见着三姐。一
日,蕙芳又来,春航未回,在书房闲坐,听得三姐脚步声在他门前过,急出来望
时,见三姐到二门口叫小三说话。说了话进来,蕙芳意欲招陪他几句,见他底了
头,当不看见。及走过了书房门口,又回转脸来,却正与蕙芳四目相对,三姐低
鬟一笑而去。蕙芳自此以后,也看出没有恼他的意思了。

  却说春航要续弦,选择清门之语,传入苏侯耳内,正合他意。便在武选司郎
中杨方猷面前,略露了些口风,似要他去对春航说,托人来求的意思。杨方猷是
春航的房师,心中甚喜,即来与春航讲了,叫他请人去求亲。春航倒有些踌躇,
因苏家是世禄之家,门庭?@ 赫,自己虽成了名,依然寒素,因此有些不愿。且
未知那位小姐怎样,也要留心一访。但系座师愿与他联姻,且是房师来讲,怎好
推辞?口内只得允了。又说禀过家慈,再来覆命。杨公去后,春航知道子云与苏
侯最好,且慢禀高堂,先找子云访问。到了怡园门口,见有一辆绿围车,八匹马
挤在一边,知道有客,跟班问明了,是华公子在园。春航便先到清凉诗境找南湘
去了。

  却说华公子为琴言之事,与子云有了嫌隙,如何又到怡园来呢?这华公子是
一时气性,写了那封恶札。过了两日,使有些自悔了。谁知子云只当没有事的一
般,又不来招陪他,心内殊觉无趣。后与屈道翁送行,道翁倒把子云的好处说了
一番。

  又说起扶乩,琴言与他前世原是父女,并将那首诗通身念给他听。华公子听
了,心中着实骇然。道翁又赞琴言多少好处,现在认为义子,带他到任。华公子
冰消雨霁,倒有几分过意不去。

  再将琴言细细一想,真没有甚么不好,倒冤了他,便也赞了几句。道翁去后,
次贤又来,才将这事澈底澄清的讲了一番,华公子始悔自己孟浪,又念与子云两
代世交,为这点事绝交,是给人要议论的。又因他是个盟兄,只得尽个弟道,下
口气先去招陪他。先是道翁、次贤已将华公子懊悔之意与子云讲过。子云是大度
包容的,既是他先来,岂尚有芥蒂之意?便与从前一样相待,绝不题起那事。华
公子忍不住,只得说误信浮言,认了不是。子云也安慰了好些话,留他在春风沉
醉轩小饮了一会而散。次贤、南湘皆未在坐。南湘昨夜于子云去后大发酒兴,邀
了次贤下船,两人喝了一坛,把个次贤喝得大醉。南湘掉了水里,家人救了出来,
已是喝了几口水。今日腹胀腰疼,起不来。次贤也是昏昏沉沉的睡了。春航到他
们房里谈了一会,打听华公子去了,才到子云处来。

  此时子云在宝香堂,见了春航进来,连忙迎接,彼此谈了些话。春航问他与
苏侯是师生,可知他家的细底。子云道: .「你问他做甚?」春航将杨方猷的话
对子云讲了,子云连忙称贺道:「恭喜,恭喜!这个喜,比你中状元还要大些。」

  春航笑道:「不过显官罢了,知道成与不成,吾兄倒先贺起来。」子云道:
「显官什么要紧,又不要借他声势。但这个苏侯是我的中举座师,又是家兄会试
房师,又是家严的盟弟,两重年谊,一重世谊,是极好的好人。这还别管他。我
为什么说比中状元还要喜呢?我那两位世妹,真是绝世无双,有名的苏氏二乔。
大世妹就是华星北的夫人,今年二十一岁了,名叫浣香。方才说的二世妹,叫浣
兰,一母所生的。若结了这个亲,就要叫你喜欢得说不出来,那时你才信我这句
话。」

  春航听他说得这样好,似信不信的,便道:「怎样的好处,你如此称赞?你
且把他的大概说说,你见过这人吗?」子云道「怎么没有见过?他姐妹两个跟着
师母,常到我家来看我们家母,且与我内人是盟姊妹,就见我也不回避的。从大
世妹出嫁后,他一人就不高兴来,或是等他姊姊归宁时,也还同来走走。说也奇
怪,这句话我此时对你讲,你必不信。如成了,你一见面,就明白他姊妹二人相
貌,与苏媚香真是一模一样。大世妹还只有七分相像,二世妹竟有九分,比媚香
还要娇柔些,艳丽些。媚香到底是个男身,自然不及女子娇媚。」话未说完,春
航就乐起来,道:「这话果然么?我有些不信。怎么同了姓,又会同了相貌呢?」
不觉大笑起来。子云听了,也是好笑,说道:「信不信由你,就算我说谎的。」
春航深深作揖,说道:「小弟孟浪,仁兄幸勿见罪。但仁兄与苏老师如此交情,
弟此时如请冰人,定非如兄不可了。」子云道:「我就不会做媒,这事不敢效劳。
既是杨四爷来讲了,就请杨四爷为媒,何必又要我去呢?」春航又作一揖,子云
佯作不见,并不还礼。春航笑道:「杨老师是他的属员,见了拘谨得很,不便说
话,要我另请人去说,吾兄素肯成人之美的。且他人去说,苏老师也未必见信。
言以人重,定非吾兄不可。」子云停了一会,说道:「适或是我赚你的,将来不
要怨我么?」春航又连连作揖,子云只得应了,春航告辞而去。

  子云过了两日,回拜华公子,进城顺路到了苏府。正值苏侯下衙门回来,请
了进去。子云请了安,又进去见了师母,说他夫人与师母请安,苏夫人也问了好。

  苏侯让进内书房坐下,谈了一会,子云将春航春间断弦,闻二世妹贤淑之名,
奉母命求亲的话说了。苏侯故作沉吟道:「看田修撰文才品貌,是极好的,而且
也是个旧家,但不知品行如何,我最怕的是轻薄少年。年兄既是至交,必深知道。」

  子云道:「这田修撰的品行,是人人尽知,也不须门生多讲,老师可以问得
出来。

  真是廉隅砥砺,孝友兼全的。「苏侯哈哈大笑道:」足见年兄取友必端,自
然不用说了。「子云道:」老师春风化雨之中,岂生莠草。「

  苏侯大乐,留子云小饮,问近日见华星北无有。子云答以方才从那里来。苏
侯又问:「园中想必收拾得更好了,我竟一二年没有来逛园了。」子云道:「比
初成时又更好了些,花木比从前繁盛了,池子也开通了。」苏侯道:「我这几年
也实在忙,竟没有一日空闲,倒是你们师母心上想来逛逛,如今天气又热了。」

  子云道:「门生回去,叫门生媳妇择个日子,请师母与世妹逛园。」苏侯道
:「等天气秋凉再看罢。」子云又问春航之事,苏侯道:「年兄为此而来,老夫
怎好推却,请致意田修撰就是了。」子云深深打了一恭谢了。苏侯又问他椿萱在
任安好,想常有府报回来,又问令兄在淮扬也好?子云道:「家严是前月打发家
人进京来的,托赖安善,僚属军民以及外洋客商,尽皆静谧,物阜年丰,颇称安
逸。

  家兄新署运司,前月有禀帖与老师请安的。「苏侯道:」不错,不错,我也
才写了回信,几天就忘了。又带了些东西来,我还没有道谢。「子云欠身说声」
不敢「。

  又道:「家兄今年又添了个舍侄。」苏侯道:「一发恭喜。」又问道:「令
泰山如今升到福建,比云南自然好些?」子云道:「前在云南巡抚任上,事情还
少。

  如今是浙、闽两省,且兼着外洋,却繁得多了。「苏侯道:」你们泰山是与
我同年,又且同馆,这件事,想他与你们讲过。我们留馆那一日,他晚间做梦,
仪从纷纭的到一处地方,一个牌楼上面写着福地两字。他预先知道要到福建去的。
他的令郎今年几岁了?「子云道:」今年才八岁。「苏侯道:」他比我长四岁,
今年五十五岁,已有八岁的儿子。我五十一岁,却一个也没有。「

  子云道:「就五十外得子,也不算很迟。德门世胄,无须虑及此的。」苏侯
道:「我已不作此想了。尊大人今年是六十几了?」子云道:「家严六十三,家
慈六十二。」苏候道:「尊翁是何等福分!那年在京时是五十九了,须发光黑,
那里像花甲之人,正是龙马精神,我们是比不上的。而且尊公的福气那是世间全
福,就是令泰山也比不上他。」子云道:「总是天恩祖德,家父一路算平稳,没
有遇着风波。至于家岳也就遇着好些蹭蹬的事。」苏侯道:「海楼先生过于耿直,
我想做他的属员是不容易的。」又问道:「今年有个点庶常的叫史南湘,是大名
道史同年的儿子。这人倒有些才名,只不见他出来。」子云笑道:「史竹君是个
清高疏放人,现寓在门生园里,老师有教训他的话?」苏侯道:「也没有什么话。

  我就听得有人说,他见那些前辈的礼数,不大合式。有人议论他狂,或是他
才入翰林,不知这些礼数也未可知的。至于那前后辈的规矩也太严,就是我从前
在馆中,也有人议论的。已后教他留点神就是了。「

  又道:「今年秋间有宏词之试,这个科名已有五十年没有考了。年兄广交,
于那些海内人才及世家子弟,有所见闻,有真才实学的么?」子云道:「老师垂
问,门生不敢不对。海内人才甚广,门生孤陋,也不能广交。但在世家及各大员
子弟,与四方乡会试诸名宿,门生熟识往来却也不少,但是人云亦云的多。就有
一位老前辈,近来又赴任去了,叫屈本立。想现任官,在京也不能考的。」苏侯
道:「屈道生么?他是孝廉方正,可惜了,屈在下位。不然倒好保他。还有那南
京名宿金粟,也因限于成例不能保举的,真真令人可惜。此外呢?」子云道:
「此外尚有几个,都是英才未发的人。翰林院侍读学士梅公之子名子玉,目下少
年中有景星凤凰之誉。」苏侯点点头。子云又道:「已故翰林院编修颜庄之子名
仲清,现任礼部尚书刘大人之子名文泽,内阁学士王大人之子名恂。此外,还有
苏州拔贡生高品,湖南优贡生萧次贤。这几位都是名下无虚,与田修撰、史庶常
朝夕观摩,是门生往来无间的。其余不知其他,不敢滥举。」苏侯听了,掀髯大
笑:「怎么你举的人,多半是我的年侄?你不要阿私所好,叫我听了喜欢。」子
云笑道:「这个门生怎敢,至于老师的同年故旧,门生却也不能尽知。」苏侯笑
道:「这是老夫戏言,年兄岂肯阿私所好,你方才说这几位,就是那两位明经,
我不知道他家世。至于梅铁庵、王质夫、刘定之,及已故的颜穆堂,还有你令泰
山袁海楼,与史庶常的令尊史鉴湖,都是我们同年。现在还以还有些做部属司官
的,有几位做州县的。这也是人生不齐之数。我们这一科也就算好了,已经有好
几位坐了一品。」又讲了些别的话。子云坐久了,见时候不早,告辞出城。在车
内想了一会,道:「湘帆太便宜了,不如等他来求我,我再与他讲。」便一径自
回宅子去了。

  明日,春航果然来找子云,子云只推宅里有事,叫春航在南湘、次贤处等了
一日。明日又来,子云又不见他。春航明知子云故意作难,然心上又恐怕此事不
谐,只得忍耐了性气,第三日又来,才见了子云。子云笑道:「这几日,吾弟有
甚么要紧事,连日来找我?」春航笑道:「已经三顾了。我知道前日失言,仁兄
因此怪我。」子云笑道:「岂有此理。我辈肝胆之交,就说错句话,也断无怪理。」

  却说闲话,不提起苏侯的事来。春航性急,只得问道:「前日吾兄进城会见
苏老师么?」

  子云道:「谈了半日,到赶城出来的。」春航见他神色不像,心中疑虑,只
得问道:「所托之事怎样?」子云道:「有几分可望。」春航听了大疑,心中想
道:「据杨老师说,是他愿意,怎么如今只有几分可望,此话怎说?难道杨老师
是意想情愿的话么?」便问子云道:「据吾兄看,他的意思是怎样,与敝房师之
言对不对?」子云道:「苏老师却是赞吾弟人才学问,真不愧状元,联姻原可。

  就不晓得那里听了一句闲话,我却替你分辨了许多话,他方才半疑半信再商
量。「

  春航听了,倒猜不着什么意思,便问道:「他听了什么闲话?」子云说:
「我说又恐怕你要恼,我不说罢。」春航道:「我恼什么,吾兄只管实说。」子
云笑道:「那句话问得我也好笑,他说:」我听说现有个状元夫人在家,也姓苏,
还是有恩于他,怎么还要续弦呢?‘「春航臊得满脸通红,说道:」岂有此理,
吾兄怎么讲起这些顽话来。弟固不足惜,兄应为媚香留一地步。「子云笑道:」
这是他的话,关我甚事?「春航笑道:」吾兄也顽得我够了,到底怎样,如今倒
不是他求我,是我求他了。「子云道:」你肯去求他吗?若专心去求,跟紧了他,
一个月两个月后,自然他发起善心来,应许你了。「春航听他句句机锋,心上有
些气,面上有些羞,因是子云,不好顶撞他,只得陪笑说道:」并不是我要紧,
是我家慈之命,以早成为妙。今日家慈又谆谆的命弟拜求仁兄,务以早成,将来
命弟一总叩谢。「子云大笑,看着春航道:」你真是个好汉子,跌得下,爬得起。

  既说是老伯母慈命,愚兄敢不竭力为弟一谋?或者竟可有成,也未可定。
「春航大喜,连连谢了。

  只见次贤、南湘进来,大家坐了。子云即将苏侯问南湘的话,与南湘说了。

  南湘听了,不觉双眉一扬,说道:「没有什么错处,我也照着人一样。况且
那一天同着人去的,并不是我一人,怎么就是我错,又单是我狂呢?这就难了,
这就难了。」

  春航笑道:「礼数是不会错的,或者你那神色之间,有些错处也未可知。」

  南湘瞅着春航道:「我倒请教你,什么叫神色之间有些错呢?」大家也就不
言语了。次贤问子云道:「湘帆的事如何?」子云道:「可成。」又将苏侯问他
访些真才实学的人,就将对苏侯所举那几个,一一讲来。又对南湘道:「原来你
们都是年谊。」南湘道:「原是年伯,但从前却不大往来。」

  子云道:「闻考宏词定于八月初一日,如今只有两月多了,怎么高卓然还不
见来?」春航道:「他连信也没有一封,不知在家做什么,真荒唐极了。」次贤
道:「我想卓然必是羁留在什么地方,大约下月总会到来。他在家里是要本省督
抚保荐的。」

  四人谈了一会,春航辞回,将子云去说亲的话,一一告禀,太夫人甚为欢喜。

  即又请子云说定了,择日先过帖子,俟定日之后,再行纳采。

  后来定于七月初七日。春航将此事与蕙芳说明,蕙芳也替他欢喜。春航又述
子云之言,说这位苏小姐像你竟到九分。蕙芳笑道:「这不是糟蹋人么?一个千
金小姐像了我,还说好,我们算什么人呢?」春航道:「只怕未必如你。若果然
像你,我就心满意足了,当他菩萨供养,天天拜他。」蕙芳笑道:「你嘴里常说,
我就没见你拜过谁。」春航笑道:「你要我拜么,我就拜。」果然先对蕙芳作了
一揖,蕙芳一笑,连忙走开道:「不要折杀了我,留着拜你那位状元夫人罢。」

  春航笑道: .「方才倒有一人讲。」蕙芳道:「讲什么?」春航想了一想,
道:「没有讲什么。」蕙芳道:「你说方才有人讲,怎么转口又说没有呢?」春
航道:「讲就讲那状元夫人的一句,原是姓苏。」

  蕙芳脸一红,瞅了春航一眼。春航不敢再说,蕙芳也不问了。

  春航道:「你也应该成个家才好,就是配得上你的人少。」蕙芳道:「这话
倒也不错,我也这么想。我们对亲,好人家是不肯的,那小户人家的女儿,我又
不要。况且我们这些人,被那些无耻的东西闹得不像个样子,谁肯信我们是清清
白白的呢?

  我想与其娶小家之女,倒不如娶大家之婢,那礼貌性德倒是见惯的,也没有
那小模小样。就是一件,只怕主人已先受用,这倒十有八九。「春航笑道:」这
是必有之事。我想度香家的丫鬟就不少。「蕙芳道:」度香自然是有好的,他家
的闺范也好,从没有遇见丫鬟们到园里来,况且隔着一条街,也不便来。只闻得
华公子的丫鬟最多,而且都好。我们有一回在他家唱戏,看见帘子内有一大群,
有男装的,有女装的,粉白黛绿,也望不清楚。「春航道:」将来苏侯赠嫁过来,
我想必有几个丫鬟,如果有好的在内,我送一个与你。「蕙芳笑道:」多谢,多
谢!

  那时我只好在这里伺候一辈子,算田、苏两姓家奴了。「春航道:」言重!

  言重!我自有个道理,决不教你受一分委屈。而且也是顽话,知道有好的没
有好的?我想世间错配的真有,咱们家里的周小三,倒有这么个好女人,岂不冤
枉了他。「蕙芳道:」你爱他么?「春航笑道:」岂有此理!我不过说说罢了。


  蕙芳道:「这爱字也没有什么要紧,爱好之心,自然各人难免的。这三姐不
但人生得好,而且还灵慧异常,倒是个贞节妇人呢。」春航笑道:「灵慧有之,
贞节未确。」蕙芳笑道:「你没听见他收拾过潘三么?」春航笑道:「也有所闻,
那是潘三这般嘴脸,自然应收拾的。你方才说爱好之心,人人有之。设使你做了
潘三,他就不忍收拾你了。」蕙芳道:「你何不试试他?他在你这里,就想收拾
你,也不敢的。」春航笑:「一发胡说了。」忽然跟班的来请,道:「房师杨老
爷有要紧话商量,就请老爷过去。」春航即吩咐套车,换了衣服去了。

  蕙芳此时闲着,一人在寓里也闷,唯有到各相好处走走。

  春航去了,蕙芳正走出来,忽听得咭咭咯咯之声,一回头看是三姐。蕙芳笑
面相迎,三姐也笑盈盈的说道:「好几天不见你来。」蕙芳道:「我倒天天来的,
就不见你出来。」三姐道:「老爷出门去了?」三姐把蕙芳腰间的表套子看了一
看,道:「这个我也会做,我还会做戳纱的荷包。」蕙芳笑道:「何不赏我一个?」

  三姐笑道:「我的东西不给人。」蕙芳道:「将针线给人,也不要紧。」三
姐瞅了他一眼,问道:「你今年贵庚了?」蕙芳道:「十九岁了。」三姐道:
「倒与我是同庚,只怕月分总比我小,你是几月?」蕙芳道:「三月。」三姐道
:「我比你长,我是正月。」蕙芳道:「你是我的姐姐,我以后就叫你为姐姐。」
三姐笑道:「我不配。」蕙芳道:「我又冒失了,我原不配做你的兄弟。」三姐
道:「我说我不配,你有什么不配呢?你肯叫我姐姐,我就叫你兄弟。」便接口
叫了一声:「兄弟!」蕙芳也叫了一声:「姐姐!」三姐又道:「我前日真怪你
有点冒失,怎么你问起潘三那事来?这事干我什么事,那是你姐夫做的事情,与
三兄弟报仇,我瞧还没有瞧见潘三是什么样儿呢!这句话你若问了别人,只怕就
不好。

  幸亏是我,我因为是你问我,我所以不肯恼你,若第二人我依他么?

  兄弟,我明日送你对荷包,你只别告诉人说我给你的。你若说了,惹得这个
又来要,那个又来讨了。「蕙芳谢了。又立谈了一会,各自散去。不知后事如何,
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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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回改戏文林春喜正谱娶妓女魏聘才收场

  话说春航已聘了苏侯的小姐,只等七月七日完毕婚姻。五月过了,正是日长
炎夏,火伞如焚。

  且说刘文泽补了吏部主事,与徐子云同在勋司,未免也要常常上衙门。这些
公子官儿,那里认真当差,不过讲究些车马衣服,借着上衙门的日子,可以出来
散散。戏馆歌楼,三朋四友,甚是有兴。一日,文泽回来,路过林春喜门口,着
人问了春喜在家,文泽下了车进去。远远望见春喜穿着白□丝衫子,面前放着一
个玻璃冰碗,自己在那里刷藕,见了文泽,连忙笑盈盈的出来。文泽道:「你也
总不到我那里去,你前日要我那白磁冰桶,我倒替你找了一个,而且很好,不大
不小的,我明日送来给你。」春喜道:「多谢费心,我说白磁的比玻璃的雅致些。」

  文泽看了书室中陈设,便道:「你又更换了好些?」

  春喜道:「你看我那幅画是黄鹤山樵的,真不真?」文泽道:「据我看不像
真的。」春喜道:「静宜给我的,他说是真的。」

  文泽笑道:「若是真的,他也不肯给你,知你不是个赏鉴家。」

  春喜笑道:「好就是了,何必论真假。」文泽见春喜两间书室倒很幽雅。前
面一个见方院子,种些花草,摆些盆景,支了一个小卷篷。后面一带北窗墙子内,
种四五棵芭蕉,叶上两面皆写满了字,有真有行,大小不一,问春喜道:「这是
你写的么?悬空着倒也难写。」春喜道:「我想‘书成蕉叶呢文犹绿’之句,自
然这蕉叶可以写字。我若折了下来,那有这许多蕉叶呢?我写了这一面,又写那
一面。写满了,又擦去了再写。

  横竖他也闲着,长这些大叶子,不是给我学字的么?我若写在纸上,教人看
了笑话。这个蕉叶便又好些。我还画些草虫在上面,我给你瞧,不知像不像。

  「便拉了文泽走到后面,把一张小蕉叶攀下来,给文泽看,是画些蜻蜓、螳
螂、促织、蜂蛛各样的草虫。文泽笑道:」这倒亏你,很有点意思,只怕你学出
来,比瑶卿还要好些。「春喜道:」瑶卿近来我有些恨他。他的画自然比我好,
但他学了两三年,我是今年才学的。春间请教请教他,不是笑我,就是薄我,问
他的法子,他又不肯说。

  近来我也不给他看了,他倒常来要我的看。我总要画好了才给他看呢。我问
静宜要了许多稿子,静宜说我照着他画,倒不要看那芥子园的画谱。「又笑嘻嘻
的对着文泽道:」我与你画把扇子。「文泽道:」此时我不要,等你学好了再画。

  「春喜道:」你们势利,怎见得我此时就画得不好?你若有好团扇,我就加
意画了。「说罢就跑了进去,拿了一柄团扇出来,画着一枝杨柳,有一个螳螂捕
蝉。

  那翅张开,一翅在螳螂身下压住,很像嘶出那急声来。那螳螂两臂扎住了蝉
项,口去咬他,两眼鼓起,头上两须一横一竖,像动的一样。文泽看了,大赞道
:「

  这是你画的么?「春喜点点头。文泽道:」我不信。「春喜道:」你不信,
我当面画给你看。「文泽道:」你将这把扇子给我罢。「春喜道:」这扇子我自
要留的。「文泽道:」我不管你留不留,我只要这把,你落了款罢。「春喜只得
落了款,送与文泽。文泽道:」看你这画,已经比瑶卿好了,字也写得好。「春
喜道:」瑶卿原只会画兰竹与几笔花卉,山水尚是乱画的,草虫他更不会。此时
说我比他好,我也不安,将来或者赶得上他。「正说话间,只见仲清、王恂同着
琪官、桂保进来。

  文泽见了大喜,问道:「怎么今日不约而同,都到这里来?」仲清道:「庸
庵要到蕊香那里去,却遇见玉艳,想同到新开的庄子里去坐坐。见你的车在门口,
所以进来。」文泽道:「莫非就是那唐和尚开的安吉堂么?闻得那地方倒好,他
又将寺里的几间房子也通了过去,我们就去。」春喜道:「怪热的天,在这里不
好吗?」桂保道:「那里也好,内中有几间屋子,摆满了花卉,大天篷凉爽得很。

  倒是那里好。「即催了春喜,换了衣裳,都上车,到了安吉堂对门车厂里,
卸了车。文泽等走进,掌柜的忙出柜迎接,即引到后面一个密室,却是三间,隔
去一间,并预备了床帐枕席。外面摆了两个座儿,一圆一方,都是金漆的的桌凳。
上面铺炕,挂了四幅屏画,是画些螃蟹,倒还画得像样。上头挂一块桃红绸子的
贺额,写着」九重春色「四字,上款是」归云禅师长兄、瑞林亲台长兄开张之喜
「,下款也是两个人名字。一幅朱笺对联,写的金字是:磨墨再烦高力士,当垆
重访卓文君。

  众人看了大笑,仲清道:「怪不得这里热,被这些联额字画,看得出汗。」

  再看两边墙上两个大横披,一个姓马的写的字,其恶俗已到不堪,那一幅画
甚离奇,是画的张生游寺。文泽等又笑了一阵。掌柜的进来张罗了一会,亲手倒
了几杯茶出去,遂换走堂进来点菜。王恂道:「这里的生炒翅子、烧鸭子是出名
的,就要这两样。」各人又分要了好些,皆是凉菜多,热菜少。走堂的先摆上酒
杯、小菜,果碟倒也精致。送上陈绍、木瓜、百花、惠泉四壶酒来,放下一搭纸
片。

  那边桌上点了一盘小盘香,中间一个冰桶,拿了些西瓜、鲜核桃、杏仁、大
桃儿、葡萄、雪藕之类,浸在冰里。首坐仲清,次文泽,次王恂,琪官、春喜、
桂保相间而坐。来了几样菜,各人随意小酌闲谈。

  文泽问起子玉,还是前月初七日送行时见他。仲清道:「庾香已后大约未必
肯出门的了,我们去看过他几次,他又病了几天,俨然去年夏天的模样。他这个
元神,此时正跟着玉侬在长江里守风,只怕要送他到了南昌,才肯回来呢。」琪
官听了,眉颦起来,神情之间,颇有感慨,说道:「初六那一日,我请他们叙了
半日,虽然彼此啼哭,却也还劝得住,不料至皇华亭,彼此变成这形象,我此时
想起,还替他们伤心。」王恂道:「那天幸是没有生人在那里,若有生人见了他
们这个光景,岂不好笑?玉侬倒还遮饰得过,有他们一班人送他,自然离别之间,
倒应如此的。就是庾香遮饰不来,直着眼睛,拉他上车,还挣着不动,又有那一
哭,到底为着什么事来?幸亏度香催道翁走了,不然,他见了也要猜疑。」文泽
道:「可不是?庾香与湘帆比起来,正是苦乐不同。湘帆非但与媚香朝夕相亲,
如今又对了阔亲,偏偏又是个姓苏的,而且才貌双全。你道湘帆的运气好不好?

