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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血河山】(61-70)【作者:雨夜落枫】

作者:雨夜落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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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一章:道消长胡乱汉兴(一)

  安定城下,天色渐渐亮了。初秋的晨风吹过原野,带着浓重的灼烧气味。放
眼望去,到处都是赵兵的尸体。干涸的黄土地吸收了过多的血液之后,变成了暗
红色。

  汉军的将士们正在忙着清扫战场。昨夜一战,汉军斩杀赵军数万,自身伤亡
不过三千,实在是一场漂亮的大捷。麻秋只带了三千亲卫骑士狼狈逃去,剩下的
赵兵尽数溃散。在颁布了杀胡令的关陇大地上,等待这些溃散赵兵的,只有死亡。

  一队队汉军,正在有条不紊地清理地上遗落的物资。昨夜烈火焚营,赵兵的
粮草营帐等易燃物品大部分都被烧损。不过像刀枪之类的铁器,只需拿回去略作
修理便可继续使用。

  不远处的一座高坡上,三个少女并肩而立,正在眺望远处的山川原野。巍峨
的安定城池,屹立在平原之上。城池上方飘起的一缕缕烟柱,是城内百姓早起的
炊烟。远方的褐色山脉,乃是不朽的屏障,守护着这片传承千年的黄土地。

  「壮哉,我华夏之地,表里山河!」此正是秋高气爽之节,诸葛雅环视四周,
心中豪气陡升。麻秋既败,关中赵军再无可战之兵。接下来只需犁庭扫穴,将各
州郡彻底归于自己治下。自己占据这关中千里河山,天下形胜之首,进可攻,退
可守,王霸之业,仿佛就在眼前。回想自己在短短数月之间,从朝不保夕的女奴,
成为足以震动天下的一方诸侯,真是宛如梦幻啊。

  「汉王殿下,山河之险,不可依赖。吴起曾经说过,江山的稳固,在于执政
者的德行,而不是河山的险要……」夏侯昭上前进谏道。昨夜诸葛雅亲自来援,
与她内外夹击,大破赵军,夏侯昭的心情本是极佳的。可是在战后,当她看到诸
葛雅和张佩时,立刻察觉到了两人之间关系的变化。她的情绪,立刻变得有些失
落。

  夏侯昭察觉到了自己心情的变化,心中也自悚然。对方从姐妹变为情侣,纵
然有些为俗世礼法不容,那也是她们自己的选择。自己作为好友,理应为她们送
上支持和祝福。可为什么,自己的心空荡荡的,难道我也喜欢上了诸葛雅?

  「不……不可以……」夏侯昭脸上不动声色,心底已是翻江倒海一般。自己
作为夏侯家嫡女,怎可有如此荒诞之想。辅佐诸葛雅,兴夏灭夷。上则重振夏侯
家声望,中则报答诸葛雅君臣知遇恩义,下则可让自己青史留名。这才是自己当
做之事啊。若是和诸葛雅有禁忌私情……我决不可让夏侯家蒙羞!更何况,她已
经和张佩……她的目光悄然从两女身上掠过,贝齿轻轻咬紧了下唇。

  在这片刻之间,夏侯昭已经将自己心底的一丝绮念压了下去。可是当她的目
光扫过二女,看到两人每一次眼神交汇时都流露出无限爱恋时,心底还是涩涩地
难受。见到诸葛雅感慨山河之险,忍不住就要上前进谏几句。

  诸葛雅微微一愣,随即笑道:「这是史记里的话罢。山河虽险,终归要人来
守。若是国强民富,政通人和,则天下贤士望风而至,便是一马平川,也无需畏
惧。若是主昏臣庸,民心尽丧,便是有山河之固,持戟百万,其基业也无法久长。
昔日暴秦,今日羯胡,纵有关中而不能守,皆是如此。」

  夏侯昭点了点头道:「汉王殿下既然明白这个道理,就请善自珍重。殿下的
一言一行,都维系着汉国关陇千里河山,数百万百姓之重……」

  诸葛雅见她语气古怪,目光在自己和张佩之间来回打转,心中一动,已经明
白了她的含义。看来夏侯昭已经看出了自己和张佩的关系,并且对两女的禁忌恋
情表示了委婉的不满。她都没有想到夏侯昭对自己有意,只是从这件事的政治影
响考虑,自己身为汉王,如此惊世骇俗的行为,必然会影响自己的声望。

  早在与张佩椒房殿结合之后,诸葛雅便已经考虑到了这些问题。尽管要面临
声望的损失,甚至减少了与望族联姻稳固统治的机会,但诸葛雅还是决心要给张
佩一个名分。要是连自己的爱人都不能守护,甚至要用自己的身体去稳固统治的
话,那自己这个汉王当得还有什么意义!她坚信,当自己能够展示出足够的智慧
和力量时,世间的礼法终将臣服于自己脚下。

  诸葛雅低头望去,却见身侧少女的目光中也多了一丝不安。少女在得到诸葛
雅的爱情之后,便开始为两人的关系担忧。原本懵懂的少女,在压力下迅速成长,
变得敏感起来。她听了夏侯昭的话后,立即勾起了心底的隐忧。

  诸葛雅也不多话,只是宠溺地望着张佩,环着她的纤腰,低头在她唇上印上
温柔一吻。少女的双眼睁得大大的,随即被幸福所充满。她心中的忧虑在这一刹
那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她热烈的回应,令诸葛雅都有些吃不消。

  夏侯昭望着两人的亲热动作,心中郁结,嘴唇上甚至咬出了血来。她上前行
了一个军礼,声称要去统计战损得失,不等诸葛雅回答,便头也不回地转身去了。

  夏侯昭负气而走,诸葛雅心中又有一丝悔意。不过她后悔的是不该当面刺激
夏侯昭,对于和张佩之间的爱情,她是绝不后悔的。张佩见到夏侯昭被气走,心
中隐隐有一丝甜蜜和快意。两人手挽着手,并肩回城。

  回城之后,诸葛雅和张佩倒头就睡。她们昨天连夜赶路,激战一夜,实在疲
惫得很了。激战时尚可抑制困意,此刻强敌既退,再没有什么事比睡个囫囵觉更
重要了。不光二女,随同而来的一万将士和昨夜出战的安定守军,此刻也进入了
梦乡。

  之后的几天里,夏侯昭对诸葛雅和张佩始终不假辞色,冷面相对。她一面派
出斥候,查探麻秋残军动向,一面集结物资军队,准备继续西征。每次与诸葛雅
相见时,她只是公事公办地谈些军务,随即抽身而退。

  永和元年(公元345年)十一月,汉王诸葛雅大破赵凉州刺史麻秋于安定城下,
烈火焚营,击溃数万赵兵。大都督夏侯昭率步骑三万进击陇东,各郡闻风降服。
麻秋一路西逃,途中惊闻汉军镇远将军徐绩率军已破陇西郡、金城郡,全军家小,
尽入徐绩之手。

  得到消息之后,麻秋所部顿时陷入绝望之中。此时此刻,麻秋反倒开始感谢
诸葛雅的杀胡令。正因为杀胡令,他的部下虽到绝境,却没有溃散投降。他们知
道,以他们的胡人身份,一旦落单,必然被汉人的复仇烈火化为灰烬。因此麻秋
所剩的数千骑兵,依旧聚拢在他身边,听从他的命令。

  麻秋冷静下来之后,细细思量去向,知道关中已无自己立足之地。此时唯一
的出路,便是北上逃出长城,去大漠草原之上安身。他决断之后,当即向兵士们
剖析利害。这些士兵们虽然迷恋中原繁华,但值此生死攸关之际,也只好逃命为
先了。

  夏侯昭率军刚出陇东,忽然得到斥候消息,说是麻秋所部突然转向北上了。
夏侯昭心中一动,当即猜到了陇西和金城郡的变故。她一面派出斥候向西查探,
一面率领大军向北,继续追杀麻秋。