  我看咱们这一班朋友,就是他一个得意。「仲清道:」自然。「王恂道:」
竹君近来倒没有从前的意兴,这是何故?「仲清道:」竹君么,他因不得鼎甲,
因此挫了锐气。如今看他倒有避热就凉之意,是以住在怡园,不与那些新同年往
来。「

  文泽道:「今年你们若考中了宏词科,也就好了。倒要劝劝庾香,保养身子
要紧。」

  仲清、王恂点头。

  桂保对王恂道:「从前我在怡园,行那一个字化作三个字的令,你一个也没
有想得出来。我如今又想了一个拆字法,分作四柱,叫做旧管、新收、开除、实
在四项。譬如这个酒字,」一面说,一面在桌子上写道:「旧管一个酉字,新收
一个三点水,便成了一个酒字。开除了酉字中间的一字,实在是个洒字。都是这
样。你们说来,说得不好,说不出的,罚酒一杯。」

  春喜道:「这个容易,也不至于罚的。我就从天字说起,旧管是个天字,新
收一个竹字,便合成了笑字。开除了人空,实在是个竺字。」众人赞道:「好。」

  琪官道:「我也有一个,旧管是个金字,新收一个则字。」说到此,便写了
一个铡字:「开除了一个贝字,实在是个钊字。」桂保道:「金字加个则,是个
什么字?」琪官道:「有这个字,我却一时说不出来。」

  春喜道:「这字好像是铡草的眨」琪官道:「正是。」桂保道:「以后不兴
说这种冷字。若要说这种冷字,字典上翻一翻,就说不荆且教人认不真,有甚趣
味?」琪官被驳得在理,也不言语。仲清道:「倒也有趣,我们也说几个。我说
旧管是个射字。新收一个木字,是榭字。开除了身字,实在是村字。」

  桂保道:「好,说得剪截。」文泽道:「旧管是个圭字,新收一个木字,是
桂字。开除了土字,实在是杜字。」王恂道:「旧管是个寺字,新收一个言字,
是诗字。开除了土字,实在是讨字。」桂保道:「这个比从前的田字讲得好了。

  我说旧管是个一字,新收一个史字,是吏字。开除了口字,实在是丈字。「

  琪官道:「我的旧管是串字,新收了心字,是患字。开除了口字,实在是忠
字。」春喜道:「我旧管是昌字,新收门字,是个阊字。开除了曰字,实在是间
字。」仲清道:「我旧管是贱字,新收三点水,是溅字。开除了贝字,实在是浅
字。」文泽道:「我旧管是波字,新收一个女字,是婆字。开除了波字,实在是
女字。」春喜道:「怎么说?闹错了。旧管是波字。怎么开除也是波字?新收是
女字,怎么实在又是女字?内中少了运化。」桂保道:「这要罚的。」文泽笑道
:「我说错了,我是想得好好儿的。」便说道:「开除是皮字,不是波字。」琪
官笑道:「这是什么字,一个婆字少了皮字?」春喜道:「要把那三点水揪下来,
把女字抬上去,不是个汝字?」文泽笑道:「正是汝字。」桂保道:「太不自然,
要罚一杯。」文泽笑道:「不与你们来了。」饮了一杯,王恂道:「旧管是眇字,
新收三点水,是渺字,开除了目字,实在是沙字。」桂保道: .「旧管是士字,
新收了口字,是吉字。开除了一字,实在是个古字。」文泽道:「这张口可惜生
下了些,凑不拢,也要抬上些才好。」众人皆笑。桂保道:「这个批评未免吹毛
求疵。就算略差些,也用不着抬女字的那么使劲。」众皆大笑。琪官道:「旧管
是胡字,新收三点水,是湖字。开除了沽字,实在是月字。」春喜道:「旧管是
邑字,新收个才字,是挹字。开除了口字,实在是把字。」文泽道:「这个令没
有什么意思,我不说了,还说别样罢。」饮了几杯酒,只听得隔壁唱起来,众人
听是唱的《南浦》道:「无限别离情,两月夫妻,一旦孤另。」

  桂保谓春喜道:「小梅你近来很讲究唱法,南曲逢入声字,应断,还是可以
不断呢?」春喜道:「若说入声,是应断的。」

  桂保道:「自应唱断。你听方才唱的,却与我们唱的一样,笛上工尺妻字,
是五六工尺工,一字,笛上工尺是六五。你听两月夫妻一旦孤另,这‘一’字怎
么断呢?」春喜道:「这是要把板眼改正了,就断了。如今唱的工尺妻字的五字
自中眼起,六字的腰板,工字的头眼,尺字的中眼,工字的末眼,一字上的工尺
是六字的头板、头眼、中眼,五字的末眼。如此唱法,一字怎么能断?然一字不
断,究竟不合南曲唱入声的规矩。你要这一字断,却也不难,只要将妻字上的工
尺五字拖长,六字改为中眼,工字改为一字的头板,尺字改为一字的头眼,六字
改为中眼,五字改为末眼,音节截断,便合南曲入声唱法。」

  一手拍着桌子道:「你听,两月夫妻,一旦孤另。」桂保道:「你真讲得不
错。」又道:「你知道唱南曲,有用一凡工尺的没有?」春喜道:「南曲是没有
一凡的,是人人尽知。惟有一处,我问过你令兄,他是个刺杀旦。我问他南曲笛
子上有一凡没有,他也说没有。我说你做《刺梁》那一出,是南北合套,梁冀所
唱之曲皆系南曲,到看报时唱的‘酒困潦倒’这‘潦倒’上的工尺,就吹出一凡。

  因为邬飞霞接唱北曲,不能不出调,所以非一凡不可。你说南曲用一凡,就
只有此一处,并无第二处。「桂保点点头道:」我也听得我哥哥与人讲,大约还
是你对他说的。「春喜道:」若说不讲究唱也罢了,既要讲究,唱错的还不少呢。
譬如那《小宴》一出,南北合套音节最好。若以人之神情摹想当日光景,至《惊
变》处,唱到‘恁道是失机的哥舒翰’,非用五六五出调高唱不可。既惊变矣,
则仓皇失措之神自在言外。且下文还有社稷摧残等语,慢腾腾低唱是何神理?
「琪官道:」这也论得极是。我想那些口白,也都有不妥当处,一气说完,后来
唱出,全无头绪,若断章摘句起来,几至不通。「春喜道:」可是不么。譬如《
阳告》一出,出场时一口说尽,所以后头唱的曲文,与口白文气不接。如今班中
唱的个个是如此。要依我,就改他口白。「桂保道:」怎样改呢?「春喜道:」
你记第一段的口白是:「望大王爷早赐报应‘,与《滚绣球》一只’他因功名阻
归‘,文气不接。第二段口白:」在神前焚香设誓’与《叨叨令》一只‘那天知
地知’,文气又不对。第三段口白‘勾去那厮魂灵与奴对证’,与《脱布衫》一
只‘他好生忘筌得鱼’,文气又不接。依我要把第一段口白‘奴家敫桂英,因王
魁负义再娶,要到海神庙把昔日焚香设誓情由哭诉一番,求个报应。来此已是,
不免径入。

  ‘把这一段说完进庙,再向大王爷案前哭诉,之后也只说’奴家敫桂英,与
济宁王魁结为夫妻,谁想他负义又娶。妈妈逼奴必嫁,奴家不从,致遭殴辱,忿
恨难伸,故到殿前把已往从前之事诉告一番,求大王爷早赐报应。当时那王魁呵
‘再唱那《滚绣球》一只,文气便接。唱完之后,再说’定盟之时,神前设誓,
誓同生死,若负此心,永堕地狱。呵哟,是这么的□。‘这才是’神前设誓,天
知地知呢‘。这只唱完,说道’不是奴家心肠忒狠,他到京中了状元,另娶韩丞
相之女为妻,一旦把奴休了,是令人气愤不过□。‘把他头一段口白分作三段,
这就通身文气都接了。「仲清、文泽、王恂道:」这都改得好,但如今讲究唱昆
腔的也不少,怎么就不晓得这些毛病呢?「春喜道:」唱清曲的人,原不用口白,
他来改正他做什么?唱戏曲的课师,教曲时总是先教曲文,后将口白接写一篇,
挤在一处,没有分开段落,所以沿袭下来,总是这样。「众人正在谈得高兴,只
听那间房后面角门一响,房内脚步声,有人走出来。众人留心看时,帘子一掀,
钻出个光头来,穿件黄□丝短僧衣,蓝绸裤子,散着裤脚,趿着青线网凉鞋,摇
着鹅毛扇子。见了众人,满面堆下笑来,抢步上前,和着双手,半揖半叩的见文
泽等三人,又与桂保等三人拉了拉手,原来是唐和尚。文泽让他坐了,唐和尚鞠
躬如也,坐在炕沿上。走堂的倒了一钟茶给他,唐和尚道:」这茶不好,你另沏
壶雨前,放些珠兰在里面。少爷们在此,好好的伺候。「走堂的笑嘻嘻的答应了。

  唐和尚道:「今日少爷们这么高兴,到小庄来。」王恂道:「我们来过多回
了。」

  和尚笑道:「少爷说谎,今日尚是头一次。少爷们若到来,我没有不晓得的。
如果酒多了,还可以里面坐坐。」文泽道:「那倒不消,我们闻了那气味就要醉
的。」

  唐和尚道:「如今田老爷是贵人了,他搬出后,我也没有见着他。好容易一
年之内,中举、中进士、中状元,这是天上文曲星,人间岂常有的?不是我说,
也幸遇见了那位苏相公,倒被他管好了。

  未见那苏相公以前,田老爷又不是如今的魏大爷一样?天天锁着房门,在戏
园子里过日子。那位高老爷更有趣,我是不敢见他的。远远的见着房门,就躲起
来,不然就是贼秃长,贼秃短,嬉皮笑脸的,没有顽笑不开口。有一回顽得我苦。

  我们寺里做法事,他不晓得那里去买了一个角先生,塞在我袖兜里。后来有
些客来,在房里闲坐,我热了脱衣,一翻袖子,落了下来,惹得那些人大笑,说
我买去送尼姑的。他还将白粉在那先生脑袋上写了四个字,是‘归云小像’。臊
得我要死。停一停我见了他,他忍不住笑,我才知道是他算计我。我说:「高老
爷,你这么刻薄,我天天拜佛,保佑你多下一常‘去年果然应了我的口,没有中。
不然,他今年榜眼没有,探花是一定有的。」

  仲清等大笑。

  唐和尚道:「我听得说,这位苏相公如今也出了班子,田老太太认他为义子,
宅里都称他为二老爷,是真的么?」文泽道:「没有的话。苏相公也没有住在那
里,他们下人称呼他为苏大爷是真的。」唐和尚道:「这苏相公本来好,斯斯文
文,和和气气,见了我们也是待得一样,必恭必敬,不当我们是个和尚,少了头
发看待。不像那个什么琴相公,在华府里的,见人板着脸,一点笑容也没有。」

  王恂道:「方才里头吹唱的是谁?」唐和尚道:「那就是魏大爷。」文泽道
:「那个魏大爷?」仲清道:「魏聘才在这里作寓。」唐和尚道:「魏大爷,想
少爷们都认识的。」王恂道:「认识之至。」唐和尚道:「这个人真好,真是个
满场飞。近来他也要出京了。方才是杨八爷、张、顾二位师老爷在那里,大家高
兴,唱了几只曲子。」

  仲清道:「他出京怎么?」和尚道:「他捐了个从九品,如今是分发湖北去
了,这也是他运气好。正月里被贼一偷,偷去衣服、银钱等物,共有千金,也就
把他的家私去了一半。后来他又包了那个玉天仙,每月一百五十吊钱,四五个月
也支持不来,渐渐的当卖东西起来。我常常劝他道:」婊子无情,兔子无义,你
的钱也干了,他的情也断了。‘谁知这玉天仙竟不给人料着,他与魏大爷十分相
得,竟拆散不开,倒拿出他的积蓄来,与他捐了分发,说定了嫁他,到出京时同
走。这魏大爷以后非但不要花钱,倒还可以使他的钱。谁料婊子之中,也有这等
有情有义的人,不是奇事吗?最可笑是那潘三,他因欠玉天仙的嫖钱不能还,他
就引他的表侄去逛,留他表侄住下,他就偷跑了。

  他表侄住了两夜才明白,即至要走,那些捞毛的要钱,又不叫他走。他表侄
没法,只得同那婊子坐了车回家,当了两票当,才打发了婊子。他表侄忙至潘老
三家内告知,家中大闹了一常潘老三没法,只得将手腕上的肉,自己咬下了两块。

  人都说他为嫖割股,你们说这个自行伤可笑不可笑?「于是大家大笑,道:」
那潘三本不是个东西。「文泽道:」我知道你与奚十一相好。「唐和尚道:」这
奚大老爷闹得很,今年生了毒疮,几乎性命不保,还是我医好他的。如今他也要
到班了,七月内有缺就是他的。我想人生聚散是一定的。去年有位富三老爷,是
魏大爷相好,魏大爷托我照应,才选了湖北。有个贵大爷,是富三爷的相好,他
们是朝夕不离的,也得了湖北的同知。如今魏大爷又要到湖北去了,他们这三位
相好,仍旧聚在一处,岂不是缘分么?譬如你们三位,也是天天相见的,在京做
官是一样,将来如果都放了外任,一个做抚台,一个做藩台,一个做臬台,仍旧
的聚在一个城内,岂不有趣?「说罢大笑,恭惟得文泽等甚是欢喜。

  那三个相公看着唐和尚胁肩谄笑,好不难看。仲清道:「连日未见瑶卿。」

  琪官道:「瑶卿近日从着吉甫学琴呢,竟是足不出户。吉甫也真好静,他当
日教过梅卿弹琴,自梅卿死后,他的《梅花三弄》是再不弹的了。你说这也算深
于情了。」仲清道:「吉甫的人本沈静高雅,于这些文玩无上无不精通。」

  大家谈论,日已西沉,文泽等也要散了,王恂叫走堂的报帐,文泽又抢作东,
两人争执,谦让一回。唐和尚对着走堂的把嘴扭了一扭,走堂的出去交代了柜上,
进来说道:「这帐两位少爷不用争会,唐大爷已会过了。」文泽道:「这怎么说?」

  王恂道:「断无此理。」唐和尚笑道:「些须敬意,三位少爷肯赏脸,常来
坐坐就沾光多了。况和尚没有折本的买卖,明日就拿着缘簿到宅里来,少爷只要
多写一笔就是。」说了又大笑,拿着扇子在他们三人身上扇了几扇。仲清等倒不
好再说,只得谢了一声,说:「我们竟吃到十一方了。」说着,大家又笑了一阵,
带了三旦出来。唐和尚与掌柜的送出大门,看上了车,方才进去。

  却说魏聘材与玉天仙相好,倒得了他的嫖钱,捐了分发,掣着湖北,好不有
兴。已另租了几间房子,从寺里搬出来,与玉天仙同居。这两日置备些出京物件,
已买了一个丫头,雇了一个老婆子,玉天仙做起奶奶来。这玉天仙本是扬州瘦马,
到京来颇有声名。但年纪已二十七岁,比聘才大了两年。相貌极为标致,看着还
像二十来岁人,更兼弹唱皆精,与聘才甚为合意,故成了夫妻。聘才想起去年元
茂所借之当还没有归还,便到孙宅去找他,谁知元茂同了他两个舅子下通州赴考
去了,只好认了晦气。到出京那几日,一起一起的饯行,潘其观、奚十一、张仲
雨、冯子佩、杨梅窗、张笑梅、顾月卿、唐和尚等轮流作饯,唐和尚的庄子好不
热闹,聘才又辞了几天行。

  白菊花未从良时与玉天仙同在一局,且甚相好,结为异姓姊妹,玉天仙长菊
花两岁。菊花与奚十一讲了,要请玉天仙过来饯行,奚十一岂有不肯之理?即请
了玉天仙到家。菊花出外迎接。到了里面见了礼,坐下各谈契阔。玉天仙道:
「我见四妹从了良,又遇见这位多情的老爷,我便心上羡慕。不料的我的运气不
好,去年吃了一场官司。我看这个魏大爷倒很有情,为我吃了这些苦,还是待我
一样,而且比前更好,我所以定了主意嫁了他。又见他手头不宽,在京里费用大,
候选无期,遂把历年积下的东西与他捐了分发。虽是磕头虫,到底也算个老爷,
比咱们接客时总强了。」菊花道:「自然,姐夫虽然是个小官,姐姐到底是位太
太。你妹夫虽是个大老爷,妹子终是个偏房。衙门虽比你家大些,这名分是不及
你。而且他家里还有好几房人在家,将来知道怎样?那里及得姐姐一马一鞍的安
稳。

  况且姐夫又年轻,又俊俏,人又能干,那里选得出这种人呢。「

  玉天仙道:「你见过你姐夫么?」菊花道:「姐夫也常来找我们老爷,所以
我也看见过他几次,人才是没有说的。」玉天仙面有喜色,笑道:「只要裙里香,
管他十二房。妹妹这么个人,妹夫岂有不一心一意的。你看那杨八妹夫也是个从
九,再没有选期,尽仗着看风水,能赚多少人?他家里也利害,如今与六妹妹也
远了,那六妹妹也真教他赚苦了,那个人才没良心呢。听说他上了回江南,也不
知是谁赚他,叫他给门户中带了一封信。他到江南就坐着轿子,穿着衣帽,拿着
眷晚生的帖去拜。到了门,投了帖,还是轿夫说:」老爷,这是个忘八家。‘他
才没有进去,你说怯不怯?「听得菊花也欢喜了。二人又笑了一会,就叫了个女
先儿来,唱了半天,又叫个耍猴的来顽了一回。

  玉天仙吃了饭,谢了菊花要回,菊花送出来。到了二门,两人还是依依的拉
着手,站住说话。姬亮轩在书房里听得清清楚楚,便剜破窗纸,闭着一眼,睁着
一眼,从窗隙里望将出去。

  先见一个老婆子拿了衣包,又一个小丫头拿了一根长烟袋、一把团扇。只见
玉天仙一身华服,满头珠翠,很像个奶奶模样。

  不大不小,一个容长脸儿,容光滑洁,体态风骚,裙下金莲约有四寸,甚是
伶俏,比菊花身材略高了些。菊花穿件蛋青纱衫,内衬桃红衫,下是月白纱裤,
穿着厚底堆绒蝴蝶鞋。两鬓堆鸦,高鬟滴翠,脸上微带几点俏麻,美目含情,春
容满面。把姬亮轩看得筋酥骨软,口内流涎。谁料这个窗纸还是旧年糊的,风吹
日晒,也脆极了。亮轩只顾偷看,把个额角靠在纸上,拍的一响,裂破了一块。

  玉天仙回头见窗内有人偷看他们,玉天仙也就走了出去。菊花送出二门,看
上了车,转身回来,抬头望见亮轩的窗纸破处,他尚在里百偷看。欲要笑时,已
勉强忍住,低着头进去了。

  聘才出京之日,唐和尚直送到十里长亭,洒泪而别。聘才回家接了父母,同
往湖北,后来书中就没有他的事了。要叙李元茂、孙嗣徽在通州小考,闹了一个
小小的笑话,且俟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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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回闹缝穷隔墙听戏舒积忿同室操戈

  话说聘才出京之时,曾问元茂要帐,适值元茂赴通州去了。

  元茂与孙氏昆仲都冒了顺天籍贯,府县考过了,到通州院考,租了寓,进了
常元茂遇见了旧日窗稿,是先生改好的,便直笔而抄之。这孙嗣徽如何会做文章?

  遇见一个同窗朋友,是个廪生,托其代请枪手。那人与他请了一个人,讲定
了八十两银子,写了契约。在场内与孙嗣徽枪了两文一诗。这个嗣元自己又不能
作文,又没有雇着枪手。不得已在卷子上一阵乱写,不知写了一篇什么东西。发
案之日,嗣徽、元茂竟进了。覆了试,元茂也还勉强得来,嗣徽仍是请人代做。
到发落之日,忽然挂了一声牌出来,上写道:查看宛平县童生孙嗣元文卷,字体
草率,一字两格,方言俗语,杂字一篇,无两字可连,无一句可讲,是否系染狂
疾,抑或是其本真,殊为可怪。仰通州知州协同宛平县教谕,严为究问,以正功
令,毋得混蒙徇纵。速,速!

  元茂、嗣徽看了,也不知嗣元卷子上写了什么,嗣徽倒暗暗喜欢,与元茂进
去叩见宗师。宗师见了元茂,倒也没有讲话。

  孙嗣徽穿了蓝衫皂靴,把那个红糟脸擦得光亮,大摇大摆,踱上前去。宗师
见了,觉得他与诸人不同,甚是可笑。见他名字与孙嗣元像是弟兄,使问道:
「有个孙嗣元是你兄弟么?」嗣徽道:「是门生舍弟。」文宗笑道:「你兄弟有
什么毛病么?」

  嗣徽随口答应道:「舍弟有个截巴的毛病,说话愈急愈说不出,此其一。左
眼皮高吊起,时时要流眼泪,此其二。若到门生说话,他即要驳起来,此其三。」

  文宗听了,笑了一笑,诸生也要笑时,只得忍祝嗣徽得意洋洋的,把肩摆了
一摆,自己看看脚上的皂靴。文宗正色问道:「你那兄弟的卷子,写的并不是文
章,是写几百个杂字,没有半句可讲,没有两字可连,是何缘故?这样不通人,
怎样应过府县考?或是近日得了疾病,所以如此呢,或是本来就是这样?」嗣徽
笑道:「若说舍弟有生之初,就有时而昏;有生之后,就无时而明。其府县考之
得以有名者,乃门生中也养不中,才也养不才,此舍弟之乐有贤父兄也。」诸生
忍不住大笑。文宗把案一拍道:「胡说,你就是个疯子,快下去罢!」嗣徽失惊,
打了一恭,摇摆出来,诸生掩口胡卢,一齐告退了。

  嗣徽上了马,元茂坐了车,一同回寓,嗣元被州官叫了去了。却又得了个喜
信,亮功放了安徽凤阳府。嗣徽心中大喜,就想回家,等着下科再花些银子,找
人枪一枪,就可以拔贡了,无奈为嗣元的文卷尚示问明,只得再待两天。元茂得
了一个秀才,也就心满意足,如今又娶了亲,心中一无牵挂。却喜丈人与他父亲
同在一省,便可同了媳妇回去,在任乐几年。也为嗣元之事未了,只好同着嗣徽
守候。

  那日饭后,元茂闷坐无聊,太阳也将落了,独自逛出城来,到了运河边。只
见粮船如云,还有些官船,大旗招展,好不热闹。那粮船舱里,也有些妇女们,
就望不清楚。把眼镜擦了一擦戴上,沿着河堤慢慢的走去,只管东张西望。见那
些卖西瓜的与卖桃儿的,还有卖牛肉的,卖小菜、豆腐的,挤来挤去,地下还有
些测字摊子。还有那些缝穷婆,面前放下个筐子,坐在小凳上与人缝补。元茂望
着一个缝穷的,堆着一头黑发,一个大髻子歪在半边,插一枝纸花。虽然紫糖色
脸,望去像二十几岁的人,倒也少艾。两眼只顾瞅着,慢腾腾走近去,不防一条
缆子一绊,栽了一交,直跌到那个缝穷婆身上。那个缝穷婆正伸直两条腿,交跷
着七寸长的花鞋,鞋口上捆了鲜红的带子。

  见元茂跌来,吃了一惊,恐他跌到身上,急起身躲时,腿未站起,元茂已倒
了过来,刚刚压着了他。船上岸上的人见了,齐拍手笑起来。这一笑,把个李元
茂臊得满脸紫涨,把脚一伸,可可的中踹在烂泥里,没了力,左手撑着地,右手
按着缝穷婆的腿,使劲一支,遂支了起来,沾了一袜子泥,偏偏衫子被篙子扎破
了一块。元茂满面无光,怔了一回。

  只见那缝穷婆抖着布衫,连说道:「这是怎么说,走道儿会栽到人身上来!」

  元茂只得自认不是。那缝穷的尚要发作几句,见元茂一身绸绢,像个旗丁模
样,又见他一袜子泥,衫子也扎破了,倒想揽这个买卖,便道:「你的衣裳破了,
你脱下来我与你缝缝罢。」元茂见他好言好语,便看自己样子也难回去,便把长
衫脱将下来,蹲在一边看他缝补。又看那缝穷的颇有几分姿媚,容长脸,小嘴,
长眼睛,直鼻子,手也不甚粗,约二十四五年纪。一件旧蓝布衫,倒还干净,跷
起了一双新布花鞋。元茂看得有些动心,那缝穷的手里缝衣,飘转眼来问元茂道
:「你在那一帮?」元茂不懂,眯齐了眼问他。那缝穷的又瞟了他一眼道:「我
问你是那一帮粮船上的,不是杭州帮吗?」元茂道:「我不是粮船上的。」缝穷
的道:「你现在那里住?」元茂道:「一进城门就是。我身边没有带着钱,怎么
好?

  你同到寓里去取罢。「缝穷的点点头。

  缝完了,元茂穿上,缝穷的提了篮子,跟了元茂进城。元茂问他的住处,缝
穷的道:「我也在城里。」元茂又问他的丈夫,缝穷的道:「我们当家的撑小驳
船,如今在杨柳青呢。」

  元茂说一句,望一望,两人并着走,见他胸前高高的两个乳,元茂鼻子望空
嗅嗅,觉有些汗香,心上有几分爱他,却又不敢问他。同进了寓,只见嗣徽的房
门也锁着,不见一个人,缝穷的便跟了进来,看他开了房门,便靠在房门上,望
着房里。元茂在炕上找了个青缎小搭连,坐在房门口凳上,一五一十的数了四十
大钱,递与缝穷的。缝穷的接了,笑道:「这钱太少,请高升些。」一手将钱望
篮子里放了,笑嘻嘻的一脚跨进了房门,一手来抢了元茂的搭连,元茂不放手,
他是一脚在内,一脚在外,元茂将手一拽,那缝穷的随着手即扑倒在元茂怀里,
笑个不祝那元茂岂是个坐怀不乱的,便登时动了色,如今娶了亲已是老在行,比
不得从前了,便把两腿夹住了他下身,将他抱过来。那缝穷的一面笑,一面还不
放那个搭连,笑得头发都要散了。元茂道:「你要钱容易,我给你,你要多少?」

  缝穷的道:「单是缝补的钱么?」元茂道:「那手工钱,我再加你二十大钱。
我们讲个交情,你要多少钱?」缝穷的道:「讲交情,别人是二百六十六,我没
有这个价儿,我总要四百钱。」

  元茂道:「我就给你四百钱。」对着他把嘴望炕上一扭,缝穷的道:「待我
提了篮子进来。」元茂恐怕人来,关了门闩了,二人就在炕上云雨起来。

  恰好嗣徽回来,望望元茂的房门没有锁,把手一推,却是闩着,知道元茂在
内,便叫了一声:「开门,青天白日关了门做什么?」元茂听了,吃了一惊,伏
着不动。嗣徽又推了一推,元茂只得应道:「我肚子疼,要躺一会起来,不要来
推门吵闹人。」嗣徽倒也不疑心,一移步间,踢着一样东西,一看是妇人戴的一
朵纸花,拾起来闻一闻,有一点油气,心上想道:「那里来这东西在他房门口?

  他又不肯开门,莫非他倒接个媳妇在里面受用么?「此时天未全黑,屋里尚
有些亮。嗣徽到窗下一望,却是冷布窗心,元茂忘下了卷窗。嗣徽望到炕上,见
一个妇人仰卧着,元茂正在那里高兴,淫声甚炽。听得那妇人低低说道:」起来
罢,四百钱要怎样?已经值八百钱了。「元茂尚是老皮老脸的,被那媳妇一推,
推出了笋。坐了起来,就在那元宝篮里拿块破布,抹了一抹,??好了裤。元茂
也穿了小衣,取出四百钱弟与那媳妇,那媳妇收了,塞在篮里,又道:」那缝补
的钱呢?「李元茂又找那小搭连摸钱,那媳妇一手抢去,连搭连往篮里一摔,把
肘抄着篮子,开门出来。

  嗣徽看清,想撞破他,恐元茂脸上下不来。且看缝穷的生得少艾,便想要半
路截留,便先到门口等他。那缝穷婆出来,嗣徽拦住了门,问道:「你方才在里
头做什么?」那缝穷婆笑嘻嘻的扭着头,看嗣徽穿着芙蓉布汗衫,脚下是皂靴,
知道是位老爷,说道:「方才有位爷们,叫我缝补小衣。」孙嗣徽道:「我在窗
子外望得清清楚楚,他给了你四百钱。明日我也要缝小衣,你务必来。」那缝穷
的听了,袅头袅脑的答应了,又道:「什么时候来呢?」嗣徽道:「吃了早饭就
来,我在这门口等你。如我不在门口,你就在门口等我。」缝穷的连连答应,将
嗣徽打量一番,把手摸一摸头髻,提着篮子出去了。嗣徽进来也不说破,与元茂
谈了一会,各自睡了。

  明日早饭后,嗣徽到门口望了几次,尚不见来。心里一想,有些下人在面前,
不便行事,把几个家人尽行打发出门,叫他去探听嗣元消息与到远处去买物去了。

  知元茂是要睡中觉的,到他房门口望了一望,见元茂在炕上躺着,闭了眼,
当他睡着了。急到门口来,见那缝穷婆已坐在门槛上。今日打扮得不同,梳得光
光的元宝头,绞光了鬓脚,插了一枝花,穿一件蓝夏布衫子,手中带上烧料镯子、
铜戒指,回头见了嗣徽,便笑嘻嘻的提了篮子,走了进来。嗣徽见他比昨日娇俏
多了,心中大喜,进了二门,便一手搭在他肩上,一直推进了房,把房门闩上,
下了卷窗。这房嗣徽弟兄两人同住,此时嗣元未回,真是难得。

  嗣徽低低的说道:「天气热,脱了衣服罢。」缝穷的点点头,便将衫子脱了。

  他脸上是被太阳晒黑的,身上倒还白净,凸出两个灰色奶头,嗣徽摸了两把。
又叫他脱去小衣,缝穷的抿着嘴笑,不肯脱,嗣徽便解了的他的带子,替他脱了。

  请教到妙处,倒也光肥可玩。就是颜色不甚好看,像是个连鬓胡子。嗣徽也
脱光,缝穷婆一眼望去,其物甚伟,比起昨日那位,真是小巫见大巫,二人就在
躺椅上顽起来。

  且说那元茂并未睡着,嗣徽与他对面房,有人进来,岂有听不见的?况那缝
穷婆今日穿了木底鞋,鞋内又衬了高底,七寸长的花鞋,今日变了五寸。虽轻轻
的走,总有咭咯之声。嗣徽当元茂睡着了,也不防他,把全副的精神施出来,那
张躺椅响得好不热闹。元茂轻轻地走到嗣徽房门口,侧着耳朵听去,那响声在躺
椅上,咭咭嘎嘎之中,又夹杂些「唧咂」之声,像狗舔米泔水一样。元茂大疑。

  又到窗下望望,见卷窗放下,心里想道:「先前很像个女人脚步走进房去,
这响声宛与昨日相似。」又因眼光不济,窗缝里也望不清楚,复到房门口,轻轻
的将门推一推,知是闩着,便再听。觉得轻重疾徐,声声中,而泥粘水滑之声,
令人心荡,分明是这件事了。又听得低低的问道:「好不好?」那边应道:「好。」

  又听得道:「这一下是一百数了。」又听得「一、二、三、四」的数起,一
直听数到八十八,忽然的「□蹋」一声,倒把元茂吃了一惊。又听得一声「哎哟!
要跌要跌!」两上「嗤嗤」的笑声,便把停了数,像椅子坏了,便有两个脚步响
到炕边。元茂再听,是扇扇子的声。扇了一会,又响起来,似觉稀微了些。又约
有一百多数,忽听得「哎哟哟」的几声,又听得发喘声,又听得咂嘴咂舌之声,
又听得两下笑声,又听得两下轻轻的打着顽,像打在屁股上的声。又听嗣徽低低
道:「乐哉,乐哉!其乐只且,其乐只且!」念了两声。元茂听得要笑,把手掩
紧了口,听得那人说道:「长久了,放我起来罢,我要去了。」停了一停,听得
擦纸声,听得擦汗声。静了一会,听得数钱声,听得串钱声。元茂已听了多时,
听得一身发涨,底下已冒了些出来。听得那人说道:「这是给我的么?啧!啧!
啧!