  加下来几天的沿途所见,却让夏侯昭心中泛起了滔天怒火。麻秋既然知道关
中与自己再无瓜葛,便开始露出了胡人的残暴本性。他所过之处,无论城镇村庄,
只留下残垣断壁和遍地尸骸。摔成肉酱的幼童,折磨致死的女尸……这一幕幕令
人发指的暴行,极大地刺激了汉军将士。自夏侯昭以下的汉军将士,心中都恨不
得抓住这些羯胡,食其肉,饮其血,寝其皮,方能一解心头之恨。

  在榆林城下,夏侯昭终于追上了麻秋。此战汉军将士人人含愤而进,拼死搏
杀。赵军临死反扑,也极凶悍。两军自昼至夜激战,杀声震天。到后来,汉军人
数的优势终究体现出来。除了麻秋带了数十骑逃出长城之外,其余赵军,尽数覆
灭于榆林城下。夏侯昭分遣诸部,收复平阳、上郡。自此,长城以南各地,尽入
汉国之手。

  诸葛雅得到军报之后,拜夏侯昭为雍州刺史,领上郡、安定、平阳、北地各
郡;拜徐绩为凉州刺史,领金城、陇西、陇东各郡。西凉王张骏病危,世子张重
华摄政,亦遣使慰劳徐绩大军,且与新汉国修好。

  自此,故秦之地,尽数归于诸葛雅治下。诸葛雅率军返回长安后,将各方捷
报传檄各郡。关中汉民,无论士庶,都知道从此以后,诸葛雅将是这片大地的真
正主人。普通百姓再无胡人盘剥之苦,自是感恩戴德。关陇世家,也开始考虑派
出子弟出仕,为自己的家族谋求政治地位。诸葛雅的新汉王国,一片欣欣向荣。

          第六十二章:道消长胡乱汉兴(二)

  当诸葛雅横扫关中之际,中原大地上的义军星火,也渐成燎原之势。黎阳、
汲郡、濮阳各郡,俱被义军占据。石虎欲以冉闵为将讨伐,冉闵回答说:「如今
黎阳已失,邺城无险可守。如果微臣出战群寇,贼寇袭取邺京时,谁能抵御?」
石虎以为有理。

  石虎每日接到各地求救表章,心中郁愤,忽然想起汉人肇乱之始,乃是其子
石宣部下杜勋无能,平乱不成,反倒丢失黎阳重镇,以致贼势大炽,不可复制。
他越想越闹,便把太子石宣叫来痛斥一番,声称:「真是后悔没有立韬儿为太子!」
任命秦公石韬为太尉,掌管天下兵马。

  秦公石韬闻言,愈益骄狂。他在太尉府中筑起一座大殿,名为宣光殿,梁长
九丈(注,九丈大梁,只有太子可用)。太子石宣闻知大怒,率众冲入太尉府,
责其逾制,斩杀制梁匠人,截断大梁后扬长而去。

  石韬受此大辱,越想越是生气。他重制大梁,增至十丈(注,十丈大梁,只
有天子可用),同时派军守卫太尉府,禁止石宣进入。石宣闻报大怒,再率人前
往,却被太尉府外兵士拦住,心中更恨。

  回府之后,石宣思前想后,心中对石虎和石韬两人都起了杀机。他召集幸臣
杨柸、牟成、赵生道:「竖子石韬,狂傲凶愎,竟敢如此!你们设法杀了他,等
我执掌天下时,就把石韬的国邑都分封给你们。石韬一死,主上(石虎)必定临
丧,我乘机行大事(刺杀石虎),没有不成功的道理。」柸等奉诺。

  二日之后,秦公石韬与部下会宴东明观,召集乐工歌姬,极尽奢靡。石韬喝
得酩酊大醉,当夜宿于佛精舍中。次日天明,仆役送去洗漱物品,却发现石韬横
肚破肠穿,倒毙于床榻边。旁边地上抛有染血刀箭,猜测是凶手遗弃。秦公幕府
得闻此时,顿时乱成一团。过了许久,才有人想起入宫报讯。

  报信者才到宫门,却听说天王石虎已经从太子石宣处得知噩耗,哀惊气绝,
很久之后才苏醒过来。石虎本来打算亲临石韬的丧事,司空李农阻止道:「害死
秦公的人还未抓获,贼在京师,銮舆不宜轻出。」石虎闻言,心中惊疑,停止不
行。一面派卫士戒严,一面派官员于太武殿为石韬治丧。