  好出手,也叫是位老爷,我没有这价钱。「听得嗣徽说道:」我是照你昨日
的价钱,没有少给你。他那里不是四百钱?「元茂听了,方知是昨日的缝穷婆,
心里诧异道:」他怎么在他房里?定是来找我的,被这强盗打劫了去,可恨!可
恨!「

  又听得缝穷婆道:「快快的高升,不要耽搁我。」嗣徽道:「这是什么缘故,
一样的人,我就要加钱?」缝穷婆道:「一样的人,他是平等人,你是个老爷。
况且昨日连衣也没有脱,今日有两三倍工夫,好意思拿出四百钱,也失你老爷的
身分。」两人争论,声音高了好些,嗣徽又加了一百钱,缝穷的道:「不是这么
加的。告诉你,今天是要两吊钱。」嗣徽道:「岂有此理,两吊钱我要顽你五回。」

  那缝穷的道:「你这一回就抵人五回。我们陪着过夜,总要四吊钱。今天浑
身脱得精光,给你顽了两上时辰,两吊钱还多吗?不要耽搁人,快添来。」嗣徽
又加了一百钱,缝穷的只是不依,要定了两吊,说话越说越高起来。嗣徽恐人听
见,只得又加了些钱,共加了五回,才加成了一吊钱,缝穷的方收了。听得嗣徽
笑道:「我倒问你,你怎么知道我是个老爷?难道昨日那人不是位老爷么?」缝
穷婆道:「他不是老爷。」嗣徽暗喜,想道:「他必看出我龟头上那个黑斑,知
是主贵的,待我问他。」又道:「我身有样主贵,你若说出来我才服你,若说不
出来,不过想讹我一吊钱。」那缝穷婆道:「呸!你的鸡巴主贵,那满面的糟疙
瘩,像粮船上带来的糟枇杷一样。我讹你的钱?把良心夹在夹支窝里!一上身就
三四百抽,你把吃奶的气力都使出来,闹得人丢了好些。这一吊钱还不够做体惜
钱呢。

  你几时见过泥腿上跷着皂靴,还要赚人,说不是老爷,想省钱。你若穿了草
鞋,我只要你二百钱。「嗣徽被他一顿恼辱,方知穿了皂靴之故,便又捧了他的
脸,亲了几个嘴。缝穷婆将他脸上咬了一口,嗣徽又问道:」我见你昨日与那人
顽,正响得热闹,为什么要推了他起来?今日你又勾紧了我?「缝穷婆笑道:」
那人好不在行,又短又笨。腿上一点劲都没有,压紧了人,气也透不出来。你听
见响,那是小肚子碰着小肚子,你当是里头响吗?滑出滑进的,倒教我痒的难受。
「元茂听了,心中好不有气,想候他出来,骂他两句,忽见孙嗣元从外边进来。

  孙嗣元因文卷之事,在州里押了一日。今日州官问他,他倒期期艾艾的挺撞
了州官,本要打他几板,因他是孙亮功的儿子,留他体面,送到宛平教谕处戒斥。

  他又将教官得罪了,教官气极,遂将他牵到通州学明伦堂上,叫门斗按在板
凳上,结结实实打了二十竹板,打得嗣元杀猪似的叫起来,口又结截,带着南边
话「□娘、□娘」的乱骂,门斗也恨他,狠狠的打了几下,打得嗣元两腿紫烂,
一步一步??回来。又恐气血凝滞,不敢坐车,幸遇见了家人,扶了回来。见元
茂在房门口侧耳窃听,他也不知就里,吊起那一只眼皮,讲道:「晦、晦、晦他
娘的气,你、你、你、你们倒在家快、快乐呢。」元茂正要问他,他到房门口把
门一推,见闩着,双手乱搡,那薄板门将要破了,元茂摇摇手,嗣元不懂,仍是
乱搡。嗣徽听嗣元回来,心内惊慌,定一定神,倒生了个急智,随手拉一件衣裳,
撕破了一块,叫他拿出针线来缝,便开了门。嗣元进去,见一个缝穷的鬓发蓬松,
面有愧色,坐在凳子缝衣。嗣元一见生了气。

  心里早已明白,骂道:「那里有这种不要脸的烂、烂、烂货跑进房里来,关
了门,做、做、做什么事情,还、还不滚出去!」

  把他的篮子踢翻。缝穷的虽不敢发作,也有了气,便道:「有人请我来的,
我又不是挨上门的。开口就骂人滚,好个不讲理的蛮子。」便理清了零星碎布,
提了篮子,到外间来缝。见了元茂,有些不好意思,笑了一笑。元茂仔细看他,
比昨日标致了好些,脚也小了,但心里恨他没有情义,还说他不像老爷,又嫌他
笨不在行,尽巴结嗣徽,为他穿了双皂靴,便不理他,瞅着他缝衣。嗣元腿疼,
便往躺椅上一躺,不料一边的铁搭已断,一侧滚了下来。嗣徽呵呵大笑道:「言
悖而出者,亦悖而入。人倒没有滚,自己倒滚了。」嗣元更有了气,爬了起来,
一脚踢翻了躺椅,骂道:「我□你的娘!」往炕上就躺,口中牵蔓葛的混骂。嗣
徽踱到外间,反拢着手,踱了几步。缝穷婆看了,也不禁笑了一笑。元茂道:
「我来听,已听得报了一百下,后又听数到八十八,到炕上去,远了些,还听得
似扯风箱的扯了好一会,不知多少数目?」缝穷婆嘻着嘴,把眼乜了他一乜。

  嗣徽道:「人若一之,我百之。人若十之,我千之。」元茂笑起来。嗣元听
得明白,又在里头狗□狗卵的骂个不清,忽然一伸手,在席子上摸着一块湿漉漉
的,沾了一手,连忙望地下一摔,听得「嗒」的一声。嗣元恨极了,即将席子扯
下地来,叫小使进来,把马褥子铺了,便烂脓烂血的大骂。嗣徽自知理短,不敢
回言,只作不闻。那个缝穷的实在也听不得了,便道:「太太今儿真丧气,碰着
了这些浑虫,没有开过□眼。」将衣裳一扔,提了篮子,扭着屁股,唠唠叨叨的
骂了出去。嗣徽不敢进房,在外间与元茂说那缝穷婆的好处,一个说皮肤很细腻,
一个说汗都是香的。一个说他是个镰刀式,愈弄愈紧,一个说像个烂瓤瓜,动一
动就水响起来。一个说一吊钱很值,一个说我还只得四百钱。

  少顷,嗣元要找汗衫更换,小使找了一会,找到外间,就是方才缝的那一件。

  嗣元一看,火上添油,问嗣徽道:「我、我、我这件汗衫只穿了一回,好端
端的怎、怎、怎么会破了,要缝起来呢?又怎、怎、怎么破的是小衿呢?这不、
不、不是有心撕、撕、撕破的?」嗣徽道:「缁衣之好兮,敝予又改造兮。」嗣
元道:「倒是□余又该□兮。满口之乎者也,倒像是个通、通朋友,不过花、花、
花了八十两,请人枪、枪、枪了来的,当是你、你的真本事中、中、中的了。臊
也臊、臊、臊死人!」嗣徽道:「君子之所异于禽兽者,以其怀刑也。我总没有
叫州里押起。」一面拍着手道:「一五,一十,十五,二十,父母之体,不敢毁
伤,辱莫大焉。」嗣元大怒,忍着疼爬起来,拿了支窗子的棍子,走出房,照嗣
徽劈头打来。嗣徽躲不及,肩胛上着了一下,连声哎哟道:「了不得,□兄之臂。」

  夺住了棍子要打嗣元,元茂连忙解劝分开了,两个还斗嘴斗舌的闹了半天。
到五更,大家起来,收拾了,天明上车而回。到了家,亮功见大儿子与女婿进了
学,也甚欢喜。又恨嗣元不通,出了大丑,痛骂了一顿。嗣元回房,又被他媳妇
巴氏羞辱了一顿,他的气苦无门可诉,只好在外面逢人便说,他乃兄是代枪进学
的,又在他炕上闹了缝穷的,所以大不吉利,害他吃了苦。众人听了这些话,不
过一笑而已。

  且说李元茂侥幸了这个秀才,也十分得意。见了孙氏,便夸奖他的才学,说
嗣徽是代枪的,嗣元不通,以致打了板子。

  孙氏也觉光彩,到底丈夫算个读书人了。元茂看着孙氏虽然假眉、假发,但
五官生得颇好,又高又胖,是个有福之相,比起缝穷婆来,虽没有他风骚,到底
比他干净了好些。到了并头夜合之际,已离了二十来天,未免彼此贪爱。况元茂
学问也长了许多,孙氏又比不得那缝穷婆尝过那冲烦疲难的滋味,自然当是人生
之乐止于如此。元茂将嗣徽与缝穷的光景,并听的声息,细细的描摹与孙氏听。

  孙氏笑得不休,又说道:「自然你也是这样的。」元茂道:「我没有,我岂
肯要这种人。」孙氏半疑半信,又盘诘了一番,元茂只说没有。那元茂真是糊涂
人,所说的话一会儿又忘了。一手摸着孙氏那个东西,觉得饱满可爱,而且蓬蓬
松松,毛长且茂,闲着把他梳理梳理,孙氏也不阻拦他。元茂自觉得意忘言,忽
然说道:「我当是你们这个与我们一样,谁想那个缝穷婆才二十四岁,竟是一大
片毛,连小肚子上都是的,倒不好看。」孙氏听了,已有了气,故意问道:「或
者他小肚子上有泥,你看不清楚,就当他是毛了。」元茂笑道:「你笑我是近视
眼,看不见,我的手难道也是近视,摸不出么?」孙氏气涌心头,把元茂身上一
把拧得死紧,元茂道:「哎哟哟!轻些,做什么?」孙氏道:「你这个丧尽良心、
烂心烂肺的恶人,你说我兄弟闹缝穷婆,你是没有,为什么你又讲出来?你既摸
过他的毛,难道还不做那该死的事情么?我倒在家天天想着你,你倒这么肆无忌
惮。

  我咬掉你这块肉。「便一口咬紧了元茂的膀子。元茂方悔无心失言,只得再
三的赔礼。

  孙氏犹咬着牙,把他搡了两搡,元茂又上去巴结了一回方好。

  孙亮功到领凭之后,即到通州写了四个太平船赴任,自然的一样饯行热闹。

  惟有王恂的夫人,见父亲哥嫂一齐出京,未免凄凉悲苦,在母家住了几日。
陆夫人也疼爱到十分,又不能带他赴任,只好劝慰他一番。元茂与孙氏是同去的。
元茂外间有些亏空,这两天追逼起来,孙氏虽有些妆资,但不肯与元茂花消。元
茂问他要钱时,便骂起来,说:「不是叫相公,就是嫖婊子。我也不给你钱,你
也不许出去。」此时元茂被人追急了,无词可对,只得苦苦哀求他媳妇说,系进
学费用,此时都应归还,并不是嫖钱等类。孙氏见他愁眉不展的几天,心里也疼
他,即问道:「你要多少钱就清楚了?」元茂道:「要一百吊钱。」孙氏即给他
四十两银子,说道:「你快去还了正经帐目,不要去混花消了。」元茂大喜,得
了银子,又起了邪念,想到:「二喜待我这两年颇为不薄,如今远别,怎好不给
他十吊钱。但这四十两只够还帐,不能有余,怎么好呢?」想了半夜,想出一个
方法,去年借聘才的金镯子,若取了出来,照时价换了,可以多得五六十吊钱,
可不是帐也还了,别敬也有了。

  早上起来,找了当票,自己到当铺里,一算不够,又添了些碎银,做了利钱,
把金镯子取了出来。到金店里请他看看成色,换了十四换,元茂不肯。又到一家,
倒又少了半换,只得十三换半。元茂心中纳闷,把镯子带上手,一路的闯去。忽
然见二喜坐着车,劈面过来,见了元茂忙下来,一把拉住,说道:「今日叫我找
着了。我听得你要出京,又知道你中了秀才,也不知找你多少回,我们也多时没
有坐坐了。」便拉着元茂,上了车。元茂本来想他,便忘了要事,一径同到了二
喜寓处。

  进了客房,二喜道:「你此番去了,几时才来?你倒忍心撇得下我么?」说
罢,便窜在元茂怀里道:「我跟你去罢!你去了,我在京里也没有疼我的人,不
如咱苦苦乐乐的在一块儿。」说到此,两眼红红的,像要淌下泪来。元茂见了,
好不伤心,也擦了眼睛,道:「若说跟我去的话,此时不用说他,且我明年就来
的。如今我在这里寄了籍,明年要来科考,还要乡试,那时就可与你快叙了。」

  二喜故作悲啼,把个元茂如苍蝇掐了头一样,抓耳揉腮,垂头丧气。少顷,
摆出酒来,元茂心中有事,不能畅饮,禁不得二喜百般奉承,元茂欢心一开,便
又痛喝起来。二喜斟了一杯酒,喝了一口,走到元茂身边,坐在膝上,双手捧了
元茂的脸,敬了一个皮杯。元茂两眼眯齐,在二喜脸上嗅了几嗅。二喜道:「你
也还敬我一口。」元茂道:「待我来。」便含了一口酒,对着二喜的嘴送来,二
喜尚未接着,元茂先放了出来,滴了一身。元茂想着从前的事,不觉好笑,笑得
前合后仰。二喜也笑道:「什么好笑?」元茂闭紧了嘴,用力忍住,停了一停,
说道:「你不记得魏老聘的笑话,说姑嫂两个磨镜子淌出水来?」二喜笑道:
「你倒好,你愿把自己的嘴比那东西。」元茂道:「世间还有比那东西好么?人
家嫌那东西脏,我就不嫌。」二喜道:「不信没有比他好的。」元茂道:「只怕
没有。」

  二喜道:「怎么没有?这句话你从前说过的。」元茂闭着眼想了一想,点点
头道:「有是有这句话的。」

  二喜瞅了他一眼道:「好良心,吃了橘子就忘了洞庭山了。」

  一头说,双手将元茂浑身乱捏,捏得元茂骨软筋酥,打了一个呵欠,伸一伸
腰。二喜道:「你的瘾来了,躺躺罢。」元茂道:「很好。」速同了二喜进房,
开了灯,二喜先在对面上了几口后,躺在元茂怀里,与他上烟。一个脸直扭到元
茂嘴边,元茂伸出舌尖,在他脸上舔了几舔,觉得香喷喷的,色心大动。

  二喜知觉,把手伸过来一攥,仰着脸,望了元茂哈哈哈的几声,把手一紧,
元茂一酥,说道:「了不得了。」便侧转身子来,把二喜紧紧的一搂,也算了春
风一度,把裤裆擦了一擦。二喜又与元茂上了几口烟,一手把着元茂的手放在自
己的脸上,道:「从前有位张少爷,也与我相好,我也使过他的钱。他在京时,
问他要什么,他总肯。到他出京时,我问他要个镯子,他就支支吾吾,说这样,
推那样,不肯给我。其实我也不稀罕他那个小镯子,不过留一点记念,教人心上
常记着这个人。然而如今的人,见面时是好的,一过后就忘了。我就不然,那个
人若是我相好的,我总想着他。你要去了,你给点什么东西与我做记念呢?要常
常带在身上,又要经久不坏的东西。」元茂见他这般光景,心里甚是过意不去。

  本要送他些钱,因镯子又没有换成,支支吾吾的道:「我有东西给你。」二
喜道:「我说那张少爷的镯子,与你这个一样的,你若做了他,还要等我开口么?」

  说着要把元茂的镯子除下来看,说道:「可是两根丝搅成的?」即捋下来看
看,带在手上,说道:「这种镯子我也得了不少,若是不要紧的人给我,我也不
记得他。若是你给我,那管是铜的,我也当他金的一样。况是个金的,自然一发
当作宝贝了。」一面说着,看元茂。元茂近来身子淘虚了,一喝酒就醉,一吹烟
就睡,模模糊糊的讲了一声,也听不出讲的什么话。元茂朦朦胧胧,然犹听得门
外叫声:「二喜出来!」觉二喜爬下炕去,出去了。

  元茂睡了一觉醒来,见烟灯也收了,叫了一声:「二喜!」

  不见答应,擦擦眼睛,走了出来。只见那边房里,欢呼畅饮。

  有些人,还有几个相公,唱的唱,豁拳的豁拳。元茂见跟二喜的人站在门口,
叫了他过来,问道:「二喜呢?」那人道:「在那里陪酒。」说了,又站到那里
去了。元茂此时酒已醒了,一想心中有事,便一径出来。到了家,方知镯子被他
狼去,心里甚急,再去找他,又不在家了,一肚子苦说不出来,丧气而回。孙氏
问他为何出去了大半天才回,元茂只得支吾说还帐耽搁了。到晚上,元茂更加着
急,梦中还是长吁短叹,孙氏也不解其故,一夜云雨稀疏,应名而已。孙氏疑他
精力乏了,也不来惹他。

  明日,元茂没法,只得老了面皮去找王恂借了四十金,说是娶亲时欠下的帐,
到了安徽即行寄还,才把那些零星馆子帐、相公开发及婊子嫖钱还个清楚。也到
各处辞了行,遂同丈人出了京,到了凤阳府,住了一月,同着孙氏到他父亲任上
去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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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回闹缝穷隔墙听戏舒积忿同室操戈

  话说聘才出京之时,曾问元茂要帐,适值元茂赴通州去了。

  元茂与孙氏昆仲都冒了顺天籍贯,府县考过了,到通州院考,租了寓,进了
常元茂遇见了旧日窗稿,是先生改好的,便直笔而抄之。这孙嗣徽如何会做文章?

  遇见一个同窗朋友,是个廪生,托其代请枪手。那人与他请了一个人,讲定
了八十两银子,写了契约。在场内与孙嗣徽枪了两文一诗。这个嗣元自己又不能
作文,又没有雇着枪手。不得已在卷子上一阵乱写,不知写了一篇什么东西。发
案之日,嗣徽、元茂竟进了。覆了试,元茂也还勉强得来,嗣徽仍是请人代做。
到发落之日,忽然挂了一声牌出来,上写道:查看宛平县童生孙嗣元文卷,字体
草率,一字两格,方言俗语,杂字一篇,无两字可连,无一句可讲,是否系染狂
疾,抑或是其本真,殊为可怪。仰通州知州协同宛平县教谕,严为究问,以正功
令,毋得混蒙徇纵。速,速!

  元茂、嗣徽看了,也不知嗣元卷子上写了什么,嗣徽倒暗暗喜欢,与元茂进
去叩见宗师。宗师见了元茂,倒也没有讲话。

  孙嗣徽穿了蓝衫皂靴,把那个红糟脸擦得光亮,大摇大摆,踱上前去。宗师
见了,觉得他与诸人不同,甚是可笑。见他名字与孙嗣元像是弟兄,使问道:
「有个孙嗣元是你兄弟么?」嗣徽道:「是门生舍弟。」文宗笑道:「你兄弟有
什么毛病么?」

  嗣徽随口答应道:「舍弟有个截巴的毛病,说话愈急愈说不出,此其一。左
眼皮高吊起,时时要流眼泪,此其二。若到门生说话,他即要驳起来,此其三。」

  文宗听了,笑了一笑,诸生也要笑时,只得忍祝嗣徽得意洋洋的,把肩摆了
一摆,自己看看脚上的皂靴。文宗正色问道:「你那兄弟的卷子,写的并不是文
章,是写几百个杂字,没有半句可讲,没有两字可连,是何缘故?这样不通人,
怎样应过府县考?或是近日得了疾病,所以如此呢,或是本来就是这样?」嗣徽
笑道:「若说舍弟有生之初,就有时而昏;有生之后,就无时而明。其府县考之
得以有名者,乃门生中也养不中,才也养不才,此舍弟之乐有贤父兄也。」诸生
忍不住大笑。文宗把案一拍道:「胡说,你就是个疯子,快下去罢!」嗣徽失惊,
打了一恭,摇摆出来,诸生掩口胡卢,一齐告退了。

  嗣徽上了马,元茂坐了车,一同回寓,嗣元被州官叫了去了。却又得了个喜
信,亮功放了安徽凤阳府。嗣徽心中大喜,就想回家,等着下科再花些银子,找
人枪一枪,就可以拔贡了,无奈为嗣元的文卷尚示问明,只得再待两天。元茂得
了一个秀才,也就心满意足,如今又娶了亲,心中一无牵挂。却喜丈人与他父亲
同在一省,便可同了媳妇回去,在任乐几年。也为嗣元之事未了,只好同着嗣徽
守候。

  那日饭后,元茂闷坐无聊,太阳也将落了,独自逛出城来,到了运河边。只
见粮船如云,还有些官船,大旗招展,好不热闹。那粮船舱里,也有些妇女们,
就望不清楚。把眼镜擦了一擦戴上,沿着河堤慢慢的走去,只管东张西望。见那
些卖西瓜的与卖桃儿的,还有卖牛肉的,卖小菜、豆腐的,挤来挤去,地下还有
些测字摊子。还有那些缝穷婆,面前放下个筐子,坐在小凳上与人缝补。元茂望
着一个缝穷的,堆着一头黑发,一个大髻子歪在半边,插一枝纸花。虽然紫糖色
脸,望去像二十几岁的人,倒也少艾。两眼只顾瞅着,慢腾腾走近去,不防一条
缆子一绊,栽了一交,直跌到那个缝穷婆身上。那个缝穷婆正伸直两条腿,交跷
着七寸长的花鞋,鞋口上捆了鲜红的带子。

  见元茂跌来,吃了一惊,恐他跌到身上,急起身躲时,腿未站起,元茂已倒
了过来,刚刚压着了他。船上岸上的人见了,齐拍手笑起来。这一笑,把个李元
茂臊得满脸紫涨,把脚一伸,可可的中踹在烂泥里,没了力,左手撑着地,右手
按着缝穷婆的腿,使劲一支,遂支了起来,沾了一袜子泥,偏偏衫子被篙子扎破
了一块。元茂满面无光,怔了一回。

  只见那缝穷婆抖着布衫,连说道:「这是怎么说,走道儿会栽到人身上来!」

  元茂只得自认不是。那缝穷的尚要发作几句,见元茂一身绸绢,像个旗丁模
样,又见他一袜子泥,衫子也扎破了,倒想揽这个买卖,便道:「你的衣裳破了,
你脱下来我与你缝缝罢。」元茂见他好言好语,便看自己样子也难回去,便把长
衫脱将下来,蹲在一边看他缝补。又看那缝穷的颇有几分姿媚,容长脸,小嘴,
长眼睛,直鼻子,手也不甚粗,约二十四五年纪。一件旧蓝布衫,倒还干净,跷
起了一双新布花鞋。元茂看得有些动心,那缝穷的手里缝衣,飘转眼来问元茂道
:「你在那一帮?」元茂不懂,眯齐了眼问他。那缝穷的又瞟了他一眼道:「我
问你是那一帮粮船上的,不是杭州帮吗?」元茂道:「我不是粮船上的。」缝穷
的道:「你现在那里住?」元茂道:「一进城门就是。我身边没有带着钱,怎么
好?

  你同到寓里去取罢。「缝穷的点点头。

  缝完了,元茂穿上,缝穷的提了篮子,跟了元茂进城。元茂问他的住处,缝
穷的道:「我也在城里。」元茂又问他的丈夫,缝穷的道:「我们当家的撑小驳
船,如今在杨柳青呢。」

  元茂说一句,望一望,两人并着走,见他胸前高高的两个乳,元茂鼻子望空
嗅嗅,觉有些汗香,心上有几分爱他,却又不敢问他。同进了寓,只见嗣徽的房
门也锁着,不见一个人,缝穷的便跟了进来,看他开了房门,便靠在房门上,望
着房里。元茂在炕上找了个青缎小搭连,坐在房门口凳上,一五一十的数了四十
大钱,递与缝穷的。缝穷的接了,笑道:「这钱太少,请高升些。」一手将钱望
篮子里放了,笑嘻嘻的一脚跨进了房门,一手来抢了元茂的搭连,元茂不放手,
他是一脚在内,一脚在外,元茂将手一拽,那缝穷的随着手即扑倒在元茂怀里,
笑个不祝那元茂岂是个坐怀不乱的,便登时动了色,如今娶了亲已是老在行,比
不得从前了,便把两腿夹住了他下身,将他抱过来。那缝穷的一面笑,一面还不
放那个搭连,笑得头发都要散了。元茂道:「你要钱容易,我给你,你要多少?」

  缝穷的道:「单是缝补的钱么?」元茂道:「那手工钱,我再加你二十大钱。
我们讲个交情,你要多少钱?」缝穷的道:「讲交情,别人是二百六十六,我没
有这个价儿,我总要四百钱。」

  元茂道:「我就给你四百钱。」对着他把嘴望炕上一扭,缝穷的道:「待我
提了篮子进来。」元茂恐怕人来,关了门闩了,二人就在炕上云雨起来。

  恰好嗣徽回来,望望元茂的房门没有锁,把手一推,却是闩着,知道元茂在
内,便叫了一声:「开门,青天白日关了门做什么?」元茂听了,吃了一惊,伏
着不动。嗣徽又推了一推,元茂只得应道:「我肚子疼,要躺一会起来,不要来
推门吵闹人。」嗣徽倒也不疑心,一移步间,踢着一样东西,一看是妇人戴的一
朵纸花,拾起来闻一闻,有一点油气,心上想道:「那里来这东西在他房门口?

  他又不肯开门,莫非他倒接个媳妇在里面受用么?「此时天未全黑,屋里尚
有些亮。嗣徽到窗下一望,却是冷布窗心,元茂忘下了卷窗。嗣徽望到炕上,见
一个妇人仰卧着,元茂正在那里高兴,淫声甚炽。听得那妇人低低说道:」起来
罢,四百钱要怎样?已经值八百钱了。「元茂尚是老皮老脸的,被那媳妇一推,
推出了笋。坐了起来,就在那元宝篮里拿块破布,抹了一抹,??好了裤。元茂
也穿了小衣,取出四百钱弟与那媳妇,那媳妇收了,塞在篮里,又道:」那缝补
的钱呢?「李元茂又找那小搭连摸钱,那媳妇一手抢去,连搭连往篮里一摔,把
肘抄着篮子,开门出来。

  嗣徽看清,想撞破他,恐元茂脸上下不来。且看缝穷的生得少艾,便想要半
路截留,便先到门口等他。那缝穷婆出来,嗣徽拦住了门,问道:「你方才在里
头做什么?」那缝穷婆笑嘻嘻的扭着头,看嗣徽穿着芙蓉布汗衫,脚下是皂靴,
知道是位老爷,说道:「方才有位爷们,叫我缝补小衣。」孙嗣徽道:「我在窗
子外望得清清楚楚,他给了你四百钱。明日我也要缝小衣,你务必来。」那缝穷
的听了,袅头袅脑的答应了,又道:「什么时候来呢?」嗣徽道:「吃了早饭就
来,我在这门口等你。如我不在门口,你就在门口等我。」缝穷的连连答应,将
嗣徽打量一番,把手摸一摸头髻,提着篮子出去了。嗣徽进来也不说破,与元茂
谈了一会,各自睡了。

  明日早饭后,嗣徽到门口望了几次,尚不见来。心里一想,有些下人在面前,
不便行事,把几个家人尽行打发出门,叫他去探听嗣元消息与到远处去买物去了。

  知元茂是要睡中觉的,到他房门口望了一望,见元茂在炕上躺着,闭了眼,
当他睡着了。急到门口来,见那缝穷婆已坐在门槛上。今日打扮得不同,梳得光
光的元宝头,绞光了鬓脚,插了一枝花,穿一件蓝夏布衫子,手中带上烧料镯子、
铜戒指,回头见了嗣徽,便笑嘻嘻的提了篮子,走了进来。嗣徽见他比昨日娇俏
多了,心中大喜,进了二门,便一手搭在他肩上,一直推进了房,把房门闩上,
下了卷窗。这房嗣徽弟兄两人同住,此时嗣元未回,真是难得。

  嗣徽低低的说道:「天气热,脱了衣服罢。」缝穷的点点头,便将衫子脱了。

  他脸上是被太阳晒黑的,身上倒还白净,凸出两个灰色奶头,嗣徽摸了两把。
又叫他脱去小衣,缝穷的抿着嘴笑,不肯脱,嗣徽便解了的他的带子,替他脱了。

  请教到妙处,倒也光肥可玩。就是颜色不甚好看,像是个连鬓胡子。嗣徽也
脱光,缝穷婆一眼望去,其物甚伟,比起昨日那位,真是小巫见大巫,二人就在
躺椅上顽起来。

  且说那元茂并未睡着,嗣徽与他对面房,有人进来,岂有听不见的?况那缝
穷婆今日穿了木底鞋,鞋内又衬了高底,七寸长的花鞋,今日变了五寸。虽轻轻
的走,总有咭咯之声。嗣徽当元茂睡着了,也不防他,把全副的精神施出来,那
张躺椅响得好不热闹。元茂轻轻地走到嗣徽房门口,侧着耳朵听去,那响声在躺
椅上,咭咭嘎嘎之中,又夹杂些「唧咂」之声,像狗舔米泔水一样。元茂大疑。

  又到窗下望望,见卷窗放下,心里想道:「先前很像个女人脚步走进房去,
这响声宛与昨日相似。」又因眼光不济,窗缝里也望不清楚,复到房门口,轻轻
的将门推一推,知是闩着,便再听。觉得轻重疾徐,声声中,而泥粘水滑之声,
令人心荡,分明是这件事了。又听得低低的问道:「好不好?」那边应道:「好。」

  又听得道:「这一下是一百数了。」又听得「一、二、三、四」的数起,一
直听数到八十八,忽然的「□蹋」一声,倒把元茂吃了一惊。又听得一声「哎哟!
要跌要跌!」两上「嗤嗤」的笑声,便把停了数,像椅子坏了,便有两个脚步响
到炕边。元茂再听,是扇扇子的声。扇了一会,又响起来,似觉稀微了些。又约
有一百多数,忽听得「哎哟哟」的几声,又听得发喘声,又听得咂嘴咂舌之声,
又听得两下笑声,又听得两下轻轻的打着顽,像打在屁股上的声。又听嗣徽低低
道:「乐哉,乐哉!其乐只且,其乐只且!」念了两声。元茂听得要笑,把手掩
紧了口,听得那人说道:「长久了,放我起来罢,我要去了。」停了一停,听得
擦纸声,听得擦汗声。静了一会,听得数钱声,听得串钱声。元茂已听了多时,
听得一身发涨,底下已冒了些出来。听得那人说道:「这是给我的么?啧!啧!
啧!

  好出手,也叫是位老爷,我没有这价钱。「听得嗣徽说道:」我是照你昨日
的价钱,没有少给你。他那里不是四百钱?「元茂听了,方知是昨日的缝穷婆,
心里诧异道:」他怎么在他房里?定是来找我的,被这强盗打劫了去,可恨!可
恨!「

  又听得缝穷婆道:「快快的高升,不要耽搁我。」嗣徽道:「这是什么缘故,
一样的人,我就要加钱?」缝穷婆道:「一样的人,他是平等人,你是个老爷。
况且昨日连衣也没有脱,今日有两三倍工夫,好意思拿出四百钱,也失你老爷的
身分。」两人争论,声音高了好些,嗣徽又加了一百钱,缝穷的道:「不是这么
加的。告诉你,今天是要两吊钱。」嗣徽道:「岂有此理,两吊钱我要顽你五回。」

  那缝穷的道:「你这一回就抵人五回。我们陪着过夜,总要四吊钱。今天浑
身脱得精光,给你顽了两上时辰,两吊钱还多吗?不要耽搁人,快添来。」嗣徽
又加了一百钱,缝穷的只是不依,要定了两吊,说话越说越高起来。嗣徽恐人听
见,只得又加了些钱,共加了五回,才加成了一吊钱,缝穷的方收了。听得嗣徽
笑道:「我倒问你,你怎么知道我是个老爷?难道昨日那人不是位老爷么?」缝
穷婆道:「他不是老爷。」嗣徽暗喜,想道:「他必看出我龟头上那个黑斑,知
是主贵的,待我问他。」又道:「我身有样主贵,你若说出来我才服你,若说不
出来,不过想讹我一吊钱。」那缝穷婆道:「呸!你的鸡巴主贵,那满面的糟疙
瘩,像粮船上带来的糟枇杷一样。我讹你的钱?把良心夹在夹支窝里!一上身就
三四百抽,你把吃奶的气力都使出来,闹得人丢了好些。这一吊钱还不够做体惜
钱呢。

  你几时见过泥腿上跷着皂靴,还要赚人,说不是老爷,想省钱。你若穿了草
鞋,我只要你二百钱。「嗣徽被他一顿恼辱,方知穿了皂靴之故,便又捧了他的
脸,亲了几个嘴。缝穷婆将他脸上咬了一口,嗣徽又问道:」我见你昨日与那人
顽,正响得热闹,为什么要推了他起来?今日你又勾紧了我?「缝穷婆笑道:」
那人好不在行,又短又笨。腿上一点劲都没有,压紧了人,气也透不出来。你听
见响,那是小肚子碰着小肚子,你当是里头响吗?滑出滑进的,倒教我痒的难受。
「元茂听了,心中好不有气,想候他出来,骂他两句,忽见孙嗣元从外边进来。

  孙嗣元因文卷之事,在州里押了一日。今日州官问他,他倒期期艾艾的挺撞
了州官,本要打他几板,因他是孙亮功的儿子,留他体面,送到宛平教谕处戒斥。

  他又将教官得罪了,教官气极,遂将他牵到通州学明伦堂上,叫门斗按在板
凳上,结结实实打了二十竹板,打得嗣元杀猪似的叫起来,口又结截,带着南边
话「□娘、□娘」的乱骂,门斗也恨他,狠狠的打了几下,打得嗣元两腿紫烂,
一步一步??回来。又恐气血凝滞,不敢坐车,幸遇见了家人,扶了回来。见元
茂在房门口侧耳窃听,他也不知就里,吊起那一只眼皮,讲道:「晦、晦、晦他
娘的气,你、你、你、你们倒在家快、快乐呢。」元茂正要问他,他到房门口把
门一推,见闩着,双手乱搡,那薄板门将要破了,元茂摇摇手,嗣元不懂,仍是
乱搡。嗣徽听嗣元回来,心内惊慌,定一定神,倒生了个急智,随手拉一件衣裳,
撕破了一块,叫他拿出针线来缝,便开了门。嗣元进去,见一个缝穷的鬓发蓬松,
面有愧色,坐在凳子缝衣。嗣元一见生了气。

  心里早已明白,骂道:「那里有这种不要脸的烂、烂、烂货跑进房里来,关
了门,做、做、做什么事情,还、还不滚出去!」

  把他的篮子踢翻。缝穷的虽不敢发作,也有了气,便道:「有人请我来的,
我又不是挨上门的。开口就骂人滚,好个不讲理的蛮子。」便理清了零星碎布,
提了篮子,到外间来缝。见了元茂,有些不好意思,笑了一笑。元茂仔细看他,
比昨日标致了好些,脚也小了,但心里恨他没有情义,还说他不像老爷,又嫌他
笨不在行,尽巴结嗣徽,为他穿了双皂靴,便不理他,瞅着他缝衣。嗣元腿疼,
便往躺椅上一躺,不料一边的铁搭已断,一侧滚了下来。嗣徽呵呵大笑道:「言
悖而出者,亦悖而入。人倒没有滚,自己倒滚了。」嗣元更有了气,爬了起来,
一脚踢翻了躺椅,骂道:「我□你的娘!」往炕上就躺,口中牵蔓葛的混骂。嗣
徽踱到外间,反拢着手,踱了几步。缝穷婆看了,也不禁笑了一笑。元茂道:
「我来听,已听得报了一百下,后又听数到八十八,到炕上去,远了些,还听得
似扯风箱的扯了好一会,不知多少数目?」缝穷婆嘻着嘴,把眼乜了他一乜。

  嗣徽道:「人若一之,我百之。人若十之,我千之。」元茂笑起来。嗣元听
得明白,又在里头狗□狗卵的骂个不清,忽然一伸手,在席子上摸着一块湿漉漉
的,沾了一手,连忙望地下一摔,听得「嗒」的一声。嗣元恨极了,即将席子扯
下地来,叫小使进来,把马褥子铺了,便烂脓烂血的大骂。嗣徽自知理短,不敢
回言,只作不闻。那个缝穷的实在也听不得了,便道:「太太今儿真丧气,碰着
了这些浑虫,没有开过□眼。」将衣裳一扔,提了篮子,扭着屁股,唠唠叨叨的
骂了出去。嗣徽不敢进房,在外间与元茂说那缝穷婆的好处,一个说皮肤很细腻,
一个说汗都是香的。一个说他是个镰刀式,愈弄愈紧,一个说像个烂瓤瓜,动一
动就水响起来。一个说一吊钱很值,一个说我还只得四百钱。

  少顷,嗣元要找汗衫更换,小使找了一会,找到外间,就是方才缝的那一件。

  嗣元一看,火上添油,问嗣徽道:「我、我、我这件汗衫只穿了一回,好端
端的怎、怎、怎么会破了,要缝起来呢?又怎、怎、怎么破的是小衿呢?这不、
不、不是有心撕、撕、撕破的?」嗣徽道:「缁衣之好兮,敝予又改造兮。」嗣
元道:「倒是□余又该□兮。满口之乎者也,倒像是个通、通朋友,不过花、花、
花了八十两,请人枪、枪、枪了来的,当是你、你的真本事中、中、中的了。臊
也臊、臊、臊死人!」嗣徽道:「君子之所异于禽兽者,以其怀刑也。我总没有
叫州里押起。」一面拍着手道:「一五,一十,十五,二十,父母之体,不敢毁
伤,辱莫大焉。」嗣元大怒,忍着疼爬起来,拿了支窗子的棍子,走出房,照嗣
徽劈头打来。嗣徽躲不及,肩胛上着了一下,连声哎哟道:「了不得,□兄之臂。」

  夺住了棍子要打嗣元,元茂连忙解劝分开了,两个还斗嘴斗舌的闹了半天。
到五更,大家起来,收拾了,天明上车而回。到了家,亮功见大儿子与女婿进了
学,也甚欢喜。又恨嗣元不通,出了大丑,痛骂了一顿。嗣元回房,又被他媳妇
巴氏羞辱了一顿,他的气苦无门可诉,只好在外面逢人便说,他乃兄是代枪进学
的,又在他炕上闹了缝穷的,所以大不吉利,害他吃了苦。众人听了这些话,不
过一笑而已。

  且说李元茂侥幸了这个秀才,也十分得意。见了孙氏,便夸奖他的才学,说
嗣徽是代枪的,嗣元不通,以致打了板子。

  孙氏也觉光彩,到底丈夫算个读书人了。元茂看着孙氏虽然假眉、假发,但
五官生得颇好,又高又胖,是个有福之相,比起缝穷婆来,虽没有他风骚,到底
比他干净了好些。到了并头夜合之际,已离了二十来天,未免彼此贪爱。况元茂
学问也长了许多,孙氏又比不得那缝穷婆尝过那冲烦疲难的滋味,自然当是人生
之乐止于如此。元茂将嗣徽与缝穷的光景,并听的声息,细细的描摹与孙氏听。

  孙氏笑得不休,又说道:「自然你也是这样的。」元茂道:「我没有,我岂
肯要这种人。」孙氏半疑半信,又盘诘了一番,元茂只说没有。那元茂真是糊涂
人,所说的话一会儿又忘了。一手摸着孙氏那个东西,觉得饱满可爱,而且蓬蓬
松松,毛长且茂,闲着把他梳理梳理,孙氏也不阻拦他。元茂自觉得意忘言,忽
然说道:「我当是你们这个与我们一样,谁想那个缝穷婆才二十四岁,竟是一大
片毛,连小肚子上都是的,倒不好看。」孙氏听了,已有了气,故意问道:「或
者他小肚子上有泥,你看不清楚,就当他是毛了。」元茂笑道:「你笑我是近视
眼,看不见,我的手难道也是近视,摸不出么?」孙氏气涌心头,把元茂身上一
把拧得死紧,元茂道:「哎哟哟!轻些,做什么?」孙氏道:「你这个丧尽良心、
烂心烂肺的恶人,你说我兄弟闹缝穷婆,你是没有,为什么你又讲出来?你既摸
过他的毛,难道还不做那该死的事情么?我倒在家天天想着你,你倒这么肆无忌
惮。

  我咬掉你这块肉。「便一口咬紧了元茂的膀子。元茂方悔无心失言,只得再
三的赔礼。

  孙氏犹咬着牙,把他搡了两搡,元茂又上去巴结了一回方好。

  孙亮功到领凭之后,即到通州写了四个太平船赴任,自然的一样饯行热闹。

  惟有王恂的夫人,见父亲哥嫂一齐出京,未免凄凉悲苦,在母家住了几日。
陆夫人也疼爱到十分,又不能带他赴任,只好劝慰他一番。元茂与孙氏是同去的。
元茂外间有些亏空,这两天追逼起来,孙氏虽有些妆资,但不肯与元茂花消。元
茂问他要钱时,便骂起来,说:「不是叫相公,就是嫖婊子。我也不给你钱,你
也不许出去。」此时元茂被人追急了,无词可对,只得苦苦哀求他媳妇说,系进
学费用,此时都应归还,并不是嫖钱等类。孙氏见他愁眉不展的几天,心里也疼
他,即问道:「你要多少钱就清楚了?」元茂道:「要一百吊钱。」孙氏即给他
四十两银子,说道:「你快去还了正经帐目,不要去混花消了。」元茂大喜,得
了银子,又起了邪念,想到:「二喜待我这两年颇为不薄,如今远别,怎好不给
他十吊钱。但这四十两只够还帐,不能有余,怎么好呢?」想了半夜,想出一个
方法,去年借聘才的金镯子,若取了出来,照时价换了,可以多得五六十吊钱,
可不是帐也还了,别敬也有了。

  早上起来,找了当票,自己到当铺里,一算不够,又添了些碎银,做了利钱,
把金镯子取了出来。到金店里请他看看成色,换了十四换,元茂不肯。又到一家,
倒又少了半换,只得十三换半。元茂心中纳闷,把镯子带上手,一路的闯去。忽
然见二喜坐着车,劈面过来,见了元茂忙下来,一把拉住,说道:「今日叫我找
着了。我听得你要出京,又知道你中了秀才,也不知找你多少回,我们也多时没
有坐坐了。」便拉着元茂,上了车。元茂本来想他,便忘了要事,一径同到了二
喜寓处。

  进了客房,二喜道:「你此番去了,几时才来?你倒忍心撇得下我么?」说
罢,便窜在元茂怀里道:「我跟你去罢!你去了,我在京里也没有疼我的人,不
如咱苦苦乐乐的在一块儿。」说到此,两眼红红的,像要淌下泪来。元茂见了,
好不伤心,也擦了眼睛,道:「若说跟我去的话,此时不用说他,且我明年就来
的。如今我在这里寄了籍,明年要来科考,还要乡试,那时就可与你快叙了。」

  二喜故作悲啼,把个元茂如苍蝇掐了头一样,抓耳揉腮,垂头丧气。少顷,
摆出酒来,元茂心中有事,不能畅饮,禁不得二喜百般奉承,元茂欢心一开,便
又痛喝起来。二喜斟了一杯酒,喝了一口,走到元茂身边,坐在膝上,双手捧了
元茂的脸,敬了一个皮杯。元茂两眼眯齐,在二喜脸上嗅了几嗅。二喜道:「你
也还敬我一口。」元茂道:「待我来。」便含了一口酒,对着二喜的嘴送来,二
喜尚未接着,元茂先放了出来,滴了一身。元茂想着从前的事,不觉好笑,笑得
前合后仰。二喜也笑道:「什么好笑?」元茂闭紧了嘴,用力忍住,停了一停,
说道:「你不记得魏老聘的笑话,说姑嫂两个磨镜子淌出水来?」二喜笑道:
「你倒好,你愿把自己的嘴比那东西。」元茂道:「世间还有比那东西好么?人
家嫌那东西脏,我就不嫌。」二喜道:「不信没有比他好的。」元茂道:「只怕
没有。」

  二喜道:「怎么没有?这句话你从前说过的。」元茂闭着眼想了一想,点点
头道:「有是有这句话的。」

  二喜瞅了他一眼道:「好良心,吃了橘子就忘了洞庭山了。」

  一头说,双手将元茂浑身乱捏,捏得元茂骨软筋酥,打了一个呵欠,伸一伸
腰。二喜道:「你的瘾来了,躺躺罢。」元茂道:「很好。」速同了二喜进房,
开了灯,二喜先在对面上了几口后,躺在元茂怀里,与他上烟。一个脸直扭到元
茂嘴边,元茂伸出舌尖,在他脸上舔了几舔,觉得香喷喷的,色心大动。

  二喜知觉,把手伸过来一攥,仰着脸,望了元茂哈哈哈的几声,把手一紧,
元茂一酥,说道:「了不得了。」便侧转身子来,把二喜紧紧的一搂,也算了春
风一度,把裤裆擦了一擦。二喜又与元茂上了几口烟,一手把着元茂的手放在自
己的脸上,道:「从前有位张少爷,也与我相好,我也使过他的钱。他在京时,
问他要什么,他总肯。到他出京时,我问他要个镯子,他就支支吾吾,说这样,
推那样,不肯给我。其实我也不稀罕他那个小镯子,不过留一点记念,教人心上
常记着这个人。然而如今的人,见面时是好的,一过后就忘了。我就不然,那个
人若是我相好的,我总想着他。你要去了,你给点什么东西与我做记念呢?要常
常带在身上,又要经久不坏的东西。」元茂见他这般光景,心里甚是过意不去。

  本要送他些钱,因镯子又没有换成,支支吾吾的道:「我有东西给你。」二
喜道:「我说那张少爷的镯子,与你这个一样的,你若做了他,还要等我开口么?」

  说着要把元茂的镯子除下来看,说道:「可是两根丝搅成的?」即捋下来看
看,带在手上,说道:「这种镯子我也得了不少,若是不要紧的人给我,我也不
记得他。若是你给我,那管是铜的,我也当他金的一样。况是个金的,自然一发
当作宝贝了。」一面说着,看元茂。元茂近来身子淘虚了,一喝酒就醉,一吹烟
就睡,模模糊糊的讲了一声,也听不出讲的什么话。元茂朦朦胧胧,然犹听得门
外叫声:「二喜出来!」觉二喜爬下炕去,出去了。

  元茂睡了一觉醒来,见烟灯也收了,叫了一声:「二喜!」

  不见答应,擦擦眼睛,走了出来。只见那边房里,欢呼畅饮。

  有些人,还有几个相公,唱的唱,豁拳的豁拳。元茂见跟二喜的人站在门口,
叫了他过来,问道:「二喜呢?」那人道:「在那里陪酒。」说了,又站到那里
去了。元茂此时酒已醒了,一想心中有事,便一径出来。到了家,方知镯子被他
狼去,心里甚急,再去找他,又不在家了,一肚子苦说不出来,丧气而回。孙氏
问他为何出去了大半天才回,元茂只得支吾说还帐耽搁了。到晚上,元茂更加着
急,梦中还是长吁短叹,孙氏也不解其故,一夜云雨稀疏,应名而已。孙氏疑他
精力乏了,也不来惹他。

  明日,元茂没法,只得老了面皮去找王恂借了四十金,说是娶亲时欠下的帐,
到了安徽即行寄还,才把那些零星馆子帐、相公开发及婊子嫖钱还个清楚。也到
各处辞了行,遂同丈人出了京,到了凤阳府,住了一月,同着孙氏到他父亲任上
去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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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二回群公子花园贺喜众佳人绣阁陪新

  话说光阴甚快,六月将过,又交七月,高品到了,住在怡园,与南湘同寓在
清凉诗境。带了本省抚台的文书,一咨礼部,一咨府尹,保荐应考博学宏词。四
方名宿,纷纷渐到。已定于八月初十日开考。

  且说春航吉期已到,这苏侯是个阔家,大姑娘嫁与华公子,妆奁就值百万。

  今知春航是个寒士,把京东的田庄批了二百顷,拨了两名庄头,六房家人男
妇,十个丫鬟,至珠宝古玩、陈设铺垫,以及衣服被褥、箱盒桌椅器皿之类,送
奁那一日,用了二千名人夫,苏夫人犹以为薄,不及大姑娘十分之七,于铺箱时
铺了两万两白银、三千两黄金。子云是媒人,见春航房屋??小,铺张不下,把
自己住宅东边一所空房借与他,有个八九十间,还有个小花园在内。这回春航娶
亲,贺客纷纷,很为热闹,请酒演戏,内外铺设,也成了个锦天花地。一个蕙芳
如何料理得开?子云去请了张仲雨来帮忙,管了帐房并指点铺设一切。

  仲雨这些事是最在行的,诸事调度得很有章程。新房内自有苏府的人来铺设。

  春航的母舅张桐孙已带了家眷往直省候补去了,今奉差来京,也帮着春航张
罗。

  初六那一日有两处戏酒,一处在聚星堂,请的是乡试座师礼部尚书刘守正、
座师内阁学士王文辉、会试房师兵部郎中杨方猷,鸿胪寺卿周锡爵、光禄少卿陆
宗沅,这两位是同乡前辈兼有年谊。张桐孙陪了这几位在聚星堂观戏,演得是联
珠班。

  春航陪着一班名士在花园挹爽斋观演联锦班。那一天大媒是徐子云,客是萧
次贤、高品、南湘、颜仲清、刘文泽、王恂、梅子玉。近日子玉病已好了,勉强
打起精神出来。这八个名旦不消说都在园中,那聚星堂上一个也不去,尽是一班
中年的脚色,与那些寻常的旦脚,在那里应酬。

  苏蕙芳一会儿走了来,又被张仲雨叫了去帐房帮忙,倒比别人还忙些。

  早上就开了戏,诸人一面看戏,一面欢笑,好不高兴。子玉见那些名旦之中,
就只少了琴言,触景伤情,颇有一人向隅之惨,众人也都会意。忽不见了高品,
子云命书童去找他,找到戏房后头,找着了。见高品在那里教王兰保的戏,兰保
点头而笑。高品出来,装出正经样子,连笑话也都不说一句。少顷,王兰保来请
点戏,送到子云面前,子云点了一出《乔醋》,高品点了一出《当巾》。《乔醋
》唱了,《当巾》却是兰保扮了小生,倒作得人情逼肖。春航是个聪明人,已知
高品奚落他,便说道:「这李亚仙真是个女中豪杰,前赚郑元和是遵母命,后来
是感于至情。若我作了郑元和,宁当身子上衣衫,不当这巾。你们不听得这两条
网巾绳子是李亚仙亲手打的么?」高品道:「只怕衣裳有了泥,当不得了。你不
听得来兴唱道:」相公,你戴月来,满身露湿,我这件衣服呵白苎新裁,未沾汗
迹。‘「子云道:」他是沾的露,你又怎么说他沾的泥呢?「众人皆笑。

  作到来兴进去,轿夫出来赶打,兰保跌了一交,便改了口白,说道:「罢了!

  罢了!被他一路赶来,跌了一身泥垢。且喜七叔赠我这件衣衫,我且去当了,
也可听得两天。阿哟!兀的不想杀小生也。「众人听了,个个骇异道:」忽然讲
些什么?「

  仔细一想,便大笑起来。高品只是微笑,众人心里早已明白。

  又听得兰保唱那《玉抱肚》的曲子道:

  我只得门前窥伺,跟随他绣□香车。忍羞惭要乞青眸顾,应怜辱在泥涂,回
肠如路,双轮一碾一嗟吁,怎笑倚。

  兰保唱到此,也要笑了,子云等连声喝采,诸人乱叫起「好」来。春航满面
通红,指着高品骂道:「我只道你别过了一年,自然也改恶从善,谁道还是这副
歪心肝。」高品道:「这才骂得奇,我又讲了什么?这不是自己栽了筋斗埋怨地
皮么?」

  春航尚要骂他,只见家人进来禀道:「苏府妆奁已到。」一片吹打之声。春
航请了子云、次贤一同迎接上去。送奁的是苏府几位本家亲戚,内中有华公子,
绣衣金带,玉貌如仙。春航尚是初见,已久仰这位连衿的大名,接进了聚星堂,
齐齐见礼。

  华公子见了刘尚书、王文辉是父执,便请了安,其余都行平礼。

  春航与华公子系是新亲,无甚话说,不过彼此道些仰慕之意。

  幸有王文辉、徐子云帮着张罗,应酬了那几位新亲,颇不寂寞。

  妆奁到了,挤满了街道,二千名抬夫,也就与出兵一样。只见众家人带领抬
夫头儿,纷纷搬运。张仲雨跑过来,跑过去,指这样,说那样。门外人声嘈杂,
苏蕙芳发赏封,上号簿,一个人那里打发得开,又叫了兰保、素兰来相帮,足足
闹了两三个时辰,尚未清楚。里头许三姐也帮着手忙脚乱,同着那些陪房的摆这
样,安那样,闹得一身的汗,一件稠衫子沾住了背心,腰也酸了,脚也疼了,喝
了一碗凉茶,把扇子扇了一会,再来收拾。春航忙进城谢妆去了。

  王文辉要推华公子首坐,华公子不肯。子云意欲邀他进园,与诸名士会会,
华公子也不愿在外,便同了子云进园,文泽等齐齐站起,华公子上前见礼。除文
泽之外,都不认识,内中见一个最年轻的,觉得如月光珠彩,凤举霞轩,骨重神
清,风华雅丽,心里一惊,觉眼中从未见过这样人。子玉见华公子的品貌,也暗
暗称赞:「清华贵重,仪表天然,果是不凡。」华公子一一见了,问明了子云。

  华公子道:「叙起来都也有世谊,小弟疏于交接,今日幸会,涤我尘衿。」
诸名士也各述一番景仰,遂推华公子首坐。华公子如何肯坐,说道:「我们既幸
会了,就与夙好一样。若以小弟当客相待,倒是见弃了。我们今日叙定,下次就
不用再推。方才诸兄怎样坐的,自然是叙齿,那位年纪比我小,我就僭他。」叙
起来,就是子玉比他小了三岁,华公子就坐在子玉之上。众人见他直爽,也不让
了。华公子见这班人都是潇洒出尘的相貌,将春航比起子玉来,稍逊一筹,而神
情洒脱过之,可算瑜、亮并生了。

  坐了席,开了戏,那边王文辉、张仲雨进来,在华公子面前张罗了一番。华
公子要请仲雨坐席,仲雨道:「今日我竟没有这个福分。」春航谢妆已回,也请
仲雨入席,仲雨道:「外面一个媚香,如何照应得来?不可叫他怨我。」便拱拱
手走开,指着子云道:「总是你好作成。」笑出去了。王文辉跷起了朝靴,手捋
长髯,与华公子、徐子云讲了一番话,也就踱了出去。

  春航请客宽了公服,唱了一出戏。华公子道:「天气热,倒不用唱戏了,也
叫他们歇歇。」八旦上来,华公子不见蕙芳,便问春航道:「怎么不见那位状元
夫人,还在帐房里么?」春航不好意思回答。子云听了,笑道:「如今闹出两位
状元夫人,倒与《燕子笺》上的《诰圆》一样了。」华公子一想,自觉失言,便
不再问。见素兰美丽风流,亭亭可爱,即叫他上前,说道:「你去年写在那《良
宵风月图》上的诗,我已裱成了手卷,并请人题了好些,实在画也画得好,字也
写得好,人人称赞。」

  即对子云道:「此君风韵不减袁、苏,貌类琴言,而聪明过之。」赞得素兰
好不喜欢。华公子又问子玉道:「弟与尊兄虽初次识面,但心契已久。有个魏聘
才,是府上搬出来,在弟处住了半年,常常提及阁下,并有一事倒要请教。」子
玉不知问他何事,即答道:「魏世兄也时常提及尊府,但未识荆,不敢晋谒,不
知有何赐教?」华公子道:「事本细微,但一时不能索解。闻得阁下与琴言订交
最密,矢志不渝。琴言在弟处,弟即有所闻。琴言如今又同了敝业师出京,阁下
何以忍心割爱,而琴言又何以掉臂游行?乞道其详。」这一问,把个子玉问得顿
口无言,面有愧色,而心中悲苦,又随感而生。子云见子玉甚是为难,便大笑道
:「这话须问我,庾香仁弟是长于情而拙于言。你说何以忍心割爱,而琴言又肯
掉臂游行,其故最易说明。此是庾香用情深处,欲成全这个人,所以叫他同了令
业师去的。况令业师认为义子,已如平地而履青云。琴言也明白这个道理,成身
以报知己,岂不胜于轻身以事知己?」华公子点头叹息,子玉方安了心。

  华公子又与高品、南湘、仲清、王恂、文泽、次贤各讲了些话,知高品才从
苏州来,问了些江苏风景。偶然见素兰的扇子一面画的甚细,要了过来,看了一
会。又见那一面写着小楷,题目是《断肠词》。华公子道:「肠何可以轻断?」

  子玉见了,又觉不安。华公子低低吟了一遍,又问素兰道:「这是你自己的
么?」

  素兰道:「字与画都是胡乱涂写的,这词,」即指着子玉道:「就是梅少爷
送玉侬的。」华公子摺了扇子,对着子玉道:「看时就有几分猜着是吾兄手笔,
非至情人不能道,果然,果然。」又笑道:「这梦魂到底唤得来唤不来呢?」子
玉怎样回答,众人皆笑。

  忽见林珊枝走来,华公子便叫取衣服过来,穿戴了,辞了春航,说道:「弟
还要到舍亲处有事,明早送轿来再会罢。」

  一拱而别。外面送奁来那几位,早已去了。诸人送下了阶,单是那春航送出。

  素兰见拿了他的扇子,便跟了出来。到上车时,华公子始见素兰送他,知他
要那扇子,但又心爱此词,不忍释手,便对素兰笑道:「你好不解事,今日这个
好日子,你拿这《断肠词》扇出来,不教人忌违的么?」一面说,把自己扇袋里
的扇子取出来,与素兰道:「给你这一柄罢。」素兰请安谢了,华公子登舆而去。
春航、素兰进来,素兰将华公子换扇之事,与众人讲了。把他的扇子展开来与诸
名士看时,见一面画着两枝桃花,红白相间,一面写的小楷,却是美女簪花,娟
秀无比,是两首《梁州序》的曲子,后注:「金错园赏桃花和《桃花扇》曲。」
春航道:「这楷书是闺阁笔迹。」众人看这两首词,情文互至,秀韵天然,赞叹
不已。子玉道:「这第二首也像闺阁口气。」子云道:「不要是他夫人题的么?
这两首像是唱和的。」仲清道:「未必,如果是他夫人写的,怎肯给人?」

  次贤道:「这话说得是。」诸名士在园内谈心,却说那聚星堂上,王文辉见
诸名旦一个不来,颇觉岑寂,又不好意思去叫他们。想蕙芳在帐房里,便叫了他
出来。蕙芳也累苦了,乐得出来歇歇,便到文辉席上来,就在文辉旁边坐了。此
处是两席,那席是刘守正、周锡爵、杨方猷,这席是王文辉、陆宗沅、张桐孙。

  文辉道:「这几天我知道你也累极了,所以叫你出来歇歇,此刻也应没有什
么事了。」蕙芳道:「也没有什么忙,借此倒可跟着张二爷学学。那张二爷实在
可以,大大小小,没有一点遗漏。」陆宗沅道:「这是张老二的专门本事。大概
遇着这些事情,这帐房非他不可。」文辉问蕙芳道:「你将来打算怎样,也要立
个主意。

  我若能放了外任,你同我出去罢,我就请你管帐。「蕙芳笑道:」管帐?我
才帮了几天帐房,已经闹得昏了,还能与你管帐呢!我倒有个主意,而且还有几
个人也愿来。我想开个古董书画铺,兼卖绸缎、纸张、花绣、香粉、花木等类,
这些物件都到苏杭去置办。房子也有现成的,度香有所空房子近着他住宅,也有
个小花圃在内,看大家凑起来,如果凑得成,倒也有趣。我们也不想发财,不过
借此安了身,几个相好聚在一处,也省得四方离散。「文辉道:」很好,我也愿
来一分,我来与你掌柜。「蕙芳笑道:」我请不起你,你是就要放督抚的。你如
果有不要的古董搬几件出来,借光摆摆罢。「

  王文辉道:「有、有、有!如果我放了督抚,我难带的东西都与你留下。」

  蕙芳笑道:「难带的东西想是粗笨的,你不要拿些木器家伙,什么铁炉子、
铁火盒,寄放在我处,我是不领情的。」陆宗沅、张桐孙笑起来,王文辉也笑,
把扇子打了蕙芳一下:「你薄我,这还了得。」蕙芳也笑。文辉手弄长髯,蕙芳
道:「你那胡子怎么倒黑起来了?想是遵姨太太命染黑的。」

  文辉笑道:「这更胡说了。」便自己看看胡须道:「老了,你们这些少年人,
虽然与我们讲些顽笑话,心上是很嫌我们的。」

  陆宗沅笑道:「你不要带着人说,我们的胡子不是染的。」

  那边席上的刘尚书、周锡爵、杨方猷都笑起来,惟有张桐孙是个道学人,不
会顽笑。周锡爵道:「质夫,你那乌须药的方子,可是你孙亲家传你的?」文辉
道:「他那几根胡子,要用什么乌须药?」既而一想,便大笑起来。陆宗沅也明
白,也笑了。