  太子石宣亲临视丧,看着石韬遗体,面上不但毫无哀戚之色,反而呵呵大笑,
状极得意。他甚至亲自上前,解开被单,欣赏石韬的凄惨死状。台下众臣尽皆瞠
目。石宣还归东宫,当即下令收捕石韬心腹,大将军记室参军郑靖、尹武等人,
将委之以罪。

  石虎怀疑是石宣杀害石韬,欲待拘捕,又恐石宣抗旨作乱,遂诈称其母杜后
哀过危惙(石虎与石韬原本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召其入宫。石宣不疑有他,
欣然奉召,方入中宫,便被卫士软禁起来。

  有东宫役吏建兴人史科,昔日石宣与部下商议时值守门外,因而得悉密谋。
今见石宣失势,便向石虎首告。石虎遣人捉拿石宣同党,杨柸、牟成闻得风声,
尽皆逃亡而去;赵生被捕之后,稍经审讯,便把刺杀石韬一案一五一十地吐露出
来。乃是杨柸等人得石宣授意,窥知石韬酒醉,用猕猴梯翻入佛寺,将石韬刺杀
室内。

  石虎看了供状,怒发欲狂。他将石宣囚禁于席库,以铁环穿通下巴,锁于柱
上。又做木槽,内盛猪食,逼迫石宣如猪狗般在槽中吃食。又取来杀石韬的刀箭,
见上面犹有血痕,便伸舌舔舐其血,哀号之声震动宫殿。

  石虎在鄴城北隅堆积柴薪,在柴堆上树起一个标杆,将石宣吊于其上。使石
韬平素所宠幸之宦者郝稚、刘霸二人行刑,拔其发,抽其舌,断其手足,斫眼溃
肠,正如石韬之伤。然后四面纵火,薪燃火盛,烟炎际天,将石宣尸体化为灰烬。
石虎带领后-宫嫔妃昭仪以下数千人,登中台一同观看。待到火灭,取灰洒在各
门大道上,供人践踏。

  石虎犹未罢休,竟将石宣妻妾子女二十九人,一起处死。石宣幼子只有几岁,
石虎素来喜爱,不忍加刑,抱于怀中,欲赦免之。秦公石韬部属不愿,偏要奏请
一并杀却。石虎犹豫不言,石韬旧部竟从石虎抱中抢过杀之。幼儿拽着石虎衣带
痛哭大叫,直到带断手脱,被拖出去摔死阶下。石虎又废其后杜氏为庶人,诛东
宫僚属以下三百人,宦者五十人,皆车裂节解,弃之漳水,洿东宫以养猪牛。之
前散骑常侍赵揽曾向石虎进谏道:「宫中或将有变,宜做预备。」等到石宣杀石
韬,石虎疑其知情不告,亦一并诛杀。

  有贵嫔柳氏,乃是尚书柳耆长女,才色俱优。柳耆有二子曾为东宫僚属,为
石宣所宠幸。此番事发,二子一起被处理,连柳妃也被连坐赐死。石虎后来又追
念柳妃姿容才色,难免心中追悔。所幸柳妃尚有一妹,年方十二,待字闺中。石
虎便令人接入宫中,作为其姐替身,供其发泄兽欲。

  石虎的所做所为,令石宣旧属人人自危。故东宫卫士高力、梁犊等万余人相
与为乱,叛出邺城,意欲南下投晋。石虎以李农为大都督、行大将军事,统卫军
将军张贺度等率步骑三万讨之,战于濮阳,李农大败。高力、梁犊等皆多力善射,
一当十馀人,虽无兵甲,掠民斧,施一丈柯,攻战若神,所向崩溃,戍卒皆随之。
梁犊乃自称晋征东大将军,东掠荥阳、陈留诸郡。

           ***  ***  ***

  诸葛雅一统雍州之后,汉国形势蒸蒸日上。她求贤若渴,量才授位,不拘出
身,关中贤士纷纷来投。有安定人邓羌骁勇善战、精通兵法,诸葛雅拔为校尉。
有贤士任群、朱彤忠直敢谏、通晓政务,在县令任上表现殊异,遂晋升为郡丞,
协助治理天水、安定两郡民政事务。