  刘守正与杨方猷不解其故,连声的问,文辉就将亮功女儿漆头发的一事讲出
来,听得众人皆笑,连张桐孙也笑起来。周锡爵道:「既是这么着,质夫,你何
不到班里借个假胡子带着,省得这乌黑的东西,沾染了你们如夫人的脸。」刘守
正道:「这一染,就直染到胸前呢。」文辉道:「嚼你的舌头。」陆宗沅道:
「怎么你把这尺寸都量得清清楚楚的?」蕙芳道:「带着假胡子好。你索性把真
胡子剃掉了,出门时带了假的出来,讲房时就除下,不更好看么?」大家又笑,
文辉把扇子在蕙芳肩上打了两下,笑着骂道:「你这尖酸刻薄鬼,怪不得田湘帆
被你管得服服贴贴,一强也不敢强。但你也只有今天一天了,明日就有个真状元
夫人来,看你又怎样?」蕙芳脸一红,道:「岂有此理,这是什么顽笑!」周锡
爵道:「媚香不要理他,你到这里来,咱们谈谈。」蕙芳到那边席上去打了一转
通关,又到这边来打了一转。张仲雨又把蕙芳叫了去了,诸人已坐了一天,到迎
亲时刻尚早,也各自暂散。

  那苏府繁荣不能细述。明日辰刻,春航先行了亲迎之礼,随后子云并一班迎
亲的押了花轿到苏府来,一切交代排场已毕,花轿回来,一路笙歌鼎沸,仪从纷
纭,满街车填马塞,好不热闹。进了门,请出新人,拜了花烛,珠围翠绕,玉暖
花香,说不尽富贵风流,温柔旖旎。外面那些宾客及诸名士,又足足闹了一日。

  到晚间春航进房,见了新人,果然应了子云的话,真像蕙芳,便万种温存,
十分美满,真是佳人才子,玉女仙郎,占尽了人间香福矣。

  明日,苏夫人请了他大姑奶奶浣香与徐子云夫人袁绮香去陪新,吃扶头卯酒。

  田太夫人请了王文辉的陆氏夫人,带了他大姑奶奶蓉华并媳妇孙少奶奶佩秋,
又请刘守正的夫人,没有来,他媳妇吴少奶奶紫烟来了。周锡爵、杨方猷、陆宗
沅的夫人都辞了。

  却说华夫人清早起来梳妆,群珠伺候打扮停妥,华公子进来,在妆台边坐了
一会,忽然笑道:「不知二妹心里此时怎样,还是苦,还是乐?」华夫人笑了一
笑,道:「亏你作姐夫的讲出这句话来。」群珠也都微笑。华夫人见公子的手内
扇子,不是前日写的那一把,要过来看了一看,把这词念了一遍,道:「好词。

  这扇子那里来的?「公子道:」是陆素兰的。我爱这首词,所以带了他回来。


  华夫人道:「这首词甚好,但不像是送朋友的。若送朋友,怎么有这‘只道
今生常厮守,盼银塘不隔秋河汉’呢?若说夫妇离别之词,又不像,说是赠妓的,
也不甚像。然而语至情真,却有可龋」华公子笑道:「你真好眼力,这一评真评
得不错。这首词是一个人送琴言的,可不是夫妇不像夫妇,朋友不像朋友,妓又
不像妓么?然而写这片情,真写得消魂动魄。」华夫人道:「是度香作的么?」
华公子道:「不是,是梅庾香,就是琴言向日的知已。」华夫人问道:「前日我
写的扇子呢?你不要给人瞧。」华公子听了这句话,方想起给了素兰,就是这扇,
心中甚悔一时没有留心,只得说道:「我不与人瞧,我恐扇旧了,已收起了。」

  华夫人也不疑心他给了人。将要出门,带了宝珠、爱珠、蕊珠、珍珠、明珠、
掌珠六婢,又带了小香儿与两个仆妇。此时新秋,天气尚热,也不须多带衣服,
带了一个小锦箱、一个锦匣,装些花钿脂粉。外面叫一个老年的管家骑了顶马,
金龄、玉龄、兰龄、桂龄骑了跟班马。华夫人出房到内花厅,就坐肩舆,出了垂
花门,上了车,另有车道。绕过大堂,家人方上马,随后八辆大鞍车,坐了群婢。

  雕轮绣□,流水一般的出城。来到了田宅,众夫人已到。田老夫人迎下阶来,
群珠扶拥着夫人进来。田老夫人一见,真是仙娥下降,玉女临凡。走上台阶,田
老夫人一把手挽住了。众夫人出坐相迎,华夫人略略照应。管家婆铺下红毡,华
夫人行拜见礼。田老夫人再三推辞,执定不肯。华夫人拜了,田老夫人也还了拜。

  然后与众夫人相见,除了徐度香的夫人之外,都不认识,徐夫人一一告知,
都相见了。然后请出新人来拜,见了婆婆,又与各位夫人也对拜了。六珠婢磕了
田夫人的头,又与新人叩头贺喜。苏家赔房的一群丫鬟、仆妇十七八个,还有许
三姐,都到华夫人面前来叩头,把三间花厅挤得满满的了。

  鼓乐开戏,请新人正席居中,东西分了两席,田夫人定席,徐夫人坐首席,
徐夫人道:「老伯母怎么将侄女当作客了。这首席该定新亲,是要华家妹妹坐的。」

  田老夫人只得让华夫人坐,华夫人道:「这个侄女如何坐得?」即对徐夫人
道:「姐姐,我姐妹不知叙过多少次了,怎么今日忽然推起来?」徐夫人道:
「往日我就僭你,今日妹妹是新亲,况且你老远的出来,我又近在此,我如何僭
得你来?」

  华夫人道:「今日姐姐是家母请来陪舍妹的,叫妹妹跟着姐姐过来,怎么今
日倒要让我坐呢?」徐夫人笑道:「我今日与你让定的了,非但我不坐这首席,
连那边首席我也不坐。那边自然要让王老伯母的。」田老夫人道:「这个贤侄女
太谦了,若序齿呢,自然是王太太,但是老身请来作陪的,只好委屈些了。贤侄
女不必过谦,从直些罢。」徐夫人那里肯坐,便道:「老伯母吩咐,侄女就坐那
边,这边是一定不坐的。」便走到西边去了。田老夫人见徐夫人决不肯坐,只得
又让华夫人,华夫人又与徐夫人让了好一会,让不过徐夫人,经陆夫人也帮着田
老夫人劝,他只得坐了。陆夫人坐东席第二,刘少奶奶坐第三,王少奶奶坐西席
第二,颜少奶奶坐第三。田老夫人在东边作陪。陆夫人对田老夫人道:「太太,
那边不用你过去张罗了。」便叫蓉姑道:「你在那边代作主人罢,省得田老太太
走来走去的费事。」田老夫人满面笑容,站起来说道:「若得姑奶奶张罗,就妙
极的了。」

  说罢便福了两福,蓉华连忙还礼。陆夫人道:「太太实在多礼,小孩子也当
得起你这么着?他们姐妹聚会还高兴不过,只怕你老人家过去,倒拘束了他们。」
田老夫人见新妇这般天姿国色,不觉喜动颜开。再看华夫人,真是同胞姊妹,一
样娇柔,分不出次第来。看他们二人,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一般,想不出来,惟觉
眼中很熟,想去想来,原来有些像苏蕙芳,怪不得像见过的了。看徐子云的夫人
袁绮香是冰肌玉骨,雍容大雅,真是林下风流,与子云恰是一对佳偶。刘少奶奶
娟秀可爱,颜少奶奶秀丽超群,甚是洒落,王少奶奶静婉和妍,与刘少奶奶仿佛。

  再看那陆夫人,虽是四十以外中年人,骨格风华,穿衣打扮,尚极美丽。两
颧微露,脸上生了几点雀斑,若远远望去尚是一个绝代佳人,像个智慧聪明、才
干出众的人。

  陆夫人道:「想我太太真有天样大的福气,生这个状元儿子,娶这个天仙媳
妇。你老人家只怕是王母下凡,灵妃转世,所以有这些仙子、仙女跟了你老人家
下来。我们虽不算蟠桃会上人,今日却也沾了多少光,托了多少福。」田老夫人
笑道:「我看太太的福气也就是全福了,自己是正二品的诰命,到一品也快了。

  膝下佳儿、佳妇朝夕承欢,还有两位千金在家,东床又皆是人中英浚大姑爷
已是极好的了,前日我见二姑爷这个品貌,谁还赶得上他!学问是小儿佩服得很
的,下科怕不是一门三鼎甲么?「陆夫人欣欣笑起来,道:」据太太在外面看我,
我原像个有福气的,殊不知一家就是我一个人操心,还要照应到外头的事呢。我
们老爷,他是不管家务的。至于儿子、女婿却也不算不好,但此时都还未中。我
想起来,我只怨我们老爷,去年偏偏作了主考。我早料着有这件事,我劝他先告
一个月的病假,躲过了这个差。他执意不肯,倒说收了几个好门生,也与儿子、
女婿中了一样。你看如今是一样吗?依了我的话,三个人进场,难道一个也不中
出来?所以被他误尽了。八月内又听得考博学宏词,这也是百年难遇的,考中了
也可作翰林,但知道考得中考不中呢?设或又派了他作起主考来,那就是坑死人
了。

  太太你将我来比你,若论上半世呢,我也将就,论下半世,只怕就差得远了。


  华夫人与刘少奶奶听他这一口清而且脆的话,听得甚有趣。又见他卷起大袖
子,手上金钏、金镯碰得叮叮????,那一种精明爽辣的样儿,倒也可爱。那
边徐夫人笑道:「伯母倒也不必自谦,我看你们两位,一位是东华圣母,一位是
南岳夫人,正是敌体。」新人坐了一坐,早已告退。这边太太们讲得好不投机,
底下是许三姐张罗。徐家的红雪、红莲、红香、红玉、红梅、红月、红露、红□
八个,并华家六珠,与那些家人媳妇丫鬟们,整整坐了八桌。这八桌里头,有会
说会笑的,有会喝会吃的,有抿着嘴不开口的,有缩着手不动箸的,各人有各人
的模样。

  三姐八面张罗,满场飞舞。

  正席上听了几出戏,放过了赏,散了席,太太奶奶们都到新房中坐。华夫人
与他妹子说了好一会话,然后告辞。徐夫人要留他逛园,华夫人说晚了,改日再
来奉拜罢,遂带了群珠登舆而去。徐夫人也即告辞,陆夫人同了女、媳回去,刘
少奶奶也回,田老夫人一一相送。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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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回桃花扇题曲定芳情燕子矶痴魂惊幻梦

  话说前回书中,华公子将自己扇子与素兰换了,后被华夫人问起来,方知将
夫人写画的桃花扇子与了他,甚是懊悔。一日,即命家人去叫素兰,说明叫他带
了前日的扇子来。那日素兰正在蕙芳处商议开那古董铺的事情,苏、陆之外,尚
有袁宝珠、金漱芳、王兰保、李玉林要来,大家商议那古董书画等物公凑些起来,
也就不少。况且怡园花木极多,尽可分些来应用。

  我们何不先开起来,再到南边制办,也未尝不可。若要等买齐了,就有两三
月耽搁去了。蕙芳道:「如今我们几个人凑起那古玩来,能有几样?而且也没有
很好的东西,奇书名画更少,开张起来,空空的什么样子?若尽靠些花木,不成
个花局子了么?」宝珠道:「要凑东西其实也不难。若说书画,前日我见度香园
中晒晾,也数不清有多少。一种书有十几部的,他要这许多作什么?法帖重的很
多,若画那似假似真的也有几十箱,横竖将来总饱蠹鱼的了,分些来他岂有不肯
的?至于古玩,好的自然不好去要他。他那不爱的东西,要几件来,也就搁不下
了,就怕什么香料、针□、顾绣的东西倒少,又要新鲜,卖不得旧的,后来再买
也可以的。这房子也不用收拾,一切俱好,器皿什物皆有。我们一班人全进去,
也住不满他。只要作些厨柜等物,一完备就可开张,中秋前后尽来得及了。」漱
芳、兰保同声说:「好!」又说:「就这么着,我们大家去找度香商量。」正商
议间,忽见素兰的人进来说:「华公子打发人叫,立等进城。」素兰道:「他叫
几个人?」那人道「就叫你一个,说叫带了扇子去。」素兰道:「我道他叫我作
什么,原来是为这把扇子。」蕙芳道:「这扇子一定是他夫人写的了,所以来要
回去。」素兰就辞了众人,到家换了衣服,带了人上车,一径到华府来,先到门
房应酬了几句话,再到珊枝处问了缘故。

  珊枝道:「我不知道,或者要你写什么。」素兰在珊枝房里略坐了一坐,珊
枝道「公子在园中,就去见见罢,省得他等。」

  于是珊枝领着素兰径入园来。只见秋色斑斓,灿然可爱。问了园童,方知在
潭水房山。二人登高涉水,过竹穿林的走了好些地方。到了门口,珊枝先回明了。

  素兰进来见了公子,公子正在那里画扇子,旁边站着个小丫鬟,还有两个小
书童,素兰请过安,站在一边,华公子命他坐了,素兰见公子所画的扇子,也是
两枝红白桃花,设色鲜明,甚是可爱。华公子知他爱看,便递给他道:「你看看
有什么毛病么?」素兰接了过去,看了道:「兼工带写,得意得神。钱舜举、徐
熙合为一手。」公子道:「前日那把扇子带来没有?

  那是人家的,那一天我没有理会,带在身边。昨日那人来取时,我才想起给
了你。这扇子却要还他。「素兰从扇袋里取了来,双手奉上。公子看了一看,搁
过一边,便道:」你的书法,我是请教过了。你的诗词,我尚未见。何不将那《
梁州序》也作一首,赏赏这扇上桃花?「素兰笑道:」字已是勉强的,诗词上没
有工夫,不敢献丑。「公子笑道:」太拘泥了。你这样灵慧人,怕不是绣口锦心,
作出来还要比人好。不要谦,今日在这里逛半天。既要制曲,自然不可无酒。

  「叫香儿到小厨房要几样果品,并要那莲心酒来。公子道:」你们这班人,
为什么从前定要学戏?既学了戏,倒又不专于戏,学成了多少本事。我想从前戏
旦中,也没有你们这一派。就有几个小聪明的,也拿不出手,况且他们的品行,
我就不好说了。「素兰道:」我们这样本事算得什么?因是我们这等人是不应会
的,所以会写几个字,会画几笔画,人就另眼相待,先把个好字放在心里。若将
我们的笔墨,换了人的名氏,直怕非但没有说好,尽是笑不好的了。「公子笑道
:」这话也有些理,但真好真歹,人也看得出来。若你们的笔墨,真是那小孩子
写的仿格,小丫头描的花样,难道也说好不成?况且我又奉承你作什么?好歹自
然要分得清,岂可没人之善。但是你们后来这个行业倒难,这碗饭也不是终于好
吃的。

  「素兰道:」如今我们几个人,现在想出一条道路。「就将蕙芳、宝珠等要
开书画、古董,并些针线、香料、花卉、绸缎等物合成一个大铺子的话说了。公
子点头道:」这倒罢了,你们这几个人也只好老于是乡。这个铺子几时开呢?
「素兰道:」此时货物都不全,所有东西皆要到苏杭去置买。先想凑些书画等件,
布置起来,原不当买卖作,不过这几个人没有事,在那里坐了,作个公局的意思。
至于要等置齐物件,必要到十月才能完备。「华公子道:」要些什么东西,定要
到苏杭去,京里置不出来?「素兰道:」那里便宜。至于花绣刻丝等物皆是苏杭
来的。「公子道:」定要那些东西么?依我倒不要。若卖那些东西,倒俗了。
「素兰笑道:」不过有这些东西搭配着热闹些,不然也与那些书画铺一样。且既
作买卖,那伙计的薪俸饭食也须出在里头。「公子道:」自然。既开铺了,就要
打算盘了。设或将来我来买把扇子,你也必得开个虚价儿。「说得素兰笑了。公
子道:」你要些刻丝顾绣的东西,只怕我倒有,若用得用不得,就不可必了。前
日听说库房里蛀坏了几个箱子,糟蹋了多少东西,大约有七八十年没有用着他,
还是我老老太太遗下来的,只怕用不得,颜色黯淡,花样古老了。如果用得,我
每样给你些,教你开成这个铺子。至于古董书画也有,要好的不能,不过中等的。

  「素兰请安谢了,道:」府上中等的,就是外头上等的了。「正说间,香儿
领着两个书童,拿了酒盒来。珊枝见素兰喝酒,想没有什么差使,便走开了。华
公子道:」喝一杯润润诗肠,好得佳句。「素兰道:」今日真要出丑,恐石子里
榨不出油来。「公子道:」不用谦,况且是曲,一发熟极生巧。「素兰接过酒壶,
与公子斟了,自己也斟了一杯,心中好不思索。且看那潭水房山的景致,屋是一
统五间,东边临水,像怡园练秋阁光景。西边叠叠层层的危石,盘着藤萝薜荔,
陪着松柏桐杉。池内荷叶半凋,尚有几朵残荷,余香犹腻,其余草花满地,五采
纷披。后面玻璃窗内,望见绿竹萧疏,清凉爽目。素兰饮了几杯,公子道:」你
看过后面那块石头没有?「素兰道:」没有。「公子领他从屋西到后面竹林中。
素兰见有个石台,上面竖着一石,如春云岫模样,顶平根瘦,有八尺多高,浑身
是穴。公子向石根边一个小穴,指与素兰道:」你看这个字。「素兰看时,是个」

  洞天一品石「五个字,又一行是:」五月十九日米芾记。「素兰道:」这就
是米元章的一品石么?闻是共有八十一穴。「公子道:」你数数看。「素兰数了
一会,那高处及顶上的,如何望得着?也就不数了。看了一会,问公子道:」我
闻米元章拜石,成了佳话,后人便绘他的《拜石图》。听得这块石在安徽无为州
衙门里,怎么取来的?「公子道:」米元章拜的石,不是这块。那是无为军中一
块英石,也生得玲珑。这是他宝晋斋的洞天一品。若要考清这块石的来历,一时
也说不清。

  这是我祖太爷在南边作官时,地下刨出来的。从运河运到张家湾,特作了四
轮的大车,用十二套的牛才拉进来。「素兰又到各地逛了一逛,重复进来,要了
纸笔,说道:」方才倒想了几句,只是不好。「便写了出来是:春光早去,秋光
又遍,一片闲情空恋。齐纨皎洁,写他红粉娟妍。恨随流水,人想当时,何处重
相见?

  韶华在眼轻消遣,过后思量总可怜。休负了,金樽浅。

  华公子看了,不禁狂叫好道:「你这首真是黄绢幼妇,可称绝妙。恰是题画
的桃花,何等凄清宛转,动人情味。」连吟了四五遍,忽将素兰看了一会,素兰
低了头。公子凄然动容,叹了一声,又问素兰道:「你这首词是何寓意,要说得
这样?」

  素兰道:「也没有寓意。公子是画的桃花,况今秋天,似乎不能与春日赏桃
花一样题法。」公子道:「这个自然,但你另有寓意。不然,何以要说‘恨随流
水,人想当时,何处重相见’呢?而且又说:」韶华在眼轻消遣,过后思量总可
怜。‘这明明是由后思前,翻悔从前轻看春光之意。但凭你怎样惜春,而春不肯
留,又将如何呢?「素兰被他说破词中之意,只得遮饰道:」其实我倒没有什么
寓意,公子这一讲,倒像有意题的了。「公子笑道:」你明明将琴言借题发挥感
讽我,但究竟是他负我,非我负他。我如今一想,在我这里也终非了局,如今他
倒好了。「素兰见他说明,不能再辨,只得说道:」公子之待琴言,原是没有说
的。但琴言用情专一,不善变通。倘使琴言一进京来,就遇公子,有这番恩典,
他竟可以杀身相报,至死不怨的。「公子道:」他与梅庾香,到底是怎样交情?

  「素兰道:」他与梅庾香的交情,其实也不甚亲密,就是两心相照,悲多欢
少,这是人人解不出来的。一见就哭,大约前世有点因果在里头。那日扶乩说琴
言原是屈公前生之女,我想庾香前世,又是琴言什么,也未可知。「华公子道:」
这事渺茫,譬如你作了琴言,当怎样待人呢?「这句话,素兰倒有些难答,支支
吾吾起来。华公子笑道:」你作了琴言,待庾香怎样,在我这里又当怎样?事齐
乎,事楚乎?必有一个主意。「素兰面泛桃花,只是不语。公子道:」这有什么
不好说?况我们皆是光明正大,无一毫暗昧之心,难道一人只许有一个知已,不
准有两个么?「素兰道:」若论知已,自然越多越好。就以蕙芳之与田春航,琼
卿之与之金吉甫而论,春航固是蕙芳的知已,吉甫固是琼卿的知已。蕙芳之待春
航,琼卿之待吉甫,也是报知已之报了。事虽不同,情则一也。然而他们待外人
也是这样,心里却有权衡,外面若无轩轾,不露出厚薄来。所以人也不能说他们,
也不能妒他们。若琴言之心,没有一点曲折,这样就是这样,那样就是那样。所
谓孤忠苦节,不避艰险,不顾利害,其实也是他的好处。「公子点头道:」你说
得是,我毕竟不是他的知已。但度香又怎样的待他,算知已不算呢?「素兰道:」

  若说度香待他,真也是个知已。度香第一能包容,第二能体贴。琴言之待度
香,或冷一会,或热一会,笑一会,哭一会,挺撞一会。度香非但全不芥蒂,倒
反过意不去,百般的安慰他。所以他视度香也算一个知已。「华公子道:」这么
看起来,我还不如度香。这也是各人的性情,勉强不来的。「又问:」那漱芳呢?

  「素兰道:」漱芳是个和而不同的,外面虽和顺,内里却有把持。「公子道
:」

  你看我的珊枝如何?你要直说,不许恭惟他。「素兰一想,这个倒定要恭惟
几句才好,若实说了,是要闹出乱子来的,便道:」这个人还有什么议论呢?又
忠直,又正派,知恩报恩,还有什么说话。公子恩能逾格,珊枝公而忘私,城外
人都是这么讲。「公子大笑道:」这句话有些违心之论。我闻珊枝颇不利于人口。
「素兰见公子口是如此说,心上觉得很乐,便答道:」没有说他的人,他待人也
好,说他怎么呢?「公子道:」虽然这么说,我看他是个有心胸的人,就取他见
事明白,说话透彻,一句话从了口里说出来,就与人两样。所以我倒喜欢他。就
是肚子里不甚通,不如你们。我也曾教他念念诗,学学字,总弄不上来。今年稍
明白些,寻常通候的书信,也可以写写了。就这一样,别无他能。「素兰道:」
他自小没有人教过他,但他这等聪明,也没有学不来的。「

  当下喝了些酒,又吃了些点心之类,又领了他逛了逛各处地方。

  天色将晚,素兰告辞,公子道:「你若没有事,你今天住在这里,不必出城
了。」素兰一怔,尚未答应,公子笑道:「这有何妨,难道是瓜田李下么?」素
兰不语。公子又笑道:「我教你住在这里,也有个意思。先不是说那刻丝顾绣的
东西?你若住在此,我晚上就教他们翻出来,明日你看看可用得,检些去,省得
又费第二回手。不过是这个意思。」素兰起初当是戏言,及听了这话,甚是感激,
便道:「果然,天也晚了,也恐赶不出城,我也要与珊枝谈谈,就在他那里住罢。」

  公子道:「很好,我就去看那些东西。」说罢,带了小丫鬟进去了,一径到
夫人房里,将素兰的和词给他瞧。夫人看了,赞好道:「是今天题的么?字不是
你写的,是珊枝写的么?比往日好多了。」华公子笑道:「正是。」又道:「前
日库房楼上那几箱的花绣片子,听得说都坏了,还有好的在里面么?」夫人道:
「那六个箱子,坏的算起来,也不过三分,有七分好的,而且倒是顶好的材料,
如今新的还不及他。我已将好的挑了出来,分给十珠了。此刻还有三箱存着,要
挑还可挑得出两箱,问他怎么?」公子道:「我想留着这些东西也无用,霉烂了
也可惜,不如赏人。如今有几个相公,要开个铺子,正要到南边买些东西,又没
有人去买,我想起来,何不把这些赏了他们,我们自己也用不着的。」夫人道:
「明日再挑些看看,如有好的,就给他们。」当夜无话。

  素兰在珊枝房内歇了,珊枝听得素兰在公子面前赞他好,十分欢喜,就与素
兰谈心,又要与他换帖。素兰虽不满珊枝,但见他这番相待,也乐得送情,应许
了与他结盟。二人谈了半夜,方各安睡。

  明日,华公子吩咐将那三个箱子抬下楼来,再叫十珠婢挑选,选出两箱可用,
都是些绣蟒以及刻丝顾绣的裙料、褂料,还有枕簪桌围、椅披,各色铺垫料,并
零件荷囊、扇袋的花片子,共装了两大箱,算起价来,也值数千金,叫人抬出去,
放在珊枝屋里。公子又问宝珠要出那文房什物以及玩器、书画闲放着不用的那本
帐来。宝珠找了出来,公子看了,把笔点出了几十样是:「新坑大端砚四方、中
端砚六方、□石砚十方、假铜雀砚二方,徽墨二十匣、印色一斤,田黄石图章两
匣、青田石图章两匣、寿山石图章十匣、昌化石图章十匣,嘉兴刻花竹笔筒十个,
大铜炉四座,大磁瓶一个、大磁瓯一个、宜兴茶壶二十把,云南玉碗一对,玉盘
一个,围棋子两副,象牙象棋子两副,宝晋斋帖两部、阁帖两部、绛帖两部,其
余杂帖数十种,南扇五十把、团扇四十把、绣花宫扇二十把,宣纸二百张、高丽

  笺纸一百张、蓝绢红绢笺共四十张、白矾绢四匹、冷金捶金笺对纸共六十张、虚

  白笺一大捆,湖笔大小二百枝,香珠三十挂,香料十斤,英德石四座,玉烟
壶四个、玛瑙烟壶八个、水晶烟壶十二个,玉如意四匣,宋元名款赝笔字画四十
轴,手卷十二个,册页二十本。「把十珠婢忙个半天,才找全了,堆了几张桌子。
公子吃过饭,点清了,也一样一样的搬到外边,叫素兰点了,珊枝与他开了一篇
帐单。素兰见了,喜不可言,这也再想不到的事情,竟有了半个古董铺了。在珊
枝处吃了饭,珊枝帮他一样样装好,装了几木箱,用棉花碎纸塞了空处,免得车
上碰坏,也收拾到下午时候。华公子出来,素兰谢了,说了多少感恩的话。公子
道:」我昨日与你讲明的,没有什么好东西在里头,这个比不得自己留下的。若
铺子里卖的东西,也不过如此。若拿真古董出来,人也未必认得。「素兰道:」
这已好极了,一刻时候要找这些东西,那里去找?「就谢了公子出城。珊枝已预
备了一个大车,拉了这几个箱子,与素兰送出城去不题。

  且说蕙芳等昨日早上见华公子叫了素兰进城,后来打听得一夜未归,今日又
将一日,尚未见他回来,心里猜疑为什么事耽搁两日。再着人到素兰处打听,恰
好素兰已回。少顷,素兰到蕙芳处来,讲华公子要他题那《桃花曲》,并待他一
番光景,赏他好些东西,这铺子竟可开成了。蕙芳也甚喜欢,即同到素兰处,点
了两枝蜡,开了箱子,一件一件的看了,对素兰道:「这些东西若全买起来,也
要好几千银子,而且未必有这好材料。再到度香处添几样,就可添可不添了。我
明日就把橱柜制办起来,叫花儿匠来收拾花草。八月中秋竟可以开了。」素兰道
:「题个什么名字呢?」蕙芳道:「我想题为九香楼可好么?」素兰道:「好个
九香楼,妙极,妙极!」又请了宝珠、漱芳、玉林、兰保等来,大家看了,都极
喜欢,同赞素兰能干,叫华公子这般倾倒起来,又赞他题的曲子。素兰颇为得意。

  明日,宝珠等到子云处,将华公子赏给素兰的东西,一一说了,并要子云回
去,也把帐单看了,点出:花玻璃灯二十对,大小玻璃杂器四十件,料珠灯八盏,
各色洋呢十板,各色纱衣料一百匹、各色贡缎二十匹、各色湖绉一百匹、各色绸
绫一百匹,座钟四架、挂钟四架,洋表二十个,真古铜器一件,赝古铜器七件,
碧霞玺带板两副,宝石大小六件,零星玉器一包,赝笔书画一箱,各色鄣绒衣料
十匹,沉香半斤,檀香四斤,各种香料四十斤,各种丸散三十瓶,香牛皮十张、
佳纹席十张,湘妃竹扇料一捆,桄榔木对联两副,描金红花磁碗四桶,其余玩意
物件数十件。花木随时搬出,不入数内。开了一个单子给与宝珠,宝珠大乐,谢
了谢,道:「这几日不必搬出,到开市那几天,搬到那边去罢。」春航知道他们
要开铺子,又闻得华公子、徐度香帮了许多物件,也要与蕙芳些东西。但系苏小
姐过门未久,虽然鱼水情深,但将蕙芳之事骤然说起,恐他疑心,要吃醋起来,
只得托辞要了二百两赤金,送与蕙芳添买货物。

  蕙芳本想不受,但恐春航心上过不去,又见宝珠、素兰得了多少东西,自己
又有好胜之心,只得收了,托子云着人到苏杭添置一切。子云封了金子,开了一
个清单,写了一封书,着人到他乃兄署中,叫管总的徐福亲自制办。

  一日,子云正与静宜、南湘、高品闲话,只见书童拿了一包书信进来。子云
一看封面,是屈道翁在南京途中寄来的,心中一喜。折了总封,里头有十几封信
与各相好,却都是琴言笔迹,说自己跌坏了膀子不能写,无非是些道谢等语,内
有怀怡园诸同人五古一篇,并沿途七律八首。又见琴言另有一封信,子云拆开,
内里是三封,一封是诸名士同启,一封是众弟兄同启,一封庾香才子手启。子云
一一折看,与他们及与诸名旦的写得已经沉痛,及看与子玉的信,是和的《金缕
曲》,只见写着是:岂料真如此。只朝朝、泪珠盈把,袖痕凝紫。烟水孤村何处
也,回首迷离难视。又雨细、斜风不止。若果梦魂飞不到,望长天、早趁江云驶。

  须一刻,走千里。报君近事心先喜。纵生离、只身还在,自应胜死。勉强加
餐期日后,要使形骸尚似。

  居两地、从今伊始。自古多情成积恨,恨东流、不接西流水。

  肠断矣!写此纸。

  子云等看了大奇,道:「不料玉侬竟能与庾香那首工力悉敌,一样沉痛。」

  高品道:「玉侬学问几时长的?我去年没有见他能如此。」次贤道:「这是
新进长的,不料受乃翁陶熔了几天,就这些进境。若过两年,不知要好到怎样呢!」

  南湘道:「我只道庾香这首词是绝唱,不能和的,谁又想和出这一首来,我
看倒非玉侬不能。」又见另写着一纸道:本要依韵,因原唱烂字韵不能再用,勉
强拾取,反失性情,故另换韵。六月初九日,阻风燕子矶,见铁索练孤舟,俗称
乃陈妙常妆楼下,即秋江送别处。回想从前置身优孟,曾演此事,不料今履其地
矣。

  触目伤心,愁多于水。犹幸南风打头,吹我北向。夜梦偏左,言与心违;村
鸡一鸣,揽衣起坐。伤哉,伤哉!何可言也!勉力加餐,愿期后会,请自宽解,
以侍晨昏。

  夏秋多厉,千万珍重。琴言百拜。

  子云等看了,叹息一会。子云道:「怎样呢?将庾香请来罢。」次贤道:
「不可。这首词他若见了,必有一番伤心痛哭,那时在这里倒教他难为情。不如
送去与他,索性使他哭个尽性罢。」子云即着人将琴言并道生的信,送与子玉。

  却说子玉自前日春航处见了诸名旦,单少了琴言一人,又感伤了数日。一夜
在睡梦中,忽见云儿走来道:「少爷,琴言回来了。」子玉听了大喜,即问道:
「在哪里?」云儿道「就在门外。」子玉忙到大门外一望,只见烟水茫茫,查无
涯涘,便失惊道:「这是什么地方?」迷迷离离,心无主意,沿着江堤走去,唯
见白浪滔天,帆樯来往。走了一箭远路,忽又见云儿赶来道:「琴言在船上呢,
闻说在燕子矶下守风。」子玉道:「此地到燕子矶有多远?」云儿道:「这是观
音门,燕子矶就在前面了。但须得个船渡去。」二人在江边站了一会,见有一个
小艇来,兰桨咿哑,极其干净。到了岸边,仔细一看,那荡桨的可不就是琴言。

  子玉叫道:「玉侬从那里来?」只见琴言拭一拭泪,将船拢了岸,子玉上了
船,却又不见了云儿。子玉模模糊糊的问道:「云儿呢?」琴言道:「他又到前
面去了。」子玉听琴言讲道:「一月之别,令人想死,你看我的眼睛都哭肿了,
你倒绝不想着我。你那首词我将他烧了灰,吞在肚里,变了一肚子眼泪,哭也哭
不出来。」子玉道:「可不是?你那上车时,我眼前一阵乌黑,倒像坐在你的车
沿上,同了你去。后来你把我推下来,我像跌醒似的,回去了,病了十几天,怎
么说我不想着你呢?」琴言道:「你怎么能到此地来?隔了二千五六百里路呢。」
子玉道:「方才云儿同我来的,我觉也不甚远,一出大门,便到这里。」琴言一
面荡桨,一手搭在子玉膝上,说道:「我如今恨你,我作了东流水,你作了西流
水,接不到一处来。」子玉尚未回言,只见琴言袅袅婷婷的站起来,坐在子玉怀
里,一手勾了子玉的肩。子玉甚觉不安,要扶他起来,忽然不是琴言,变了一个
十七八岁女郎,高鬟滴翠,秋水无尘,面粉口脂,芬芳竟体。子玉大惊,要推他
起来,却两手无力,一身瘫软,只好怔怔的看着他。听得那女郎低低说道:「良
宵风月,千里姻缘。妾家不远,长板桥头,青楼第二门便是。君如不弃,愿订绸
缪。」子玉大骇,心跳了一会,说:「桑中陌上,素所未经,此言何其轻出,一
入人耳,力不能拔。知卿虽是戏言,但仆不愿闻此。」急欲起身离坐,被那女郎
挽住,□□的笑道:「世间有此呆郎,是何腐见,踽踽凉凉,一至于此。但君拳
拳于杜玉侬,非为色耶?男女相悦,天经地义,君何以胶柱之性,作刻舟之想。
且两人凿枘,情何以生?你若非好色之心,你且将爱玉侬的心说出来。君虽口具
雌黄,想难文饰。若以貌论,你看杜玉侬及我么?如今是泪眼将枯,面黄于蜡,
憔悴欲死,劝你不必假惺惺,弃了他罢。」

  把子玉一把搂紧。子玉大窘,只得叫道:「云儿快来!」那女郎又道:「呆
郎,你叫什么?难道天下有女子调戏人的么?」子玉道:「你将何为?」那女郎
道:「我也不过怜才爱貌的心,君固男子,岂无能为事耶?」子玉越急。正在无
法,只见一个船拢将过来,船窗相对。却见琴言坐在舱里,吟他的《金缕曲》,
凄惋欲泣。

  子玉叫道:「玉侬救我!」那女郎发起怒来,将他一推,狠狠的骂了一句,
道:「世间有此措大,令人气忿欲死!」子玉见两船相并,便从船舱里跨了过去。

  一见琴言,喜不可言,但仔细看他,果然是泪眼将枯,面黄于蜡,见了子玉,
惟有掩面悲啼,子玉便觉心如刀割。琴言说道:「谁叫你老远的来,怎么忘了我
的话?我是叫你不要来的,你看这一派长江,太太心上不惦记你么?适或受了些
惊险,叫我如何当得起?」便呜呜的哭起来。子玉好不伤心,极意宽慰。琴言道
:「我今和了你的词。」即取出来给与子玉。子玉接了过来一看,不见有什么词,
就是从前到华府去时寄他那块帕子,唯觉血泪斑斑可数。子玉此时心中如万箭攒
心,停了一会,问道:「为何你一人在此,你那义父道翁先生呢,那里去了?」

  琴言道:「你问我那义父么?」叹了一声,又泪如雨下,停了半晌说道:
「我也为要见你一面。不然,这个地方就是我葬身之地了。」子玉不解所言,尚
要问他,只听得后船舱有人出来,不见犹可,一见吓得魂不附体。原来不是别人,
是他父亲梅学士,满面怒容,见了他大喝道:「无耻的东西,在家作得好事,如
今又背了你母亲跑出来,这还了得?」子玉这一唬,口中不觉「哎呀!」一声,
要想往那个船上躲时,一脚踏了空,「扑通」的一响,落在江里。

  将身一挣,出了一声冷汗,原来是个梦境。只听得虫声唧唧,月照纱窗,倚
枕自思,唯有黯然神伤而已。

  明日,子云处送了琴言的和词来,子玉看了,一恸欲绝。

  过了半天,将这信与这词足足念了有百余遍,又喜琴言学问大进,竟成了名
作,便缝了一个古锦囊,置了此词,佩在身上。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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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回才子词科登翰苑佳人绣阁论唐诗

  话说子玉得了琴言和词之后,悲楚了好几日。又想起那个梦,见琴言十分憔
悴,不知是何吉凶,只是郁闷不解,终日精神涣散,涕泪沾巾。

  一日,梅学士的家书回来,与颜夫人说在任上很好,也取了多少真才实学的
士子。现今有个进士,保荐博学宏词进京,托他带了三千金回来。说子玉年已十
九,可以完婚,若要等我任满回来,要到明年冬天,适或又有调动。更觉迟了。

  况王质夫又系至亲至好,一切可托仲清料理,不丰不俭,叫颜夫办了这件亲
事。

  又与子玉一个谕帖,说近日寄来诗文颇有些进境。

  今秋有宏词之试,你要自己明白,如可以自信去得,即求人保荐。如果不能
自信,也不必好此虚名。颜夫人问子玉道:「你父亲问你信得过再去,信不过就
不用去,你是怎样?」子玉道:「自信呢,也拿不稳必定可龋但如我这样的也多,
就考不上,也没有什么不是处。」颜夫人请文辉来商量,将家信与他看了。文辉
道:「方才亲家与我的信,也是这些话。我去年就来问过的,我那里是早已预备
停妥,不论迟早,总在八九两月之内罢。至于考是必要去的,这有什么自信不自
信,这事也在我,表妹不必费心。剑潭、恂哥也都要去的,一同求人保荐就是了。」

  颜夫人道:「至于子玉的姻事,妹子实在不在行,也没有一个料理的人。总
求表兄事事说明,应该怎样,我们这里就遵着办,倒不要含糊才好。」文辉道:
「这事也没有一定的办法。我们这样局面,太省也省不来,外面的排场是必要的。
剑潭倒还明白,表妹一切吩咐他就是了。」坐一坐,别了颜夫人回去,将子玉、
仲清、王恂托了刘尚书保了。

  考期三日前就忙乱起来,各士子投印结,买卷子,海内文人纷纷拥挤,自致
仕先达以及布衣,共有七八百人。子云托人保了次贤,次贤忽然的抱病起来,不
能赴考,子云甚为太息。

  初九日派了几位阅卷大臣,苏候又做了总裁,华公子派了搜捡官,徐子云派
了收卷官,刘文泽派了弥封官,张仲雨派了巡罗官。初十日一早入场,首试题目

  是《拟汉诏》、《拟唐疏》、《五经条解》、《五代南北朝年号考》、《治河策

  》、《问酌六科则例》《增损盐法利弊》、《正本清源论》八题。二试是《
大礼赋》、《大乐赋》、《大?L赋》。三试《拟杜少陵北征诗》、《韩昌黎南
山诗》,皆依元韵。这三场子玉甚是得意,第一试共有八百人,就贴去了五百,
第二场止三百名了,第三场出榜时,只取了六十名。王恂已被落,高品取在四十
九,仲清取在二十七,子玉取在第二。另期殿试,子玉文星照命,也占鳌头,共
取了三十二名。仲清、高品才高运蹇,皆被落。此科最年轻者就是子玉一人,授
了编修之职,颜夫人好不喜欢。正是身经三试,压倒群英,比中状元难得多了。
子玉见仲清、高品、王恂等落第,心甚不安,并不以此自得,反谦谨了许多。拜
了保荐老师刘尚书,是熟极的,及谒阅卷老师,苏侯见了子玉,就想起子云之言,
真是吉星鸾凤,喜不可言。王文辉与陆夫人心中半喜半闷,喜的是子玉考中,闷
的是王恂、仲清不中,但接着要办女儿的喜事,也就喜多闷少。

  一日,王恂的妻子孙佩秋与仲清的妻子蓉华,到琼华房里来贺喜,蓉华道:
「妹夫恭喜,压倒了天下英才。如今是玉堂金马,才子神仙,比今科鼎甲还要体
面了好些,这是妹妹的福气,我如何比得上来?」佩秋讲道:「二姑爷真是天下
第一个才子,我听这些赴考宏词,从前中过鼎甲,点过翰林的也有在内,也考不
过二姑爷。二姑爷不是名闻天下么?状元三年出一个,这宏词科是十年考一回,
不比中状元强得多了?」你一句,我一言,把个琼华说得脸红,又不好回答。心
上虽是喜欢,但未过门,如何可以公然领谢?只得手拈衣带,低头不语。姑嫂二
人见他不好意思,就不说了。

  蓉华见他妆台上摆设得甚是精雅,见桌上有一本诗集,蓉华翻看时,是南海
杜军门浣白夫人的诗草,蓉华道:「这浣白夫人诗怎样?」琼华道:「诗也做得
好,就是不脱闺门气,无甚体裁。」蓉华道:「你看那些题词呢,要算谁的好?」

  琼华道:「那瑶因女史十首七绝,就做得好。还有那浣香、浣兰这几首七律,
真是绣口锦心,香因慧果,这两人不知是那里人?」

  蓉华道:「这两人我七月内都曾会过,有他们的诗么?我前日倒没有细看。」

  琼华翻了出来,蓉华看了道:「果然。这浣香、浣兰是苏年伯苏侯的女儿,
浣香嫁与华家,浣兰就是田春帆新娶的夫人。这两姊妹真是才貌双全,世间少有
的。」

  琼华道:「就是他们么?怪不得母亲回来这么夸奖他们。」佩秋道:「他们
姊妹倒像双生似的,一模一样,比二位姑娘生得还要像些。」蓉华道:「我们虽
是亲姊妹,其实不很像。你看二姑娘的秀艳风韵,倒像隐在肌肤眉目里面,像个
碧纱笼罩着牡丹花,那花情、花韵,隐隐的要透在外面,然却不露出来。我近来
已是老干横斜,绝无姿态。你不见我面上,颧骨也要显出来了。」佩秋道:「这
是你近来瘦了些,终是有个外甥,自然累得慌了。我看苏氏姊妹,浣香华妍,像
朵白牡丹。浣兰清艳,像是粉芍药。袁绮香像莲花,香能及远,觉有潇洒出尘之
致。」

  蓉华道:「刘大嫂呢?」佩秋道:「刘大嫂倒像碧桃花儿似的。」琼华笑道
:「刘大嫂小小巧巧,绝像樱桃花。他又会笑,又像含笑花。这个人最有趣的。」

  又问蓉华道:「那浣白夫人诗你题没有?我打算也要题一首。」蓉华道:
「我实在心绪不佳,做出来也是不好,不如藏拙为妙。你是题的什么?你的歌行
最好,自然是长古了?」琼华笑道:「我昨日胡乱做了一篇,要哥哥改改,他倒
说好,就这么样。我细看实在不好,要重做了,还得姐姐润色润色。」蓉华笑道
:「要我润色,那就请着了铁匠,点金成铁了。」佩秋道:「我看学做诗也不容
易。人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若说《唐诗三百首》,我
就很熟的,就是不会做诗。」蓉华道:「你是不肯做,做了又不肯给人看。前日
你的《七夕》诗,我就看得很好。

  为何有这样诗才,要秘不示人呢?「佩秋笑道:」我何曾做什么《七夕》诗?

  你从何处看来?「蓉华道:」我听哥哥念的,还赞得了不得,这是谁做的呢?

  「佩秋笑道:」或者就是你哥哥做的,做得不好,就说是我做的了。「琼华
笑道:」嫂嫂,你说三百首很熟,你得意是那几首?「佩秋笑道:」我最爱念的
是七绝杜牧之的几首,‘折戟沉沙铁未销’,‘烟笼寒水月笼沙’,‘青山隐隐
水迢迢’,‘落魄江湖载酒行’,‘银烛秋光冷画屏’,李义山之‘君问归期未
有期’,温飞卿之‘冰□银床梦不成’。七律是李义山的《无题》六首,与沈佺
期的‘卢家少妇郁金堂’,元微之的‘谢公最小偏怜女’。五律喜欢的甚多。七
古我只爱《长恨歌》、《琵琶行》。五古我只爱李太白之‘长安一片月’与‘妾
发初覆额’两首。「蓉华道:」你喜欢,我也喜欢些。五古如孟郊之‘慈母手中
线,游子身上衣’,杜工部之‘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写得这般沉痛。七
古如李太白之《长相思》、《行路难》、《金陵酒肆》,岑参之《走马行》,杜
少陵之《古柏行》、《公孙大娘舞剑器》,韩昌黎之《石鼓歌》,李义山之《韩
碑》。

  五律如‘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星随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时
有落花至,远随春水香’,‘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七律如崔颢之‘□荛
太华俯咸京’,崔曙之‘汉文皇帝有高台’,李白之‘凤凰台上凤凰游’,你倒
不得意么?「佩秋道:」我也有得意的,譬如那大家的诗力量大,我就不能学他。
若小巧些的,意远情长,还容易领略些。「琼华道:」《唐诗三百首》,真是全
唐诗中的精液,而温李七古止载义山《韩碑》一篇,便于初学津梁。若以的看去,
一诗有一诗的好处,亦不可以优劣论。但我看时人多好做七律,以其格局工整,
可以写景,又可以传情,无如诗中最难学的就是他,我倒怕做,只好做七古。

  唐诗中的七古佳者亦难尽述,即如《三百首》中,如岑参之《白雪歌》内云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保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犹着。

  写塞外胡天,偏用梨花、珠帘、罗幕、狐裘、锦衾、角弓、铁衣等字相间成
文,便成了清清冷冷的世界,妙在言语之外。

  高适之《燕歌行》云:

  战士穷边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写得军中苦者自苦,乐者自乐。王维《洛阳女儿行》云:画阁珠楼尽相望,
红桃绿柳垂檐向。

  罗帏送上七香车,宝扇迎归九华帐。

  春窗曙灭九微火,九微片片飞花琐。

  戏罢曾无理曲时,妆成只是薰香坐。

  写女儿之娇艳自然,不同年年金钱代人作嫁的光景。若沉痛悲凉,则莫如老
杜之《兵车行》、《哀江头》、《哀王孙》等篇。

  人说李、杜诗格不同,我说杜诗也有似太白处,其《寄韩谏议》云:今我不
乐思岳阳,身欲奋飞病在床。

  美人娟娟隔秋水,濯足洞庭望八荒。

  鸿飞冥冥日月白,青枫叶赤天雨霜。

  玉京群帝集北斗,或骑麒麟翳凤凰。

  芙蓉旌旗烟雾落,影动倒景摇潇湘。

  星宫之君醉琼浆,羽人稀少不在旁。

  似问昨日赤松子,恐是汉代韩张良。

  不绝似太白么?还有韩昌黎《谒衡岳庙》与《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诗,绝
似少陵。不知二公当日有意摹仿,还是无心相像的。「蓉华道:」你真论诗真切,
将这些议论倒可以做一本诗话出来。「佩秋道:」我也看得出,却论不出来,说
不真,说不透,倒教人驳起来。「琼华道:」五律自然以真挚为贵,其余写景写
情总也容易,如杜少陵之: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四十字至情至语,为五律之冠。七律格律甚多,似以浩气流转为上。以我的
见解,首举一首为格,我想如祖咏《望蓟门》云:燕台一去客心惊,笳鼓喧喧汉
将营。

  万里寒光生积雪,三边曙色动危旌。

  沙场烽火侵胡月,海畔云山拥蓟城。

  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欲请长缨。

  这个格律最妙,后来仿者甚多。如杜工部之‘风急天高猿啸哀’,‘花近高
楼伤客心’,‘岁幕天涯催短景’,‘群山万壑赴荆门’,柳子厚之‘城上楼高
接大荒’,刘禹锡之‘王?F楼船下益州’,李义山之‘猿鸟犹疑畏简书’,皆
是此格。

  此数首为一律,亦像一手。七律中亦有最真切者,如白香山之《望月有感》
云:时难年荒世业空,弟兄羁旅各西东。

  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

  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

  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

  这纯是血性语,几于天籁。香山诗当以此为第一。「蓉华道:」此是遭遇使
然,所以人说穷而后工。「琼华道:」穷而后工也是有的。然后人未尝无此流离
之苦,他却不能如此写,倒不写真情,要写虚景,将些凄风苦雨,和在里面,虽
也动人,究竟是虚话,何能如此篇字字真切。「佩秋笑道:」我就不喜欢这等诗,
若学了他,不是成了白话么?「琼华道:」诗只要好,就是白话也一样好看。若
极意雕琢,不能稳当,也不好看,倒反不如那白话呢。你看岑参《逢入京使》那
一首: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

  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再如王维的: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何尝不是白话,却比雕琢的还要好。不然,就要造意深远,措词香艳,字字
是露光花气,方能醒眼,如王昌龄《春宫曲》、《闺怨》是人人说好的。其余如
温飞卿之:冰□银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轻。

  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

  顾况的:

  玉楼天半起笙歌,风送宫嫔笑语和。

  月殿影开闻夜漏,水晶帘卷近秋河。

  字字如花瓣露珠一样,你说可爱不可爱?「蓉华道:」被你批了出来,真觉
得醒眼些。你看那些诗,首首是好的,也有可议处没有呢?「琼华道:」那我不
敢。我是什么人,敢议唐贤,不要教人笑我骂我么?「蓉华道:」这是我们的私
见,有谁知道?「琼华道:」若说可议处也有呢,我就要议那诗祖宗那一首,少
陵《梦太白》诗云: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此写得绝妙,并恐梦的不是真太白。以下接那‘魂来枫林青,魂去关塞黑’
这两句,梦的是死太白,不像是活太白了。

  何不删了这两句,直接: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如此径祝那‘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也不要,倒觉含蓄不荆「蓉华、佩
秋都笑道:」真的,删了倒好。那个枫林青、关塞黑,真有些鬼气。这是你的卓
见。还有什么可议的么?「琼华道:」还有僧皎然《访陆鸿渐》那一首,古不像
古,律不像律,不知选家何意。其诗云:移家虽带郭,野径入桑麻。

  近种篱边菊,秋来未着花。

  扣门无犬吠,欲去问酒家。

  报道山中去,归来每日斜。

  毫无意味。若讲律,现重了来去两字,真已失律之至。此种诗,似是而非,
断不可以学。至于五绝小诗,另有别意,可入乐府。然尤难及者,如金昌绪之: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

  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白香山之: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此皆信手拈来,都成妙谛。「佩秋道:」姑娘论诗,深得三昧,若去考博学
宏词,怕不是状元?又是当初的黄崇嘏了。「

  琼华笑道:「单靠几句诗中用么?」佩秋道:「二姑娘从前那些诗,我见你
还要叫你哥哥改。不是我说,你哥倒未必做得出来。若做得出来,不至三场就被
贴了。」蓉华笑道:「这句话给哥哥听见,他是要不依你的。」佩秋笑道:「我
是没有学过做诗,但我前日听他们说杜少陵的《北征》、韩昌黎的《南山》,我
将他翻出来看时,用的都是险韵。二位姑娘,我倒考你一考罢,你们说《北征》
多少韵?」蓉华笑道:「这倒被你考倒了,你是数了来难人的,我却没有数过,
而且我也记不全。」

  琼华道:「《北征》好像七十韵。」佩秋道:「你记得他有几个重韵在里头?」

  琼华道:「若说重韵,也只有一个日字,第三韵‘朝野少暇日’,与二十七
韵‘呕泄卧数日’,这是的的确确是重的。」佩秋笑道:「还有‘往者散何卒’
与‘几日休练卒’,与后‘佳气上金阙’,下又是‘洒扫数不阙’,虽是一字两
用,也要算重的。」琼华道:「这不好算重,一个是阙门的阙,一个是阙略的阙,
不过音同罢了,如何算得重韵?

  至于卒字韵更不是重。‘至尊尚蒙尘,几日休练卒’之‘卒’,乃是兵卒。

  ‘潼关百万师,往者散何卒’,此‘卒’字,读促音,乃散何卒然之速也,
韵本两收。「蓉华道:」妹妹实在好记性。我只记得几句,最佳的是‘瘦妻面复
光,痴女发自栉’,还‘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归美明皇,其意正大,不
高于刘禹锡之‘官军诛佞幸,天子舍妖姬’,白乐天之‘六师不发无奈何,宛转
蛾眉马前死’么?至于《南山》诗,我虽看过,但一句也不记得,佶屈聱牙的,
如何念得?且字又难认,嫂嫂你倒记得清么?「佩秋道:」我原是查了来,故意
考你们的。

  若要念熟他,如何念得熟呢?且有一百韵之多,而字又难认。「

  琼华道:「你数错了。《南山》诗一百零二韵,内中一个重韵也没有,真与
《子虚》、《上林》一样,非大力量不能。」

  佩秋道:「你说没有重韵,我说也有一韵,‘尝升棠丘望,戢戢见相??。

  ‘又云:「或散若瓦解,或赴若辐??。’不是两个??字?」琼华笑道:
「你又论错了。‘或赴若辐??’的??字,虽刻的是三点水,其意是辐??之
辏,是车字旁。我要请问嫂嫂,鸟兽的兽字去了犬旁,是读什么字?」佩秋笑道
:「

  有这个字,相还是兽字。「琼华笑道:」不是,是畜字,音嗅字。你不记得
‘因缘窥其湫,凝湛?s阴兽。’注:兽,畜产也。大约也是蛟龙所生的子,如
虫的子为虾一样的光景。「蓉华道:」可惜你不能去考,你若去考时,倒是必取
的。

  这些诗都能这么烂熟,真是亏你。「琼华笑道:」我却倒是因出了这两个题
目,新近才看熟的。「蓉华道:」你拿那《南山》诗来给我瞧瞧。「琼华找了出
来,蓉华看了两句,数了一数,问琼华道:」第七韵是什么字?「琼华笑道:」
那里有这种问法?就算熟极的,也不能记得第几韵是什么字。等我数下去。「即
一韵一韵的念出来,笑道:」是瘦字。「佩秋道:」这实在难为他了,背得这么
熟,想姑娘和韵是必定和得出来的。「琼华道:」这一百二韵,字虽难些,倒容
易用。

  那《北征》诗,方才姐姐说的‘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这个‘妲’字
就难用得很,不知他们考上的是怎样用。姐夫、哥哥的也是用妲姬的妲字,大概
除了这个,也无二用了。「佩秋笑道:」只要问二姑爷,就知用法了。「琼华脸
上一红,不言语。佩秋道:」将来二姑爷过门第一天,就教二姑爷要背清了诗韵
进房,不然关了房门,教他跪在门外,别要理他,好叫他知道咱们女人中也有个
博学的呢。「

  蓉华笑起来。琼华更觉含羞,停了一停,说道:「想是我哥哥跪过的。」佩
秋笑道:「可惜我不配,若配时,你哥哥自然也要跪了。」蓉华道:「日子快了,
我们姐妹也不能常在一处了。妹妹是个有福气的,不比我们。」又说道:「看看
你外甥再来。」便出去了,佩秋也同了出去。琼华暗想道:「姐姐一肚子的牢骚,
这也难怪他。但姐夫这样才学,终要高发的,不过迟早些罢了。」又想:「自己
的郎君才得十九岁,已能如此,真是难得。但听得从前有个什么琴言,害他病过
几场,如今不知这琴言又怎样了。」却说王文辉定了九月十九日吉期,颜夫人写
了家信,说子玉已中宏词,又即完姻,一切交与仲清办理。

  仲清打起精神,幸他本来旷达,也不将这些得失放在心里,便照常一样。过
了几日,吉期已到,两边各请喜酒,还有那些名旦夹在里头,送戏送席的,闹了
好几天。洞房花烛之夜,子玉一见,颇觉心花开放。说也奇怪,倒不是做书人说
谎,也是前定姻缘,皇天可怜子玉这一片苦心,因琴言是个男子,虽与子玉有些
情分,究竟不能配偶,故将此模样,又生个琼华小姐出来,与琴言上妆时一样,
岂不是个奇事?此事颜夫人久知,当日见了琴言即说像他媳妇。这么看起来,就
是两家的像貌也是五百年前就定下的了。一见之后,又未免有些感触起来,忽又
暗暗的解释,遂成就了良缘爱果,自然也不像那梦中措大的光景。若像那梦中光
景,岂不要将个琼华小姐气死了么?明日也请了袁绮香、苏浣香、浣兰、吴紫烟、
王蓉华、孙佩秋来陪新人,群仙高会,又叙了一日。华夫人因是父亲得意门生,
又是年伯母来请他,所以欣然而来。至排场热闹,与田家一样,不能细述。以后
子玉闺房之乐,真是乐不可言。一个仕女班头,一个才人魁首,或早起看花,或
迟眠玩月,或分题拈韵,或论古辨疑,成了个闺房良友,自然想念琴言之心也减
了几分。

  一日,子玉在房中与琼华谈心,值馆中有事请他,即便穿衣出门。不意将个
小锦囊落在地下。琼华拾起解开时,见折着两张字:一张认得是子玉笔迹,一首
《金缕曲》,反复吟哦,甚觉悲楚,知是送别词。再看那一张,也是《金缕曲》,
想是那人和的。又看了信笺写着琴言的名字,不觉心中甚喜,想道:「我几次问
他那琴言,他总不肯告诉我实话,倒取笑我,说我与他生得一样,如今教我拿着
了凭据,看他回来怎样抵赖。

  原来他们有这样深情,彼此魂梦相唤,又说肠已断了几回,这个情倒是人间
少有的。「又想:」我在家时,常听得哥哥与姐夫议论这个琴言,说他这段情来
得很奇,令人想不出来的。今看了这两首词,果然非有情有恨人说不出来。「便
将那词稿收起,将那锦囊挂在一边。

  少顷,子玉回来,一时倒想不起锦囊,忽见挂在那边,便吃了一惊。琼华故
作不见,只见子玉欲取不取,如有所思,颇为可笑。子玉忍不住把锦囊取了下来,
捏了一捏,空空的,心甚着忙,知道琼华取了去了。别样倒还可以辩,惟有那信
上有琴言的名字,如何辩得来?欲要问时,又不好径问,只时时偷望琼华一眼。

  琼华忍不住笑了一笑,子玉借此进言,便问:「为何好笑?」琼华道:「我
笑么,我其实也不要笑,偏无故的笑起来。」子玉也笑道:「那里有既不愿笑,
而偏要笑的,正是:人世难逢开口笑。」琼华又笑道:「人生有几断肠时?」

  子玉听了这句,已打到心坎里来,便不敢再问,心上想:「走开了就算了,
省得讲这一番糊涂帐。」琼华已瞧出他要走,若走了,这话就说不成,便要将话
兜住他,对子玉道:「我今日见了两首好词,我念给你听。」便念将出来。子玉
笑道:「你不必论什么,单论这两首词好不好?」琼华道:「好。若不好,我还
念熟他?但我不甚懂得词中之意,你讲给我听。」子玉笑道:「但凡诗词的意也
不能讲的,一时要凑成那一句,随便什么都会拉上来。只可说以指喻指之非指,
以马喻马之非马。若要认真讲起来,那《离骚》美人、香草之言,也去凿凿的指
明他吗?」琼华笑道:「寓言是寓言,实话是实话,我也会讲。」