  此刻关东赵国叛乱四起,西北凉国张骏病危,西南巴蜀李势不恤民情,周边
这三国,均有可伐之理。诸葛雅遂在未央宫宣室内召集重臣,共议下一步的战略
方向。

  凉州刺史徐绩拜表请伐凉州。凉王张骏病危,朝野人心动荡,且金城郡为凉
州门户,已经落入徐绩掌控之中。若是此时伐之,有望一统雍凉,得凉州养马之
地,兼通西域商路,于军于政皆大有裨益。

  李鸿认为此时不宜伐凉。张骏为政宽厚,凉州百姓多承其德。若我军趁其病
危而伐之,为不义之师,不得人心。且凉王张骏早立世子张重华,并非无人主事。
此时伐凉,恐重蹈覆辙,恰如秦穆公崤山之败。

  诸葛雅沉吟道:「依先生之言,凉不当伐?」

  李鸿笑道:「取凉,确有军马、通商之利,只是不宜此时伐之。」他不慌不
忙,献上了一个计策。

  凉王张骏有两个儿子,世子张重华和庶长子张祚。张重华少时放荡不羁,身
体并不健康。张祚荒淫残暴,不讲道义,且传闻与张重华之妻裴氏有染。若能利
用两人之间的矛盾,挑动二子内斗,然后出兵伐之,方可一举成功。

  诸葛雅又问道:「伐赵如何?石虎暴虐无道,人心思变。如今关东义军四起,
兖州、冀州皆乱,若我军能遣使东晋,与之结盟,共伐羯胡。我军取兖州、冀州
之地,东晋取青州、徐州之地,届时黄河南岸皆为我所有,与石虎隔黄河对峙,
对战略形势大为有利。」

  李鸿道:「不然,今日之事颇类战国司马错张仪伐蜀伐韩之议。欲富国者务
广其地,欲强兵者务富其民,欲王者务博其德,三资者备而王随之矣。殿下虽取
雍州,但百姓蒙难多年,地小民贫,故臣愿先从事于易。」

  「巴蜀李势,氐族也,窃据大位。为人骄狂吝啬,贪财好色,杀人夺妻,不
理国事,残害大臣,滥用刑法,朝野人人自危。其兄弟、重臣叛乱不绝,有桀、
纣之乱。」

  「我军攻之,譬如使豺狼逐群羊,又有禁暴止乱之名,巴蜀汉人必群起而响
应。得其地足以广国,取其财足以富民,缮兵不伤众而敌已灭焉。益州险塞,沃
野千里,天府之土,汉高祖因之以成帝业。雍、益相连,则秦灭六国之势成矣。」

  「若攻赵,则是与强敌相争于中原。兖州、冀州,赵国腹心之地也,必竭力
以守之。石虎虽然暴虐无道,其麾下能臣猛将仍在,蒲洪、姚弋仲、冉闵俱是一
时豪杰。平原之上,正是赵国铁骑用武之地,我军伤亡必重。」

  「至于东晋,不足为盟。晋帝司马衍偏安江南,虽为正统,但毫无进取之心,
不过守户之犬耳。朝中权臣桓温,有不臣之心,然志大才疏,好谋无断。彼等绝
不敢过江伐赵。」

  「故赵不可伐,伐蜀为上。」

  诸葛雅遂从李鸿之计。一面让王玲冰向凉州派遣细作,设法以流言挑起张重
华和张祚的内斗,一面在金城、潼关采取守势,而将主力集中到武都、汉中一线,
准备攻取巴蜀。

          第六十三章:欲偏安净土难寻(一)

  邺城,王宫正门

  一个全身铁甲的老者,须发棘张,手握刀柄,如雕塑般站在大门中央。值守
的皇宫卫士,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敬畏地望着这位十郡六夷大都督。大都督在
这里已经站了一个时辰,丝毫没有退去的意思。

  几个内侍奉着酒食出来,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道:「大将军,天王有恙,不
能接见。天王念将军远来辛苦,特此赐下酒食,请将军享用……」

  老者双目如电,扫过为首的宫监。那个宦官如中雷击,结结巴巴地哆嗦着说
不出话来。老者含怒上前,双手举起厚背重刀,狠狠地砸在殿门之上。殿门轰然
鸣响,声音远远地传播开去。宫监们不敢阻拦,急得在周围发抖……

  姚弋仲,南安赤亭羌人,其威望可谓石赵第一将。其父姚柯回,乃是魏镇西
将军、绥戎校尉、西羌都督。姚弋仲年少英毅,见晋室无德,知道天下将乱。因
此他不像其他官员后代一样聚敛财富、欺压百姓,反而轻财帛、礼贤士,收拢四
方才俊。在乱世之中,姚弋仲治下,却是一片难得的太平乐土。永嘉之乱后的31
3年,姚弋仲举众东迁,胡汉人民扶老携幼跟随者有数万,姚弋仲于此时自称护西
羌校尉、雍州刺史、扶风公。323年,汉赵帝刘曜平定陈安后,以姚弋仲为平西将
军,封平襄公。

  公元329年,后赵中山公石虎攻灭汉赵,姚弋仲遂降石虎,石虎推荐他为六夷
左都督。333年,后赵帝石勒去世,石虎夺权,命弋仲为奋武将军、西羌大都督,
封襄平县公。史载弋仲个性「清俭鲠直,不修威仪,屡献谠言,无所回避」,连
残暴的石虎也敬重三分,334年,石虎废皇帝石弘自立,姚弋仲称病不来朝贺,经
石虎不断召见才至,见面即正色向石虎说:「奈何把臂受托而反夺之乎!」(石
弘乃是石勒次子,石勒临死前,石虎受遗命辅佐石弘。当政后却篡夺了帝王之位)
石虎也因为弋仲正直而不责怪他。后又迁持节、十郡六夷大都督、冠军大将军。

  当石赵腹心之地烽火处处时,石虎想起了这位威德震一方的名将。永和元年
十一月,石虎下诏命冠军大将军姚弋仲总督讨逆事。姚弋仲率其族人部众八千余
人,轻骑至赵都邺城。入城之后,留下爱子姚襄统领部众,自己径往王宫求见石
虎。

  石虎因为石韬之死,大受打击,卧床养病,不理政事。听闻姚弋仲来援,未
予接见,只命宦官赏赐姚弋仲酒食慰劳。姚弋仲在外面等的心焦,待到宦官侍女
们奉着酒食出来,听了石虎旨意,顿时大怒道:「国家危难之际,主上召我击贼,
理当面授方略,共讨平敌之策!今徒以酒食相赐,我难道是来乞食的吗?!」

  石虎听了宫卫转告,不得已,只好抱病起身接见。姚弋仲抢步入内,见石虎
形容憔悴,满脸愁苦,顿时大怒,当面责道:「为儿子死了而愁么?愁到发病!
儿子幼时不择善人教导,以至于做下如此大逆之事。已经做下大逆之事,杀便杀
了,又有什么好愁苦的!至于中原乱军,不过是些走投无路的百姓,无奈之下相
聚为盗罢了。汝不必发愁,看老羌为汝一举解决!」

  若是他人与石虎这般说话,早被拖出砍为肉泥,全家上下也必无幸理。只是
现在乱事日亟,姚弋仲作为赵国资历最深、名望最隆、能力最强的大将,石虎还
要指望他平乱,只得忍让三分。再者,姚弋仲素性直率,无论对方是贵是贱,皆
以「汝」相称。石虎与他相交多年,早已见怪不怪。

  石虎耐着性子,为姚弋仲赐座,问他平敌方略。姚弋仲泰然答道:「中原乱
事,皆因汝过于苛待小民。老羌此去,只需恩威并使,平乱不过易事耳。」

  石虎虽觉姚弋仲直言刺耳,但也知道他说的乃是实情。他不置可否,面授姚
弋仲为持节、侍中、征西大将军,赐以铠马。姚弋仲也不称谢,起座道:「汝看
老羌堪破贼否?」穿起铠甲,跨鞍上马,在庭中驰骋数周,然后策马南驰,不辞
而出。