  子玉听了想走,琼华拉他坐了,便念那词道:「‘何事云轻散。问今番、果
然真到,海枯石烂’,第一句就讲得这样沉痛,若教我要接一句,就接不下了。

  好在一句推开,说:「离别寻常随处有,偏我魂消无算。‘人说’黯然而魂
消者,惟别而已矣‘,你便说魂消还不算,也不晓得消了多少了。’又过了、几
回肠断‘,这肠也断了几回。」说到此,想了一想,又道:「’只道今生常厮守,
盼银塘、不隔秋河汉,谁又想,境更换。‘又是一开一合,这上半阙已转了三层,
这片情谁人道得出来?若算常常厮守,毫无间隔,成了一家眷属不好吗,偏偏的
又要分离起来。」又念道:「’明朝送别长亭畔。忍牵衣、道声珍重,此心更乱
‘。

  我读到此,也觉心酸,况身亲其际,不知要怎样呢。以后就去得远了,望又
望他不见,也不知他到底在什么地方,所以说‘门外天涯何处是,但见江湖浩漫。
’然江湖虽只浩漫,要说我的愁肠,只怕一半还浣不尽呢,所以说‘也难浣、愁
肠一半’。底下真是奇想,难道身虽离开了,不许我们魂梦相会么?但隔得老远,
魂梦也未必能来,或者心动神知,且呼他的名字,或者倒呼唤得来。于是非但我
这边呼他,他那里也呼唤我,两边凑合,竟能凑着也未可知。所以又说:「若虑
魂梦飞不到,试宵宵、彼此将名唤。墨和泪,请君玩。‘这句也不消解,不过和
墨和泪,请你看就是了。是这么解的不是?」子玉笑道:「解得一点不错。」琼
华道:「我且问你,这人与你常相厮守,你却怎样位置他?」子玉道:「不过侍
书捧研。」琼华道「侍书捧研,何用魂梦相唤?」子玉着了一分急,说道:「我
说你是我的知己了,自然是洞见肺腑。谁道你也不能知我,何况他人?」琼华笑
道:「我讲得这么透澈,怎说还不能知你呢?」子玉道:「别人讲些糊涂话,也
由他,你是不应该讲的。现在相貌还有些……」便住了口,琼华道:「口恶,那
你就应该……」住了口,不说下去。子玉看了琼华,琼华也看了子玉。子玉只得
陪笑道:「这事也不用讲他,横竖久后自知,也不须分辩的。我今日见着度香,
说他夫人要请你去赏菊花,还请庸庵与剑潭的夫人,并众相好的夫人。你去不去
呢?」琼华道:「我不去罢。」子玉道:「为什么不愿去?」琼华道:「一来我
也才过来,还没有满月。二来也要等太太吩咐,如太太去,我就跟了去。」子玉
道:「他们不请太太,单请你们一辈人。度香并说他夫人讲的,日子还没有定,
要一家一家去问明了,都高兴来,要全到,不准少一个,还要没有大风的日子。

  若有一个不高兴,再改期,所以预先要问定了。「琼华道:」且看我们姐姐、
嫂嫂怎样,他们若都去,我也去,如有不去的,我也就不去了。「子玉恐他再问
琴言的事,尽找些闲话与他谈。琼华明知子玉心事,也不忍再问,教他难为情了。

  正是:鱼水深情,风凰良匹;曾经沧海难为水,愿作鸳鸯不羡仙。下卷要详
叙琴言在路景况,且俟细细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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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回凤凰山下谒骚坛翡翠巢边寻旧冢

  话说琴仙出京之后,一路相思,涕零不已。十八站旱路到了王家营,渡了黄
河,在清江浦南河赁店住了。写了江船,做了旗子,制了衔牌,耽搁了三日。道
翁于漕河两院都是相好,一概不惊动了,没有往拜。道翁有个长随叫刘喜,为人
老实忠厚,四十多岁,跟随了五六年,跟过江宁侯石翁太史,善于烹调,如今叫
他伺侯琴仙。这刘喜正是个老婆子一样,饥则问食,寒则问衣,琴仙甚得其力。

  开船之后,三天到了扬州。道翁怕那些商人缠扰,要来求诗求画,请吃酒,
请听曲,便不上岸。

  但要等过关,只得在关口等候。

  是日一早想着平山堂,要带琴仙去逛逛,便在船上吃早饭,叫刘喜去雇了一
个小船,从小南门沿河绕西门而去。此日幸喜凉爽,天阴阴的没有太阳。琴仙看
那一湾绿水,萍叶参差,两岸习习清风,吹得罗衫滉漾,甚是有趣。行了数里,
见一个花园,围墙半倒,楼屋全欹,古木鸦啼,繁阴蝉噪,正是:朱楼青琐声歌
地,蔓草荒榛瓦砾常道翁道:「这是小虹园。我当日在此与诸名士虹桥修禊,眼
见琳宫梵宇,瑶草琪花,此刻成了这个模样,令人可感。前面还有个大虹园,也
差不多,略还好些。」琴仙道:「若论这个园,当年只怕也与怡园仿佛。」道翁
道:「那本来不及怡园,若能两园相并,再连到平山堂,就比得上怡园了。」过
了一会,又见满地的灵石,尚有堆得好好的几座,其余坍的坍,倒的倒,滚满一
地。又见几处楼阁,有倒了一角的,有只剩几根柱子竖着的,看了好不凄凉。过
了一座石桥,上面题着虹桥两字。那边岸上,又有个花园,虽然略好些,尚未倒
败,但那些洞房曲槛,当年涂泽的想必是些青绿朱丹,如今都成了一样颜色,是
个白惨惨的死灰色。园中高处,也望得见楼上的窗子,十二扇的只有七八扇,还
有脱了半边,斜挂在上面。惟有树木茂盛,密层层的望不见天,那些鸣蝉嘶得聒
耳可厌,倒过了好一会才过完。便又过了一座石桥,三面皆通,署名为莲花桥,
甚是完整。河面略宽了些,两岸绿柳阴中露出几处红墙梵刹来,俨然图画。又见
有几处酒帘飘漾,曲径通幽。琴仙游览不荆忽见前面有两个游船来,琴仙举眼望
时,只见有两个人光了脊梁,都是皤皤大腹。那一个船坐着两个妇人,浓妆艳饰,
粉黛霪霪。琴仙忽见他义父低着头看水,把扇子遮了脸,不知何意。琴仙又见那
两个妇人都眼澄澄望着他,一个还对他笑盈盈的。两船紧挨他的船身过去,两个
妇人越看得认真,倒像要与他说话一般。琴仙不好意思,低了头望着别处。船过
去时,琴仙身上忽然打来一样东西,吃了一惊,掉在船板上,看时是一方白绢,
包着些果子。道翁一笑,拾起来解开,是些枇杷、杨梅、菱、藕、桃、梨之类。

  琴仙还不知从何处打来,问道翁这包从那里掉下来的,道翁道:「是那船上
抛过来与你的,这倒成了安仁掷果了。」琴仙方明白是两个妇人送给他的,脸便
红起来。道翁道:「这也不必管他,他既送来,也是他的好意,扰了他便了。」
自己倒先吃了一个枇杷,琴仙终不肯吃。道翁道:「方才这两人,是盐商家的伙
计,认得我,我怕他们见了回去讲,又要来缠扰。幸他们没有见着。」船到了一
处,道翁同了琴仙上去逛了。琴仙见是个庙,进了山门,有个小小的园,也有阑
干亭子,中间三间厅屋,写着平湖草堂。逛了一逛,也没有甚意思,便又下了船。

  到了平山堂,景致就好了。山脚上就是青松夹道,清风谡谡,凉浸衣衿。一
磴一磴的走到山门,进去瞻谒,宝殿巍峨,曲廊缭绕,一层高似一层。四处灵石
层叠,花木繁重,瑶房珠户,不计其数。不过也是旧旧的了,还不见得很荒凉。

  过了御书楼,才穿到平山堂上来,见了欧文忠公的亲笔。见有个和尚出来,
见了道翁,忙笑嘻嘻的上前施礼,问道:「屈老爷儿几时到的?僧人眼也望穿了。」

  道翁一看见那和尚,有五十来岁,白白净净,高颧骨,颐下有三寸长的黑须,
记得是个知客,忘了他的名氏,便也拱一拱手,道:「才到。现等过关,今日晚
上就要开船。」那和尚道:「那里有这样要紧,自然盘桓几天。」

  便骨碌碌两眼在琴仙面上转了几转,看琴仙穿着件白罗衫子,脚下一双小皂
靴,便知道是他的少爷。便也两手和南,琴仙也还了一揖。和尚连忙让坐,问了
道翁去向,即叫人拿出茶来,笑嘻嘻的对着琴仙道:「少爷是头一回来,不晓得
我们这里有个第二泉,请尝尝这个第二泉。」又吩咐人,快将泉水泡那龙井茶来
:「明日你们到镇江,就尝第一泉,也不能胜似这个。」

  道翁道:「那第一泉也实在费力,往往取了出来,也不见行得甚好。」和尚
道:「你要把索子量准了尺寸,潮长时二丈四尺五寸,潮落时一丈六尺就够了。

  放到了数,才把桶盖扯起。

  若没有到泉出的地方,扯开了盖子,江水灌满了,泉不得进去。

  所以往往取出来不见好,就是没有量准尺寸。「道翁道:」是了,我只晓得
金山脚下为第一泉,却不晓得潮长潮落时的尺寸,故取出来仍是江水,倒辜负了
这个第一泉了。「和尚道:」容易,明日我们摆过江去取来,吊桶是现成的。

  「道翁道:」也罢了,这第二泉尝了也不输似第一泉。「那和尚道:」屈老
爷,我们想杀你了。你去年说,三月内就转来的。四月里包七太爷、鱼三老爷在
这里赏芍药,看罂粟,说起你来。说三月十五,盐台大人的寿旦,盐务里干礼之
外,还要做架屏。一时扬州城里,竟选不出一个作家来。其实,翰林进士不少在
这里,他们说做得不好,只得到江宁去找侯石翁老爷,送了十二色礼、六百银子,
又请王大老爷王蒙山写了,又是三百两。他们说,那时你老人家若来了,只消一
桌酒,又快又好,连写带做不消两天工夫,岂不省事。等你不来,教他们东找人
西请人,好不为难。「

  道翁笑道:「这些商家就多花几个钱,也不要紧。」和尚对琴仙道:「少爷,
那边还有个花园,请去逛逛罢。」琴仙也想逛园,不敢说,看着道翁。道翁道:
「也好,索性逛一逛。」

  和尚叫人开了门,引进了园。可惜是夏天,虽然今日没有太阳,也是热烘烘
的,有那树木丛杂,翳障了不透风。各处逛了一逛,和尚又指那口井,说就是第
二泉。平山堂是江南胜地,凡各处过客到此,无不游览。那和尚眼中,男男女女
也见过几千万了,却没有见过琴仙这样美貌,倒也不是邪心,不过那一双滑油油
的眼睛,又生在个光头之上,分外觉得不好些。只管参前错后,挨来挤去,殷殷
勤勤,借着指点景致,若遇见石径难走地方,他便搀一把,扶一扶,琴仙的纤手
倒被他握了好几回。琴仙心上好不恨他,脸上已有了怒容,便对着道翁道:「回
去罢,恐天要下雨。」和尚道:「不妨,就下雨难回,敝山房屋颇多,尽可下榻。」

  道翁也恐下雨,且闻隐隐的起雷,便也要回去了。

  那和尚尚要挽留,道翁决意要走。琴仙见那开园门的几个人,问他刘喜要钱,
刘喜给了一百大钱,尚还嫌少。和尚喝退了,直送出山门。道翁与琴仙下了船,
仍坐船而回。只见往来游船甚多,一去一来,也有大半天。回来船已过关,等道
翁、琴仙上了大船,即打了三回锣,抽了跳,开起船,趁着微风,到了瓜州,又
要过关。这瓜州地方没有什么逛处,道翁也无相好,明日又耽搁了半天,过了关,
一日半到了江宁,在龙江关泊下。

  道翁忆着侯石翁,要在此与他盘桓几日。一早带了琴仙并刘喜,雇了个凉篷
子,由护城河摇到了旱西门,进城雇了肩舆,到凤凰山来访侯石翁。这个侯石翁,
是个陆地神仙,今年已七十四岁。二十岁点了翰林,到如今已成了二十三科的老
前辈,朝内已没有他的同年。此人从三十余岁就致仕而归,遨游天下三十余年。

  在凤凰山造了个花园,极为精雅。生平无书不读,喜作诗文,有千秋传世之
之想,当时推为天下第一才子。但此翁年虽七十以外,而性尚风流,多情好色,
粉白黛绿,姬妾满堂。执经问字者,非但青年俊士,兼多红粉佳人。石翁游戏诙
谐,无不备至。其平生著作,当以古文为最,而世人反重其诗名,凡得其一语褒
奖,无不以为荣于华衮。盖此翁论诗专主性灵,虽妇人孺子,偶有一二佳句,便
极力揄扬,故时人皆称之为诗佛,亦广大法门之意。而好谈格调者,亦以此轻之。

  道翁与琴仙到了园,叫刘喜先将名帖送进。琴仙见这个园四面尽编槿竹为篱,
种些杂树。望着里头,疏疏落落,有几处亭台院宇,甚是清旷,却无围墙。不一
会,刘喜同了一人出来,说请就将肩舆抬进。琴仙在轿窗里看时,高高下下,弯
弯曲曲,有长松夹道,有修竹成林,有飞瀑如帘,有清泉作带,有三两处楼台接
连,有十几抱树木交格,鹤羽皑皑于栏中,鹿鸣呦呦于栅内。到了一处,下了轿,
走上前去。只见松石边,迎出一位老翁来,飘飘然有凌云之气,不衫不履的,上
前一把拉了道翁的手,把琴仙看了一看,也一把拉了他的手,拉进了三间书屋。

  道翁与他叙礼,命琴仙拜见。石翁问道:「这位郎君,与你是何瓜葛?」道
翁道:「此是小儿。」石翁呵呵大笑,道:「俭腹人要充饱学,寒乞儿要装富翁,
再醮妇还想学新嫁娘。

  你是个秃尾猢狲,怎么忽然有个小儿?难道这位玉郎是你口里吐出来的?

  「道翁笑道:」胡说,这原是我过继的螟蛉。「石翁又笑道:」原来是螟蛉。

  「便拉住琴仙,两目注定,说道:」请起,请起。好个玉郎!何物老妪,得
此宁馨儿。难得,难得。「两人叙了叙契阔,就高谈起来。琴仙在旁,听那侯石
翁声如洪钟,明炯炯两只三角眼睛,疏疏两撇白髭须,纵横舌辩,口似悬河。听
得他将些疑难的经典来问道翁,说经书上什么什么怎样解,史书上什么什么怎样
解,子书上什么什么怎样解,《汉书》上什么什么怎样解。却见道翁一一的回答
出来,石翁不住点头。后来见道翁也问了他几种书,石翁也答得明明白白。

  两人又对驳了一会,各自抚掌大笑。石翁即吩咐家人备出饭来,石翁是不饮
酒的,拿出来陪道翁。琴仙不肯喝酒,道翁善饮,便一人自酌。石翁道:「我劝
你也不必做官了,虽然得了别驾,究也难展骥足。你的相知也尽多,难道舍了这
六品前程,竟没有饭吃么?」道翁叹道:「我并非老马恋栈,但也有个难处。

  你晓得我数十年来非特依然故我,反成了个孑身,还是立锥无地。我若有你
这样仙才浓福,自然也会安享了。正是命宫磨蝎,无可如何。「石翁道:」仗文
章也尽可自豪,何必手板在身,浮沉宦海?依我殊可不必。或身依莲幕,或遨游
名山,岂不自由自在!「道翁道:」你不见汤临川与梅国桢的回书说:「少与诸
公比肩事主,老而为客,所不能也。‘仆少未立朝,老屈下位,岂能再作依人之
想。况彩笔已还,枯肠难索,虚名有限,大敌恒多。养由基如一矢不中,毁者交
集,我甚畏之。自今以后,将焚弃笔砚,善刀而藏,不作身后虚名之想,浮沉于
半刺间,以终老是身足矣。」石翁也太息几声,又问道:「王质夫、刘敬之都好
么?」道翁道:「甚好!我见他们一班的后人,个个都是佳品。」石翁道:「都
好么?」道翁道:「第一是梅铁庵的令郎名子玉,号庾香,竟是人中鸾凤。今年
若考宏词,是必中的。」石翁笑道:「宏词科也没有什么稀奇,熟读《事类赋》
三部就取得中宏词。」道翁道:「这是你老先生没有考上,所以题起你的牢骚来。」

  石翁道:「这也不然,我倒是公论。那梅铁庵的令郎怎么好呢?」道翁道:
「第一相貌就好,温然如玉,学问各样全的。」石翁笑道:「相貌好了,自然心
地灵慧,这是一定的。还有好的呢?」道翁把那几个名士一一说了,石翁道:
「今年点状元的那个田君,他的父亲也算我的门生,中了进士,就不在了。他的
母舅张桐孙也与我相好。这徐公子自然不用讲了,晓山相公可为善人裕后。」道
翁将怡园诸人分题的对子念与,石翁也赞了几联,说道:「倒不料一班小孩子居
然能这样,真是英雄出少年,我辈老头儿,倒要退避三舍了。」

  道翁又将那篇序文念了,石翁赞了两声,道:「竟是一篇唐文,宋人四六无
此谨严。但其中有两句,还要斟酌斟酌。」道翁道:「就请教,那两句呢?」石
翁道:「琉璃研匣,翡翠笔床,是用《玉台序》。但他一浓一淡,相间成文,便
入古格。

  他是‘琉璃研匣,终日随身;翡翠笔床,无时离手。’此等句倒好。你换了
置鸲眼之端溪,卧鼠须之湘管,此调便入时格。

  篇中虽有丽句,却带古艳。惟此二语稍时,不称通篇也。只要点去鸲眼鼠须
四字,就救转来了。‘琉璃研匣,常置端溪;翡翠笔床,时安湘管。’便是六朝
句法,老弟以为何如?「道翁道:」真一字之师,敢不拜服!「道翁又饮了几杯
酒,道:」老兄近来诗力益肆,正如浔阳九派,泛滥横溢,弟倾心已久。但阁下
之诗,无论游戏之言,也入全稿,似乎不可。何不分为内集、外集?「石翁道:」

  游戏之言,颇得天趣,《三百篇》不废《桑中》、《溱洧》,何以圣人当日
删《诗》,也不另编一集呢?「道翁道:」此是存本国土风,且寓惩创读诗者之
逸志。

  若以吾兄现身说法,似以逸志为正音,以游戏为风雅,譬如群仙齐集于王母
瑶池,而曲巷青楼之妖婢连袂而来,且得与彩鸾、双成并坐其间,无目者以为同
一丽姝,而识者则既灌而往,已不欲观。且有妨于名教之作,尤宜割爱。兄如赵
飞燕、卓文君风流太过,固不肯为小节所拘。但身后之名,权在人口,吾兄岂不
自知。特以才华侗傥,厌作绳墨中生计耳。「石翁道:」敬佩良箴,自后必为留
心,以赎前咎。「忽然看看琴仙,说道:」琼枝太艳。「又笑道:」无逾我园,
无折我树檀。「琴仙听了说他」琼枝太艳「,便有些不悦。道翁望着园中道:」

  你这园真好清净,正是合着‘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两句。「

  石翁听了,始不为异,忽然悟了,说道:「可恶!可恶!」道翁也笑。石翁
道:「你送我副对子,要说得真切,不要那隔靴搔痒的话。」道翁念道:「天下
词人皆后辈。」石翁大笑道:「当不起,但马齿加长也还说得去。」道翁笑道:
「下联倒难对呢。」又说道:「此地有个卢莫愁,借他对一对罢,‘卢家少妇是
乡亲。’」石翁狂笑起来,道:「这个不可。这一句倒可用作印章,作对子不好,
再想副大方些的。」道翁道:「我又想了一副,但你又要疑心的。」石翁道:
「你且说来。就骂我,也只要骂得切当。」道翁道:「腹不负我,我不负腹;文
如其人,人如其文。」石翁想了一想,道:「对子虽非是你的好心,但于我颇合。

  文章具在,也是共见共闻的,千秋位置,自有一定,就用这一副罢。「石翁
见琴仙玉笋尖尖的,拿了把扇子,便要他的扇子看,顺便拉他的手看了一看,赞
道:」此子有文在手,是有夙慧的。「便将他的手,翻来翻去,迷离老眼,看了
两回,又将自己扇子递与琴仙。琴仙见这扇上画甚好,不忍释手的看。石翁将琴
仙的扇子看了一看,原来是道翁画的梅妻鹤子图,就拿手扇着。又谈了一回,道
翁要回船,石翁约他明日一早去游玩诸名胜,道翁应了,同了琴仙,辞了石翁,
仍旧坐了肩舆,由旧路出了旱西门,坐船而回。天已晚了,琴仙在路上始知换了
扇子,心中甚悔,回船告知道翁,道翁道:」明日我还去,与你换了来就是了。
「过了一夜,明早石翁打发人来请道翁并琴仙,琴仙执意不去,道翁亦不强他。
来人送上扇子,说昨日拿错了,道翁接了过来,也没有看,将昨日琴仙带回的扇
子与了他,即带了一个家人,坐了来船,同了去了。

  琴仙出来,取过自己扇子一看,见上面题了一首诗是:谁咏枝高出手寒,云
郎捧研想应难。

  羡他野外孤飞鹤,日傍瑶林偷眼看。

  琴仙看了,有些疑心,恍记得有个云郎捧研的故事。细细一想,心上恼起来,
欲将这扇子撕了,忽又想:「等义父回来看看,这种人何必与他相好!」便气忿
忿的将扇子撂过一边,自己倒在床上发闷。忽又想起京中事??,更加凄楚,除
了怡园一班名士之外,每见一个生人,必遭戏侮,甚为可恨,越想越气,不觉掉
下泪来。

  刘喜送早饭进来,琴仙也不肯吃。刘喜见他烦闷,便撺掇他去游玩,说道:
「大爷坐在船上也闷得慌,不如进城逛逛。

  最好逛的是莫愁湖、秦淮河、报恩寺、雨花台、鸡鸣埭、玄武湖、燕子矶。

  小的同大爷进城散散闷,老爷总要晚上才回。「

  琴仙道:「我不高兴。怪热的天气,也不能走路。」刘喜道:「若别处还要
走几步,若到莫愁湖、秦淮河、燕子矶,一直水路,坐了船去,不用走的。燕子
矶我们前日走风,没有靠船,可惜明日就过了,开船再逛罢。今日去逛逛秦淮河,
两边珠围翠绕,好不有趣呢。」琴仙道:「莫愁湖此去多远?」刘喜道:「也不
多路,就在水西门一带。」琴仙心上想起怡园扶乩有「后日莫愁湖上望,莲花香
护女郎坟」之句,说他前生坟墓在此,心上便感触起来,十分伤感,便对刘喜道
:「我有个亲戚的坟墓在莫愁湖,若去逛湖,我想去祭奠一番。」刘喜道:「这
也不难,但是没有预备祭菜。」琴仙道:「不用菜,只要一杯酒,一炷香,就够
了。」刘喜道:「那更容易了。」便去叫了凉篷子,装了一个果盒,带了香酒,
交代了伙计们,小心看船,扶了琴仙,过了小船,双桨如飞的去了。

  琴仙见是昨日所过的那条河,也有十余里,才到了莫愁湖。

  刘喜道:「我们且先逛逛,再去寻坟。」便引琴仙进了观音庵。

  到了里面,见两进重门,四面皆通,铺设精雅,满璧图书,尽是名人题咏,
内中见有侯石翁的诗文,又见有江西学使梅士燮一副对子。琴仙见往来游玩的,
也有士人,也有商贾,也有乡农,也有妇女们,摆着几张茶桌子,栏外就是满湖
的荷花。和尚便泡了两碗茶来,刘喜请琴仙坐了,他拿了茶碗又到一处去坐。琴
仙见那些人走来走去,只管的看他,有几个村里的妇人,瓦盆大的脸,鳊鱼宽的
脚,凸着肚子,一件夏布衫子浆得铁硬,两肩上架得空空的,口里嚼着甜瓜,黄
瞪瞪的眼珠,也看琴仙,当是戏台上的张生跑下来,把个琴仙看得好不耐烦,便
叫刘喜还了茶钱,一径走出。只见摇船的提了酒盒上前,刘喜问道:「这个坟地
在什么地方呢?」琴仙道:「我如何知道,要去找呢!」刘喜道:「是那一家的?

  问了姓名方可去找。「琴仙一想,乩上并未判出姓名,便呆呆的想了一会,
便说道:」我也不晓得姓什么。「刘喜笑道:」怎么亲戚的姓都忘了?那只好罢
了,从何处找起?「琴仙道:」实不瞒你说,我从前请仙,乩上判出来,说我前
世的坟墓在这莫愁湖上,却没有判出姓氏来。「刘喜道:」这话渺茫得很,那知
真与假呢?「琴仙道:」真得很,他各样事都判出来。「刘喜不好驳他。

  琴仙走到湖边,只见一湖的荷花,红的似杨玉环初酣御酒,白的似赵昭仪新
浴兰汤。中间有些采莲船,也有几个小女郎在船里,还有些小孩子光着身在湖里
嬉水。琴仙暗暗的默祷道:「上仙,上仙!承你指示了我的前身,又没有判出姓
来,叫我身亲其地,无从寻觅,殊为恨事。怎样个灵验出来,指点迷途。」

  琴仙一面祷告间,望四面空地虽多,并无坟墓。忽见莲花丛中荡出个小艇来,
有一穿红衣垂髫女郎,年可十四五,长眉秀颊,皓齿明眸,妙容都丽,荡将过来。

  琴仙谛视,以为天仙游戏,尘寰中安得有此丽姝?自觉形神俱俗,肃然而立。
见那女郎船上放了几朵荷花,船头上集着一群翠雀,啾啾唧唧,展翅刷翎,毫无
畏人之态。琴仙心中甚异。只见那女郎双目澄澄的望着琴仙,琴仙也望着他。不
一刻拢到岸来,那一群翠雀便刷的一声都飞向北去了,刘喜还拍一拍手赶他。刘
喜问那女郎道:「湖那边有什么顽的地方没有?」女郎道:「那边是城墙,只有
个杜仙女墓,看兰苕花、翡翠雀最好顽的。方才那一群翠雀就是杜仙女墓上的,
他懒得飞,搭我的船过来。」琴仙听了有个杜仙女墓,触动了心事,即问道:
「这个杜仙女是几时人?」那女郎道:「我却不知,只听说有七八十年,也是个
官家的女儿,死了葬在这里的。」琴仙问道:「何以要称他仙女呢?」那女郎道
:「他看这个地方也数得清的人家,如何有寻样华妍妙丽的女郎?见他常常的荡
个小船,在莲花丛里或隐或现的,人若去赶他,就不见了。后来见那边有个小坟,
坟周围有许多斑竹,坟后一盘凌霄花,那盖盘得有一间屋子大了。有无数的翠雀,
在里面作窠。又有许多兰花,奇奇怪怪,一年开到头。人若采了回去,就要生玻
所以地方上人,见有些灵验,便不敢作践,倒时常去修葺修葺,也没有牛羊去作
践他。到初一、月半,还有人过湖烧香呢。」琴仙道:「我也过湖看看,你肯渡
我过去么?」女郎道:「你就下船来。」琴仙即叫刘喜拿了酒盒并香,叫船家先
回船去。

  下了船,那女郎荡动了桨,刘喜也拿了一枝桨帮着他荡。

  女郎问琴仙道:「你是那里人?」琴仙道:「我本苏州人,如今从京里来。」

  女郎又问道:「如今要到那里去?」琴仙道:「到江西去。」女郎问一句,
琴仙答一句,已到了湖岸。女郎道:「我领你去罢。」琴仙道:「很好。」女郎
拿了一张荷叶、一朵荷花,领了琴仙,穿过树林。那城墙是因山为城的,走入斑
竹丛中,见两树马缨花开满,还有几棵紫薇、木槿,果然有个小小坟墓,幽香扑
鼻,开满了无数的蕙兰。山脚下有一盘凌霄缠在石上,结了一个圆顶,绿荫荫如
伞盖一般。里头啾啾唧唧,翠鸟乱鸣,清风一吹,香入心骨。琴仙先倒伤心,及
走到了这个地方,翻觉尘心涤尽,栩栩欲仙。若能结庐在此,便比什么所在都好。
扪苔剔藓的将那坟垄看了许久,便叫刘喜从火镰内取了火,点了香,浇了酒,将
那带来几样果子也摆在坟前。

  那女郎道:「我来帮你。」于是将荷花剥下一瓣,放在坟前,满满斟了一花
瓣酒,将那些果子放在荷叶里,叫刘喜将那盒子拿开,问琴仙道:「你为什么不
拜两拜?」琴仙道:「我即是他,他即是我。」那女郎笑道:「这是怎么讲,好
呆话。既有了你,就没有他;既还有他,就没有你。」琴仙听这话有些灵机,便
看着女郎,女郎也看着琴仙。琴仙道:「你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女郎道:
「我倒没见着他,倒见着你。无缘无故的祭他作甚?」琴仙道:「有个缘故,对
你讲,你也不明白。」

  那女郎道:「既不明白,也不消讲了。」琴仙就坐在地下,那女郎也坐在一
旁。琴仙颇为留恋,不肯就走,倒是那女郎催他道:「可以回去了。」琴仙只得
起身,将那些果子送与那女郎,女郎笑道:「我不吃这些东西,既然你送我,我
不受你的又不好,与你种在此处,等你将来再来看罢。」在头上拔下根簪子,在
坟前掘了几个小坑,将那桃、李、苹、梨四样种了,其余的还装在他盒子里,给
刘喜带回。琴仙看了,甚是诧异,女郎催促起身,遂下了船,渡过湖来。刘喜要
给他的船钱,女郎笑道:「不要,不要,我不是撑渡船的。」琴仙见了,更是不
解,只得作谢而别。那女郎嫣然一笑,仍荡入莲花丛里去了。