  方是时也,冀、青、兖诸州,遍地烽烟,有大小义军数十路。最强者为梁犊,
麾下有故石宣东宫卫卒数万人,皆勇武善战。只是梁犊所部皆是胡人,残暴无德,
所过奸-淫烧杀,不得民心。此外,尚有汉族地方望族门阀,结坞堡而聚义军。
可惜人数往往只有数千,大部分都是兵甲不齐、不习战阵的普通百姓,战力堪虞。

  黎阳郡

  自从诸葛雅夺下黎阳,弃城南下后,这座控制邺城咽喉的重城,便数易其主。
最初是被淇县的义军占据,后来梁犊举事,南下时攻破黎阳,大肆烧掠。现在这
座城池,只有部分舍不得离开家园的幸存者居住。他们推举了一个德高望重的老
者作为首领,封锁城门,用警惕的目光,看待所有靠近这座城市的人。

  这天中午,黎阳城门附近巡逻的义军战士,忽然感到大地开始震动起来。如
果有经验丰富的老兵,从远处天际卷起的烟尘,还有大地震动的幅度,就可以得
知是一支骑兵来袭了。

  可惜现在值守黎阳城门的,只是些仓促入伍的百姓青壮。他们呆愣愣地望着
远方的异状,等到有人反应需要关城门时,姚弋仲的铁骑已经冲到了视线之内。

  清一色的黑甲骑兵,如同黑色的浪潮,带着毁灭的气息,向黎阳城墙疾驰而
来。义军们虽然置身城墙之上,依旧没有丝毫的安全感。他们甚至觉得,宽厚高
大的城墙,也将被对方的铁骑一冲而破。

  直到此时,城头的义军才开始反应过来,一面转动绞盘,收起吊桥,一面关
闭城门。可是姚家铁骑的声势,实在是摧破了义军的肝胆。他们手忙脚乱地工作
者,平素熟极而流的动作,在此刻也变得生疏错漏。

  吊桥一点点升起,城门也在缓慢的关上。尽管速度缓慢,但是依旧有希望在
姚家铁骑到来前将他们堵在城外。看着吊桥距离地面的高度不断攀升,城头义军
的心逐渐回到了胸腔里。镇定之后,他们转动绞盘的速度,也快了不少。

  然而他们的希望,却被两支划过天际的羽箭击破。两支长大的羽箭,一左一
右,几乎同时击中了吊桥的缆索。粗长的羽箭,在击穿缆索之后,余势未衰,又
射到了城墙上。维系吊桥重量的缆索经此重创,颤抖了数下,便断裂开来。厚重
的吊桥重重砸在地面上,伴随着轰然巨响,带起漫天的尘土。

  赵军阵中,一男一女两个骑士手握长弓,相顾而笑。男子身长八尺五寸,臂
垂过膝,女子也有七尺身高,胸口的一对丰乳似是要把铠甲撑破一般。他们眉目
之间极是相似,一眼便知是亲生兄妹。不过哥哥的神情较为仁厚,妹妹的气质则
带了几分骄傲。这对兄妹,正是姚弋仲爱子姚襄和爱女姚菁。

  一箭射断黎阳城吊桥绞索,姚菁脸上却毫无自满之色,相反,还有一丝沮丧。
她转头对姚襄道:「五哥,我的箭术还是不如你啊……」姚襄宠溺地对妹妹笑了
笑,说道:「菁儿,你的箭术论准头和射速,已经不亚于我了,所差者只是力量。
你年纪还小,又是女儿之身,为兄力量上胜你一筹,也没有什么好夸耀的。」原
来姚菁方才一直在注意两人的羽箭。在射断绞索后,她的羽箭比之姚襄,力量上
明显弱了一筹。

  两人从弯弓发箭,到相互交谈,马速始终未降。聊过这几句后,赵军铁骑已
经冲到黎阳城下。姚襄猛地提气大呼道:「尔等若不想死的,快点举盾遮头!」
话音方落,姚家铁骑已经弯弓射出了手中的羽箭。

  这些骑士在马上弯弓射箭,竟比寻常兵士在平地射箭还要迅捷。一排排的骑
士先后弯弓,锋锐的长箭连绵不绝地射出,如同暴雨般落入敌军阵中。瞬息之间,
城头的义军便如割麦般倒下。只有少数人听了姚襄所言,下意识地举盾蹲倒,才
免去了杀身之祸。

  赵军铁骑浪潮冲到吊桥前,忽然齐刷刷地停了下来。这种从极动到极静之间
的转换,体现了骑士们超卓的马术和纪律。当世之中,若论骑兵,只有两支可称
天下之冠。前燕慕容恪麾下重甲铁骑,以冲击力冠绝当世,曾经创下以两千骑击
溃后赵十万大军,斩首三万的绝世战绩。但若论上下一心,进退如风,还是首推
姚弋仲麾下弓骑兵。

  城头上的义军在弓骑兵箭雨压制之下,根本抬不起头来。此时黎阳城门还未
合拢,中间漏着一个三米宽的大缝。有几个义军身子露出门外,当即被赵军射倒
在地。赵军骑士跳下马,摘下长矛,快步过桥,向城门冲去。

          第六十四章:欲偏安净土难寻(二)

  不到半个时辰,黎阳城门便落入姚襄手中。城内的百姓,本来已经陷入绝望
之中,不少人家父子夫妻聚集在一起,做好了迎接赵兵屠刀的准备。可是出乎众
人意料的是,姚弋仲麾下轻骑入城之后,只是守住了城门和府库重地,对于百姓
人家,竟是秋毫无犯。

  现任的黎阳义军首领许临,正在郡守府中办公,突然感到大地震动了起来。
他惊慌之下,刚刚奔出屋中,却听到远方整齐的呐喊:「冠军大将军到!降者免
死,胁从罔治!」短短数息之间,喊声已经近在耳边。

  许临骇得心胆欲裂,没想到毫无征兆的,赵军已经攻入城中。他倒是听说过
姚弋仲的仁厚,但是自己作为反贼首领,只怕是凶多吉少。许临还没想好是该易
容逃走还是躲在郡守府中,就听府门一声巨响,姚襄已经带人冲了进来。

  许临见无处可逃,反倒镇定了下来。他整了整衣冠,大踏步走向府门。面对
杀气逼人的姚家铁骑,他强自镇定,一步步走到姚襄马前,举揖为礼道:「黎阳
许临,见过将军。」

  姚襄见他居然有如此胆色上前对答,心中对他倒是高看几分。道:「足下且
稍候片刻,家父马上就到。」他转头对周围亲兵道:「为我照顾好这位先生,勿
要怠慢。」周围亲兵一起行礼道:「遵少将军令!」

  片刻之后,姚襄陪伴着一个老者并骑而来。老者约莫六十岁年纪,一头雪白
的须发如戟林立,身上穿着一身整齐厚重的铁甲,后背笔挺,如雕塑般立在马上。
许临与他目光相接,只觉这位老者带给他的压力竟似胜过面前的数十铁骑。他勉
力控制双腿站稳,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内衣。

  许临深吸了一口气,勉强上前一步,昂首道:「黎阳许临,见过姚大将军。」

  姚弋仲打量了他几眼,猛地大喝道:「汝何故造反?」

  姚弋仲这一喝,便如晴空中打了一个霹雳一般。许临被他吓得身子一晃,险
些立足不定。可是听了他后面这一问,心中一股郁愤之气升腾而起,热血上涌之
下,竟将姚弋仲和他麾下铁骑的威压视若无物。他上前一步,大声道:

  「姚大将军问我们何故造反?

  姚大将军可曾知道,为了修那长安、洛阳、邺城的宫殿,多少百姓,家破人
亡,妻女被虏做奴婢,青壮死于沟壑?

  姚大将军可曾知道,这些年赵王横征暴敛,百姓卖儿卖女,甚至易子相食?

  姚大将军可曾知道,赵王颁下犯兽令,令河北数千里良田化为牧场,只许兽
食人,不许人犯兽?

  我闻之,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君视