  琴仙留心望他,只见花光湖水,一片迷离,望不清楚,不知那女郎去处,只
得惆怅回船。

  天色尚早,刘喜又要去逛秦淮河,把船荡进了水西关。到了秦淮河,果见两
边画楼绣幕,香气氤氲。只见那楼上有好些妓女,或一人凭阑的,或两三人倚肩
的,或轻摇歌扇,露出那纤纤玉手的,或哝哝唧唧的轻启朱唇讲话的。有妍有□,
不是一样。那些妓女见了琴仙这个美貌,便唤姐姐、呼妹妹的,大家出来俯着首
看他,又把琴仙看得好不害羞,只得埋怨刘喜不该来。急要倒转船身回去,那两
头又来些游船,有些妓女们陪着些客,挤将拢来,个个挤眉擦眼的看他,琴仙真
成了个看杀卫。好容易把船挤了过去,听得前面窗子一响,又有一个老妓出来,
见了琴仙,目不转睛的看,又听得他叫一声:「张老保,你荡到那里住,何不同
到我们这里来?」张老保看着刘喜,把嘴往上扭扭。刘喜摇头道:「回去罢,我
们大爷不肯去的。」

  那老妓还在上面招呼,张老保摇摇手,一径荡了过去。出了水西关,好半天
才到大船。天已黑了,上了船。

  只见两个家人慌慌张张的道:「大爷怎么此刻才回?了不得了,老爷在山上
跌了一交,晕了过去,救转来,现在还哼声不止呢。」琴仙听了,唬得一身冷汗,
连忙进舱来。不知屈道翁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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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六回屈方正成神托梦侯太史假义恤孤

  话说琴仙上船,闻道翁跌坏,连忙进舱看视,道翁道:「此刻略清爽些,就
是半个身子动不来,想也就好的。我已服了好些药,你今日到何处去?」琴仙便
说去逛莫愁湖,有个杜仙女墓,与仙乩上说的相对。道翁也觉诧异,道:「果然
有这个坟,有碑记没有呢?」琴仙道:「没有碑记。」也将红衣女子的光景述了
一遍。道翁猜是莲花神指点,父子两个说了一会话。

  琴仙又将石翁所赠的诗,与道翁看了。道翁不觉动气,因说道:「此老游戏
散漫,习与性成,老来还是这样。我就素鄙其人,不过爱其才耳。将这扇子撕了
罢。」琴仙即将扇子撕得粉碎,一夜无话。

  明早将要过关,忽然起了大顶风,走了锚,白浪滔天,把船倒打上去,一直
打到了燕子矶,方才收住,连忙抛锚打橛,加缆守风。道翁叫过琴仙来,吩咐道
:「京中诸好友也应写封信去道谢道谢,我膀子疼,你替我写,我念给你。写行
书就是了,不必尽要楷书。」一面靠在靠枕上,一面念给琴仙,大同小异写了十
几封,又写了好些诗,足足写了大半天。傍晚风小了些,道翁知他写乏了,便叫
刘喜同他上岸去散散。刘喜同了琴仙,到燕子矶上逛了一逛,又到宏济寺看了悬
崖撒手处,再到了铁索缆孤舟,名胜不一而足,直到天黑而回。琴仙想和子玉的
词,便卧在床想了半夜才妥。明日依然大风,不能开船,即写了这首词,又写了
一封信。此外又写了两封,一与众名士,一与众弟兄,与道翁的信一处封了。道
翁命家人进城,交城守营加封递寄。

  道翁一生于笔墨一事,耗费心血,又伤于酒,前日这一跌已中了心,有时清
楚,有时昏愦,若痰涌上来,便迷了心,连话也说出来。兼之老年人了,大小便
也不甚便,这些下人如何肯来服事?就只刘喜一人又兼买办,料理饮食,是以琴
仙彻夜无眠,在中舱伺侯。偏遇了日日顶风,江中船来来往往,坏了多少。道翁
自想:「此病未必能好,就好了,也是半身不遂之症。虽道路不多,但这个瘫痪
人,到省去怎样见得上司?不如在此医好了,再去也不迟。」主意定了,叫人进
城去租公馆,遂租了旱西门内一个护国寺养病,即搬运行李,开发船价。道翁与
琴仙乘舆进了城,到了寓所,倒也干干净净的一的客房,每月房租银三两。道翁
与琴仙对面做房,中间空了两间。琴仙见这四间屋子甚是干净,院子时有两株大
槐树遮住了,不见天日。后面也是个大院子,却是草深一尺,楼下有口棺木放着,
却是空的。一边是四五间厢房,一间做了厨房,那几间与下人住了。一边是墙,
墙上有重门通着外面。初搬进来,尚未布置妥当,箱笼堆满一处。刘喜等先将道
翁并琴仙的床帐铺设好了,琴仙自将笔研玩意布置,也挂了些字画。自此住在庙
里,请医调治。

  谁知道翁命逢阳九,岁数将终,非特不能好,倒添出别样病来。因他一生心
血用枯,素有李长吉呕血之病,近来好了几年,此时重又大发,一日呕吐数次,
神昏色丧,卧床不起。过了二十余日,更加沉重。琴仙见此光景,心如油沸,日
夜在神前焚香祷告,愿以身代。道公自知不免,见琴仙如此孝心,更增伤感:
「设或中道弃捐,教他如何归着,依靠谁人?」想到此,泪流不已。正在悲伤之
际,琴仙捧了药碗进来,见了道翁,不敢仰视,惟泪盈盈的站在一边。道翁叫他
上来,琴仙放下药碗,在床沿坐了。道翁执了他的手,叫了声「琴儿」,便觉喉
间噎住,说不出来。琴仙泪似穿珠,滴个不住,只得把袖子掩了面。道翁又一丝
半气的接了一句,说:「我害了你了,你好端端……」琴仙忍住了哭,叫声:
「爹爹,且请保重。这年灾月晦,也是人人常有的。」道翁又叹了一声。琴仙道
:「药已煎好了,请服罢。」道翁道:「病已至此,还服什么药?可不必了。但
我死后,你仍旧,」又歇了一会,说道:「仍旧到京去。我看你心气已定,我可
放心。但我生无以为家,死无以为墓,照伍大夫以鸱夷裹尸,沉我于燕子矶下罢,
切勿殡葬。」

  琴仙听了,肝肠寸断,双膝跪在床前,泪流满面,惟双手捧着药碗。道翁勉
强吃了一口,咳嗽一声,又吐出许多血来。

  时日将暮,琴仙方寸已乱,不知怎样,只听柏树上那几个老鸦,呀呀呀的叫
个不祝又有一枭鸟在破楼上,鼓吻弄舌,叫得琴仙毛发森竖。时已新秋,天气昼
热夜凉,琴仙身上发冷,到自己房里去穿衣。走到中堂,一灯如豆,那盏小琉璃,
也是昏昏欲灭。窗外新月模糊,见树边有个人影一闪,即不见了。

  琴仙唬得打颤,连忙叫人,刘喜偏有事去了,那三个不见个影儿,也不知在
那里。琴仙战兢兢的走到房中,不防床前一个大乌黑的东西冲将出来,把琴仙一
撞,「哎呀」一声,栽倒在地。

  那东西一溜烟走了,唬得琴仙浑身发抖。停了好一回,爬起来,灯又灭了。

  再到外头来点了灯,重到房来,见地下有个小木盖子,将灯一照,床前一个
大碗翻在那里。原来刘喜见琴仙天天不能吃饭,今日将莲子薏苡蒸了一只一百天
的大肥笋鸭子与琴仙,也只吃了几块。刘喜又怕那几个同伴要偷吃,便将盖子盖
了,放在床下。不防那里来了一个大狮毛狗,闻见了香味,倒来打扫一空,还把
琴仙撞了一交。

  琴仙穿了个半臂,坐了一会,听得后头有响声,便又叫声张贵,不听得答应。

  琴仙又不敢去看,刘喜是请大夫没有回来,又问了一声:「是谁?」也没有
答应。

  再听得一声很响,像似棺材暴起来,又像鬼叫了几声,琴仙好不害怕。想到
佛前去求告,却又心惊肉跳的不敢前去。要不去,心又不安。重到道翁房里看时,
见昏昏沉沉的睡着了,便放大了胆,烧了一炉香,就在院子里跪下,叩头默祷,
祷了三刻工夫方才起来,树上落下一个虫,在发顶上蠕蠕的动。琴仙心慌,将袖
子拂了下来,拿了香炉,走进了房,方才坐下,心上还突突的跳。忽见自己肩上
有三寸来长的一条蝎虎,爬到胸前来。琴仙魂不附体,不敢用手去撵他,将半臂
一抖,蝎虎又倒走了回去,那尾还在他颈上一捎,琴仙骨节酥麻,不知怎样,只
得将半臂脱了,扔在地下。那蝎虎又从颈上爬在头上,琴仙唬得哭叫起来。

  却好刘喜回来了,进来见了,拿扇子打下来,一脚踏死。

  琴仙已唬得满身寒毛直竖,眼泪汪汪,且遍体发烧,眼睛冒火。

  刘喜与他放了蚊帐,看他床下只有一个空碗,便问道:「那鸭子呢?」琴仙
道:「我不在房,一个大黑狗进来吃了。」刘喜骂了一声:「那里来这个害瘟疫
的狗?我还不敢放在厨房里,恐伙计们嘴馋,来撕了几块去,倒请了这只狗了。」

  琴仙道:「你为何去了这半天才回?」刘喜道:「那王大夫今日到仪征县去
了,要耽搁三四天才回。我只得去请了李大夫,也是个名医,住的远,来回有二
十里路呢。」又问道:「老爷此刻怎样?」琴仙道:「还是这样。」刘喜道:
「如果老爷有些长短便怎样呢?」琴仙又哭道:「如果有什么不好,我也是死。」
刘喜叹了一声,到道翁房里来看了一看,就到后头去了。

  琴仙又到道翁的房来,只听得刘喜嚷道:「不好了,这些箱子到那里去了?」

  琴仙听了,慌忙出来,走到后面厢房里看时,就剩了几个书画箱,其余搬运
一空。

  见张贵、汪升、钱德的李行都没有了,此刻还不回来?这门开着,岂没有人
进来的,如何是好呢?况且盘费银子也都在箱内。老爷房内一个小扁箱,只有几
件单纱衣服。大爷你的东西全偷去了,你房里那个小箱子,也是几件纱衣。现在
我身边存不到二十两银子,适或有起事来,这怎么样呢?琴仙急得没有主意,只
得说道:「这事断不可对老爷讲,别急坏了他,且等张贵等回来,再作商量。」

  琴仙与刘喜等到天明,绝无影响,方知三人偷了东西走了。

  琴仙却不是心疼东西,见道翁如此模样,设有不测,则殡殓之费皆无,如何
是好?便哭了半日,只剩下一个刘喜,又不能分身寻觅。

  忽听得道翁叫人,琴仙急忙过去,见他歪转过身,当他要解手,问了他,摇
摇头,心上要坐起来。琴仙叫刘喜来帮着扶起,把两个大靠枕靠了背。道翁道:
「你们去找我那些诗文集来。」琴仙忙去开了箱,一部一部的搬过来。道翁问了
书名,又过了目,叫留下一本近作诗稿子,一本书画册,其余都叫烧了。琴仙哭
道:「这些诗文著你,一生的心血在内,正可留以传世,为何要烧了呢?」道翁
道:「你不知道,我没有这些东西,我也不至今日这个模样,总是他误了我。若
留下他,将来是要害人的。教人学了我,也与我一样,偃蹇一生,为造物所忌。

  断断留不得,快拿去尽行烧了。「琴仙万种伤心,十分无奈,只得到外面烧
了几种,又自藏了几种,道翁将方才留的诗文字画付与琴仙道:」这个给你作纪
念。「

  琴仙见此光景,就要忍住哭,也忍不住了,只是掩面呜咽。道翁又叫取笔砚
来,琴仙磨了墨送上,道翁要纸,琴仙又送上纸,扶正了他。刘喜搬过一张小桌,
放在床前,琴仙在旁照应。道翁喘了一会,刘喜拧了毛巾与他擦了脸,嗽了口。
道翁执着笔,颤巍巍的,一大一小,写了一篇放下,又喘了一回,眼中掉下泪来,
叫一声:「琴儿,我有句话吩咐你。」琴仙含泪听训。道翁道:「你虽幼年失路,
但看你立志不凡,我不须多嘱,你回京后自然旧业是不理的了,徐度香处尽可寄
身。」琴仙听到此,便哭起来,不能答应。道翁又道:「这个遗言你收好了,将
来到京之后与度香,他必有个道理。」琴仙接了过来,看是:六月八日偕侯石翁
游凉山,登绝山献,为罡风吹落堕地,致份腰足。归卧不起,呕血数斗,现寓白
下萧寺中,弥留之际,旦夕间事也。伤哉!伤哉!素车无闻,青绳谁吊,骸轻蝉
蜕,魂咽之潮。一?g之土何方,六尺之孤谁托?琴儿素蒙青眼,令其来依。呜
呼?度香知我,自能慰我于九原也。残魂不馁,当为报德之蛇;稚子有知,亦作
感思之雀。肝胆素照,神魂可通,不尽之言,伏惟矜察。七月七日屈本立绝笔。

  琴仙看了。不觉恸倒在地,刘喜也哭了,道翁命刘喜扶起琴仙,琴仙独自倚
床而哭,道翁道:「不必哭了,我累了你。

  殡殓之后,即埋我于江岸,也不必等过百日,你速速进京罢。

  你将我的文凭送到石翁处,托他在制台前缴了,要他与我做篇传。人虽不足
传,但我一生之困苦艰难也就少有的。「琴仙只自掩面哭泣,不能答应,刘喜也
泪落不止,满屋中忽觉香风拂拂,道翁叫刘喜与他擦了身子,换了衣裳,桌上焚
了一炉香,道翁跏趺而坐。琴仙偷眼看他。像个不吉的光景,只见又提笔来。在
纸上写了四句道:一世牢骚到白头,文章误我不封候。

  江山故国空文藻,重过南朝感旧游。

  题罢,掷笔而逝。琴仙一见,又昏晕倒了,慌得刘喜神魂失措,一面哭,一
面拍醒琴仙。琴仙跪在床前,抱了道翁双足,哭得昏而醒,醒而昏,足足哭了半
天。刘喜连连解劝道:「大爷,事已如此,人死不能复生,料理后事要紧。这么
个热天,也不宜耽搁。」琴仙那里肯听,又哭了好一会,直到泪枯声尽,人也起
不来了。刘喜扶了他起来,又拿水来与他净了脸,琴仙才敢仰视,只见道翁容颜
带笑,玉柱双垂,室中余香未散。琴仙对刘喜道:「你看老爷是成了仙了。」刘
喜道:「老爷一生正直,岂有不成仙之理。」刘喜与琴仙商议道:「前日扣下船
价二十两,已用了四两,还有十六两。我的箱子,他们算有良心,没有拿去,内
中破破烂烂也可当得二三十千,共凑起来,五十吊钱是有的。老爷的后事也只得
将就办了。或者报丧之后有些分子下来,也未可定。但这件事怎样的办呢?」琴
仙道:「这些事我都不知道,尽要仗你费点心的了。」刘喜道:「这个不消吩咐。」

  于是先将道翁扶下,易箦之后,点了香烛,焚了纸钱,昨日请的李大夫方来,
闻得死了,即忙回转。刘喜出去料理,一个人又没有帮手。棺材买不到,只得向
和尚买了那一口停放在后楼的,就去了二十二千大钱。其余做孝衣,叫吹鼓手,
请僧念经,雇了一个厨子,忙得不了。琴仙诸事不能,惟在床前守尸痛哭,水浆
不入口者两日。刘喜又疼他,也无空劝他。入殓之后,停放中堂,琴仙穿了麻衣,
在灵帏伴宿,刘喜也开铺在一边。此时正是中元时候,是个兰盆鬼节。南京风俗,
处处给鬼施食,烧纸念经,并用油纸扎了灯彩,点了放在河中,要照见九泉之意。

  一日之内,断风零雨,白日乌云,一刻一变。古寺中已见落叶满阶,萧萧瑟
瑟。

  夜间月映纸窗,秋虫乱叫,就是欢乐人到此,也要感慨,况多愁善哭如琴仙,
再当此茕茕顾影,前路茫茫,岂不寸心如割!正是死无死法,活无活法。若死了,
道翁这个灵枢怎样?岂不做了负恩人?若活了,请教又怎样熬这伤心日子?数日
之间,将个如花如玉的容颜,也就变得十分憔悴了,饮食也减了。一个来月,日
间惟喝粥两碗,不是哭,就是睡,也似成了病的光景。

  那日晚上,酸风动魄,微雨打窗,琴仙反覆不寐,百感交并起来。在房里走
了几步,脚下又虚飘飘的。听得刘喜鼻息如雷,琴仙走去看时,见枕头推在一边,
仰着面,开着口,鼻孔朝天,鼾声大振,一手摸着心坎。又见一个耗子,在他铺
上走去,闻他的鼻子。琴仙恐怕咬他,喝了一声,耗子跳了过去,琴仙也转身回
铺。听得刘喜鼻子哼哼哼的叫了几声,便骂起来,忽然一抢出来,往外就跑,唬
得琴仙毛骨耸然,不知何故,忙出来拉他。刘喜撞开长窗,望着大树直奔上去,
两手抱住不放。

  琴仙不解其故,倒唬得呆了。停了一会,不见响动,才大着胆走上前,见刘
喜抱着树,又在那里打鼾。琴仙见他尚是睡着,便叫了几声,推了几推,刘喜方
醒过来,问道:「做什么?」

  琴仙道:「你是什么缘故?睡梦中跑出来,抱住了树。」刘喜方揉揉眼,停
了一停,道:「原来是梦。我方才张贵来扯我的被窝,我正要捉他,问他的箱子,
一赶出来抱住他,不想抱着了树,又睡着了。」自己也笑了一笑,琴仙又害怕,
又好笑,同了进来,关了窗子,刘喜倒身复睡。

  琴仙也只得睡下,恍恍惚惚的,一会觉自己走出寺来,见对面有个书铺,招
牌写着华正昌三字,有个老年掌柜的照应了他。琴仙即进铺内,忽听锣声????,
又接着作乐之声。回头看时,见一对对的旌旗幡盖,仪从纷纭,还有那金盔金甲,
执刀列道,香烟成字,宝盖蟠云,玉女金童,华妆妙像,过了有半个时辰。末后
见一座七香宝辇,坐着一位女神,正大华容,珠璎蔽面。看这些仪仗并那尊神都
进寺里去了,琴仙也跟了进去,却不是那个寺,宝殿巍峨,是个极大所在。只见
那些仪从人唱名参见后,两班排立,弓衣刀鞘,俨似军中,威严要畏。琴仙躲在
一棵树后偷望,见那尊神后站着许多侍女,宫妆艳服,手中有捧如意的,有捧巾
栉的,有捧书册的,有执扇的。只见那尊神说了几句话,却听不明白。见人丛里
走出一个童子来,约十二三岁。虽然见他清眉秀目,却已头角峥嵘,英姿爽飒,
走上阶去,长揖不拜。又见那尊神似有怒容,连连的拍案,骂那童子,见那童子
口里也像分辨。两人觉说了好一会话,然后见那尊神颜色稍和,那童子也就俯首
而立。又见那尊神向右手站的一个侍女说了一句什么,那侍女便入后殿。少顷,
捧着一个古锦囊出来,走近童子身边。那童子欲接不接似的,双手将衣衿拽起,
侍女把锦囊一抖,见大大小小的,新新旧旧,五颜六色,共有百十来枝笔,一齐
倒入那童子衣兜里。见那童子谢一声,站了一会,尊神又与他讲了好些话,那童
子方徐行退下。

  琴仙看他一直出了庙门,心上想道:「这不知是什么地方?那个童子好不兀
傲,到了此处,还是那样凛凛的神色,怎么跪也不跪的,想是个有根气的人,来
历不校」琴仙将要出去,只见一个戴金幞头穿红袍的神人进来,仔细一看,就是
他义父屈道翁。琴仙吃了一惊,心上却不当他是死的。因为这个地方,不敢上前
相见,仍躲在树后。见他义父上阶,打了一恭。那尊神也不回礼,略把手举了一
举,见他义父恭恭敬敬站在一旁。

  那尊神问了几句话,便听得一声云板,两边鼓乐起来。尊神退入后殿去了,
仪从亦纷纷各散。见他义父独在阶下徘徊,仰瞻殿宇。琴仙此时忽想他已身死,
一阵伤心,上前牵住了衣哭起来。见他义父也觉凄然,便安慰他道:「琴儿,你
受苦了,也是你命里注定的。不过百日困苦,耐烦等候,自有个好人来带你回去。」

  琴仙想要问他几件事情,却一件也想不起,就记得方才那个童子,问道:
「方才有个童子进来,那尊神给他许多笔,始而又骂他,这童子是什么人?」道
翁道:「这童子前身却不小,从六朝时转劫到此刻,想还骂他从前的罪孽。后来
是个大作家,名传不朽的。三十年后见他一部小小的著作,四十年后还有大著作
出来。」

  琴仙又问道:「这位尊神是何名号?」

  道翁道:「低声。」便左右顾盼了一会,用指头在琴仙掌中写了两字,琴仙
看是殿娥二字,也不甚明白,再要问时,道翁已望外走,琴仙随在后头。见他出
了庙门,上了马,也有两个皂隶跟着。道翁把鞭梢一指道:「那边梅翰林来了。」

  琴仙回头一看,只见江山如画,是燕子矶边,自己仍在船上,道翁也不知去
向。

  忽见一个船靠拢来,见子玉坐在舱里,长吁短叹。

  琴仙又触起心事,欲要叫他,那船已与他的船相并。琴仙又见他舱里走出一
个美人来,艳妆华服,与子玉并坐。琴仙细看,却又大骇,分明就是他扮戏的装
束,面貌一毫不错。自己又看看自己,想不出缘故来。见他二人香肩相并,哝哝
唧唧,好不情深意密,心上看出气来。忽见那美人拿了一面镜子,他们两人同照,
听得那美人笑吟吟的说道:「一镜分照两人,心事不分明。」听得子玉笑道:
「有甚不分明?」琴仙心上忍耐不住,便叫了一声:「庾香好么?」那子玉毫不
听见。琴仙又叫了一声,只听子玉说道:「今日好耳热,不知有谁骂我。」那美
人忽然望见琴仙,便说道:「什么人在这里偷看人?」便将镜子望琴仙脸上掷来。

  琴仙一躲,落在舱里,那边的船也不见了。

  琴仙拾起镜子来一照,见自己变了那莫愁湖里采莲船上的红衣女子,心中大
奇。忽又见许多人影,从镜子里过去,就是那一班名士与一班名旦。自己忽将镜
子反过来,隐隐的有好些人映在里面,好像是魏聘才、奚十一等类。正看时,那
镜子忽转旋起来,光明如月,成了一颗大珠,颇觉有趣。忽然船舱外伸进一只蓝
手,满臂的鳞甲,伸开五个大爪,把这面镜子抢去了。

  琴仙「哎哟」一声,原来是梦。睁眼看时,已是日高三丈,刘喜早已起身了。

  琴仙起来,得喜伺候洗脸。琴仙呆呆的想那梦,件件都记得逼清,将两头藏
过,单将中间的梦与刘喜说了,老爷像成了神,但是位分也不甚大。刘喜道:
「只要成了神就是了,想必天上也会升转的。」刘喜一会儿就送上饭来,说要到
侯老爷那里去,告诉老爷这件事情,要他将文凭找出来。琴仙道:「文凭也在那
个衣箱子里,也偷了去了,怎样好呢?」刘喜道:「偷去了么?那只好求侯老爷
与制台讲明,想人已死了,也没有什么要紧的。」刘喜伺候了饭,脱了孝衫,便
到凤凰山侯石翁处来。那侯石翁自从见道翁跌了这一交,甚不放心。隔了一日,
来找道翁的船,已不见了,当是开了船,只道他已经到任,再不料他已经身故,
心上又想起琴仙:「见了那首诗,不知是喜是恼,想来经我品题,自然欢喜。但
看他生得这般妙丽,却冷冰冰的,少些风趣。可惜如此美男,若能收他作个门生,
足以娱此暮年。」正在胡思乱想,只见刘喜进来,在地下叩头。

  石翁问道:「怎么你又回来了,不曾跟去么?」刘喜将道翁归天之事,细细
说了。又将遗言嘱托并张贵等偷去衣箱、银钱等物,并文凭也偷去了,如今少爷
在寺里守灵,连衣食将要不给起来。石翁听大惊,道:「有这等事!我道是已经
到任去了,那知道这个光景!」便也洒了几点泪。刘喜道:「此时总要求老爷想
个法子才好。」石翁道:「屈才爷相好呢尽多,但皆不在这里。我只好写几封信,
你去刻了讣闻,拿来我这里发,也有些分子来,就可以办丧事了。我与屈老爷多
年相好,况且他还有个孤儿在此,我自然要尽力照应的。官事我明日去见制台说,
就着江、上两县缉拿张贵等,并要行文到江西,恐他们将这文凭到江西去撞骗,
也不可不防的。这些事都在我。明日还到寺里吊奠,面见你们少爷,再商量别的
事。」刘喜叩谢了回来,对琴仙讲了,琴仙也没有什么感激。明日石翁去见了制
台,说知此事,又到上元县与刘喜补了呈子,知县通详了,一面缉拿逃奴,一面
行文到江西去了。

  石翁过了一日,备了一桌祭筵,一副联额,亲到寺里来上香奠酒,痛哭了一
场,倒哭得老泪盈盈,甚是伤感。琴仙在孝帏里也痛哭,心上想道:「此老倒也
有些义气,听他这哭倒也不是假的。」石翁收了泪,叫自己带来的人挂了匾额,
看了一看,叹口气,走进孝帏。琴仙忙叩头道谢,石翁蹲下身子,一把挽住,也
就盘腿坐下,挨近了琴仙,握了琴仙的手,迷离了老眼。此时石翁如坐香草丛中,
觉得一阵幽香,随风攒入鼻孔,此心不醉而自醉。见他梨花似的,虽然容光减了
好些,那一种叫人怜惜疼爱的光景,也增了许多。琴仙心上不悦,身子移远些,
石翁倒要凑近些,说道:「不料贤侄遭此大故,昨日刘喜来说了方知。不然,我
还当往江西去了。前月初十日,我到江边,见你们已开了船,谁知道有这些事。

  如今你心上打算怎样?「琴仙心里很烦,但不得不回答几句,便说道:」承
老伯的厚意,与先父张罗一切,甚是感激不荆小侄的意思,且守过了百天,觅块
地,将先人安葬了,那时再作主意。「石翁道:」这是什么主意!你令先尊是湖
北人,汨罗江是他的祖居。他数代单传,并无本家亲戚。你若到那里去,是没有
一个人认得的。况如今又是孑然一身,东西都偷光了,回湖北这个念头可不必起
了。京里人情势利,况你令尊也没有什么至交在京里。

  从来说:「人在人情在。‘不是我说,贤侄你太生得娇柔,又在妙龄,如何
受得苦?那奔走求食,好不难呢!就我与你令尊,是三十年文章道义之交,我不
提拔你,教谁提拔你?轮也轮到我,我是义不容辞的。歇天我来接你回去,这灵
柩且寄停在这里,一两月后,找着了地,再安葬不迟。你且放宽了心,有我在此,
决不教你无依无靠。你天资想是极好,将来成了名,也与你令尊争口气,我也于
脸有光的。就此定了主意,不必三心二意。」琴仙见他这个样子,两只生花老眼
看定了他,口中虽说得正大光明,那神色之间,总不像个好人。心上又气又怕,
脸已涨红,低了头,又不肯答应。石翁把琴仙的手握在掌中,两手轻轻的搓了几
搓,笑迷迷的又问道:「前日扇上那首诗,看了可懂得么?」琴仙心中更气,把
手缩进,将要哭了,便要站起来走开。石翁拉住道:「且慢,还有话说。你在京
里时,认得些什么人?」琴仙想不理他,又不好,只得忍住了气道:「人也认得
几个。」石翁道:「是些什么人?」琴仙道:「都是一班正正经经的,倒也没有
那种假好人。徐度香、梅庾香之外,还有几人也是名士。」石翁笑道:「徐度香
么,是晓山相国的公子,他与你相好么?」琴仙道:「是,现在先君还有一封遗
书与他,托他照应的。」石翁笑道:「了不得了,快不要去。这些纨?F公子,
你如何同得来的!他外面虽与你相好,心上却不把你当作朋友。你倒不要多心,
不是我说,你的年纪太小,又生得这好模样,京城的风气极坏,嘴贫舌薄,断断
去不得。你去了,也要懊悔的。自然在我这里,你令尊九泉之下也放心。

  你拜我作义爷也好,拜我作老师也好,我又是七十多岁的人,人家还有什么
议论?且我家里姬妾也有好几个,疼你的人也多,娘儿们一样,自然有个照应。

  你若要到京,这路途遥遥的,路上我就不放心。而且人要议论我不是,怎么
把个至交的遗孤撇在脑后,也不照应,让他独自去了。你想这句话,我如何当得
起?

  「琴仙只当没有听见,洒脱了手,站得远远的。石翁没趣,睁大了三角眼,
瞅了他一会,又道:」我是一片好心,你倒不要错了主意。「便起身要走,琴仙
只得又叩了两个头,道:」小侄不认得外边,就算谢过孝了。「石翁要扶他,琴
仙已站了起来,离远了,石翁走出窗外,当着琴仙送他,尚可说两句。

  谁知琴仙竟已入帏。石翁无奈,只得走了回去。想了半日,明日着人送了一
担米、一担炭、四两银来,试试琴仙的心受不受,若受了,自然慢慢的还肯到他
家里去。谁知琴仙执不肯受,刘喜也不敢作主,只得原物璧还。石翁甚怒,骂他
不受抬举,已后也就无颜再来。但心里一分恨,一分爱,一分怜,终日之间,方
寸交战,作了许多诗。幸苏州巡抚请了他去,勾留两月始归。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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